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一天下午我正好有点时间,向机关办公室要了一辆车和堂弟一起到了他转点落户的生产队。路上我们默不吱声怕被我很熟悉的司机听去我们谈话内容得出个因私用车坏印象,好在沿途不算寂寞,隔三差五就有钢筋水泥的雕堡工事落入眼帘,有的是被掀翻炸毁半身瘫倒在河滩边,这是上海北郊区一道风景线,当年共产党解放上海时这一带是鏖战正激的主战场,说了再远点,这里也是淞沪抗战时中、日两国军队的士兵横尸沙场、殁魂飘落的地方,我融景生情、肃穆的怀古心情有点沉浸在车速颇快、奔驰其间的农村大地里,大地,伟大的母亲。这里曾经是一年一度的春华葱陇之景、现又到了开镰收获扬谷打场的秋实时期,但沟浜边畔飘絮的芦苇、依依泛黄的蓑草、有些颓败但间或可闻鸡鸣狗吠的村舍茅屋和石桥下河道里的拉纤撑篙的民船......
这些秋色赋下的浮世图景给人们毕竞是西风秋凉的落寞及世事无常之怅然。
堂弟所在的村子是个三十多家农户的生产队自然村,村舍傍靠一条沪境入苏南太仓的县级公路、面依不太宽阔的浏狮河,河流两岸杂花缠树、柳杉成荫,滩地水草丛中爬满螃蜞毛蟹及其崽仔、窜着无数泥鳅甲鱼、水底布满螺丝蚌蚬,但是,一旦不远处的老石洞口长江水闸大开、灌进月圆满潮时侯的浑黄江水,那河面骤宽水势汹涌澎湃顿生另番壮阔景相。过了河,不出千米便是长江大堤,浩淼的江面正对的尽头是影影绰绰的崇明岛,天睛时极目远眺可见发电厂的高烟囱。江上帆樯远影碧空尽、向东的远处,锚地巨轮四下散泊,货轮木帆船进出黄浦江口络绎不绝。
堂弟告诉我,他肯下乡到这里来生活,和有这么条瞬息万变的河的感染力及这么个江河入海雄阔壮观的景像有关,站在大堤上,虽然找不到〞乱石崩云,掠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感觉,但天地之沧然、人事之渺小、发悠悠思古之情、吐耿坚之胸臆正气,此乃绝佳的栖息生养之地。
堂弟座落村边的茅屋很不起眼,因为是新落户的且无眷属人口之累,更重要的是他仅把这里当作个人生腾挪的驿站。他的卧室简单明了,床铺被褥碗筷再加上三条腿的小方桌和两张坐上去会摇吱吱的竹椅子,几块砖头搁住一块长木板的上面放了几本杂志书报,有点奇怪的是这只长条几案的上方贴着一幅肖像,它既不是时尚的样板戏英雄人物造型的光辉形像、也不是笔墨夸张喜庆吉祥的胖娃、肥猪、跳龙门巨鲤等农家欣春年画,而是一副画技粗劣年代久远、像似明朝时代的方巾儒士半身相。画像虽有裱璜但整个画面颜色泛黄发滞重色,没有文墨题辞更无任何篆痕印鉴,画相是个清癯略有些额纹的男性老者,表情端庄冷峻,炯然有神的目光像在凝神眺视任何一个注意他的人,颇长的一撮山羊胡子和微有张扬外翘的鬓角发绺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这是谁啊?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可能是件字画文物吧,我是这么想。
堂弟侧眼观察到了我的疑惑,他没说什么,拉我到了隔壁一个房间。
这间屋约莫有卧室的两个大小,有一个竹篱巴门通院子,在门口边的一角的地上横七竖八放着一些二十公斤装的塑料油箱,堂弟看看这此贩油工具有点难於启齿,我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要他往巢湖农村送的〞投机倒把〝之食油生意收手歇搁,我冷飕飕地问他,你难道还不想将这些处理掉吗?真的做下去靠这个你能发财吗?堂弟避而不答,指着占了大半个房间的一些旧门窗、屋顶椽、黑乎乎的旧木梁柱及平瓦砖石〞顾盼左右而言它〝地说,哥啊,我淘了一栋房院的旧建材,外面菜园子还有堆着许多,有些珍贵的和怕日晒雨淋腐朽掉的就放到屋里来......
我对这些旧房料不可能有多大兴趣,只不过又是他低买高卖转手生意经,能做些生意赚点钱当然要比闲荡在社会上不知高一足低一脚地瞎混要好得多,但是现在政策不允许啊,不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去顶风钻营呢?
我叹息遗憾之中突然被他塞到我面前的一块青条砖吸引了----
〞哥啊,你看,这砖上的字,是明朝嘉靖年的。〝
〞嗯,什么?什么嘉靖年?〝
这是一块尺余盈长的条型地砖,份量很重,我用手量了一下约半虎口之厚度,尽管砖面光滑磨平但其反面一行〞嘉靖乙未 瓶窑官制〝的魏碑微凸字清晰可见。
我惊奇了,这个〞乙未〝到底是纪元哪一年不查历书且不可知,但是十五世纪中叶的嘉靖年离现在有四百多年了,至于瓶窑是何来历也说不上来,啊,记起来了。以前在航运社时,浙江余杭县有个叫瓶窑地方的人来买过淘汰掉的旧船的,但既〞瓶〝且〞窑〝的那地方历史上有烧坯出砖的窑场吗?
