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十五)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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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晚饭后,我躺在床上读以前从尹其明家混来的洁本《金瓶梅》――有朋友给他们从国内又捎来一套全本,他们就把洁本让我拿去了。

这本书,是当年顾婉力荐给我看的;她对《金瓶梅》,有着高于对《红楼梦》的评价。――而且当然不是因为它毛。

文学女青年十个里有十一个爱《红楼梦》,就连李三这位哥大工业工程系的准博士,也是个半吊子红学家。谈起红、曹学考据,唬得我一愣一愣。

我第一次见有人把一本书的文学地位大胆地置于曹公的生花妙笔之上。

顾婉的原话是这么说的:《金瓶梅》,是我所知道的最悲伤的一部小说。因为世情险恶,人性猥琐,两性之间全是利益和欲望,不多的一点点美好,在萌芽中就被绞杀…..这些,它一点都没有屏蔽,一条温情脉脉的面纱都没有蒙,照样描摹出来;所以看懂了的人,格外觉得悲伤。

渐渐我看得入味,而且也真的看出此书高于《红楼》的地方。

顾婉的品味极佳,无论穿衣、读书,还是谈吐。有时三言两语会把一件事物的本质说得像清寒的月光一样清楚。然而就像清寒的月光一样,她的聪明,有时也给人以一激灵的、发抖的感觉。当然,平日里酒热牌酣,她的那一面,轻不示人。

我甚至怀疑尹其明是否看到过她的那一面。

我一直以为顾婉英文不佳,直到发现尹其明写的文采出色的资金申请信都是经她的手修改润色而成。我也问过她,英文这么好,干嘛不自己考出来,她说英文都是出来以后才学的;我又问她怎么学的,教会、英文班都没见她去过,她懒洋洋答道:“看电视呗。” 有时候看到她家书桌上凌乱放着红蓝边或牛皮纸的国际航空信封,发件地址似乎是香港,问她呢,她就抽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杂志,随便地往桌上一丢,说:“我订了看着玩的。”我们都吐舌头:“有米的人呐!”

顾婉不喜欢出去读书或工作,也许只是因为一早就想得明白,女人到社会上辛苦打拼,究竟没什么意思。不如风花雪月,过个舒舒服服。不管怎么说,也只有尹其明那样的男人,天高地厚的为人,宽容她、爱惜她、滋养供给她,让她鲜妍开放。

尹师兄样样都好,就是外形差了一点。他有一张老成方正的国字脸,下巴却是椭圆,厚厚的唇,显出那天方地圆的拙厚,个头不高,微胖,外貌怎么打分,也不能不说是中人以下的。

看得出他们夫妻感情挺不错。尹常常笑说他们是“鲜花Vs牛粪”的完美版。

――我最近时常想到尹其明夫妇。也许是内心愧疚使然。茫茫人海,朋友失去了就失去了。尹其明很可能给我写过email,他一定不知道,那个A大的学校帐号已经停用了。

手机响,是李三,他问:“七,你下午找过我?”

但我已经不想再谈裁员了,对着录音笔自说自话了一分钟后,下午,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是,不过没什么事儿。”

“你们那边儿已经雨过天晴了吧?您老还坚挺着?”

“托赖。”

“我就说嘛,你不会有事儿的。看你吓得,小脸煞白成那样儿。”

“FT,我车上你给我装了偷拍啊?你看见什么了我就煞白了?”

“我不也就想像力一丰富嘛。再说了,就算给你装偷拍,我装你车里有什么意思?干嘛不使使劲,装到你床头上去――兄弟我也常年免费看个毛片啥的。”

“那你就不能不失望了。来纽约后咱一直守身如玉着呢,”我笑道,“要不要验验俺们玉臂上那颗鲜红欲滴的守宫痧?”

“蒙谁呀你?”

“你这就没劲了。”我“切”了一声,“你又不是我媳妇儿我钻头觅脑地骗你干嘛?这种事。”

“七,你真不像个爷们儿。”李三无比鄙夷,“爷们儿家都是有一个都能说成三个,有三个能说成九个,有能上的机会绝不下,哪有像你这样的。”

“累了,也烦了,不想再跟些革命友谊随便起腻。碰见真动心的才上,上就是奔结婚的打算,找不着真能一见倾心的我还不追了!”

