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我的1976》:地震那晚,我正在站岗
高岩,1976年入伍,在唐山机场某连服役,目睹了唐山大地震的全过程,并做了记录。
1. 连长说:“原子弹爆炸了,赶快抢占工事!”
那一年,我刚满20岁,在唐山机场某连服役。我们部队驻地在郊区的一片大苹果园里,一排崭新的平顶红砖房整齐地环立在足有两层楼高的406雷达天线旁。从这里往东是唐山市区,往西紧挨着飞机场跑道,往北两华里是唐山机场的场站机关;往南不远,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叫做“碑子院”。
1976年的夏天显得非常奇特,出现了许多古怪的征兆。雷鸣闪电伴着滂沱大雨下个没完没了。老兵们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大水,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水;炊事班那头已经生养过几代子孙的老母猪突然吃起自己的新生小猪来;大震头几天,碑子院村鸡飞狗跳,在我们营地都听得真真切切;井水变浑了,河水突然倒流起来,道路多处翻浆……
7月28日凌晨三点钟,我被叫醒换岗,这是一班到4:40分的夜岗。我当时的感觉是,怎么外面这么静啊?连每天夜岗都咬得我难受之极的蚊子都不见了。我按惯例隐蔽到距雷达天线20多米的果树下。时间大约到了凌晨三点半,天地越发显得昏暗,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爬上我的心头,我身上的每根神经都开始绷紧了。
突然,从雷达天线车的方向传来一阵金属的哆嗦声,十几米高的塔形铁掌显然是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摇晃着。“有情况!”我惊恐地端好枪,一步步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一步,两步,三步……第五步还没落脚,天线上空忽然闪出一个月亮般大小、边缘松散的大白球。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光把大地足足照亮了两秒钟,房屋、果树、小草等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还没等天暗下来,脚下已经剧烈地摇晃起来,一切都在翻江倒海似地动。“是原子弹袭击?不对,没有冲击波。啊——是地震!”大脑在瞬间就形成了判断。
我拼命地喊起来:“地震了,地震了!”在摔倒在地之前,我本能地拉了一下枪栓,扣动了板机。没有子弹的枪膛里发出可怜的空响,立刻就被甩飞了。随之而来的是如千百架飞机启动时的巨大轰鸣,毫不客气地压住了我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整个人在地上一会滚向东,一会滚向西,很快就分不清方向了。大约过了几十秒钟,在渐渐远去的隆隆声中,我刚好滚到一根排球网柱下,赶紧抓住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排排崭新的小平房,竟一间也没有倒,几个门口,人正不断地跌出来……
我强咽下一口唾沫,润润喊哑了的嗓子,同时奔到窗台下,捡起用来计算站岗时间的小闹钟。此时时针正好指向3点37分。这个钟不一定准确,这个时间却让我牢牢记住了。
震后仅仅几分钟,在砸塌的雷达车上,在大路口,在防地的周围,都出现了持枪的身影。连长提着手枪指挥着:“原子弹爆炸了,赶快抢占工事!”我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用沙哑的嗓子喊道,不,不是战争,是地震了。他愣了一下,立刻命令大家离开建筑物,全集中到操场上去。
震后7分钟,战士们已经开始奉命行动了。一部分人坚守岗位,修复雷达工作室,另抽出10多人由指导员带领,奔向离连队最近的碑子院(1984年出版的军史上这样记载着:“在唐山大地震发生时,驻唐山市郊的某部十连,震后不到七分钟,即赶到一公里之外的生产大队,抢救遇险群众……”)。那时,天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脚下每几分钟一次的余震,使路上的人像喝多了酒似的东摇西晃。
到了村口,借着闪电的余光,大家都呆住了——这是那个熟悉的繁华的小村庄吗?再也看不到那片冀东特色的绘有壁画的平顶灰砖房,脚下是一堆堆大土包。十几个惊魂未定的幸存者穿着裤衩在那儿哆嗦着,有的还紧紧抱在一起。周围到处都是呼救和哭喊声,这些人竟无动于衷。一个赤背上淌着血的村干部显然已经动员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哑了,但呆若木鸡的人们还是一动不动。
我们的出现,好像一针强心剂,僵死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那村干部更像是见救星,猛扑过来,抓住指导员的手,带着哭腔说:“咋办啊,这可咋办啊?”