我们房里院外走来踱去,盘算估摸着这一大堆秦砖汉瓦、缕空雕花的窗棂、厚重的门框和为数不多的被熏滞成古铜色的圆木横梁立柱,可见这是一个有些年代历史的拆卸房料。堂弟把我带出院外,指着阡陌连片的农田不远处一片树林介绍道,这房料原来是那里的生产队仓库,一个颓塌了大半个屋宅的老房子,没拆之前,老宅风雨凋零地座落在四面大田的庄墩上,现在正在深入进行农业学大寨,重新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田、林、路、宅。那块被水杉林环抱的空地将被拉平犁成农田。
我点点头,屋基宅地裸在露天及拆房后狼藉的废弃墟土都还在那里,秋色澹淡,高耸成防风林的杉木群枝头在随风摇曳,真有点可惜了,看样子这些有些年岁的树木都得推倒伐尽,夷成田地。
〞啊呀!城厢镇的领导到我伲队上来指导工作来了。欢--迎!〝老远的地方,一个高卷裤脚管、汗流溜的中年人声先夺人地迎上来了。
堂弟告诉我,他是大队的支部书记。
大队书记告诉我他正在生产资料站忙乎县里刚拨来的碳酸经胺的化肥分配之事,满口歉意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大队书记叫人立刻找鸡鱼蛋肉扰个农户做顿饭准备招待领导,我制止了他们,他们都是些年岁长于我的前辈,我若受恭维虽不折寿但也汗颜面赧,彼此礼谦一番后,大队书记找了个公共水笼头抄了几把水洗了脸、放下裤脚管,然后将我们领进了一家有点窗明几净的庄户人家,和主人打过招呼后叫人泡了几杯杭州绿茶请大家都入座。
闲躺于村头的座车椅上的司机同志也被找来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入乡随俗问当地人文景观自然没错。我散漫闲问些当地的人口、收入、教育程度、文化结构及存在的问题与希望上级帮助介决的要求。话题逐步转移到堂弟身上,客气地致谢给你们替了麻烦、还望多多关照云云。我也不知道自己变得如此善言绕舌,体面恰当准确地摆出一个有点权势的后起之秀的矜持而又含蓄的架子,我解嘲地寻思,人呐,可塑性太强了,学样成样,顶着乌纱官帽后大抵就自然而然地会装腔作势。
谈话的当中突然跳出个决定,大队书记承诺给堂弟划出一块住宅地让他造新屋,原来在我不经意中他们俩有了番私人对话,我似乎感到土地爷书记起先似乎面有难色,他瞄了瞄我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我真的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眼睛老是注意窗外一簇苍翠欲滴的青竹,如用笔墨该如何构勒它。〕硬着头皮拍板下来了。这是个什么说项呢?原来堂弟屋里的建材是准备造新屋的,他那间茅草房的宅基地实在太小,周围空间受邻屋拘束不能扩展,扩大农户住宅地基这是有政策规定的,我恍然感到堂弟这次邀我下来之目的正在于此,他是借我的牌子压对方要做成某件事情。
堂弟兴奋起来了,忙给土地爷书记递烟敬茶,书记有点将他撇在一边,对我颔首微笑道,看样子你兄弟真要扎根我伲农村了,他连讨娘子的新婚房都规划好了,他这批旧房料真是合算啊,一眼眼小钞票弄了一大堆砖瓦梁窗,我原来准备盖大队猪圈的,......不过,这种材料我伲乡下人一般是不敢造新房的,大概乡下人脑筋不转弯比较迷信落后.....
