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国智:李清照词论与填词的主张

梦自蝉声起,诗从岁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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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国智



壹、前言

翻开中国文学史,首先跃入眼廉的,是一连串散发耀人光彩的伟大诗人、词人的名字。在这为数众多,如天上繁星一般的伟大文学作家中,我们却可以发现一道璀璨特异的星光,在中国文学史中独自放射著它的光芒,那就是女词人椑钋逭铡?赵翼有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文学的滚滚洪流中,人才辈出、新旧更替,争相显露其过人的才华。但,或许是来自先天秉赋的不同,或许是受了传统环境中“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限制,因而无法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坛中立足,女性文学作家在中国文学史页中所占的篇幅一直相当稀少。

汉代四百年间,文学人才辈出,但数得出来的女性作家却只有两位:一位是班昭,另一位是蔡文姬。班昭为其兄班固所著之《汉书》续成《八表》和《天文志》,完成这部史学上的不朽巨著。相传当时的大经学家马融,看到《汉书》,不能彻底燎解,乃不惜亲自登楼请教。班昭在楼上讲书,马融在楼下恭谨的跪著受教。从这一则传闻,可以想见这位千古才女学问之渊博。

蔡文姬是东汉末年,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蔡邕的女儿。她自幼便有文名,不幸生不逢时,遭遇黄巾之乱,被匈奴兵掳到北方,在胡地住了十二年,被迫与胡人同居,生下了两个儿子。幸亏曹操念旧,用重金将她赎回。她一生惨痛的遭遇,都表现在她那首用血和泪写成,长达千言的《悲愤诗》之中。《悲愤诗》是中国长篇叙事诗中,难得的可贵作品。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说:“史载文姬两诗,特为俊伟,非为妇人之奇,乃伯喈所不逮。”竟直说她在诗歌上的成就超过她的父亲了。

到了唐代,社会风气开放,女性活跃在社会各阶层。当此盛世,诗人辈出,据《全唐诗》的统计,共有两千余家。但比较出色的女诗人,却只有薛涛和鱼玄机两人而已。薛、鱼二人虽然才华敏锐,但在文学创作的园地中,毕竟只是两朵不起眼的小花而已,,比之李白、杜甫、王维等人,真有如天壤之别。

到了北宋末年,在这寥若晨星的女性作家群中,忽然产生了巨大的震汤。在山东济南柳絮泉这个人为荟萃的地方,诞生了一位划时代的女作家,使後世的文学研究者,不得不费心尽力,为她在文学史上的贡献,多所著墨一番。

李清照是宋代有名的文学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伟大作家。她天才横溢、睥睨当时。她的词,无论是在意境上、在风格上,都可说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了。在词体的演变中,她戛然特立,独创一格,超绝於两宋词人之上,闪烁著她特有鲜明的文学生命;而後更深受辛稼轩喜爱,为之折服。其词论更是对当时的文坛前辈所填之词,做了一番总检讨;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又岂是泛泛空言的文章可与之比拟的。不幸遭逢靖康之乱,颠沛流离;先丧其夫赵明诚,而後又飘零於江湖之中。其金石收藏,荡然俱尽,百不存一。叫人不得不悲叹她才华之高而生命之蹇,为她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对於这样一位旷古的的女作家,如今能为後人所知的,只有一些由零碎记载拼凑而成的模糊影像,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她一生的欢乐、悲苦与离愁;他一生的心路历程,只杂乱的分散在一些记载中。後世只能从这些零散的典籍中,想像她的生活片段。这也是後世研究李清照者所遇到的最大困难:资料少而零散、收集整理不易。

所以自宋朝以降,研究李清照者,多侧重於事迹的考证以及其作品的真伪辑佚,这也是因为时代风气使然。直到近人龙沐勋、夏承焘诸公,精研词学,才开始用文学欣赏的角度,对她的词作给予适当的评价。

伟大的人物势必将从历史的帷幕中跨出,去散放他们生命的光芒的。即使在他的一生中,曾经遭受过巨大的磨难,但他仍会以各种方式去印证生命的可贵。对於一位文学家而言,文学作品正是他生命中最好的生存验证。而李清照正是如此,她用她的笔,表现她一生的遭遇,也诉说了时代变异下的悲欢离合,将社会情况与她的遭遇紧紧相合,在文学史上卓然独立。

贰、李清照的生平

李清照(1084~约1151)号易安居士,宋朝人,生於今济南历城柳絮泉。父李格非出於韩琦门下,官任礼部员外郎。母为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家学渊博。她生长在这种学术气息浓厚的家庭里,对她後来在文学上的成就,自然有很大的帮助。她十八岁嫁给赵明诚。赵的父亲赵挺之,官至尚书右丞。她们结婚之後,由於兴趣相投,把整个生活都建立在艺术的基础上,因此是相当幸福的。除了诗、词唱和之外,就是收集和研究古代的金石艺术。在《金石录後序》中,她叙述她两人的生活说:

(赵明诚)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夫妻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将月就,渐益堆积……後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联手两俊,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後,中则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於是几案罗列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受,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她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文化艺术,又具有丰富的智慧和才情。他们夫妻这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和拥有的。她们的光阴和金钱,都贡献在搜求金石文物的工作上。

