陈逸飞:一个被争议缠绕的艺术家

2005年04月13日新民周刊   没有陈逸飞,就不可能有泰康路艺术街。(


  这也许是一句感情用事的话,但事实大体如此。(

  陈逸飞对泰康路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泰康路也见证了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以及他倡导的大美术观念的实践行动和多元发展。(

  现在他走了,这条街的老建筑和艺术形态却被政府有关部门保留了下来。(

  撰稿/沈嘉禄(记者)(

  59支蜡烛(

  4月10日下午两点左右,淡薄的阳光涂抹在泰康路田子坊这条小弄堂的西墙上。这条弄堂的知名,是因为集中了一百多个中外艺术家的工作室和设计公司,陈逸飞的三个工作室也在这里。已经有一些媒体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在此转悠,但工作室的门怎么也敲不开。(

  泰康路艺术中心在这条弄堂里有一个类似总部的建筑物,其实只是这幢房子内工作室相对多了些而已,在底楼有一个大堂,桌子上陈列着作为装置艺术而存在的机器零件和象征工业革命的第一代灯泡,平时供人小坐,搞活动的时候,青年人喜欢在此闹腾,点蜡烛,接吻拥抱。而此时,一些艺术家和设计人员自发地围过来,将陈逸飞的一张像挂在墙上,并点燃了59支蜡烛,为一个59岁的生命送行。(

  在留言簿上,一个在此入驻的外国艺术家用中文写道:陈逸飞走了,泰康路还在,上海还在,我也在。他的精神还在。(

  “说起陈逸飞的精神,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但我认为那个老外是有道理的,陈逸飞身上确实体现了一种精神,它应该属于上海这座城市。”泰康路艺术街艺术总监吴梅森对记者说,“陈逸飞待人接物谦逊和善,彬彬有礼,从不轻易批评人家,更不会恶意攻击别人。反而是别人常常拿他说事,而他总能从容对待,一笑置之。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上海人。此外,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勇于探索,积极进取,敢于挑战自我,他近几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挑战,比如搞陶艺,搞时装设计,搞雕塑,他还涉足传媒业,最后又拍电影。其实他什么事也不必做,就躲在工作室里画画好了,也够他吃一辈子的了。是的,有人说他总想得到很多,这是误解、曲解了陈先生,他把个人的名利看得并不重,他不抽烟,不喝酒,工作室里连鲜花也不放一瓶,按上海人的说法,他只是想玩出更多的名堂来。他充满活力,积极进取,聪明能干,热爱生活,热爱上海,这不是典型上海人形象吗?”(

  上个月的29日,陈逸飞从《理发师》外景地回上海,这天中午吴梅森还看到他一头钻进工作室,他说客户订了几幅画,时间拖得很久了,得赶紧画好。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陈逸飞。(

  “老板是个好人”(

  陈逸飞工作室的工作人员小方得知陈逸飞去世的消息后马上哭了,她是四年前从安徽老家经人介绍来到这里为陈逸飞料理生活的,但陈逸飞在上海的日子并不多,所以她的工作其实很轻松。“我的老板真是个好人,没对我发过一次脾气,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我烧什么菜,他就吃什么,从来不提要求。最后一天看到他,发觉他瘦了,我烧了饭菜,但他一直在画室里画,饭菜冷了再热,热了又冷,一直等到两点多,他才吃了点。他是累死的。”(

  小方为记者打开陶艺工作室的门,里面堆放了十几大袋拍电影的服装,还有几十件老家具,阁楼上也堆了一些。一架“全品相”的老壁炉前,是他常与客人促膝聊天的私密之处,壁炉架上搁着他与国外艺术大师的合影,这也是他唯一“张扬”的地方。陈逸飞是老家具的爱好者,在拍电影《理发师》时,他就要求电影中的家具是原汁原味的。(

