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班长阿秉 -- 为了忘却的纪念
汽车在天平路忽快忽慢地前行。车上乘客不多,又有空调,失去了当年前胸贴后背挤成一堆的感觉。法国梧桐还是那么粗那么高,四十多年过去了竟然不见长,两旁耸起一幢幢高楼,路显得又小又窄。约好了六点半在武康大楼下碰头,在宾馆门口忽然冒出了坐公共汽车去的欲望,放弃了打的。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想找一点当年的感觉。
变化那么大,要从两边闪过的一个个街景捕捉一点当年的痕迹是那么困难,就象考古学家在茫茫大地中搜寻残存的古迹。南洋模范中学,天平路一小!终于找到了匹配上遥远的记忆的符号,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就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而车上的人们对此天天经过的街景无动于衷,他们谈论着我提不起一点兴趣的杂事,有人瞧我一眼,象看一棵荒原上的野草。回到了又熟悉又陌生的故地,恍若隔世。
“老班长来了!”
“当心点穿马路,勿要急。”
几个上了年纪头发斑白的人站在武康大楼前向我招手。
是阿C提议大家在武康大楼下集合,就我们几个当年一个班的老战友。再走一走当年的路,再看一看当年的楼房,再到旁边的小餐馆吃一顿饭。被社会遗弃的这一群已经被人们淡忘,他们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就象匍匐在武康大楼下的矮小平房。铺天盖地的广告新闻,电视影片,流行歌曲中已没有他们的踪迹。只有在苦涩的记忆中,会偶尔闪出一点青春的光彩。只有在老战友相聚的时刻,流逝的时光会激荡起心底的热情,尽管他们的过去从来也没有风光过。喝吧,怀旧的苦酒喝下去会忘却眼前的烦恼,哪怕一觉醒来依然惆怅。
“记得吗?这里过去是洗衣店。”
“这里是药房。”
“噢,这里曾经是百货店,门口摆着水果摊。”
就是这条路,四十多年前一群响应党的号召的年轻人天天在这儿走过。如今,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只能靠轮椅代步,就象阿C。
上海滩的变迁早就抹去了当年的痕迹,只有在这些老人的记忆中才能复原出当年的面貌。这一段忌讳莫深的历史已被封冻在冰库中多年,能看到的零零碎碎的片断往往是出自操纵话语权的太子们。在年轻人的心目中,这些遥远而朦胧的年月变得令人神往,好象那时的物质生活虽然比较清苦,但是社会比较平等,没有暴发户,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物欲横流,没有纸醉金迷,却有崇高的理想。
真是天方夜谭,那个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是什么滋味我们最有发言权。那个年头,有的生来就是革命接班人,党票官票自动塞给你,有的生来就是贱民,受尽凌辱迫害。年轻人啊,你们真想过这种“平等”的生活吗?说来奇怪,当年挥舞阶级斗争大棒,口口声声“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盖世太保如今却竭力要人们忘记过去,“要往前看,不要纠缠在历史旧账中嘛!”而当年整天被批判训斥,要他们交代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旧社会剥削阶级思想影响的狗崽子,如今却不畏艰难要把自己亲身经历的真实历史留给后人,就象压在水泥块下的野草,顽强地从墙缝里长出来。
“老班长,听说你在写我们新疆生活的回忆?”
“抽空写一点。如果我们把它带进棺材,后人永远也无法知道这段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你们看过我写的吗?有什么意见?”
“看过,写得太少了,有好多东西可以写。还记得我们刚到农场,把吃不完的苞谷馍扔到房顶上吗?后来冬天饿得受不了,又爬到房顶上拣冻得硬梆梆的馍啃。”阿嘉先说。
“对,这个要写。还有当年房间里长老白虱,大家晚上把衣服剥光了抓虱子,这个也要写。”阿C附和。
“你们也可以写啊,我现在工作压力还很大,很难抽出时间。”
“我们也有些杂七杂八的事。”阿嘉告诉我,听说北京一些当年上山下乡的小知青,离家时还不到十六岁,违反了国际上不得雇佣童工的法规,这件事闹上去了,听说已给予解决。上海的小知青也开始闹,阿嘉当年班里年龄最小,进疆时还不满十六岁,符合条件。
“吃了这么多苦,能补一点也好。我们年纪大,补不上了。”
“你们不算大,年纪大的是当年的四大金刚,象浩飞,阿秉,。。。”
阿秉,我的搭档副班长。我心里一震,又看到他忧郁的眼睛,又听到他谦卑的声音,活生生的,就象发生在昨天。当年多少象阿秉这样的年轻人,他们象贱民一样屈辱地生活,从未享受过平等的权利。他们象奴隶一样悲惨地死去,就象路上一只被踩死的蚂蚁。他们在地球上和人们的记忆中匆匆地消失,就好象从来也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故事从这里开始。是的,四十多年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