可惜不久之後,宋朝遭受“靖康之难”,金人的兵火,毁灭了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和艺术空气。钦宗、徽宗被掳回金国,宋室也南迁了。他们不得不把收集的历代金石书画抛弃了大部分,只带了最精要的一小部分,匆匆的逃难到江南。而赵明诚就在旅途中罹患热病而死,留下李清照孤单一人。昔日的神仙眷侣,到头来只剩孤雁单飞,李清照心中所受的打击和悲痛,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加以战火日渐迫近,社会一片离乱,几乎不容许她落泪伤心。她只好带著一颗破碎的心,无依无靠的生活在贫困悲苦的环境中,东飘西泊,不知流浪过多少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她就这样遥望著沦陷的故乡,思念著死去的丈夫,而抑郁的在江南的旅居中寂寞的死去了。

由此看来,李清照的生活可分为美满快乐的前期,和国破家亡後流浪时悲苦的後其。前期的作品,是热情的、明快而又活泼天真的;後期则是缠绵凄苦,而入於低沈的伤感。

参、李清照的词论

李清照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女词人,而且是一位有名的词论家。她在词的创作实践中累积了丰富的经验,把它提升为理论,写成一篇著名的《词论》,留存於《苕溪渔隐丛话》、《词苑丛谈》和《诗人玉屑》中。向这样独抒己见的词论,在她以前的宋代词坛和文学史上,还没有见过。这是采用传统观点并结合她早期创作经验的词论专著,也是我国封建社会词坛第一篇著名的词论专著。她有系统地评论了唐至北宋诸词家创作的得失与倾向,较她为早的晁补之、李之仪,以及比她略晚的王灼,虽然也评过词,但都不及她的全面和系统。

一、《词论》的创作年代

在介绍李清照的《词论》之前,我们必须先知道这篇文章的写作时代,一方面可以了解时代背景对《词论》一文的影响,一方面也可以推想作者当时写作的心态,以方便对词论产生更明确的认识。

关於《词论》的创作年代,历来各家研究者众说纷纭,在此采俞正燮、夏承焘、郭绍虞、王仲文、洪昭诸位先生的看法,认为这篇《词论》可能是李清照早期之作。原因是考据上的佐证较为可信,理由如下:

(一)、词论批评北宋词家,计有柳永(生卒年不详)、张先(西元九九零~一零七八年)、晏殊(西元九九一~一零五五年)、宋庠(西元九九六~一零六六年)、宋祁(西元九九八~一零六一年)兄弟、沈唐(生卒年不详)、欧阳修(西元一零零七~一零七二年)、元绛(西元一零零八~一零八三年)、曾巩(西元一零一九~一零八三年)、王安石(一零二一~一零八六年)、晏几道(西元一零三零~一一零六年)、苏轼(西元一零三六~一一零一年)、黄庭坚(西元一零四五~一一零五年)、晁端礼(西元一零四六~一一一三年)、秦观(西元一零四九~一一零一年)、贺铸(西元一零六三~一一二零年)等十六人,始於柳、张(西元九九零年)而止於晁、贺(一一二零年),无任何评论涉及靖康乱後的词坛。

(二)、文章开头叙述了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李八郎唱歌的一段承平逸事,当中又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北宋自太祖建隆元年(西元九六零年)至钦宗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共一百六十七年。所谓“涵养百余年”,当指靖康事变以前。

(三)、《词论》在批评北宋诸词家时,要求倚声需协律、铺叙、典重、主情致、尚故实等主张,与李清照南渡後词作的风格并不完全相同。

(四)、没有论及周邦彦(西元一零五六~一一二一年)。陆游《老学庵笔记》云:“易安讥弹前辈,既中其病。”《词论》既为李清照讥弹前辈之作,而周邦彦与李清照同时,并非李清照的前辈,故词论不涉及他,此为原因之一。所谓“盖棺论定”,前人每发议论,多不论及时人。因为赞誉有阿谀之嫌;诋毁又变为雠敌,因此只好缺而不论。李清照的《词论》当如此例。

由以上数项理由可知,《词论》当为李清照新婚後、南渡前所作,其时李清照尚年轻,故免不了具有少年人的锐气和较强烈的批判精神,所以在措辞上免不了较为尖锐,而在批评前辈词作时也是直指其病,不加修饰。

二、《词论》全文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必李八郎也。”

自後郑、魏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等词;语虽奇甚,然“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於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然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读不齐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则尚故实而多庛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卅三)

三、《词论》观点的探讨

(一)、重视声律

李清照论词,首重声律。故《词论》开宗明义曰:“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继而又不惜费辞屡述李八郎逸事。一是说明唐世乐歌之繁荣,但最主要的目的则是显示出唐以後乐歌与词曲之密切关系,并为《词论》的主要观点“词别是一家”预立根据。李八郎即李衮。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载说:

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座,命衮蔽衣而出,合坐嗤笑。顷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及啭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

词体本身与诗文不同的最大特点,就是词具有的音乐性。诗可吟、文可诵,但最富有变化、适合音乐表现的却是词。李衮虽然“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丝毫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甚至屡遭讪笑;但是他却用歌声打动所有人,更因而揭穿了自己本来面目。这段故事便是李清照用来强调词体中声律重要性的最佳佐证。