  吴梅森回忆,1998年,泰康路一条弄堂里的食品机械厂在改制后准备将厂房拆了,而以前这条弄堂里有十几家小厂,是上海特定时期工业发展的缩影。而此时,卢湾区政府又计划在泰康路打造一条艺术街,这条弄堂就成了一个实验田。在这之前,上海还没有这方面的成功经验,老建筑如何保护利用,真正在思考的人并不多。吴梅森是一个对老上海历史很有兴趣的人,也是老家具收藏家,他将陈逸飞请到泰康路进行实地考察,陈逸飞转了一圈后当场决定租用一间厂房做工作室。后来他又租了两间,做陶艺工作室和会客室,共有700平方米。他进来后,对老建筑如何保持原有的历史风貌提了很有见地的意见。在他的示范作用下,不少艺术家和文化企业后脚跟进,建立了工作室和设计公司,还有时尚产业商铺和相关配套设施。现在这条街已经成为上海的一道风景,这一带的老房子也被列入保护范围。此后,莫干山路、八号桥等艺术家工作室集中区域和创意产业区在上海辟建。后来,陈逸飞还免费为泰康路设计了不锈钢的门楼,并担任了艺术街行业联谊会的会长。(

  陈逸飞在泰康路的工作室画画,通常从下午开始画到半夜,平时他喜欢到泰康路的咖啡馆坐坐,会会朋友,泰康路上的咖啡馆他都坐遍了。(

  “谁来继续他的事业”(

  与陈逸飞陶艺工作室一墙之隔的是尔冬强的摄影工作室,摄影家尔冬强经常在这里举办各种艺术展。他与陈逸飞虽然隔行,但只要在上海,尔冬强的一些活动他总会参加,很客气地表示祝贺。尔冬强对记者说,“总体印象上看,陈逸飞是一个和善的人,一个彬彬有礼的海派男人。虽然他做了许多事,但看上去不怎么艰难,这是他的本事,或许是有意给人的印象。陈逸飞在视觉艺术上的贡献在于自觉地承担社会责任,将大美术的概念融入城市建设和日常生活之中。我们这个城市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如果以完美主义的眼光看,还是有许多粗鄙的东西存在,与上海的形象很不相符,陈逸飞一直为改善上海的城市品质努力工作着,现在他走了,我不知道还会有谁继续他的事业。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会让人感到有个空白在那里。”(

  在泰康路操持一家艺术品商店的张锦迪小姐对记者说:陈先生对进驻此地的艺术家是很关照的,有些生意会介绍给大家做,也会为青年人提供一些机会,他对青年艺术的指导是很真诚的。他对这条街的形成和繁荣倾注了很大的感情。有时,一家艺术品商店开张前,他也会去指导一下装潢。他对弄堂里几幢石库门的改造也提出意见,希望要搞成原汁原味的样子,保存一些老上海的历史风貌。他有时还像一个家长,连弄堂里有一堆垃圾也要管。在保持历史风貌的同时,他又希望泰康路多吸收一些外来文化,多吸引一些外国艺术家加盟。他认为只有保持文化的多元性,才能体现海派文化的包容性和丰富性,才能使中国的时尚产业走在世界前列。张小姐说:“陈先生是将视觉艺术引入时尚产业并大大推动这一产业的有功之臣,他的许多花样都是在进驻这条街后搞起来的,比如现代陶艺、时装模特公司、逸飞品牌时装商店、时尚杂志,送展法国的那座雕塑《东方少女》也是在这里创作的,他还主持设计了浦东世纪大道的道路景观工程等。他为上海留下了一笔可观的文化财富,上海不能忘记他。”(

  据悉,上海市人大代表、原泰康路艺术街管委会主任郑荣发已联络了几位人大代表,向有关方面提议将陈逸飞在泰康路上的三个工作室改建成纪念馆,永久保留。(

  当年老厂房在清空时,陈逸飞看到一些旧机器零件被工人运走当废品卖,就挑了一些留下。他在零件上喷了漆,镶在公共空间的墙上,楼梯上,还有做成灯具或货架,几个机床部件重新油漆一下放在路边,成了奇特的装置艺术。现在这些旧物利用的艺术品还在,它们默默无语地见证着上海的工业历程,也见证着一个视觉艺术家的美学历程。 石油大王哈默提携了他(