他沉默,显示有同感,“见了十五、六个网友啦,也睡了两三个……就是没有觉得有真能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啊,从现在数上去还有50年,想想都恐怖,得多喜欢一个人,才能决定跟她过一辈子!妞们常掉的那句酸文――‘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靠!我怎么就找不着一种感觉――嗯,就是她了!就算这人一脸老鸡皮了我也不咯应的慌。”

“你那石溪的妞见怎么样了?”

“吃了一顿饭,各奔东西。”

“长得不好?”

“也不是长相,长得,嗯哼,也不算影响市容吧――而是……咳,话不投机。理科女生,就知道干巴巴地说实验室那点破事儿。而且简直就像呆子一样,没有一点日常生活上的常识。她吧,和我表妹一专业,都是学微生物的,出来以后专攻虾病研究。我请她吃饭,想:怎么说也是表妹的同学吧,那规格得比我的网友高;那天除了别的菜,我还特意点了一盘油爆大虾。这位姑奶奶可倒好,就因为我多嘴问了一句‘平时你们都研究些什么?’,她就开讲了:某菌在某种生态中会怎样侵蚀某虾,某虾又怎样成群迁徙,交配,从而大片感染另外一种某虾…….某虾感染之后虾头会变成什么样,虾须和虾尾会变成什么样…….还指着人家中餐馆墙上挂的一副齐白石拓片给我当解剖图,讲解得我只差没把咽下去的大虾都反胃吐出来!…….靠,这辈子我他妈再也不想吃虾了!”

“李三虾口余生记啊。早知你还不如让给我呢,我不吃虾,也不怕谈虾。”我笑道,让李三这样一位洁癖去忍受听讲虾的皮肤病,确实难为了他。

“这位祖宗,你小样儿根本整不了。我表妹还告我一笑话,她这同学吧,以前跑去拉斯维加斯玩、输过300多美元。要说在声色狗马的拉斯维加斯,输个300美元也不算什么,可问题是她都输在同一台机器上!…那换成25分硬币可是1200只硬币呀!呜呼,反正I 服了her。原来事情是这样的:这丫头呢,从小数学方面的脑子灵光,铁杆相信概率论,她买了一本老美写的有关博弈学理论的书,囫囵吞枣地阅读了一个小章节,然后就自作聪明地推算出来,说从概率上讲,在一台机器上,只要投入超过了250美元――连着投――最后就会回馈出来一个大奖。所以她就失心疯了,在维加斯期间,屁股就没离开过同一张椅子!”李三一边骇笑,一边进入点题的陈述,“所以说理工科女生,根本讨不得――全都是些女陈景润。一个个呆乎乎的,好像有哪根筋没开。还是文科妹妹吧,莺莺燕燕的,让人觉得人生比较美好。”

“文科的少,难哪!”

“难。”

“地广人稀,还灌溉不均。”

“咱们就算在水利工程发达地区了,不是都说,要是在纽约还泡不到妞,去其他地方就更崩指望了。”

两人唏嘘一回。

我忽然想起,“有段日子没见着张孝光了,他忙什么呢?”张孝光就是俺们张大的名字。

“犯愁呗。”

“你也知道了?”

“啊。”

“我挺不理解他的。就算人闺女不是你一直等待的The One,可你也不能那样儿啊?再说了这年头,哪个女的是直接从云彩里下来的?睡也睡了,玩也玩了,现在搞出人命来,就老老实实收心结婚呗,干嘛呀想三想四的?”

“你还是不了解咱老大。你以为净你那么庸俗呢?――留学三年,母猪也变貂蝉。只要是女的就成了。”

“人B.T. 没那么差吧?就是黑点儿,我瞅着不比米雪出道的时候差。去年哥大圣诞舞会上,你不也抢着请人跳舞呢么?”