李清照论词重视声律,故期评晚唐词,则谓“郑、卫之声日炽”;论江南李氏君臣词,则曰“亡国之音哀以思”。柳永乐章集有“词语尘下”之弊,而李清照仍称誉之,谓其词“协音律”,能“变旧声做新声”,晏殊、欧阳修、苏轼所为之词不协音律,李清照便以“句读不葺之诗”讽刺之;王安石、曾巩以文为词,不顾声律,李清照便直接指摘他们的词“不可读”,并且说如果读了他们的词,则“人必绝倒”。这是因为李清照认为诗与词、文不同科,晏殊、欧阳修、苏轼之以诗为词,王安石、曾巩之以文为词,追究其根源,都是因为不重视词的先天条件。

那么,究竟诗、文、词三者的同异之处到底是什么呢?李清照提出了以下的见解: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根据李清照这一段文章的叙述,可知她不只说明了词与诗、文的不同;为了说明起见,更讨论到词的字声与押韵等问题。

词体作法是:先有词牌,而後倚声填词,所以必须详加考虑到五音、五声、六律以及清浊轻重等等用词遣字的问题。李清照的意思是:诗律宽而词律较严,所以倚声填词仍必须要严守法度,奉为圭臬;绝不宜轻于宜易,而破坏词体,令词不能披以管弦、从容而歌,却去“拗折天下人嗓子”。就这点而言,李清照之说似甚为保守,但其恪守声律,对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殊的批评,却是入情入理。究其目的乃是为了救弊补偏;将当时以诗为词,以文入词的风气扭转过来,求能裨益词林,功劳实在不可轻易抹煞。徐师曾说:“诗余为之填词,则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至於据知长短,虽可损益,然亦不当率意而为之。譬诸医家加减古方,不过因其方而稍更之,一或太过,则本方之意失矣。”(《文体明辨序说》,诗余)也是此意。

(二)、《词论》对前人的批评

由於李清照本身通晓音律,了解作词的艰苦,因此对於词的批评,提出了一些颇可贵的见解。李清照之词论,评骘前人词作的部分占了相当大的篇幅。但她却直接批评其利病得失,不稍假借颜色。又从她历举当时有名词人,多所揭短而少所称许这一点来看;可知她自视甚高,对作词的要求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这是相当难以令人接受的,因为受到批评的几乎都是後代公认的名词家。因此自来前人对《词论》的评价便极不一致。有关她词论的批评,大部分也都与此有关。

胡仔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卅三)

裴畅也说:“易安自视其才,藐视一切,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词苑萃编》卷九)

二人都相当贬抑“词论”的价值。但与胡仔几乎同时的陆游则认为李清照词论卓有见地,绝非好为大言者。其《老学庵笔记》说:“易安讥弹前辈,既中其病。”对词论却又相当推崇。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到底《词论》所评是否中肯,李清照是否“好为大言”,在此作一分析:

1、论晚唐词

李清照论词,首重声律,所以她评晚唐词则说“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这两句话虽是在概述花间词风,其中便隐含温庭筠在内。温庭筠是花间派词人之首,《旧唐书,温庭筠传》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词。”从《花间集》看他的词,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转之度,皆不出绮怨之思。但觉镂金铺采,炫人耳目,但却缺乏深远情韵。

2、论五代词

李清照评论五代词,说:“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盖因五代(梁、唐、晋、汉、周)之际,政治局势动汤,社会离乱,在这样动乱的时代中,文艺自然得不到足够的滋养成长,乐府诗歌便毁颓丧坠了,近人林大椿所辑《唐五代词》亦仅得作者卅余人,词数百阕而已,与北宋词坛百花烂漫的情形比较之下,便有如天地之别般悬殊,所以“斯文道熄”形容之,实是恰当不过。

3、论江南李氏君臣

李清照论江南李氏君臣词,则说:“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江南李氏君臣,乃指李景、李煜父子和冯延巳而言。

“小楼吹彻玉笙寒”见於李景《摊破浣溪纱》;“吹皱一池春水”则见於冯延巳《谒金门》。其词义用语皆为前人所未曾用过,所以李清照评为“奇甚”。至於其後的“亡国之音哀以思”一语,则应该是用来评後主的词。如李煜後期作品:《破阵子》、《清平乐》、《浣溪沙》、《子夜歌》、《望江南》四首、《乌夜啼》三首、《虞美人》二首、《浪淘沙》二首,皆是婉转悱恻、凄凉怨慕,充满了故国黍离之悲,正与其亡国之身,朝不保夕、动辄得咎的境遇相互呼应。

4、论柳永词

柳永是第一个创作大量长调慢词的词人,对於词调的发展相当有贡献。柳词的主要内容是在叙述下层人民的生活和城市繁华的景象。语言通俗、情景交融、善於铺叙是柳永词的主要特点。尤其善於描写羁旅行役、离愁别恨和同情妓女之作。他的词在当时极为流行,甚至到了“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地步,但是有些作品的用语、意境鄙俗低下。李清照相当不满意他用通俗的市井语言写词,因其与她所主张的用语须奇、措词高雅相悖。陈振孙批评柳永词说:“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贴,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於羁旅行役。”(《直斋书录解题》卷廿一)

