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为人鱼（12）（13）

（12）心
我看到，黑暗的树影里，威廉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立刻，原本温柔的夜风变得猛烈起来。美丽的新月忽然不见了。深蓝色的夜空顿时遍布乌云。
随着一声刺耳的雷鸣，一道刺目的闪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埃里克回过神来，对我说声，“好大的雨！雨停了我再来找你！＂然后，他转身跑了。
狂风暴雨中，威廉稳稳地站在原地，他眼中闪烁的目光，比天空中的闪电还要刺目。我从来没有见过威廉大张旗鼓地施展他的魔法。他永远是和颜悦色，平静从容的。可是，今晚，他却在我面前呼风唤雨。他在做什么？
直到埃里克跑远，威廉才一步步走近我的水池。到了池边，他停下了。
他的目光灼烧着我，我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说什么好。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可以找到人类的陆地上。终于，他开口了，“爱莉娅看到你被人类捉住了。你失踪后，我踏遍了人类的地盘。我已经一千年没有涉足人类的陆地了，对于他们的地盘已经很不熟悉了。找了许久，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找到你。”
“威廉．．．”　我无助地念着他的名字，“你还好吗？”我心中担忧着：按照他的契约，他不是不能与人类有瓜葛吗？他怎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跑到人类的陆地上来？”
他笑了笑，笑容里竟然有些凄凉：“我很好！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费尽心机地找你！你看，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看出他想要走，可是却没有移动。暴雨依然不留情地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雨中微微发抖。
我狠命摇头说，“你等等！”我心中一团慌乱，不知说什么，只是冒出一句傻话，“请你不要走！”我明明知道他不会在这里久留，可是，我只想留住他，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他沉默许久，终于回过头来，他的神情如同他在与自己交战一般。他望着我，努力地维持他的平静，“安琪，这个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懂吗？你这就和我回海王宫！”说着，他的一只手举起来，我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然后看到天空中忽然出现一个深蓝色的龙卷风形状的东西，缓缓向我们所在的地方飞来。我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龙卷风，那明明是海水形成的一个漩涡。
风吹得更猛烈了。威廉站在风里，整个人都似乎马上就要和那个飞在空中的海水漩涡融为一体。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的整个人便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吸了起来，不自控地向着威廉飞去。
我的心已经被他俘获，我的思维无法运作，我此时，只是随着那股吸力，满心渴望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的手接触到了我的，我忽然感到他指尖传来一阵温暖。这是不对的！生活在海里的他，永远应该是冷血动物！他应该是和我一样冰冷的！我悲哀地回忆起海巫说过的话―――他已经在渐渐恢复人类的体温。我战栗起来。
我马上要大功告成了，我马上就要偷到王子的心，我马上就可以找回他的永恒的生命，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随他回去！
我努力挣脱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我会回去，但现在不行！”
他的身形晃了晃，风力降了下来，海水漩涡忽然在空中停住了。
“你有多久没有进食了？“威廉走近我，双手放在我瘦削的肩膀上。”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没事。这里，也，可以找到食物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看着我，目光几乎冒出火来，“那个人类的王子，真的值得你牺牲你的性命吗？“
他在说什么？我的思想如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释，我拼命摇头，语不成声地说，“不是的，你不懂．．．”
他却打断了我说，“我怎会不懂．．．”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沉默片刻说，“安琪，我只希望你快乐！＂狂风忽然停止，海水的漩涡竟然凭空消失了。他的手中，多了一串长长的，雪白的，晶莹的珍珠。他将那串珍珠挂在我的脖子上，说，“你一定饿了。”　他温热的手，仍然在颤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体温留在我的肩上，他的人，化为一阵风，消失了。暴雨随着他的离去骤然停止。天边的新月，不知何时从乌云里探出头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那串珍珠还在我的脖子上，我没有做梦。他来过，真的来过。
我潜到池底，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多想告诉他，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埃里克王子！
整整三天，埃里克都没有在我池边出现。想必他那挑选新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一定忙碌了起来。
