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作者很注重描述服饰细节,服装的材料、质地和色彩常常有独特的符号价值,和《金瓶梅》里动辄红袄蓝裙的搭配和经常突兀孤立的服饰描写相比,《红楼梦》的笔墨十分经济但是到位,每个人的服饰描写和他们的性格或地位乃至故事情节都是有机的结合。
王熙凤初次出场就很精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一现身就光彩夺目,只见她“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光从纸面上看那些首饰就觉得晶明耀眼,现在请各位看官把眼睛闭上,想想凤姐外套的颜色:石青色!这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高贵而神秘。知道欧美上流社会的聚会上大多数女人为什么只穿黑衣吗?就是为了衬托钻石的光芒和肌肤的细腻。凤姐的石青外套还给她增添了管家婆的威严,而且和里面的大红洋缎袄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沉稳而有魄力,然而她毕竟还是个少妇,所以那条翡翠裙亮丽的蓝和宫绦雅淡的绿又给了她几分活泼和青春感。
凤姐儿第一次见刘姥姥时,家常带着 “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石青和大红再次出现,可见霸气十足的红黑对比是凤姐的职业装色,只是这次的桃红袄感觉上更青春柔和些,因为到底是在自己家里。同样是桃红,袭人穿就是另外一个味道。她回家看母亲前,去见凤姐,只见她“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 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桃红和葱绿一配,立刻显得艳俗,而且没有底气和回味。
闺秀们在着装上常“带些黯淡大家风”,所谓黯淡不是寒酸,不过指的是色彩对比没有红配绿、黄配蓝那么极端罢了,象红、黑(石青)相配,有对比,也有映衬,但是绝对不会刺眼。宝玉请莺儿打结子时,曾和她探讨过色彩美学。莺儿认为大红“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可见红、黑对比是作者心中很成功的搭配。
闺秀们的衣装用色上,也是以复杂的混合色为主。比如宝钗家常就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基本上都是同一个色系的,其间稍微有些对比。“蜜合”、“葱黄”符合宝姐姐不引人注目的温厚脾气,可是“玫瑰紫”把她的娇艳一下子给烘托出来了。(据说当年拍电视剧《红楼梦》时,花在宝钗身上的治装费最高,因为要找到既高贵又雅淡的衣料,很得花些心思。)
凤姐和宝钗这些大家闺秀的服装配色很协调也很讲究,但是尤三姐这小家碧玉就是另外一种风情了,她“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在西方住久的人,见了红配绿就想起圣诞树,可是从前在中国,女人的红绣鞋可是性感的极致,再见上“葱绿抹胸”把白胸脯烘托着,那种色彩的冲击让读者和贾珍、贾琏哥俩儿一样受刺激。
丫鬟们的职业装是“掐牙背心”,袭人是“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鸳鸯是“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水绿裙子”。藕合配水绿,清丽脱俗,难怪凤姐赞鸳鸯“水葱”一样。
《红楼梦》的服装细节和情节的发展常常是有联系的。比如白雪红梅一段,人人都穿着艳丽的雪褂子,唯独邢岫烟只是几件旧衣,“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这就引出了凤姐对她格外的照顾和怜惜,不光把邢夫人的家庭背景和为人处世带了出来,还丰富了凤姐的性格层次,甚至铺垫了后来薛姨妈看中岫烟的安贫乐道的雅重。一石多鸟,很精彩,但文笔却极经济。
再比如说晴雯死后,大家见宝玉“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立刻说出这裤子是晴雯的针线,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却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秋纹是个比较没脑子的浅薄丫头,所以张嘴就说出“物在人亡”这样刺痛宝玉的话;麝月平常不多话,但是极有头脑,而且一直真心默恋宝玉,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不想让他伤心尴尬,所以立刻把话题从做裤子的人转到时尚搭配这类平常宝玉爱听的东西上。短短几十个字,既照应了前面的情节,又把三人之间的互动和亲疏表现出来,而且进一步点明了晴雯心灵手巧的特点,真是传神传情的天人笔墨,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