所以《词论》评论柳永词,谓其“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於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乐章集》所辑,虽不全然如此论,但也大体不差。

5、论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等六人词

李清照虽然在此一口气批评六个人,但主要著眼於张子野(先)、宋子京(祁)身上;其余宋庠、沈唐、元绛、晁次膺四家则因词风相似,所以牵连谈论到。张先,以乐章擅名一时,他生平最得意的句子有所谓“三影”之说:《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舟中闻双琵琶》的“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及《归朝欢》“娇柔嫩起,廉幙卷花影”,细密轻丽,的确是用心锻练出的好句子,但却是连碎不成篇,无法贯穿全词的意境。宋祈虽著有《宋景文公长短句》流传於世,但著名的也只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而已。

李清照在此批评了张先等人“虽时时有妙语,然破碎何足名家”,就是反对一篇词中只有个别的佳句妙语,而与全篇不相称。她认为这种玩弄支离破碎的文字游戏是应该受到指责的,词的风格需要通篇一气,浑然天成,方为上品。

6、论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词

李清照在此批评晏元献(殊)、欧阳永叔(修)、苏子瞻(轼)三人“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读不齐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李清照相当反对以诗为词,特别将著眼点放在音律上面。因为词律较严而诗律较宽,拿作诗的音律填词,自然有许多地方“不可歌”了。此段应该为针对苏轼而发的议论,因为晏殊、欧阳修本来填词就属於传统的婉约派,此处应是牵连偶及才是。从今天看来,晏殊《珠玉集》与欧阳修《六一词》中,鲜有“不协音律”的“句读不葺之诗”;况且李清照向来服膺欧公,其《临江仙》词序有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余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句,其声即旧《临江仙》也。”其中对欧阳修推誉有加,假使李清照批评晏、欧,言语必定不会这般犀厉才是。

而苏轼词,後人多以豪放称之,以其足为後世效法。王灼说:“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其高处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碧鸡漫志》卷二)

就是因为苏轼才气太高,词曲的规范无法限制住他的思想,造成他不喜剪裁文句以就音律,加上他诗化了的词风,所以尽管李清照盛赞他“学际天人”,在李清照极注重声律的标准之下,终不能免於认为其词是“句读不齐之诗”的评语。如著名的《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仅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其下半阙若依词牌而作,应该是:“遥想公仅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才是。但如此一来,不仅文辞结构大变,也没有苏词一气呵成的痛快感了。

苏轼填词,同於他的豪爽性格,不会为了迁就声律而牺牲意境;因此前人多以其词不协律为病。晁补之为此作了一些说明:“苏东坡词人谓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可知苏词常有不合律处。

7、论王安石、曾巩词

曾巩词不多见,现仅存《赏南枝》一阕,见於黄大舆《梅苑》卷一,是子固自创之词牌。词曰:

暮冬天地闭,正柔木冻折,瑞雪飘飞。对景见南山,岭梅露、几点清雅容姿。丹染萼、玉坠枝。又岂是、一阳有私。大抵是、化工独许,使占却先时。霜威莫苦凌持。此花根性,想群卉争知。贵用在和羹,三春里、不管绿是红非。攀赏处、宜酒卮。醉燃嗅、幽香更奇。倚阑干、仗何人去,嘱羌管休吹。

曾巩这阕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像是拆散了的散文,而且文义艰涩,拗哲难读。徐本立评之曰:“文义拙涩,声调亦拗。”(《词律拾遗》卷五)

王安石著有《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行世,但他平日言行相当轻视倚声之学,从他曾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一言观来,他睥睨诗余的心态溢於言表。又因为他以文入词,所以词中往往未协律处甚众。王灼评曰:“王荆公长短句不多合绳墨处。”(《碧鸡漫志》卷二)

词论评论王安石、曾巩说:“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此是讽刺王、曾两人以文为词,不明词律,实非过当。

8、论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词

李清照词论末段议及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四人之词,曰:“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则尚故实而多庛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晏、贺、秦、黄等四家词,是李清照稍微显露赞扬意思的。词论称四人始能知词,又说秦词主情致、黄词尚故实,均有推誉之意。但是因其各有所短,最後仍免不了受到李清照评论他们填词之弊病。

晏几道工小令,作品收入《小山词》。陈振孙对他相当称许:“叔原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直斋书录解题》卷廿一)。可知《小山词》的成就是有过人之处的,但是晏几道在慢词风靡一时的情况下,鲜有长调作品产生,除《泛清波摘偏》、《六么令》数阕外,几乎全为令词。小令篇幅短,用字精简,几无铺叙的可能。所以李清照说他无铺叙。

贺铸,著有《东山词》,张耒为其作序中说贺词“大抵倚声而为,皆可歌也。”又说:“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方回自己也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由此之贺铸词缺少李清照要的端庄稳重,也就是所谓的“典重”的特质。