  陈逸飞是上海画家,但上海的画家对他的认可度并不高。在国际艺术市场上,他是中国画家,但外省市画家把他当作上海人的笑话来讲。有一画家说他“四不像”,因为他涉足的领域太多了,他似乎什么都要轧一脚,老本行──油画的水平在近十年里几乎没有长进,重复自己,满足市场。(

  陈逸飞至今获得最高评价的是他的早期作品《攻占总统府》(与魏景山合作)、《保卫黄河》、《踱步》等,那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绘画,显示了画家很高的造型能力和丰富才情,并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地位。(

  但真正使他暴得大名的是一件蛮有趣的事,1985年,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访问中国时,将陈逸飞的一幅油画《家乡的回忆──双桥》当作礼品赠送给邓小平。外国人将中国人画的画送给中国领导人,看上去是出口转内销,有帮助中国人认识中国的意思。其实不然,1980年陈逸飞赴美国纽约亨特学院攻读美术硕士学位,他的作品在纽约国际画廊、新英格兰现代艺术中心、史密斯艺术博物馆等展出,得到了西方的认可,哈默画廊也为他举办了六次个人画展,并成为他的代理人。哈默很欣赏陈逸飞的画,拿来送给中国领导人似乎更有意义,当然也不排除抬举陈逸飞的用意。于是,陈逸飞出大名了,连带着画中的周庄双桥也出大名了,至今周庄人说起陈逸飞,还是充满了感激。今天只要去周庄,就会看到陈逸飞画双桥的那个位置上,永远有人在写生。但是陈逸飞只有一个。(

  后来,被大家认识的是在美国画得较多的音乐系列和回国后的清朝仕女系列,1991年,他的《浔阳遗韵》在香港以135.5万港元的价格拍出,创下中国当代画家的最高市场纪录。这一成功拍卖也使旗袍系列获得更广泛的认可,这类组画以古典气质的美女,闪亮的丝质旗袍,民族乐器和团扇,构成了一种中国人熟视无睹的场景,但老外非常看好,他们以为这就是中国的千年一梦。(

  在1985年后的12年中,陈逸飞一共售出500多幅画,1991年到1998年,他的33幅画的拍卖总额为4000余万元人民币,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当代中国画家能在国际艺术市场上与之比肩。(

  《浔阳遗韵》和形象问题(

  陈逸飞的画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仿冒和印刷品也层出不穷。有一度,娱乐场所喜欢拿陈逸飞作品的复制品装饰场面,记者甚至在外地一家脏乱差的饭店包房里,看到面对面挂着两幅相同的陈氏复制品。上海的一些公共空间也拿陈的画当作一种符号,比如在老板认为比较高档的酒店卫生间里,也会挂陈逸飞的《浔阳遗梦》。有一次记者跟陈逸飞讲起这个见闻,陈逸飞轻叹一口气,“这是他们的权利,复制品已经不属于我了。”(

  陈逸飞的这类画,成了拍卖会上的热点,频频打破自己创下的中国当代油画的成交纪录,也为怀旧风尚的兴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因此遭到美术界的猛烈攻击。有一种观点很具普遍性,认为陈逸飞与张艺谋一样,迎合了外国人的畸形心理,严重歪曲了中国人的形象。(

  对此,陈逸飞曾对记者表示:“中国人的形象不是靠我的几幅画来最终确定的,我不过是提供一种历史的画面,一种可能性,一种想象空间。我画中的人物还是很有美感的,外国人并不会与当代中国联在一起。京剧、昆剧中的人物美不美?但外国人不会认为这就是当代中国人。中国人的国际形象如何,主要靠每个中国人,特别是政府官员。你在马路上吐痰、乱穿横道线,被外国人看到了,这种形象才是很不好的。”(

