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二年级认识婉儿。她有一个古代侠士的姓。东北的女孩,长得明媚,开朗。她租一个小屋,北京的冬天,冷极了。去看她,忘不了第一次闻到调色油的香味。让我想起小时候打篮球伤了手指,老师给我抹的松节油。画架上放着临摩毕加索的画,两个穿白裙子的胖胖女孩在海边奔跑。白裙被风吹动,女孩子露出圆圆乳房。
自由,艺术是通向自由之路。我那时就那样想。
在海边奔跑,在草原上骑马,在思维的世界里遨游。若能如此,那会离自由不远了吧。
我也开始学画。学校的图画教室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我对着石膏像,一点一点学素描。
画的第一个石膏像,叫"贝多芬死面像"。因为被切割成小平面,比较容易。第二个,阿克利巴", 是个古希腊的哲学家? 然后,是"马赛曲",和"伏尔泰"。最后,当然是有名的"大卫"。
我至今仍然恨透了画石膏像,这么枯燥,这么没生命。可能也和那时候初学的困惑有关吧。老师教我很多名词。"空间";"结构";"虚实"。。。再多名词也解不了我的惑。没办法,考试考这个。画吧。
我的老师带我去看他的朋友,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艺术家。那家伙是美术学校的老师,刚刚离了婚。平房不小,乱而略为昏暗。床边堆着一本一本欧洲大师的书,装裱精致,书脊上绘金色图案。他头发不整齐,一派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很有些魅力。
刚开始进入视觉艺术的世界,是很想学纯艺术的。喜欢卡米尔. 克洛岱尔,向往那样有点疯狂地,有点神经质地沉浸于灵感世界,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把痛苦宣泄于作品之中。又或者可以借着艺术之名, 把自己搞得很酷。记得卡米尔的传记中提到,仰慕她的德彪西问她对自己新作的看法,她只说:"请宽恕我,不予置评"。多棒的女人啊?
可是终归是不敢,纯艺术在中国门槛很高。想到以后还要养家糊口,还是选择了我喜欢的设计专业。
进入视觉艺术的世界,是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我生性敏感多思,虽然人不大,心中的痛苦却很易郁积。艺术真是最好的释放,并且它最珍贵之处乃是提供观察世界的新视角。慢慢地,我看到更多属于自己的生命之光。
大学二年级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让我沉入深爱。这一次不同往常,因为他让我疯狂。他是我认识过的最有才华的艺术家,言语智慧,锋利无比。可幸之事,他也爱我。
所以他带我进入更美好的艺术世界,这一次,他带我认识中国古代艺术。
先是从宋人花鸟开始,啊,我曾经讨厌的做作的工笔画,原来在一千年前是如此风雅。深红色的牡丹,浅桃色的海棠,更有宋徽宗的蓝天白鹤,让人深深迷醉。正象是雨后读宋词,活生生把人的思绪吸引到那时节,恨自己生不逢时,为何不能活在宋代的山水花丛之中。
然后是青绿山水。"千里江山图"上由矿物染出的蓝与绿,衬在旧绢上会永不褪色。
后来我喜欢上静谧的写意山水,此前,高中美术是教过一幅倪瓒的,若干年后,仍然喜欢同样的意境。山水静而无人,象一种梦境,大片的空白是冷的秋水,寂廖的诗意扑面而来,让人霎那沉浸其中,再无他想。后来的弘仁,意境也是一样的空灵,如果有什么前世的记忆,怕也就是那样了。
他又教我看石涛,黄宾虹,八大,齐白石。。。
原来这就叫做"瑰宝"。
如果那还不晚,我可以热爱中国文化了么?我发现了自己的血液,是完全的中国,那些黑白的,或是经过时间洗刷过的矿物色彩,深深印进我的脑海。我爱它们,并且发现我是它们的一部分。多么欣喜的发现。
最好玩的一次,我们去故宫看真品与赝品展。他捂着说明让我认。那些看上去完全一样的两张画,要靠看气势来辨别的。那些笔力轻浮的,不够圆柔的,定是赝品了。我居然猜对了几张。记得最后一张,我真的猜错了。是石涛作品,我以为赝品是真品,哈,原来是张大千临摩的。猜错了可以原谅的。
来美国了才知道,中国的艺术教育止于印象派时期。那以后的风潮叠起,变化万千,中国的美术书没有什么介绍。所以开始的时候,我去看美国博物馆里的抽象艺术,也还以为是墙没刷匀呢:))后来学了,虽然也喜欢其中一些,总不如中国艺术,是在骨血里的。
看到当代艺术,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撼。
当代艺术实在太多了,他们是没有经过挑选的,没有人做过标签的,没有人告诉你,啊,这就是那一时期最好的。所以,要靠自己选择判断,很多时候并没有标准答案。
他带我到纽约切尔西,看了那么多展览。很多当代艺术是垃圾。看了也就忘了。但是有一个展览,却让我难以忘怀。那是一位以色列女艺术家的作品,是VIDEO装置。她用石头做成厚重的史书的样子。投影机把形象打在书的页面上。初看是一个一个的小字。仔细看,却是一个一个小人。有的在不断下跪,有的在不断鞠躬。背景音乐沉重悠远。我则为之深深感动。
任何时候的艺术,都是在提供新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而今天的艺术,更需要新的思维。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与科学是有着深层次的相通。好的艺术家一定不断追求新的思考方式。那对于他们来说,是痛苦的快乐。从古至今,艺术有多少次,改变了人们观察与思考世界的方式啊。即使那意味着艺术家们的贫穷,被唾弃,和经历思考与创新的深深痛苦。
我从不相信人活着就是为了一日三餐。在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不是问题的时候,人是需要为一些比日常琐碎更高的东西而活着的。比如思考的快乐,比如创造,比如艺术与美,因为这一切都是对枯燥人生的安慰。
就如同那一天经过纽约的地铁站。雨天,潮湿,嘈杂。人群拥挤。在人群之中,一个小提琴手在演奏法国作曲家萨蒂的"Gymnopedie No.1"(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忧伤的声音穿透了红尘滚滚。在所有为生存奔忙的人们头顶奏响。人生意义难道仅仅是为温饱?如果没有艺术,我们该生活得多么枯燥无趣啊。
人在宇宙里多么渺小,生命多么短暂。然而艺术是生命的光芒。创造是最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