秦少游所撰曰《淮海词》,其词善於刻画,文字细密,以情韵见长;但气格不高,纤巧无力。王灼评其词:“秦少游,俊逸精妙。”(《碧鸡漫志》卷二)。张炎也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词源》卷下)。王灼、张炎二人之论,同於《词论》论秦词“主情韵”、“ 极妍丽丰姿”之意。但是李清照说秦观倚声“少故实”,则不知为何而发。洪迈言:“秦少游《八六子》词云:‘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语句清峭,为名流推激。余家旧有建本《兰畹曲集》,载杜牧之一词,但记末句云:‘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秦公盖效之,似差不及也。”(《容斋随笔》卷廿三);叶梦得云:“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於淮、楚。‘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本隋炀帝诗也,少游取以为《满庭芳》词。”(《避暑诗话》卷三)。由此观之,秦观词中不仅不是“少故实”,而且还很能运用“故实”,《词论》在此之议论未公允。

黄庭坚词作收入《山谷词》,喜好变化前人语言为己之用,所以李清照称其“尚故实”。但是他词中常见鄙俗言语,贺裳《皱水轩词荃》中说:“黄九时出俚语,如 ‘口不能言,心不快活。’可谓伧父之甚。”彭孙遹《金粟词话》说:“山谷:‘女边著子,门里安心。’鄙俚不堪入诵。”沈曾植《菌阁琐谈》也说:“山谷《步蟾宫》词:‘虫儿真个恶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俗语也。”可见《词论》对他“多疵病”的评语是针对他词中的鄙俗用语,所以秦观词是“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来,《词论》除了对秦观“少故实”的评论至今仍有疑问外,大体而言,真是能“既中其病”的。

(三)、《词论》所主张的作词方法

李清照於批评前人作品,可以说是相当严格的,所以不管是多有名的词人,在她眼中,往往作品仍有缺陷,未臻完美。那么,到底她所肯定的完美词章到底是什么面目呢?从她在《词论》的评论中可以看到一些蛛丝马迹。《词论》谈及填词所运用的艺术手法。综其所述,约有下列几方面:

1、用语要奇

用语要奇,就是不蹈袭前人语意之意。《词论》评江南李氏君臣时,推许李景之“小楼吹彻玉笙寒”与冯延巳之“吹皱一池春水”,称其语意奇甚。张炎说:“词以意为主,不要蹈袭前人语意。”(《词源》卷下)。也就是希望词人倚声时要有新意,不要一味重谈前人老调,而要创新、发明,方能不落入旧有的窠臼之中,而使才能被局限住。

2、词要高雅

李清照批评柳永,谓《乐章集》“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批评黄庭坚填词“尚故实而多疵病”。这是因为李清照要求填词须措词高雅,反对柳、黄两人使用俚语和澜浪俳狎、不堪入目的用语入词。李清照虽然也使用一些浅俗平易的词汇填词,但她虽使用寻常语言度入词律之中,却无不妥之处。这是因为基於她在倚声时,对音乐美、文学美的要求,使她在使用这些词语时,反而达到“奇”、“雅”的特殊效果。

3、通篇要浑成

李清照相当重视文学的整体性,相当反对无通篇意境,只有零散佳句的词篇。所以论及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诸家词时,豪不客气的给予“虽时时有妙语,然破碎何足名家”的批评,直接驳斥他们填词欠缺浑成,虽有佳句,而与全篇决不相称。张炎在批评吴文英词时也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耳目,拆散下来,不成片段。”(《词源》卷下)。如果过度重视锻练字句、堆砌词藻,而忽视了词篇的整体内涵;那么,成就也就只能传诵一时,而不能卓然成家了。

4、词要铺叙且须典重

词为长短句,在字数方面较诗自由。而李清照身处於词风受到张先、柳永等人大量开创长调慢词後的文学界,在形式上又更进一步的开拓了。所以她认为词具有较诗良好的描写篇幅,应该能更从容的对情、境加以描写刻画,不必像诗一样的浓缩字句。而且填词要重视词句的端整庄重,不宜轻佻为之,这是由於李清照对词的看法不若同时的人,她把倚声填词视为一项严肃的事,而其他文人则当作馈赠、应酬的作品。心态不同则结果亦异,所以李清照的作品常隐含著故国之情,具有较深刻的爱国意识。

5、词主情致而尚故实

词尚婉约,所以诗刚而词柔。填词要善用充满艺术形象的语言,来表深邃细密的情感,使人能跟随文字的脚步,踏入词人的内心世界,感受暗藏其中的深远情韵。故实即运用典故,用典得当可以增加作品的典雅性质,更有充实内容的功用。但却并非一未拿前人故事来夸耀自己的博学,而是巧妙地加以运用,不著痕迹,使内容更趋一致,更有整体性。若是用的不好,反而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综合以上所述及李清照对声韵格律的讲究,最後她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有名论断。此一观点,总结而成以下的结论。在形式上,不可以作诗或做古文的方式来填词,诗文与词之间仍是有严格区别的,因诗仅分平侧,而词分五音、五声、六律、清浊、轻重,所以词於格律要求实细密於诗、文。在内容与风格方面,则不可轻佻浮汤,而要典重。在艺术技巧上要求通篇一气浑成,在表现词的情致时,还要注意到用典与铺叙。使用的语言不可低俗,而要高雅、协音律。

“别是一家”的说法便是李清照一生对词的观点,虽然後半生的动汤,曾使她的词风有了改变,朴实无华的语言,真实情感的自描,和早期“词论”中协音律、高雅、典重的要求稍生歧异,但“别是一家”的观点却仍深植在他的创作意念中,这便是在她的词中我们看不到波涛澎湃、豪放壮丽之句子的缘故。