  美术批评家魏劭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批评陈逸飞的画家确实不少,主要认为他媚俗、商业气息太重。我倒认为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他,他是一个优秀的油画家,比较早地涉足时尚界,将艺术元素注入这个产业,大大提升了时尚产业的品质和市场竞争力。他这样做,也形成了一个风气,使艺术品更容易被市场接受,你不能说《浔阳遗梦》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品最终卖得好是有道理的,至少说明在中国,油画被老百姓认可了,变得看得懂了,这是好事。陈逸飞在时尚界的影响还会持续很久,他在商业上的成功运作也是值得学习的。(

  但陈逸飞几乎从来不批评别的画家,有一次记者请他点评青年画展的参展作品,他都说好,很有潜质。还请他写艺术批评专栏文章,他总是以没有时间为由推辞。(

  一个完美主义者的贡献(

  尔冬强认为陈逸飞的贡献更多地在于大美术观念的提出和实践。“他介入社会很多层面,以视觉艺术家给自己定位,并取得初步成功,这在中国的美术界是很少见的。许多人对此不理解,认为他赚钱的欲望太强。其实这也是正常的,今天这个社会谁不想赚钱啊?但我觉得财富积累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这个人有理想主义的情怀,是完美主义者。我们这个高速发展的城市里,有许多东西在视觉上很凌乱,与城市应有的气质格格不入,与我们提倡的城市精神也相去甚远。有些东西是可以重新设计、包装的,一些陈旧的观念也应该改变。但一些爱惜自己羽毛的画家常常不屑于这样做。陈逸飞身体力行,做出了榜样。我不知道在他之后,谁还会这样做。我们应该对此认真思考,不要光停留在文本研究上。”(

  画家兼美术评论家谢春彦是陈逸飞的老朋友,在听到消息后非常惊愕。他想起自己曾在几年前为解放日报画刊陈逸飞作品专版配过的短文,其中也肯定地认为近一百年来,自油画传入中国,接力赛到这一代,已经走向成熟。而其中陈逸飞对中国油画走向世界作出了贡献,他至少也是十年动乱后冒出来的一批画家中的代表人物。在陈去世后当天,他就接到美国和香港多家媒体记者的来电求证,这也说明陈逸飞是具有世界影响的画家。“听说他准备在拍完电影后收缩防线,集中精力打造浦东的一条商业街。可惜电影消耗了他太大的精力。”谢春彦最后说,他还特意作了一副挽联纪念好友:“天叫才人去,一枝画笔成绝响;世无圣手出,百卉丹青断异军。”(

  “他是一个悲剧”(

  斯人已逝,情何以堪。以前对陈逸飞有看法的艺术家对他的评价也比较客气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油画家说:“没想到他的生命会戛然而止,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他在《理发师》上投入过多的精力,对他的伤害太大了,可能是致命的。自从他涉足时尚产业后,画家的身份就暧昧起来,再也走回不到当年英雄主义画家的状态了。多重角色的承当是累人的,他在超负荷工作。就好比一个轻量级的拳击手偏偏要做泰森,结果倒在拳台上。”还有一个同样不愿透露姓名的画家说:“陈逸飞是一个矛盾体,他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者,他原本可以画得更好,但躲不开名利场的各种诱惑。他向上帝要得太多,上帝却过于吝啬,连六十虚岁的生日也不给他,这确实太悲惨了。陈逸飞是一个悲剧。”(

  还有一个画家说:“他走了,国内的一些画家会舒一口气。他是一个强势的人,对同行客观上的压迫是明显的,市场上、艺术上都逃不了这种感觉。很多人不喜欢他的处事为人,认为他很会炒作自己,运作上也有一套,生意场上不够朋友的事也不少,他不能算艺术界道德的楷范。”这位画家还提起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在上海,被外省人当作上海文化界代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陈逸飞,另一个是余秋雨,都是争议不断的人物,一直处于新闻焦点中。但他们一个远离文学圈,一个远离美术圈,都有点意气用事的。陈逸飞这几年从来不参加上海组织的画展,宁肯参加浙江的画展。但陈先生比较会做人,不像余秋雨那样咄咄逼人。当然也可以反思一下,这样的文化环境正常不正常?”(

