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湖垂钓小记

   在两个多钟头以外的哥伦布住了已近二十年,这是第一次来伊利湖钓鱼。其实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钓鱼,还是被朋友沈君拖来的。他是个钓鱼迷,运气也从来不错,我指望多少能沾点光。

   早上八点,从克林顿港 (Port Clinton) 的一个小码头上了这艘专带游客钓鱼的船,半个多钟头开到湖中。沈君前天打电话来订船位时,这里的人说,克林顿港当然是世界的鼓眼鱼 (walleye) 之都,但今年八月的天气,钓鼓眼鱼太热了一点,钓黄河鲈 (yellow perch) 倒是正好。于是沈君和我,六个素不相识的钓友加上船主和他的一个助手,今天都算是专为黄河鲈而来了。船主关了引擎,助手抛锚下水,大家就各自忙活起来。

   鱼饵是在码头上的渔具店里专门买的一种鲤科小鱼 (minnow),细细的灰黑色,大约两吋长。说是一块五一打,买四打却给了足有二百条还多,在那只小小的桶里面活泼地游来游去。船主借给我们一个用电池的装置,插在桶里不断地吹出串串氧气泡来,这些小鱼就能活得久一些。你一伸手到桶里去,每条鱼都拼命地躲闪,挣扎,刚抓住了又滑溜了。从一个钓者看来,这些小鱼的“困兽之斗”实在已毫无意义,所争的只是个把钟头的早晚,也许只有几分钟而已。

   不一会儿,大家都穿好了鱼饵,将钓钩扔进水中。船主说黄河鲈是在水底游动进食,于是大家都任着钩子往下沉,等到那细细的钓丝在浅绿色的湖面上无声地松下来,才又往回收一圈半圈,拉直即止。这样,穿着小活鱼的钓钩刚好悬在离湖底只有几吋的水里,鱼来咬钩,手中的钓竿上就应该能感觉到了。

   船身起伏,钓丝张弛,是湖波的荡漾,是大湖生命的律动。

   这是真正的大湖。远望无边无涯,直到水天相接,苍茫一色,四顾无遮无碍,连人说话的声音都留不住,看他嘴还在动,话音却已消弥于那笼罩一切的寂静天光里 ...... 令我想起当年初到新西兰,站在太平洋岸边东望,人指着说对面就是西半球的智利,要是你看得见的话。只是眼前的湖水不是蔚蓝色,而是一种淡雅的绿玉色,也没有那种咸涩的海腥味。但是照样也有数不清的水鸟,大的小的,白的灰的,与常见的海鸟们看不出什么两样,有的翱翔于空中,临风上下,有的栖息于湖面,随波起伏。

   湖面上,远处有时还能看见很大的帆船驶过。早生二百年,当能看见1813年夏秋之际,美英两国舰队在这湖上的一场恶战。美方九艘舰船对英方六艘,双方死伤都过百。最后年仅28岁的柏利将军 (Oliver Perry) 率领美方击败英国舰队并将其全部俘获,为美国从此夺得了对伊利湖的控制权。这位将军的更有名的弟弟 (Matthew Perry),四十年后率领美国舰队驶入江户湾,打开了日本的大门。今人来此,唯见远方鲈鱼南岛 (South Bass Island) 上,一百多米高的国际和平纪念碑,在渐渐开始灼人的夏日阳光下,直耸入蓝天白云之中去。

   最先钓到的是坐在我们右边的那个小伙子,钩丝拉出水面,跟上来的就是长约半呎的一条,体型较细,重不会到半磅,却是很好看的浅黄色绿条纹。他一开了头,很快人人都有了收获。同船的都象是久历江湖的老钓手,一根钓竿收上来,或三钩皆空,或双鱼并悬,他们都丝毫不动声色。钓友中间,我大概是最后钓着的一个。船主很知道什么季节该把人带到什么地方钓什么鱼,他的助手又教给了我们一些小技巧,比如怎样把一竿二钩改装成三钩之类。但最后每一条鱼都还得靠你自己的手拉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在水下十几呎轻轻咬钩,握着钓竿的手要很敏锐才能及时察觉。记得幼时文革期间,也趁乱与邻居一群孩子去西湖边钓过几次虾。按理说,虾当然比这鱼还要小。但西湖水浅,涟漪不兴,不象这里波浪起伏,船身上下,钓丝一松一紧,就活象一直就有鱼在咬钩一样。十几呎钓丝一路摇上来,最后才见三条小鱼饵依然故我。如此重复多次,慢慢就变得懒起来,拉起来的就又成了三个赤条条的空钩子。船主瞅见了两三次,寻我的开心说“你今天是喂鱼来了!”我也只能笑笑,古时候不还有过以无饵直钩垂钓渭水的姜太公么?但是这里的鱼实在多,一会儿也就是我的“零的突破”,然后接连拉起来好几条,并且我钓到的个头都不太小,想来是鱼大动作强度也大,送出来的信号连新手也不容易错过。

