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創痕(之十九﹑二十)——節選

【掘墳挖棺】
 
 中國人一向重視保護好祖墳。每年清明﹐有親屬的墳墓﹐總會被培上新土不致年深
月久而遭湮沒。但那個活人都保不住的年代﹐對於親人們的骸骨﹐自然而然地少了
一層關心。尤其當墓主是階級敵人﹐其子孫去掃墓﹐即被視為承繼墓主的孝子賢孫﹐
沒事尚可﹐一旦惹出事來﹐也可作為一條罪狀而被喧鬧一番。因為這樣的大氣候﹐
我父親的墳墓就這樣被夷平消失了。那一帶村民必然知道這墳是誰家的﹐挖了它﹐
看你們敢奈何。幸好我們是佛教徒﹐五蘊假合的色身﹐尚且要看破﹐脫離了生命的
凡殼﹐更得看淡一點。這當然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罷了。
 掘墳挖棺已成代傳的老行當了。早在十多年前大辦農業當初﹐就動起了這根腦筋﹐
被標榜為一舉三得的創新。何謂一舉三得﹖一謂增加耕地﹐二謂磚頭再用﹐三謂節
約燃料——未腐的棺材板充當柴火。當然這類的所謂創新﹐還是因地制宜的。或許
您沒聽到過拿棺材板作燃料的舊聞﹐覺得哪有這樣的事。類似的驚奇我也有過﹕同
村來自本縣道墟鎮的知青﹐說他們那裡﹐墳墓有另一番用途﹐卻只有一舉兩得﹕一
謂棺廓可以作為醃菜的菜窖﹐二謂未腐爛的棺材板可以賣給箍桶匠箍成便桶飯桶之
類的﹐聽得我目瞪口呆。說者的同伴見我將信將疑﹐就眾口一詞地加以證實﹐我才
確信了。以後看見下海頭①人在街上賣鹹菜﹐就躊躇不前了﹐生怕這些鹹菜是在棺廓
裡醃的。
 不過文明總是在進步的﹐不論它的步履有多緩慢有多艱難。那就是「三得」中的第
三「得」﹐在我插隊的鄉下﹐再沒有人沿用了。
 平墳墓增土地﹐看來還是符合時代的節拍的﹐與死人掙地到現在不是仍奉行著麼。
但是將墳磚當建築材料使用實在講不過去。尤其在60年代僅被用來建造豬舍﹐到了
70年代卻升級為住房的建材﹐就更加荒謬絕倫了﹐豈不是倒退了﹗一次我去大勁公
社的河頭(詩人謝靈運的故鄉)看望知青朋友﹐看他的住房是磚砌的平房﹐還算整潔﹐
不禁流露羨慕之色。當他告以是墳磚砌成的﹐我一下子由羨慕他人而轉變為慶幸自
己了。
 我們村將掘墳挖棺的最大收益盯在磚塊上﹐個個生產隊拿它建造豬舍和化糞池﹐每
個勞動力必須按各人的定分等級交納一定數量的墳磚。
 一次﹐扒開了一具大墓﹐非但尸骨未爛﹐連衣服也是完好的﹐我們沒去看﹐據說還
是個清朝的官員。因為沒有聽說有認尸的親族﹐被曝晒了好幾天才再埋入土下。
 那位說舊聞的道墟知青﹐卻將掘墳的好處發揮到了極致﹕待棺廓掀開頂部﹐他就迫
不及待地跳進墓穴﹐極仔細地翻動死者骨骸﹐原來他在搜尋陪葬品。運氣好的話﹐
可以找到些銅錢銅板﹑銀戒指玉手鐲之類的。他特別指望死者是女性﹐後腦勺下面
往往有一枚銀簪子。死者實在窮得沒陪葬品的話﹐他只好搜羅些鐵質棺釘賺一包香
煙了。他樂此不疲﹐運氣了我們﹐因為最葬最惡心的活他全包攬了去﹐我們只要拿
工具挑運就行了﹐真是各得其所的好事呢﹐所以大家都爭著希望與他湊在同一個組。
那是冬閑季節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夏季﹐他終於嘗到了苦果﹕遍身張出毒瘡。可見
墳墓裡的病菌﹑毒素是非常的強。後來知青們返回城鎮﹐過了幾年﹐他得了惡病死了﹐
看來跟當時毒素侵入身體不無關係。
 

①居住在海邊漁村崧廈﹑瀝海等地的人﹐被我們統稱為「下海頭人」。

【年節的喜悅】

 回想下鄉十六年﹐多是苦澀沉悶的記憶﹐至今在夢中﹐還常常會出現那時的景象﹐
都是些受欺負和艱苦生活的片段﹐可見它們已深植我的記憶之中﹐永世無法磨滅了。

 那麼苦中作樂的事有沒有﹖也有些。最值得追記的當數臨近春節的那段日子。
 大概在農曆十二月十五起吧﹐田間的農事基本了結﹐以往綠色的田野﹐現在是灰矇
矇一片。即使是蔥鬱的青山﹐也只有長青的松樹仍透著蒼老的濃綠色了﹐天和地都
仿彿沉睡了。這時﹐藕田和魚塘卻開始了收穫﹐家家打算著過年的事。
 這段日子的氣溫往往是很低的﹐攝氏零度左右。西北風呼呼地吹﹐天空常常是陰霾
的﹐即使太陽露臉﹐灑在大地是慘白色的光﹐沒多大的暖意。在這樣的氣溫下下水
抓魚和挖藕﹐並不好受。最精彩的﹐當塘水弄乾了﹐大人們從四週合攏開始抓魚了﹐
外面早已有一圈高捲褲管流著鼻涕腰掛魚簍牙齒咬得「得得」響的小孩子摩拳擦掌
等待時機。大人漏抓的﹐或一些不屑一顧的螺螄河蚌之類的﹐當歸他們了。魚塘裡
喧囂聲此起彼伏﹐有時發現一條較大的漏抓的魚﹐幾個小孩子一哄而上﹐立即泥水
四濺﹐孩子們頓成大花臉。大人們笑著﹐孩子們鬧著﹐其樂融融也﹐好美的景象。