  曾被陈逸飞聘为《青年视觉》主编的赵滨先生对记者说:“陈逸飞是青年人的榜样,他对青年人向来鼓励多、关心多,他对自己的事业很专注,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干预太多肯定会出现矛盾,他不可能成为所有领域的专家嘛。后来与他合作的青年人都离他而去,逸飞之家的总经理走了,女装设计师也走了,我也走了,姜文也走了,这说明陈逸飞在人事方面是有点问题的。特别可惜的是《青年视觉》没了陈逸飞,就没了灵魂。”(

  陈逸飞的作品成了一种符号,代表时尚和财富,有人收藏他的画作为投资,有人则买他的画当作礼品,因为在拍卖会的图录上可以看到起拍价,接受者可以据此估出礼品的含金量。有一个温州企业家就只认陈逸飞的画,因为政府官员知道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画家实在是屈指可数。尽管还有一种说法对收藏者形成干扰:陈逸飞的画有不少是他请别人代笔的,最后由他添几笔完成,但这种传说并不能遏止飞涨的势头。一位在拍卖行里的“老法师”肯定地说:现在斯人已去,他的画肯定会出现一个快速的上窜,这几乎是艺术市场铁的规律。 今天是黑白的世界(

  4月10日,天不蓝,叶子不绿。一位艺术家走了──陈逸飞,英年,五十九岁。(

  一个没有争论的作品不是好作品,一个不被人议论的人是个庸人。绘画界可以议论他的画作,电影界可以针砭他的电影,服装界可以质疑他的服装,出版界可以藐视他的刊物,商业界可以轻言他的业绩,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陈逸飞是当今中国涉历文化艺术领域最为广泛的人,也是把文化和商业二者结合得颇为成功的人。由于他的出现,人们对上海的文化艺术和商业市场有了一个感知参照,是他让上海人的艺术和商业之间出现了“方程式”的模糊概念,他对当代中国文化、文化产业的探索功不可没。是当今上海“海派”文化的一个重要人物。(

  撰稿?雪桦(

  4月10日午时,阴天。 (

  我和儿子正在父亲胡伟民的墓前祭奠,北京的一位朋友发来信息:“陈逸飞去世”,心中一惊。(

  他此时应该在《理发师》的拍摄现场。一个月前,我们还讲好,等忙完这一阵一起“聚聚”,怎么就突然撒手人寰了?墓地里刮起了寒风,天像是又要下雨。多变的4月。“天不蓝,叶子不绿。”我想起了十八年前在赴美的飞机上逸飞对我说过的话──我是出国读书,他是探亲返美。同机的还有孙道临、丁荫南和王学圻组成的中国电影代表团,途经美国去加拿大蒙特利尔。我第一次出国门,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憧憬和忐忑,就向在美生活了六七年的大画家讨教美国和中国的区别。画家想了想,说:“这次回国,感到天不蓝,叶子不绿。”(

  虽然有点答非所问,我心中却暗暗佩服:到底是画家,眼里只有色彩。在旧金山转机时,我想给旧金山大剧院的艺术总监乔依卡林打个电话(她曾给上海青年话剧团排过名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是我的好友)。可是,我没有硬币,打不了投币电话。正在为难,逸飞走来,掏出了一把25美分的硬币塞到我手里,用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拿去,我正好清清口袋。”给乔依卡林的电话是否打通我已经记不清了,却记住了“清清口袋”这句话。(

  再见到逸飞,是一年半后在音乐家谭盾位于亨利大街“豪华”地下室的聚会上。他穿着一身中西合璧的黑衣装,一条真丝的白围巾,风度翩翩,当年我们这些穷学生对这位老大哥是刮目相看的。(