以上对李清照的《词论》内容作了一番探讨,相信应能使人对之产生一定的认识。但是看完了李清照对宋代几位大家批评後,不得不对李清照的观点感到疑惑,就连公认的大文豪苏轼都因“不喜剪裁以就音律”,而免不了遭受“句读不葺”的评语,更何况是其他成就尚不及苏轼者。那么,李清照是不是真能如《词论》中所说的各项原则来倚声填词,这一点就非常值得作深入的探讨了。

李清照所作的词,脍炙人口,卓然成家。自北宋以来的女作家中,当首推第一。杨慎《词品》中有段赞美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於闺阁也。”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张端义《贵耳集》极推崇其元宵《永遇乐》、《声声慢》,以为闺阁有此文笔,殆为闲气,良非虚美。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也。”

沈植曾《菌阁琐谈》中也有一段批评,说:“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惜篇章极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故文士之豪也。才锋大露,被谤始因此。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易安有灵,後者当许为知己。”

自来论李清照词风者,以此说最为真切。只可惜李清照所作之词,在宋元之际早已散佚,今日尚存的只有後人拾掇而成的《漱玉词》而已;较其原帙,只是十存一二,自然难以从中窥得原貌。

清代王士祯推许李清照为“婉约之宗”,徐金九也说其词“妍婉”。可见她在词的创作上,走的是正宗的路径,她遵守作词的一切规矩,精心刻意的去创作,於是成就了艺术上空灵高尚的境界。她很重视音律,锻练字句,在风格上是属於周邦彦、秦观这一派。但她有秦观的细微婉约,而无他的淫靡;她有周邦彦的功力,却没有他那种露骨的雕琢。她的词富於生活和心情的表现,就这点来看,又与李後主、晏几道的风格十分相近,故李後主、李清照与李白并称“词中三李”。

肆、李清照词论与词作的对照

以上探讨了许多李清照对填词的所要求的原则,到底她有无做到自己的要求呢?下就李清照词作的一些共同特色来印证其《词论》的主张:

一、旖旎婉约

沈曾植《菌阁琐谈》虽然曾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但她毕竟是女儿身,性尚温柔,情重绮丽。所以将情感形诸文墨之间,自然是旖旎而婉约的。所以王士桢《弇州山人词评》说:“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偷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词之正宗也。”

在《花草拾遗》中又说:“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二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以幼安称首。”

婉约是易安词的基本风格,其成就堪称是南唐李煜以後婉约词派的又一个高峰。就题材内容而言,李清照词与其他婉约派的的作品无大不同。但再表现这一内容时,她扬弃过於典雅或媚俗的词语,而采用经过提炼的口语,使其词作独具清新之美。

再者,李清照词作所表达的感情,无论是悲是喜是忧是愁,都是来自她自己的切身感受,顾极其真挚。不同於花间派词人,代写闺情,难免矫揉造作,庸俗浮泛。

当然,婉约的最大特点是含蓄。所谓含蓄,唐代诗论家司空图的解释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诗品》。清代学者沈祥龙的说法是:“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论词随笔》两者都是强调情感一放即收、若有似无,言词不说尽、造成余韵绵缈的效果,令人自行去体会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以此来看李清照的词,堪称深得其妙,今举例如下: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廉垂。更挪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诉衷情》

词中所写,是流寓者的孤寂、思乡者的愁苦,却通篇没有孤寂、愁苦的字眼。却从夜深人静的氛围渲染、无聊已极的动作描写中,透露出无比孤独悲愁的心绪。

又如: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廉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此作是写赵明诚出守莱州,夫妻短暂别离的愁苦情怀。然而开篇五句却只写慵懒情状。这就耐人寻味,引人遥想原因何在。接下来,本可直言离愁别苦,她却偏来个“ 欲说还休”,又多一层跌宕。至於“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更是神来之笔。前人有“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因酒而病;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因秋而悲。但词人却说,自己的憔悴,全与病酒、悲秋无关。这无疑是又添曲折,使得所要表达的情感在极度的含蓄中委婉的显现出来。至於词的後半阕,不直说无人领会她心中的悲愁,而是说只有楼前流水能怜念她的满腔愁情,更见婉约之妙。

由此可知李清照的词,是照著她的主张,也就是传统婉约派词人的道路来创作的。

二、浅俗清新

李清照填词,喜欢用新奇的词句,读来倍感清新,喜欢用通俗的语句,读来倍感亲切。她使用许多口语入词,而口语来自民间,自然带有生活上的趣味,使词作产生清新的效果。所以她许多词,都是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例如:

《怨王孙》中的“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孤雁儿》中的“……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声声慢》中的“……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南歌子》中的“……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武陵春》中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永遇乐》中的“……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廉儿底下,听人笑语。”

《临江仙》中的“……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行香子》中的“……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雨、霎儿晴、霎儿风。”

《点绛唇》中的“……见客入来,袜 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念奴娇》中的“……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添字采桑子》中的“……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几乎都是生活中的口语,看来似乎浅俗,但却明白晓畅,又富有表现力,把主人公的心绪巧妙的表现出来。