指导员跳上一个大土堆,挥手喊道: “乡亲们,不要怕,有部队在,就有你们的亲人在,快给我们带路啊!”
“解放军万岁!”“共产党万岁!”群众的情绪终于正常了,喊着口号,很激动。
我们最先从身边的土堆里扒出一个小男孩,又从木梁下面拉出他那断了双腿的母亲。血,搀杂着墙灰土的人血,有生以来第一次沾上了我的双手,粘糊糊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腥味。我和两个老兵领着几个群众首先向村子里边跑去。……
在当时,所有铁锹、镐头等工具都被埋到了土堆里,就是有,我们也不肯用,一切只是为了群众的安全。所以救人扒口子,全靠手指头。....
玻璃、瓦片、钢筋很快就把双手划得鲜血淋漓。盛夏季节穿的凉鞋不断碰到钢筋上,脚裂开了一道道肉口子……我们竟觉不出疼来。有个群众手下扒出了一个蚊帐,我忙跑过去,按了按那个蚊帐,像皮球一样有弹性。这是人肚子!我忙把大家都喊过来,小包围圈里出现了四五双手,砖、瓦、木片、灰土纷纷飞向一边,....
...我几步跳出院子,用力挥动着胳膊跑着,喊着:“哪里还有埋着的人?哪里还有埋着的人?”我们几个人,像一股狂热的台风,用几乎是拼命的速度卷过一家又一家,很快又救出三个喘着大气的小伙子。但还没等看清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就又被呼救声给叫走了。等忙了一圈回来,脚下竟是三具僵硬的尸体了。这件事每每想起来,我就为没对他们及时进行人工呼吸而内疚。直到多年后一位大夫听了我的叙述以后明确指出,他们可能是死于严重的内伤时,我的心才平静了一些。
2. 被救的小伙子泪流满面地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解放军”
我们折回村头,这里已经像开了锅一样。同志们得知市里的?耗以后,正围着干部们请愿呢!“唐山师范学校告急!”这急促的喊声立刻使人们安静下来。唐山师范学校有四五百人还埋在坍塌的楼里。这所学校在当地的唐山也是一所高等学府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倒塌的大院内,稀稀拉拉的几个同学,散布在三座不如平房高的楼堆上,在暴雨的冲刷下,一股股红色的小溪流正从碎墙和裂缝中涌出来。很多死者的四肢和腰身暴露在水泥板堆外面。呻吟和惨叫声从脚边一直响到废墟的深处。我也顾不得听指挥了,几步跨上这震前的三层大楼顶,迎接我的是变了调的“解放军万岁!解放军万岁!”的呼叫。一个大个头男同学,最先扑过来,抱住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一条水泥板和碎砖支成的窄缝里,一个男低音从里面时断时续地传出来。余震袭来,那条缝隙又缩小了几分。我脱下军装,从那条缝隙里强挤了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足有5米多深,借着洞口的余光,我好半天才看清里面的一切。一辆变了形的自行车梁,紧压在那男同学的腰上。车上是块破床板,再上面是一块摸不到边的水泥预制板,离他只有一米多高。余震伴随着地声滚来,尘土中床板又“咔咔”地断了好几截。只听一声惨叫,自行车下的人又疼得昏了过去。我用力吐出溅进嘴里的灰土,情急之中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余震一个接着一个,要说不害怕,那简直就是睁着眼说瞎话。我只要后退出几米,声称里面已经卡死了,无法搭救,自己就可安然无事……可是在那时候,几乎每一个军人都置生死于不顾了。后面几个焦虑的声音喊道:“危险,解放军同志,你赶紧出来吧!”我硬着头皮说没事。
这时车子下面的那个同学带着哭腔说:“叔叔,我……全靠你了……”其实我那年才刚刚20岁,跟他差不多大。情急生智,我忽然想到了中学时学过的杠杆原理,于是顺手摸了一根铁棍,迅速插到自行车的车梁底下,使尽全力用半个身子压下去。啊!自行车居然活动了,慢慢抬离了伤员的腰。我忙在棍下垫了块石头,又继续撬起来……就这样,硬是在这几乎不可能抬起的数吨重物中,牢牢地支起了一个微小的空间,我兴奋地抱住他的腿,一点点向透进生命之光的洞口挪去……洞口早聚集了一大批人,大家七手八脚把我俩拉出来,还没等站稳,只听轰隆一声,在余震卷起的尘雾中,那道窄缝就永远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我吃力地背起断了腰的男同学向操场走去。这位1.80米的大小伙子压在我只有 1.60米多一点的身躯上,实在是让我勉为其难。一不小心,脚板踩在木梁的一根大铁钉上,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的疼痛。好不容易到了操场上,才发现自己的大脚趾头上的指甲已经快掉下来了,可能是刚才碰到了石头上,仅剩一点皮连在脚上。那个被救的小伙子死死地抱住我的左腿,泪流满面地问我的名字。我不说,他就死死地不松手。我费力地?开他的手,告诉他:“我叫解放军。”趁他一愣神,我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我没有计算自己一共救出了多少人,我相信所有的战友们都没有计算过。除非这个人有毛病。后来《空军报》的记者在采访我的时候,报道我先后救出了“十几个阶级弟兄”,我未置可否。我想,那应该是最小的、最保守的一个数字吧。