  自1983年起,他在纽约哈默画廊举办数次个人画展。他的作品先后还在纽约国际画展、新英格兰现代艺术中心、史密斯艺术博物馆、布鲁克林博物馆和克伦艺术博物馆展出。大家都尊称他“大画家”,他总笑眯眯地纠正:“陈逸飞,陈逸飞。”那天,他身边站着一位丽人,是我在北京就认识的朋友,初到纽约。她告诉我得到了陈逸飞的很多关照。 (

  之后的几年里??他在佳士得、苏富比,以及纽约、香港等地拍卖活动中屡创佳绩,至今保持着中国当代画家拍卖最高纪录,并与当今世界最具权威的玛勃洛画廊艺术公司签约,成为该公司历史上第一位与之签约的亚洲画家。后来突然听说,陈逸飞当起了导演,拍了电影《海上旧梦》。圈内褒贬不一,我没有看到全片,在看到的一些片段里却感到了逸飞对电影有独到的见解。1995年冬天,我拍完了我的第一部电影《兰陵王》,他正好完成了他的第二部电影《人约黄昏》,我们在上影厂对面的“小华亭”遇见,那是家门面不大,但在当时却是门庭若市的小洋房饭店。主人是逸飞的朋友,据说,也是一位画家。我和逸飞终于谈起了电影,他叹了一口气说:“真是隔行如隔山。我拍电影是业余爱好,你们才是专业的。”我打住了他的话:“画和电影本来就是通的。电影也就是流动的画。用画面讲故事,你当然是内行。况且,你的电影的独特拍法,恰是你画家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们谈得很愉快,并且约好等各自的影片最后完成后,一定相互观摩。此后,我在美国打拼,他在中国开拓,再见面是八年后的事。(

  当然不是看彼此的电影,而是在虹桥西城一家烤肉馆吃饭。那天,我和焦晃夫妇等在一起小聚,正好遇见逸飞和他的几个朋友在另一桌用膳。逸飞看见我们,走了过来。焦先生和逸飞相互仰慕已久,却未曾谋面。我介绍他俩相见,寒暄几句后,他问我在忙什么,我告诉他,想拍一部有关老上海的电影,手上正在忙中央台的一部有关紫砂壶的连续剧《紫玉金砂》。虽然,听见了有关《理发师》停机的事,焦先生和我却都没有直问。倒是逸飞直言不讳:“《理发师》是不停不行了。太难了……”随后,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并一再说要保持联系。他那桌先吃完,行前,他又来打招呼道别。焦先生等他走后,慢条斯理对我说:“这个人蛮厚道的。”等我们“埋单”时,却被告知“那位陈先生已经结过账了”。我只有照他新给的电话给他发了一条感谢的信息。(

  去年6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上,我们又匆匆见了一面,在众多的黑色礼服中,他是唯一身着白色礼服的人,气度不凡。8月,我排的话剧《肮脏的手》上演,我打电话请他看。电话通了,他正在纽约,遗憾不能成行,遥祝演出成功。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一个月前,我祝贺他《理发师》重新开拍,并让他保重身体。(

  他也问起我《上海王》的筹备情况。我说还“欠”他一顿饭,等他回沪后一起吃饭。他在电话的那边朗朗地笑了,说:“好,一定,一定。”(

  终于不能同逸飞一起吃饭了。心里一阵酸楚。手机响了,是好友侯咏发来的信息:“得知陈逸飞去世。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

  刚回上海的谭盾在电话里说:“太可怕,太可惜了。”(

  起风了。父亲的墓地后面是阮玲玉、上官云珠、金焰、刘琼、万籁鸣等艺术家们的墓地。新近落葬的大导演桑弧的那块纪念仪式的大牌子还没有撤走,今天,又一位艺术家走了──陈逸飞,英年,五十九岁。(