在李清照之前,柳永已经开始运用民间口语填词。但他“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缺乏精选,以致於词中出现“胳织”、“收了孛里罢了从来斗”等过於俚俗,甚至费解的词语。李清照则不然,她对口语的选择是严格的,加工是精心的,从而达到“易处见工”、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境地。譬如《一剪梅》里的“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就字面而言,全为口语。但再运用时词人却作了巧妙的安排,形成对仗。尽管对仗不是词的特徵,但偶尔运用,却别有新意,把愁情无所不在,却又无法驱除的情状,表达得十分真切。

张端义说:“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於‘染柳烟轻,吹梅怨笛,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後叠云:‘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言度入音律,练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山谷谓已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贵耳集》卷上)

又说:“更有一奇字云:‘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贵耳集》卷上)

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篇,不会做诗也会吟。”但如果不能自出机枢,仍然不能成为大诗人的。由此可见,李清照将寻常用语锻练为极巧的词语,正是她创新、为前人所未到之处的新境界。

三、用典端整

李清照由於家学渊源,加上本身重视文艺、爱好读书。因此她的词作中的句子,往往脱胎许多前辈作家的警策精句;或是引用文学经典的典故。虽然如此,在李清照的词作中,虽然常是字句皆有来处,但却不见斧凿痕迹,也没有自夸博学,乱掉书袋的毛病,使人无从挑剔起。而且能使词篇能有通篇一气的主题意识,不因勉强用典而使词章文意四分五裂、不成片段。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此阕词用典甚多。其中“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有屈原《天问》与天帝对话的浪漫情怀;“学诗谩有惊人句”显然由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脱胎而来;“九万里风鹏正举……”一句则是用庄子《逍遥游》的典故。

藤床低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在这一阕词中,“笛声三弄”用的是《世说新语》王子猷与桓子野的一段轶事。“吹箫人去玉楼空”由李商隐《代应诗》中“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一句蜕变而来。“人间天上”则用李後主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由以上二例可知,李清照不仅博学广识,更能触类旁通,将前人典故文辞暗含於自己的词作中,使之合於内容所需要。不仅如此,更能使文意多了一重可供深究的趣味,更能引人入胜,再三玩味。

四、合於格律

词本事乐府的一种,离不开音律。而在词的创作理论上,李清照於其《词论》中极力主张词必须协律:“盖诗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因此,她的词作特别注重音律美。

李清照的词,大都合於词谱: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廉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其格律是:

│││──││(韵)─│──│(韵)─││──,││──,││──│(韵)

──││──│(韵)││──│(韵)│││──,─│──,─│──│(韵)

词谱所载是:

┼│┼──││(韵)┼│──│(韵)┼││──,┼│──,┼│──│(韵)

┼─┼│──│(韵)┼│──│(韵)┼││──,┼│──,┼│──│(韵)

可见《醉花阴》一词是完全合於音律的。

又如: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廉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的格律是:

─│──,───│,│──│──(韵)││──│,││──(韵)─│──││,─││││──(韵)──│,──││,││──

──(韵)│─││,──│──,││──(韵)││──│,─│──(韵)─│──││,──│、─│──(韵)──│,──│─,││──(韵)

词谱所载为:

┼│──,┼─┼│,┼─┼│──(韵)│┼──│,┼│──(韵)┼│┼─┼│,─┼│┼│──(韵)──│,──││,┼│──

──(韵)│─││,┼┼│──,┼│──(韵)│┼──│,┼│──(韵)┼│┼─┼│,─┼│、┼│──(韵)──│,──│┼,┼│──(韵)

也是合律。

由此可以想见李清照对协律要求之重视,不仅是在批评他人时如此,在对自己作品的把关上,也是相当严格的。

五、长於铺叙

李清照批评晏几道“苦无铺叙”,那李清照的作品是否长於铺叙呢?现今李清照尚存的词不到五十首,其中大部分是小令,自无可铺叙的空间。但在篇幅稍长的慢词中,便需要讲究铺叙的技巧了。李清照的《满庭芳》就显示了她这方面的才能: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幽深。篆香烧尽,日影下廉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寞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难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本阕词为咏梅所作,但一开始就描摹景物:门户紧闭、篆香烧尽、夕阳西斜、江梅投影窗上,如此逐一摹写,烘托出画堂的幽深。良宵淡月、疏影横斜,更有笛声飘过,亦是形、声并举,多侧面渲染,把梅花的韵致充分的表现。自然,铺叙只是手段,其效果是将词人赏梅时的复杂心理多层次的表现出来:有孤寂、有离愁,藉惜花而自怜,终又转为洒脱,凡历经数变。

其实不光只有这一阕词,其他李清照的长篇词作,如:《多丽》“小楼寒”、《声声慢》“寻寻觅觅”、《庆清朝慢》“禁幄低张”、《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等词,也都显示她长於铺续的特点。