我想我有必要一个小小的细节讲给大家听。
在我和四个小伙子组成的救人小分队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10多个生桃子。“来来来,每人一份,吃完了再干。都三点多了。”“什么?”我暗吃了一惊,这就是说,从凌晨接岗到现在,我已经整整12个小时米水未进了。人就怕松劲,这样一想,我顿觉眼前一黑,好半天才定住神。
作为解放军战士,我们连队在那个苹果园已经驻扎了10多年,还没吃过人家一个苹果,但是现在,我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几个生桃子。不过,我还是毅然推开了老师那捧着桃子的手,说:“谢谢您,我不能吃。我省下一份,群众和伤员就能多吃一份了。”老人老泪纵横……这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精彩故事,这是发生在唐山大地震中军民之间无数真实往事中的一个。
3. 哄抢者把一些战士打成重伤
我永远无法忘记震后最初几天那不太和谐的音符。
在倒塌的冷库中,5万头生猪被大雨冲刷着,散发着诱人的味道;银行那摔裂的保险柜旁,飞舞着一张张崭新的“大团结”;商店里原先摆在柜台上的手表、收音机、呢料现在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哄抢是这样开始的——人们先是自发地拥向食品店,拣出里面可吃的东西填饱肚子,然后找到布店,用一块块布匹裹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吃饱穿好后,一些人终于原形毕露了,带头冲向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在商店,他们掠走了一切能搬动的东西;在银行,成捆的钞票塞进了扎起裤脚的裤裆;在食品厂,有人因分赃不均而厮打成一团……新市区百货商场,这个唐山最大的商业中心废墟边,部队战士手挽手组成三道人墙还是被冲开了;路南区那个空空的保险柜,碑子院那个被抢得见不到一块整砖头的供销社,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着……
在这极度混乱的状态中,“八一”军旗下的战士们本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原则,再次冲上第一线,保护这批唐山明天的物质基石。战士们的血,再次流下来。有的战士几乎被打死,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捆布!
当我和另一个战友被派驻某供销总社时,唐山公物的守卫者们接到了“险况时可以开枪自卫”的命令。
我还清楚地记得,面色严峻的指导员先向我们通报了发生在昨天的惨剧:在某供销社,几个陆军战士,全部被打成重伤,造成终生残疾。接着再三叮嘱我们,情况危急时,第一个点射,只准朝天上放;第二个点射,只能朝人头上方的空中放。实在吓不跑,也只准射他们的腿部,尽量不打死一个人。
黑夜降临了,在零星传来的枪声中,我端着压满30发子弹的冲锋枪,警惕地巡逻在一堆堆公物边,那废墟中用塑料布搭起的窝棚里,另一位等待换班的战士就枕在装有几十万公款的铁匣子上睡觉……
几天后,枪声停了,各级组织基本上恢复了,一场限期退赃还款的运动开始了。当街挂起的高音喇叭里,整日整宿地呼喊着:“广大社员注意了,广大社员注意了,限期XX日晚12点前,把公共财产送还原处,过期不还者,查出严办!及时送还者,概不追究!”
人,毕竟是人,当他们的头脑清醒后,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时,惊恐和悔恨马上占满了整个身心。他们没有勇气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公物送还回来。于是,每当夜幕降临时,一群群黑影重又活跃在几天前他们来过的地方,你会惊奇地发现,在商店、银行、工厂的军队警戒线外,冒出一堆堆的物品。
(摘自《我的1976》,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006-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