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8
Y
这个周五和上一个周五总体来说并没有不同,如果非要寻找什么亮点,以下故事差强人意:我的同事D终于如愿以偿换了显示器。D是新来的工程师,很不幸他的电脑显示器是台又老又丑的CRT。据D未加证实的推测,秃头经理此举出自“嫉妒”;我则将D之推测归为“投射效应”。话说回来,D的长相和穿着打扮,在一堆不修边幅的工程师中,不可谓不引人注目。所以,当我在卫生间里听到秘书L跟会计S八卦D是否会成为她们的G.B.F.(Gay Best Friend)时,我并不吃惊。
大概是周二——也许是周三,我的记性很差,涉及到时间尤其如此——休息室的微波炉坏了,在清洁工扔掉它之前,D抢先一步,简单拆卸之后,取出了磁控管。星期五的时候,D的显示器上出现了一红一绿两块碟状图样,象极中学物理课本上的磁场分布图。于是,顺理成章更换。
中午我和他一起去几个街区外的一家波黑餐馆吃饭,D一直不停在讲,声音渐渐在我耳里模糊、消逝。于我而言,D的存在,抹去了一切我在与他人交往中因为话题的匮乏、言辞的笨拙、以及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甚至伪装和归根结底的自我中心所导致的种种尴尬无趣,所有的谈话都可以再完美不过地进行下去,无论它是假象还是真理。D,他是我最亲爱的午餐伴侣,我最安全的社交对象。
Y,怎么样?有机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试试?
我听到了这句话,可问题是我没听到前一句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艰难地咽下食物搪塞道:等有机会再说。不过,D,我有个问题。你就不怕技师打开你的旧显示器,发现一切正常吗?
哈,Y,你太天真了。我敢打赌那群懒鬼直接就把它扔垃圾堆了,再过段时间,它要不在一艘装满垃圾的船上,要不就已经在亚洲或是非洲的某片土地上。等一下!你知道是我干的?你一直知道?
我笑笑:别告诉我微波炉也是你弄“坏”的。
D夸张地向上帝发誓:微波炉不是我弄坏的。
我们回到办公室前,D说:我今晚要和朋友一起去绿色磨坊,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谢过他的邀请,告诉他我另有安排。
什么是我的“另有安排”?——我不知道。直到我从蓝线华盛顿站出来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想出来。我鬼使神差又去了艺术博物馆,可门口两只狮子突然令我反胃。于是我沿着密歇根大道往北步行。
然后,开始有骑自行车的人潮水般地涌来。有老式单车、独轮的、双人的、以及再正常不过的自行车……他们高声地喊着:星期五快乐!路旁行人与他们击掌相庆;汽车喇叭声连绵一片,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以示呼应。
我站在路旁,看得饶有兴致。一个戴着头盔的骑手突然停在了我身边:你好!
我既不感到诧异也并不留意此人是谁,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活动?
Critical Mass.
我问你游行,不是物理。我补充道。
我说的是自行车组织Critical Mass,不是物理的临界质量。对方笑着回答。然后他摘下头盔:我打赌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正眼打量他,似乎有几分面熟:我认识你吗?
他说:上个星期五,在艺术博物馆。
感谢他的提醒,我想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
听着,我不知道怎么样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套近乎才不显得愚蠢;可是如果象上周一样让你就这样走掉,我会更加愚蠢。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喝点什么?虽然我既不喝咖啡也不喝茶,但该死的那些咖啡店里总有我喝的饮料吧,我现在快渴死了。
我看见有一粒汗珠已经滚到了他的右眼角,亮闪闪的,似乎是很渴的样子。我突然涌起了和这个陌生人一起走的冲动,最坏的都已发生过了,还有什么可能更坏呢?可我说出口的却是:如果我们下次再遇到,我就跟你一起走。然后我转身走进了旁边的美西百货。
不会再有下次了,哪里还会再有下次。这是一种苦涩的认知,可我必需接受它。
Z
乱七八糟的一周,我差点给人配错了药。那个博物馆里遇到的女人象我大脑里刚刚生长的一个毒瘤。与她相遇的场景,因为温习了太多次数,而渐渐变成失去锐度的褪色照片。我试图理性地去分析这种病态的吸引力究竟源自何处,然而我的思维火车如同一个无法进行下去的化学反应,总是固执地停留在某一点。那一点,我知道,就是她仿佛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的漠然神态下的湍流暗涌。我最终绝望地放弃这种所谓的理性分析,而将其归咎於利比多。没错,利比多。我和前女友分手有一年了吧,我已经快忘了女人的滋味。我不是没有对那个墨西哥女招待动过念头,但一想到她极有可能同时也和别的男人上床我就忍不住恶心。说真的,她的胸真大。
我是一名药剂师,我在华盛顿街和密歇根大道十字路口西南角那间沃尔格林药房里工作。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刻板地复核处方、分发那些大小形状不等颜色各异的药剂,除此之外,能增加一点兴奋度的大概就是按照字母顺序琢磨病人的姓,猜测他们的种族面貌身高和个性。你不要误会我不喜欢我的工作,我很享受我的工作,可它也仅仅只是一份工作,如此而已。
我住在南威尔士街芝加哥河畔一幢十二层高的公寓楼里。我的单身公寓在九层,朝西,带一个半圆形的露台,能看到楼下的芝加哥河以及令人目瞪口呆的夕阳美景。关于夕阳,大概是我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那天我们在露台上烧烤,然后做爱。情绪酣畅之时,我突然看到夕阳染红了西面半个天空,整个皮尔森区像是被熊熊烈焰所吞噬。我目眩神迷,停下所有动作,直到前女友出声喝叱。她后来大发雷霆,我说我很抱歉,没有对你的高潮负责到底。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送我的瓢虫冰箱磁铁现在还老老实实呆在我的冰箱门上,红色照旧鲜艳欲滴。
我以前从未因分手而神伤,这次也不例外,我找不出神伤的理由。女人要的爱情,在男人这里,也许只是一段“关系”。爱情这种东西,更像一种急性病,这一秒钟来临,下一秒钟死去。然而现在,我突然对新的爱情的来临感到了不确定。
我已经连续一周梦到了父母家的地下室。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的地下室就是父亲的一个化学实验室。我梦到童年的我手握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玻璃试管,父亲站在旁边,不停往试管里添加试剂,神色严峻。溶液在分层,每一层都色彩艳丽又各不相同。试管开始发热,然后玻璃融化,和着七彩溶液,顺着我的双手,直至流遍我的全身。我向父亲哭喊着痛,他一言不发,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那个亚裔女子,她脸上挂着神秘的笑,象止痛剂一样地安慰着我。
我从这个梦里醒来,然后在接下来的夜晚继续重复。她的面目在梦境里渐渐模糊,却在醒来的白昼里异常清晰。
周五下班之前,我决定让我的同事给我开个处方,他没有同意,我懊恼之余却也无话可说,悻悻地出门骑上自行车准备去参加Critial Mass每月最后一个周五的游行。
我是在水塔附近看到她的,一个星期至此终于有了着落,我再不需要那见鬼的处方。我又一次开口邀她,她的拒绝听起来更像调情。
一定会有下一次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