大队书记然后介绍了些这堆旧建材引出的老宅的前生今世。
庄墩上的颓倒宅屋按乡下人说法是有点名堂经的,老宅祖上有人得功名做了几任外放官,退休后归隐故里建此宅淡泊余年。但不知什么年代这宅屋竞产生了灵异现像,传说老宅盘踞了一位家神时刻保佑这家人家的子孙,但历届屋主人对此从来就是讳言噤口。北洋政府年代,齐燮元、卢永祥〞江浙战争〝时,开来一营齐军来此地驻防,当时老宅己经沿革演绎成一个供旅程歇脚的伙铺馆舍,那时,宅前有两条官道在此分叉直达嘉定、浏河,一时舟车辏辐络绎不绝、景象繁荣异常。某日,店铺来了几位说南腔北调方言像似行伍出身但又不着军爷戎服的客人,一连几天阴雨出不了门,他们设局圈拢有骨牌之好的店老板小赌怡情,牌桌上,三夹一暗号眼色齐上,店主落下风孤掌难鸣,愈输愈激愈惨心乱方寸,不到两时辰一座庄墩老宅的资财眼看就易手了。情急之中,店主踱步屋外仰天透透气,无意中看到院中有一眉清目秀新雇小伙计向他扬手打招呼,浑噩懵懂的店主见他本能地一阵激凛,赶忙问其你会玩牌赌输赢否?伙计颔首肯顿,店主大喜望外,临赴赌场前突然想起带年轻人去一个地方,在后宅深院的一个尘封密室里,主仆俩焚香烛对一张泛黄古肖相三叩六拜,店主说这是家神胡四太爷,年轻人心里顿生犀灵,轻声告诉主人这挂画上的老人他见过,他入住此家的初夤之夜这位神韵清朗的老者就翩然入其梦境朝他微笑。
主人神色大惊、口里却叠声称谓:甚好、甚好。
年轻人毫不怯场地端坐原来店主牌桌位置,信手拈牌闲神入定,三圈过后牌风渐扬,愈后风头愈健,三赌客无论怎样黑汗淋淋联手厮杀、都摁捺不住后生狂飚脱颖的旺势,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店主赌桌上十指缝中输漏出去的祖传老宅回稳了,最后三赌客输脱了罩身的一袭长衫布褂、裸露出齐军标识番号的内衫悻悻而去。
大队书记说,天下没有极盛不衰的事,神灵不能保佑他所庇护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孙兴旺发达,共产党来了,一唱雄鸡天下白,于是世道昌明鸿运当道,一切鬼魅魍魉都潜踪隐迹,旧社会有钱人剥削阶级都成了各次政治运动的打击对像,这庄墩老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走不出式微凋零的结局,最后一任屋主因成份高娶不着老婆成了鳏夫,此人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被揭发出许多勿二勿三的怪闲话、当时正值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紧张空气时期、于是被抓走判刑了,直到现在还在青海劳改农场没出来。
日头傍西时我和司机准备返城厢镇了,临行前我和堂弟在长江大堤上徜徉了些时间,虽然无心欣赏江天辽阔落霞流飞的秋色,但这是胜过任何茶馆饭店即景发挥各自思想的好地方。我们走出芦花岸柳绵延不绝、花冈石护坡的大堤,脚下是退潮后大片滩涂及菁菁水草,落滩沙鸥穿行在萋草江芦之间,声声鸣啁不绝于耳,观其时尔噗翅冲天盘旋的倩姿,给人以静、动无绪的遐思,遒劲的江风拂拭于身有些许肃煞的凉意,但身心十分舒畅。 我们闲聊许久,话语间,堂弟不讳言邀我乡村此行之目的已达到,他告诉我介决了宅地及具备了旧所的部份原始建材,复制古宅的计划己无大碍了。我不介地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是文物古建筑的概念?复制过的东西有价值吗?堂弟哈哈笑道,从经济学价值观念来说房产一直是保值增值向上走的,但我不看重这个,我的目光落在它的历史渊源、有几份神秘玄奇的传说上。
我更感到奇怪了,一个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现代城市青年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什么?云山雾罩、奇门遁甲概念在当今社会里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答曰你知道易经玄学吗?它们本来就是一门学问,只不过知者甚少而已。再说,人,随父母之床弟之欢阴阳媾和的偶然机缘来到世间......站在这长江大堤上,难道没有天地苍茫、人若蜉蚍的恍惚感觉?他仰望不断移逝阡延的流霞云彩,兴趣盎然地发挥他的思想,这些流水行云最终能变幻成什么?什么叫〞兵无常势〝〞水无常态〝?你能准确地告诉我吗?还有,你的〞腾达〝、我的〞腾挪〝这些都是人的绵薄之力可得来的吗......深邃高远的天、广柔无垠的地,俯瞰游荡其间的神灵,以及一年一秋萋草样的人的短暂生命,.......祸兮、福兮,无常无觉、悄然杳然,冥冥之中自有股超脱主观意志的力量主宰你的未来,决定你的平安或者灾难。
堂弟的思想有些怪异思绪有点杂乱,但就我这点学识能力来反驳他是很苍白很缺乏说服力的,因为我一直以正统的官方的标准来指导自己的思维和言论,没有时间或者是不愿去接触那些似是而非傍门左道的东西,但我这人不专横,很少为自己意见被人反驳而恼怒,人嘛,那能事事由你占上风?于是我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你有多大的经济能力?那是要很多钱的。〝
〞那不是问题!我很快会挖到一座金山的。〝
〞噗--〝我们身边腾飞起一只像是受惊的水鸟,我被它害得打了个趔趄。
我恍然感到,生活中被称之谓「突然」的东西太多了。
〞喂---〝司机站在大堤上喊我了,他快步朝我跑来,说这里的干部很客气,为我们准备了两份活鱼带回去,你看怎么办?
〞抓出水的鱼总不至于让它再游回去,这是俎上之鱼的宿命。给人家点钱吧。〝
我潇洒戏语之下,无意中竞附和了堂弟的〞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