  记得一位前辈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没有争论的作品不是好作品,一个不被人议论的人是个庸人。绘画界可以议论他的画作,电影界可以针砭他的电影,服装界可以质疑他的服装,出版界可以藐视他的刊物,商业界可以轻言他的业绩,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陈逸飞是当今中国涉历文化艺术领域最为广泛的人,也是把文化和商业二者结合得颇为成功的人。由于他的出现,人们对上海的文化艺术和商业市场有了一个感知参照,是他让上海人的艺术和商业之间出现了“方程式”的模糊概念,他对当代中国文化、文化产业的探索功不可没。是当今上海“海派”文化的一个重要人物。(

  天色惨白灰暗,阵阵寒风刮走了陵园中树木的春色,心中一阵颤栗:原来这就是“春寒”。我默默地伫立,儿子拉紧了我的手。(

  4月10日,天不蓝,叶子不绿。今天是黑白的世界,逸飞,一路平安。- (

今天是黑白的世界(

  4月10日,天不蓝,叶子不绿。一位艺术家走了──陈逸飞,英年,五十九岁。(

  一个没有争论的作品不是好作品,一个不被人议论的人是个庸人。绘画界可以议论他的画作,电影界可以针砭他的电影,服装界可以质疑他的服装,出版界可以藐视他的刊物, 商业界可以轻言他的业绩,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陈逸飞是当今中国涉历文化艺术领域最为广泛的人,也是把文化和商业二者结合得颇为成功的人。由于他的出现,人们对上海的文化艺术和商业市场有了一个感知参照,是他让上海人的艺术和商业之间出现了“方程式”的模糊概念,他对当代中国文化、文化产业的探索功不可没。是当今上海“海派”文化的一个重要人物。(

  撰稿?雪桦(

  4月10日午时,阴天。 (

  我和儿子正在父亲胡伟民的墓前祭奠,北京的一位朋友发来信息:“陈逸飞去世”,心中一惊。(

  他此时应该在《理发师》的拍摄现场。一个月前,我们还讲好,等忙完这一阵一起“聚聚”,怎么就突然撒手人寰了?墓地里刮起了寒风,天像是又要下雨。多变的4月。“天不蓝,叶子不绿。”我想起了十八年前在赴美的飞机上逸飞对我说过的话──我是出国读书,他是探亲返美。同机的还有孙道临、丁荫南和王学圻组成的中国电影代表团,途经美国去加拿大蒙特利尔。我第一次出国门,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憧憬和忐忑,就向在美生活了六七年的大画家讨教美国和中国的区别。画家想了想,说:“这次回国,感到天不蓝,叶子不绿。”(

  虽然有点答非所问,我心中却暗暗佩服:到底是画家,眼里只有色彩。在旧金山转机时,我想给旧金山大剧院的艺术总监乔依卡林打个电话(她曾给上海青年话剧团排过名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是我的好友)。可是,我没有硬币,打不了投币电话。正在为难,逸飞走来,掏出了一把25美分的硬币塞到我手里,用略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拿去,我正好清清口袋。”给乔依卡林的电话是否打通我已经记不清了,却记住了“清清口袋”这句话。(

  再见到逸飞,是一年半后在音乐家谭盾位于亨利大街“豪华”地下室的聚会上。他穿着一身中西合璧的黑衣装,一条真丝的白围巾,风度翩翩,当年我们这些穷学生对这位老大哥是刮目相看的。(

  自1983年起,他在纽约哈默画廊举办数次个人画展。他的作品先后还在纽约国际画展、新英格兰现代艺术中心、史密斯艺术博物馆、布鲁克林博物馆和克伦艺术博物馆展出。大家都尊称他“大画家”,他总笑眯眯地纠正:“陈逸飞,陈逸飞。”那天,他身边站着一位丽人,是我在北京就认识的朋友,初到纽约。她告诉我得到了陈逸飞的很多关照。 (