李清照是抒写性灵的高手,其方式往往是以形传神,即借抒情主人公的外在行为来反射内心的世界。譬如《蝶恋花》词: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以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报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下阕中特意写了她的四个动作。一是缝制衣衫,这是为了消磨时光的无聊举动。二是斜靠在枕边,显示的是离愁深重,无心作一切事情。三是压坏了钗头凤,恰说明心绪烦乱,以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四是夜阑人静时,主人公犹剪灯花,更是借下意识的无聊举动,显示出词人因丈夫外出而形成的孤独和寂寞。全篇充满了生动的描述,犹如一场正在上演的戏剧,其描摹铺叙的功力可见一班。

伍、後人对李清照词论的看法

由於李清照写作《词论》时所用批判的词句略为激烈,以至後人对於李清照的《词论》,提出不同的评议,主要集中在三方面:

第一、认为李清照的《词论》苛求太甚,持论不公,蚍蜉撼树,未免狂妄。胡仔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卅三)。裴畅也说:“易安自视其才,藐视一切,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词苑萃编》卷九)。

评价李清照的《词论》,不应一味以“狂妄”、“可笑”等情绪化的言语批评之,应当看当中的论点是否切合实际才是。据前所述的研究,李清照评论诸家词的长短得失,大都是持中肯的态度;揭短前人之处,也多有切实的根据,并非妄加论断之语,所以不能说“此论未公”。至於说“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而加以贬责,这更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狭隘观念作祟。妇人为何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呢?当南宋初年,朝廷君臣对金人腆颜求和以求苟安,而李清照发语为诗,主张抗战,这难道也要以“妇人开此大口”而加以责难吗?

二、晚近有的论者认为:“在李清照那个时代,词的发展趋势已进入与诗合流的阶段,不合流将没有词的出路。”因此,《词论》中提出词“别是一家”的口号,要求保持词的传统风格,对宋词的发展起了阻碍的作用。但是也有论者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清照的《词论》是全面地反映了北宋时代慢词发展的繁荣面貌”,“不能够说它视违背词的发展规律”。又说:“词要合乐,词要歌唱,这是词体型式的特点。提出取消词的音律,取消合乐歌唱使合於诗,这是取消词的独立性”。李清照的《词论》是针对当时宋词发展的情况提出补偏救弊的见解,主张词必须谐合音律,因此“词别是一家”,不能成为“句读不葺之诗”。这种见解,正是保持了词的独立性,推动词的发展,并非阻碍。事实证明,南宋一百五十余年历史中,著名的词人如辛弃疾、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人,都是注重协律的,而且保存词体风格艺术的特美,并没有合流於诗。因为每一种文学都有其艺术特质,各种文体之间,可以相互交流,取长补短,但最根本的基础绝不能被他种文体所同化;一旦被同化,则此文体将丧失自己的独特性而消失。如小说可以改编为剧本,剧本亦可改写为小说,但两者绝对不能合流混一的。所以“词与诗合流”的说法,在理论上是讲不通的,而在历史上也从未出现过。由宋至清,词从来没有与诗合流。苏轼之“以诗为词”,不过是运用作诗的方法於倚声填词之中,以扩大词的内容意涵,并未对其“协律”的基本要求造成破坏。

三、有的论者认为,李清照《词论》中提出作词的要求,如“典重”、“铺叙”、“尚故实” 等,与她的创作实践是矛盾的。她的某些名篇,都不尽合於典重、尚故实、擅长铺叙的要求。缪钺说:“李清照《词论》中所提出的几点要求,是针对晏几道、贺铸、秦观诸家词的缺点而发的,并非要提出一个完整的填词艺术之理论。李清照在填词的实践中,使自己的词学观不断获得丰富的发展,而不一定局限於以上几点,这是合理的,并非矛盾。”(《灵溪词说》页338)。施议对认为:“李清照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是相互统一的。”又加以阐述说:“高雅典重却未必尽合合乐歌词的本质特性。”合乐歌词应当是“以旖旎尽情之辞,应合管弦冶荡之音,浅俗清新,这才是她的本质特性。”因此,“李清照对词的认识,包括高雅典重和浅俗清新两个方面。”

笔者认为缪、施两位先生对研究李清照的《词论》和其填词的创作的相合处上,不免有强作解人之嫌,短短百字左右的小词,要合音入律、铺叙、典重、主情韵、尚故实,在各方面兼顾,真是谈何容易。李清照的各项主张,应该是填词时应当把握的原则,尽量运用於每一阕词的创作中才是。

陆、结论

李清照以一位专门的词人身分,来书写自己的词学观念,并对北宋的词作家作一份广泛的批评。她完成了第一件词学批评专论,并建立了一套词学创作原则的体系。虽然她身处於礼教之防最为严密的宋代,但她并不因此退入传统父权主义下,限制女性的小框框中;她凭藉著过人的天赋文采与对文学的狂热,终於为她在中国文学史中留下一页辉煌的篇章。虽然她词作流传至今的量并不多,但其品质却足以傲视群伦,教後人为之惊艳。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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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菱 发表评论于
多谢澳洲山芋留言!

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当时收藏,也没看见作者名字。刚才查找了半天,才看见有个地方说作者是苏国智。

我这就加上作者名字:)

欢迎常来!
yyyuuuzj 发表评论于
如果说李清照是第一位将诗词(主要是词)系统地论述评论了的女杰.那么,秋菱女士是当代诗词评论女杰.这是一篇极有学术价值的论说.
谢谢秋菱女士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心血与大家分享.澳洲山芋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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