 臘月的天氣以陰冷的多﹐往往會有大雪伴隨﹐那也是鄉村一美景。大雪昏天黑地地
下著﹐田野白了﹐山林也白了﹐曠野裡難得見到人影﹐農民們閑在家裡才最踏實﹕
不必再動腦筋想張羅生計的事﹐山林被厚厚的雪封住﹐連拾祡的路都被堵﹐最勤快
最勞碌的人也不必為閑著而心慌了。而家裡的柴草和糧食至少在這個季節是充足的﹐
又有滿缸的醃蘿蔔醃白菜﹐稍勤快的還可以去自留地裡扒開積雪挖棵黃芽菜青菜什
麼的﹐那還有什麼可愁的呢﹗
 碰上這樣的天氣舂年糕﹐那最有勁。
 年糕是江南鄉村必備之食物。除了可作為平時的餐食﹐還隨時可拿它待客﹑當禮物
餽贈或藏到春耕農忙當點心﹐有的甚至藏到夏天﹐那就有股酸酸的氣味了。雖然口
糧並不富足(每逢青黃不接﹐生產隊發放儲備糧)﹐但秋收後家家都會將一部分糧食
準備做年糕用。粳米在水裡要浸泡一個月﹐那樣做出來的年糕才細膩爽滑。不過因
浸泡太久﹐米發酸了﹐必須先將酸味用水反復沖洗掉。
 五﹑六百斤重的大石臼從倉庫裡搬了出來﹐四個壯漢把它合力抬去某個家﹐先將浸
泡過的米放在石臼裡用石碓舂成粉末。石碓有三十來斤重﹐兩人各拿一碓面對面你
一下我一下地舂。一臼米舂成米粉少說也得半個鐘頭﹐農民門是穿著單衣薄衫幹活
的﹐額頭滲出汗珠﹐身子冒著熱氣﹐身體不壯實﹐是不能一口氣舂完一臼的。舂成
的米粉要過篩﹐然後由具經驗的和上適量的水搓成小粉糰上蒸籠。將蒸熟的米粉舂
成年糕可是整個過程的高潮。 石碓換成了檀木制的﹐又重又堅實﹐三十多斤重吧﹐
高高舉過頭頂﹐手臂會發抖呢。因為我們自小推過獨輪車﹐手臂有些兒勁﹐馬上就
適應了﹐還毫不遜色呢。撥臼的﹐待米粉舂得有了韌性﹐會做出一個空穴氣泡﹐使
沉重的大木碓舂在年糕糰上發出響亮的爆破聲音。更有歡樂色彩的要數三人掌握木碓﹐
唱著歌謠﹐按著歌謠的節拍﹐一下一下從容不迫地舂。歌詞是他們中的一人即興編
的﹐多是些引人發噱的戲謔內容﹐有時也帶點鹹濕的﹐一唱眾和﹐氣氛熱烈和諧。

 新春佳節的五天假是過得最安穩的﹐沒有任何勞作﹐安安心心地享受一年中的清閑。
平時是省吃儉用的苦日子﹐許多家庭長年與肉食無緣﹐只有自留地上的蔬菜﹐還把
什麼好吃可以久藏的食物儘量保存到過年享用﹐也可在親友往來中不失顏面。平時
的日子儘管清苦﹐農民們也不多求什麼了﹐鹽拌薄粥餓得兩眼昏花的日子才過去不
遠呢。
 那些天食物格外豐富﹐家家有魚肉﹐戶戶備煙酒﹐也算是犒勞犒勞自己一年的辛苦。
那些上海客看到農村這麼富足﹐還羨慕著呢。
 新春歲假﹐是走親訪友的最好時節﹐人人有閒暇﹐家家有酒菜。村外的大路上是絡
繹不絕穿著新衣(至少是從箱籠裡挖出來褶痕深深的體面衣服)手提禮包的大人和小
孩﹐那是他們一年中最適意的日子。鄉下人待客﹐可也真夠熱情。客人進門就招待
茶煙﹐緊接著是喝酒吃點心。午餐更加豐盛﹐十來個菜餚﹐大魚大肉的﹐主人家頻
頻夾菜勸酒﹐大有希望你吞下整桌酒菜的慇懃。即使是本村熟人來串門﹐必定也拿
出幾碟子炒花生瓜子之類的招待。姑且先不去推敲這種熱情是表面是真誠﹐抑能維
持多久﹐總也顯現出農村年節的隆重和農民的淳朴可愛。
 那些日子人人都變得和藹可親﹐透著官架子的村幹部們﹐也收起了平時的臉色﹐大
家全沒有了敵意與戒備﹐毛澤東教導的階級鬥爭要天天講﹐這些日子被人們拋到九
霄雲外﹐不知他老人家看到這種場景﹐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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