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去,贾环比别的红楼爷们儿都更象是“泥做的骨肉”,混浊阴暗,令人不屑。可是细细读来,他是个值得咀嚼的人物,他的命运折射了作者对人生的诸多感慨。
论起来,贾环也够可怜的。同样是国公府的子孙,就因为他妈不是他爸的大老婆,所以他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处处受人歧视。二等公民的滋味不好受,二等公子的感觉更糟。贾环在成长过程中,一定有定位的混乱:他究竟算是万人钦敬的侯门公子,还是受人鄙视的小老婆养的贱种。
王夫人恨赵姨娘,而且象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把夺夫之恨还延续到情敌的孩子身上,对探春和贾环相当冷淡。玫瑰露这种高级饮料可以让丫鬟拿了送人,但就是不给庶子尝新,王夫人对贾环母子的怨毒之深可见一斑。
探春精明,主动向嫡母靠拢,处处表现得比宝玉还要体贴忠心。尤其是为了鸳鸯的事儿在贾母面前替王夫人辩白,让嫡母十分欣慰,所以凤姐生病后,就被提拔到了大观园临时监管委员会里当干事了。贾环是男孩,从家族延续的角度来说,他是宝玉的替补队员,但在王夫人看来他是威胁,再加上他的情商没探春那么高,年纪也小,面对大家族内部的不平等没有姐姐的忍耐和机心,经常不平而鸣,所以更加惹当权的嫡系人马讨厌。
贾环出场是在宝钗房中和莺儿赌钱玩。输急了耍赖,本来是小孩子的常情,可是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怕”字,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一个庶出儿子在家族中受气的样子。他怕父亲,怕嫡母,怕哥哥,怕姐姐,怕当权的嫂子,他的亲人给他的不是爱心,而是恐惧,时时威胁着要让学校的老师打他。他毫无尊严,甚至连丫头们都敢当面鄙夷他,不跟他玩儿。对一个儿童来说(宝玉当时不到十三岁,贾环最多十一岁),长期生活在恐惧和歧视里,不可能不造成心灵的扭曲。
再次出场时,贾环的怕已经转成了恨。见宝玉和彩云玩耍,就推倒油灯去烫他,这可犯了伤害兄长的伦理大忌,贾环的形象由一个胆怯委屈的孩子变成了出手果断的罪犯。
第三次出场时,贾环已经会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贾环此时还是个孩子,但他的阴险毒辣远远超过他那个糊涂暴躁的妈妈。借着金钏之死他在贾政面前诬陷哥哥强奸未遂,把父亲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儿把宝玉打死,替他除掉继承权路上的一个心腹大患。
贾环的形象没有停留在“使坏”的阶段。“茉莉粉”事件时,贾环已经不是那个给他妈当枪使的孩子,拒绝听他妈的挑唆,不去跟小丫头们吵闹。他也不听他妈的劝说和彩云好,总之已经表现出了个性和决断,比“处窝子”的宝玉要独立得多。他还学会了撒谎逃学,尽管不光荣,可知道怎么钻制度的空子,说到底也是一种生存能力,等到大厦倾颓的时候,这是比吟诗作画要实用的本领。
说到吟诗,贾三爷的诗写得不赖。中秋那首书上未载,但据说有侯门气概,大伯贾赦都认为他有袭爵的可能;林四娘的那首立意清新,和贾环平常给人的猥琐印象不同。中秋赋诗的晚上,贾政说他们两个是“二难”,不过是“难以教训”的难,因为两兄弟都不爱读书。不爱读贾政心中的正经书而能作诗,可见贾环不俗。如果文如其人的话,长大了的贾环已经走出了悲情,他的人生不再以嫉恨伤害宝玉为目标,有了靠自己的才学赢得赞誉和前途的希望。其实他对宝玉本人也没有深仇大恨,从前折腾哥哥只是发泄对两人待遇不同的愤懑。
后四十回的迷失让我们失去了追踪贾环成长的机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形象应该不至于象续书中那样猥琐到底。曹雪芹的高明处是让人物随着时间和环境成长,怎么可能让贾三爷又开始玩小时候的把戏?高鹗续书的一个大问题就没有把握人物的性格发展,把前八十回的内容和场面改头换面地塞进来,截断了原书的脉络,读起来让人很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