  之后的几年里??他在佳士得、苏富比,以及纽约、香港等地拍卖活动中屡创佳绩,至今保持着中国当代画家拍卖最高纪录,并与当今世界最具权威的玛勃洛画廊艺术公司签约,成为该公司历史上第一位与之签约的亚洲画家。后来突然听说,陈逸飞当起了导演,拍了电影《海上旧梦》。圈内褒贬不一,我没有看到全片,在看到的一些片段里却感到了逸飞对电影有独到的见解。1995年冬天,我拍完了我的第一部电影《兰陵王》,他正好完成了他的第二部电影《人约黄昏》,我们在上影厂对面的“小华亭”遇见,那是家门面不大,但在当时却是门庭若市的小洋房饭店。主人是逸飞的朋友,据说,也是一位画家。我和逸飞终于谈起了电影,他叹了一口气说:“真是隔行如隔山。我拍电影是业余爱好,你们才是专业的。”我打住了他的话:“画和电影本来就是通的。电影也就是流动的画。用画面讲故事,你当然是内行。况且,你的电影的独特拍法,恰是你画家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们谈得很愉快,并且约好等各自的影片最后完成后,一定相互观摩。此后,我在美国打拼,他在中国开拓,再见面是八年后的事。(

  当然不是看彼此的电影,而是在虹桥西城一家烤肉馆吃饭。那天,我和焦晃夫妇等在一起小聚,正好遇见逸飞和他的几个朋友在另一桌用膳。逸飞看见我们,走了过来。焦先生和逸飞相互仰慕已久,却未曾谋面。我介绍他俩相见,寒暄几句后,他问我在忙什么,我告诉他,想拍一部有关老上海的电影,手上正在忙中央台的一部有关紫砂壶的连续剧《紫玉金砂》。虽然,听见了有关《理发师》停机的事,焦先生和我却都没有直问。倒是逸飞直言不讳:“《理发师》是不停不行了。太难了……”随后,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并一再说要保持联系。他那桌先吃完,行前,他又来打招呼道别。焦先生等他走后,慢条斯理对我说:“这个人蛮厚道的。”等我们“埋单”时,却被告知“那位陈先生已经结过账了”。我只有照他新给的电话给他发了一条感谢的信息。(

  去年6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上,我们又匆匆见了一面,在众多的黑色礼服中,他是唯一身着白色礼服的人,气度不凡。8月,我排的话剧《肮脏的手》上演,我打电话请他看。电话通了,他正在纽约,遗憾不能成行,遥祝演出成功。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一个月前,我祝贺他《理发师》重新开拍,并让他保重身体。(

  他也问起我《上海王》的筹备情况。我说还“欠”他一顿饭,等他回沪后一起吃饭。他在电话的那边朗朗地笑了,说:“好,一定,一定。”(

  终于不能同逸飞一起吃饭了。心里一阵酸楚。手机响了,是好友侯咏发来的信息:“得知陈逸飞去世。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

  刚回上海的谭盾在电话里说:“太可怕,太可惜了。”(

  起风了。父亲的墓地后面是阮玲玉、上官云珠、金焰、刘琼、万籁鸣等艺术家们的墓地。新近落葬的大导演桑弧的那块纪念仪式的大牌子还没有撤走,今天,又一位艺术家走了──陈逸飞,英年,五十九岁。(

  记得一位前辈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没有争论的作品不是好作品,一个不被人议论的人是个庸人。绘画界可以议论他的画作,电影界可以针砭他的电影,服装界可以质疑他的服装,出版界可以藐视他的刊物,商业界可以轻言他的业绩,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陈逸飞是当今中国涉历文化艺术领域最为广泛的人,也是把文化和商业二者结合得颇为成功的人。由于他的出现,人们对上海的文化艺术和商业市场有了一个感知参照,是他让上海人的艺术和商业之间出现了“方程式”的模糊概念,他对当代中国文化、文化产业的探索功不可没。是当今上海“海派”文化的一个重要人物。(

  天色惨白灰暗,阵阵寒风刮走了陵园中树木的春色,心中一阵颤栗:原来这就是“春寒”。我默默地伫立,儿子拉紧了我的手。(

  4月10日,天不蓝,叶子不绿。今天是黑白的世界,逸飞,一路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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