   当然,大小也是因鱼而异。最大的黄河鲈,世界纪录据说也才刚过四磅,再说那已是1865年的事了。这天我们船上的人钓起来的,都是三、四条才一磅的样子,连船主和助手也没能有惊人表现。几次有人拉起大些的鱼来,却又不是黄河鲈。那鱼粗看略象白鲈鱼 (white bass),可是灰白无光,大的每条可有两三磅。船主的助手和那个中年非裔男子,先后都拉起过这种鱼来,却一个个都如沾上了什么晦气一般,除下来,看都不看就往湖里一甩。问他们那是什么鱼,给的回答一听就不象真的鱼名,还说是因为这鱼实在太难吃了。领教过美国“工农兵语言”的生动性和表现力的人,当不愿深究他们到底给这鱼起了个什么名字,但那天在我们船上,就有四五条这种大鱼因此而逃生。

   庄子行于山中,见一大树,歪歪扭扭,浑身疙瘩,毫无可用之处。伐木者弃而不顾,大树因此得脱斧斤之灾。庄子顿有所悟,即示弟子 “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的处乱世之道。出得山来,在朋友家过夜。朋友命仆人宰鹅待客。仆人问:“一只会叫,另一只不会叫,杀哪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弟子问:“大树以不材得生,而此鹅以不材得死,先生将何以自处?”庄子无奈,最后自我解嘲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其实,哲学家在这里是被自己绕糊涂了。哑鹅论鸣虽无材,论肉却是美味,取死之道,仍不外“有材”而已。旷代智者,六十年及几千年间无数中国读书人,悟性乃不如伊利湖中,其貌不扬其名亦不足为外人道的一条白鱼。每次此鱼被抛回水中,各色水鸟,无大无小,闻声齐来抢食,一见则无不扭头而回,任它悠哉游哉,潇洒离去,谁能说它们一定不是从前嘴馋上当学了乖呢?

   黄河鲈则素以美味著称,各地餐馆,甚至常以别的鱼冒名顶替,以招徕顾客。钓者既慕名而来,除非是小到两三吋的,一般也不见他们扔回去。好在管理方面有每人二十五条的限制,船主也真的会到每个桶里一条条地来数。沈君所获远多过我,但我们两人加在一起还只有三十来条的时候,已过下午三点,船主就把船往回开了。

   作饵用的那些小鱼,这时还剩下大约二十来条在桶里,还都是那么活泼游动,不肯有一刻安宁。沈君拎起桶来,往湖中一倒,灰黑的细条条,左右腾跃,一眨眼都变成了圆点点,再一眨眼,已消失于无垠浅绿之中。一直觉得,它们既困于此一小桶之内,命运已经铁定,一次次的闪避与挣脱全是徒劳,表现的无非是动物本能的愚顽与荒诞,可怜可叹。岂料坚忍加上运气,竟突然出死地而重生。虽知大湖如海,风波险恶,但毕竟也可以让他们有更大的作为,更多的机会。 

   船主回家心切,船开得比早上出来时快很多,引来众多水鸟一路追逐不舍,上下翻飞,欢叫不停,不时俯冲下来,抢食被螺旋桨翻卷上来的各类小鱼,金色夕阳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湖面,一条白练,正划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

   但我们极目所见,其实只是伊利湖西边小小一角,面积不会超过全湖的五分之一。十亿多年前就开始的地质运动,又经历了不知几多万年的冰川刨蚀,直到大约一万年前,冰川融化,而成今天年轻的五大连湖。伊利的25000多平方公里和平均19米的水深,在五湖中,论面积是倒数第二,论蓄水量是倒数第一,但其苍茫与浩淼已足令我们叹为观止,惘然若失。其实就连包容这五大湖以及一切江河湖海的地球,也只是围绕着太阳旋转不停的一颗小小行星,银河系有4000亿颗太阳这样的恒星,年已130多亿岁的宇宙至少有1000亿个银河这样的星系,分布在至少930亿光年的空间 ―― 置身其中,我们的生存处境,与刚被我们亲手倒回伊利湖中去的那几条小鱼,难道真有多大的不同?真正支撑着我们安身立命的,与其说是理性和聪明,还不如说是信念,坚持,与幸运。

二OO九年八月

俄亥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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