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一 科多瓦:欲辩已忘言

科多瓦(Cordoba)这个名字在我心里有些年头儿了。我对一个地方的着迷常常不需要太多理由,有时候一张照片、或是一段文字就够了,也没有很多的理性,比如那次过阿根廷,布城之外我一定要去腹地的科多瓦。那个科多瓦如今比安达卢西亚的都要大很多了,也有一条绕老城而过的河,有阿根廷最老的大学——算是不负科多瓦这个名字。

一、

我从塞维亚过去,起一大早赶火车,因为是星期日,街上难得的清静。旅店的人告诉我看见两段罗马水道的路口拐弯就对了。那两截水道在大马路的正中间,我心下想,这么碍事儿没用的东西怎没给拆了。半睡半醒间车窗外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林滑过,都整齐排列着。有些树林是刚刚植的小苗,这要等上七八年才会结果。橄榄树是当初希腊人还是腓尼基人给带过来的,是安达卢西亚一宗大出产,但我也还是没想到这个规模。没有树的地方土地棕红或者枯黄,和南加相像,但是南加没有人的地方还是自然的荒凉,而安达卢西亚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人梳理过。因了这个,它烈日下的丘陵旷野就多着一份苍茫。

一出火车站就是我要找的公车,看见一对夫妇在站牌下我就上去想再问一下,结果他们也是游客,倒反过来问我在科多瓦应该看什么。大清真寺呀(Mezquita)。虽然这是我来科多瓦唯一的理由,又怕这么一说漏了什么,赶紧掏出书来给他们看,书上还真说的不多,点到为止。我都有些奇怪,那曾经继大马士革遥遥升起、隔地中海与巴格达相望抗衡的伊斯兰文明又一个中心,十世纪欧洲文明之顶端,如今就只剩了一个清真寺么?

公车放我在一条河边,正望向河道转弯处,安达卢西亚的动脉,宽阔明亮,阳光也真亮得能把一切照透。到旅店放下行李,周日弥撒,清真寺要到下午才开放。我冲杯茶,先去上网查查邮件,到楼顶平台小坐,天已经开始热了。然后就随便到街上去走走。

窄巷迤逦,竟一下子就给引去了大清真寺。

期待已久,反而不知期待的是什么。从背面接近,象一座四方城堡,高墙凛立,却也果然华贵庄重。这一撞上,我却颇有些紧张,好像尚未准备便把一个辉煌的时刻随便错过了。见有人往里走,我双脚比脑子快自己就跟上去,爬上墙侧高台,踏门而入。一进门,我就熟悉了,幽暗的自然光下,如林的石柱,红砖白石相间的双拱,一排排下去交相掩映,没有尽头——这里,我来过很多回了。跟着一个隔出的侧道进入一小间,金碧辉煌,我却不甚喜欢。同样的拱柱结构附满人物壁画,完全,是一个小教堂了。

当然,这大清真寺在基督教收复失地后就一直是大教堂,也因此得以保存。清真寺的前身又是西哥特人的教堂,之间还有过一段教堂与清真寺各半的时期,再之前是罗马人的神庙。那些廊柱也是从各个神庙教堂里得来,双拱底一层的马蹄拱正是摩尔人从西哥特建筑风格承继下来,而最终发展成为伊斯兰建筑的标志。弥撒尚未开始,我从绒布帘子后面又出到大厅,刚一左顾右盼,门卫立即简洁有力地喊过来,不、游客、坐下。我诚惶诚恐地退回去,更加忐忑于自己混迹别人弥撒,何况又听不懂。

逃离弥撒,我贴着外墙根向下走,又一道大门敞开,通向一个庭院,庭院里排排橘树,已结了果,荫凉敞亮。我看见清真寺的大门洞开,但写着出口,正犹疑,门卫一挥手,又让我进去了。原来弥撒期间是可以参观的,但要走游客的门,也不卖票。我终于静下心来在拱柱林间徘徊。避开不多的游客,望向深处空廓的廊道,灯影明灭中,屏息于那结构、色彩和氛围。与别处大教堂清真寺那些高阔的穹隆不可同日而语。那些建筑用其高大华丽让人仰望、惊叹、敬畏,无论信仰与否都会有被淹没之感。这里,只有和谐、幽美、深远。诺大的空间被拱柱有规律地分割,与人比例相适,让人觉着亲切,又多一份神秘,仿佛人神共在。

对这个建筑不寻常的期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在里面站了半个多钟头吧,就出到庭院,看了一眼宣礼塔,已毫无感觉,便离开了。我往犹太老城那边走,去看那座南方仅存的犹太庙,在在是摩尔人的风格,买了一张晚上中世纪犹太音乐会的票。到老城门外的河道花园走走,在城门口右手高台阶上塞内加铜像旁的树荫里坐着,看城门处一个老妪低低地在那里讨钱,游客从城门进进出出。饿了,就回到老城捡一间酒吧要了几样tapas,是旁边一个客人给推荐的,他还让酒保先拿出一点给我尝尝。在午后的街上走,时不时撞上一栋年代特异的建筑,它们在我面前沉默,我也只能与之对视,无法了解它们的故事。能够探勘的就是那偶尔虚掩的门窗内的一角庭园。一座楼里两个年长的妇人正打着招呼各向自己的家门走去,好像在这样的老房里住了几世纪的人。我眼里精美的建筑、装饰,是别人平常的日子,想来一片温暖。