“我吧,还是鸟语跟不上趟,磕磕巴巴得瑟了一会儿,累。想,算了,还是让孝光兄上吧。要知道她后来对中国文化迸发出这么大热情,我说什么也牺牲自个儿,给她开发开发。”

“老大的英文真不是盖的啊。”

李三深表同意,“而且不是简简单单跟鬼子睡出来的。我见过他写的财经分析报告,那遣词造句的周密、优美,咱们真是把脑子转了筋、再打个死扣儿也写不出来。英文,他是下过苦功夫的。”

“其他方面何尝不是?”

“我总觉得,孝光这人太要强、心气太高啦。他恨不能全世界人都过来拍他肩膀,说‘小子干不错啊!’。而且心态不那么平衡,很多改变不了的、既成的事情,比如外界的、历史的,他老也放不下,搁心里头,什么给卫筝踹啦,给清华放鸽子啦……”

“什么清华?”我问。

“当年孝光第一志愿是清华,你不知道?他过线10多分呢。”

“那他怎么来的咱们学校?”

“给一个更有门路的顶了呗。据说是省里什么人批的条子。他老爹一人民教师,能有多大路子?眼睁睁看着儿子进二类。据说他爹回家就把他吊起来揍了一顿。”

“这是哪门子歪理?”我诧异得差点把话筒摔了。

“他家老爷子一边揍他,一边训:‘你是超了清华录取线10分,人家才顶了你的勺;你要是超了50分,谁顶得动你!就是别人顶了你,咱们上北京新华门告御状去,天王老子跟前也有理告得下来!’咳,这还是军训的时候――噢,那会儿你还没来呢――他跟我聊起来说的。”

“嘴够紧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他心里可装着呢。常跟我说:‘要想出头,比人强,强一点儿不行,得强出十倍去,那就谁也动弹不了你。’平民子弟,走到孝光这一步,可也真是不易。要真是猥琐男,捡到个有国籍有工作、模样怎么说也过得去的一老婆,那不得嘴都笑歪了?孝光呢,就怕人往这上面想。他是什么都要实打实自己挣来的,才成。我觉得吧,B.T.要是没怀孕,他俩顺顺当当走上三年五年,到时候水到渠成结婚了也未可知。现在他心里面现在逆着一股劲儿过不来。好像怕人拿手指头戳他似的——其实这地界,谁管谁呀,过好自己的不就得了。”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大概还是B.T.不那么趁他的意吧——你想啊,一中文姓名都写不全活儿的香蕉,你跟她说‘观音姐姐’,她能跟你四目交对、相视而笑吗?文化隔阂啊!――呸呸,咱俩今天可够八婆的了,嚼人这么多舌头。”

“彻底八到底吧。前两天我还在街上遇见她呢,一起喝了杯咖啡。嘿,还真别说,中文进步得还真神速,能说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了。”

“她怎么样?”

“很淡然也很平静。看得出是有变化了。咖啡要了一杯去咖啡因的喝,说是烟也已经戒了,网球也不打了,现在正在练瑜伽。她说她没想过会怀孕,但既然怀了也没想过去做掉。她说她很爱孝光,但是她搞不懂孝光最终想要什么。”

“老大要的是计划,或者说有计划的人生,而不是成为计划的一部分——哪怕是命运的计划。”

“当时店里电视里正在播《老友记》。刚好是那一集,瑞秋怀孕了,罗斯气急败坏,瑞秋对罗斯说:‘You can be as involved as you want’。然后我看到B.T.的眼泪都落了下来,她说:‘I want to be as brave as her.’――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跟她说,‘你已经很勇敢了。’她告诉我,她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家庭方面并非没有压力。她家里很传统的。”

我们各自握着话筒沉默。良久,我问:“你看,要不要把孝光约出来,我们问问他?不是说施加压力,而是就问问他到底咋想的。”

李三说:“这么着……似乎不太好。”

我不以为然,“高高挂起?”

李三忽然对话筒外面大声叫道:“吵吵啥吵吵啥!不去!”

我问:“怎么啦?”

“叫我去打牌呢,三缺一。”

“那你去吧。”

“不去了,索性跟你聊个痛快。哎,你等会儿啊,我手机都快没电了,找充电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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