我的脑子渐渐清晰,这才想起大清真寺里那个最重要最华贵最摩尔风格的神龛(mihrab)我根本就没有看。其实进去后我还特意问了,最后却是稀里糊涂有些木然地离开。觉着还会来、总还会来。可是,明早我就要走了。

后来我想回旅店睡会儿觉,又经过大清真寺。那时参观的游客已经排队绕得都找不到队尾了,鱼贯地买票再鱼贯而入。我不想进去了,以后再来吧。何况,我虽已习惯了进教堂买票,可是到了这里我就是不想再买票,我想保有那份随兴踏入的感动,哪怕是矫情。而我的心中竟已没有遗憾。

二、

半夜近三点,我要去付一场单独的约会,对,就是和夜色里的清真寺。出门时,旅店的人说,这么晚了注意安全呀,Disco的人正是这个时间离开呢。我说,不会不安全吧?我只是去看看大教堂,半个小时就回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解释,而且说的是大教堂。白天的喧闹没有了,街道洒过水,路灯照在雪白的墙上很亮。偶有路人错过,间或一辆车的大灯把小巷照透片刻。然后就是我一个人,安静极了。此时这个城市是我的。清真寺城堡一般的石墙被灯光打成金黄色,在窄巷间兀然而立。此时,它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开始绕墙而行。看看表,三点整。

砰的一声,灯光灭掉了,只剩昏暗的路灯。这庞然大物在黑暗里屹立,仿佛才是它的真面目。我心里一紧,被压迫的暗,回头,绕去另一侧,街灯亮一些。那些精雕细刻、镶红黛绿的门在夜色里没有阳光反射下的熠熠之光,回复朴素的繁复,色彩褪去后更显其筋骨清丽。我又爬上高台阶,紧贴着石墙走,摸一摸黄铜色的门钉,14x23,数了两遍不一样。有一扇门里还点着灯,趴在门缝上又可见红白相间的拱券。庭院也亮着灯,大门都是紧闭的,这些灯点给谁的呢?我又摩挲一番墙石砖缝,最后深深看了它一眼,才拐进回旅店的小巷。

躺在床上,窗外Disco的音乐有节奏地敲着耳膜。起身关上窗、打开风扇,乐声隐约,风扇又转得节奏分明。我十分清醒,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早晨,街上仍是静,此地假日,一切都醒得晚。阳光在屋檐上明亮地跳着,尚未照进窄巷。空气清冷,其时已是九点了。离去车站还有一个小时,我又身不由己地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庭院的门开着,里面的门也开着,又是不卖票,游人也不多。这次我从入口进。这一侧的廊柱拱券间灯光极暗。

走着走着那个神龛一下就在眼前了。并不是想像中那种所有的路径都引向它,毕竟这里是教堂了。也没有图片上那般灿烂耀眼。站在栏杆后边望着它,又是精湛深邃的完美。从自然中抽象出的细密图案以及古兰经文的书法纹样,红、绿、金,却没有一样颜色张扬,都是沉稳的色质,镶在一处又是彻头彻尾的华贵。这些图案由四百万块马赛克拼起,马赛克是拜占庭皇帝给科多瓦哈里发的礼物。

我从神龛退开去,再转过来时,才看到从正面向它走近的通道上廊柱图案形制的变化。虽然视线被游客间歇阻断,我依然体会到从远处渐行渐近、仿佛接近终极的那种神圣、神秘之感。这时候教堂里想起晨祷的颂歌。寻声到了如今大教堂的中心,在摩尔式的拱券上建起的文艺复兴式穹顶。长凳上的人们正在做礼拜,两侧是颂诗班,都是年长的神甫穿着白袍。我站在后边看着、听着,眼泪竟然就落下来。不是歌声的宁静所带来的超验,而更是感动于人类寻求上帝的这千般努力。不同宗教间的相互征服是人事资源的争夺,在神的面前本是殊途同归。

眼前,天主教堂的穹顶占据着正中,指向上帝与苍穹。那边,无与伦比的神龛也是一路将人引领,指向同一个上帝。那千年前的辉煌,那个文明的鼎盛,如今只在别院旁宫。但是,无论你走在哪一条甬道上,是通向基督教的圣坛,还是伊斯兰的神龛,你都会有同样的感动。不同的审美,一个张扬、堂皇,一个内敛、精深,依然,依然,指的是同一个方向。人类之间层层叠叠的征战主宰,在这里一清二楚。而对神的追求,人在神前的谦卑,不同宗教的同质融合,在此也张显无疑。我亦悲亦喜,又回头遥望一眼神龛,就离开了这间辉煌的清真寺—大教堂。

来科多瓦赴一个年深日久的约会,我得到此生都将难忘的一场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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