整整三天，我都在一种心乱如麻的状态中，我很高兴埃里克没有来打搅我，因为，我根本无心见任何人，无法面对任何事。可是，我又是那样急切地希望见到埃里克，见到他，才有机会偷到他的心。我已经不能等待下去。每次想到威廉指尖透出的人类的体温，我都会对自己信誓旦旦，下次见到埃里克，我一定要抓住机会！
这一天夜晚，月色如水。
“人鱼公主！”我听到埃里克的呼唤。
我忽然凭空紧张起来。今天，我一定要拿到他的心！无论如何！可是，我真的可以成功吗？他叫了几声，我沉浸在自己的紧张和犹豫中，竟然没有浮出水面。忽然我听到砰地一声，他竟然跳入池中。
我朝着他的方向游去，见他全身的衣服在池水里浸得透湿。这是秋天，池水对于人类来说，一定是想当寒冷的。我看到埃里克已经冻得不停在打冷战。
我无奈地摇头，拖他到池边，示意他赶快上去。我在池边写，“小心水很冷”
他一边爬出水池一边说，“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可是我满脸的心事，一定是瞒不过他的。
埃里克望着我，说，“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令你如此伤心？“
我勉强微笑，写道，“我没有伤心。“
埃里克坐在池边，仍然在不停打冷战。晚风吹在他湿透了的衣服上，一定很冷。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才开始渐渐明白，原来人生的快乐是那么短暂，人生中很多事都不在我们掌握中，难怪很多人都是悲伤的。人鱼也一样吗？”
我笑笑，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写道，“不管多么悲伤，我们还是不能放弃信心和希望。”
他用探寻的目光望着我，说，“什么信心，什么希望？“
我写道，“就是希望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相信一切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在我生命中最昏暗的日子里，在我幼年爸爸离我们而去的日子里，妈妈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这句话。我也许是个过于执拗的人，我也许犯过很多的错误，也许做过许多不智的决定，可是，我活到今日，我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这份信心和希望，永远是我灵魂的港湾。
即使现在。
即使我不知何去何从，即使我心中有太多的悲伤和无奈，我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埃里克望着我，真诚地说，“你说得对，我不会放弃信心和希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是如此心意相通。那是一种充满友爱的，信任和理解的感觉。
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发间的水晶发簪，忽然凭空飘了起来，落在我的手中。我惊讶中，忽然狂风大作，暴雨磅礴。
我的水晶发簪，在我的手中渐渐变大，渐渐恢复了水晶盒子的形状。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对自己微笑了。原来，埃里克王子不需要爱上我，只要他的心灵向我敞开。
我张口去念那个咒语。
埃里克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起来。他的心口开始发出万道白色的光芒，将夜空照得雪亮。渐渐地，白色的光芒变为红色，水晶盒子自己打开，石头心从盒子里飘出。我看到埃里克的心口，红色的光芒越来越强，渐渐地，红色的光团飘入我的水晶盒子，而那石头心，则飘向埃里克的心口。水晶盒子忽然缩小成一个红色的发簪，又回到我的头发上。埃里克忽然发出一声有些痛苦的呻吟，他，在我身前倒下了。
我慌了。难道我杀了他？海巫不是说，他会好好活下去？赶快去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均匀；赶快去探他的心口，他的石头心，已经开始跳动。
我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我无意间回头，忽然吓了一跳。
水池中，站着一个人，金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睛，无邪的面容，惊讶的目光望着我。
爱莉娅！我看到天空中，一个海水的漩涡正浮在空中。原来，在刚才狂风暴雨的那个瞬间，她已经到来了。只是我忙着替换埃里克的心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她来这里做什么？

（13）请舞
“爱莉娅！“我发出一声惊叫，“你怎会在这里？”
爱莉娅没有回答，她定定地望着我，目光转向埃里克王子，她那天真无邪的面容似乎在瞬间变得成熟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她质问着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
爱莉娅不理我，优雅地游到埃里克的身边。埃里克躺在池边，他全身已经被暴雨淋得透湿，他的双目紧紧闭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淌在他的脸上。他那张英俊迫人的脸此时显得那样苍白。
暴雨还在下，爱莉娅伸出一只手，努力想要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可是，雨水还是毫不留情地打着他的脸。
闪电中，爱莉娅的脸色几乎令我感到害怕。如果人鱼有眼泪，那么她一定早已落泪。她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你杀了他！大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爱莉娅，你不要胡说，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说。
爱莉娅去探他的鼻息，知道他没有死，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自从你被人类捉住，父亲就整天跑到人类的陆地上找你。我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你被人类害了，也担心父亲的安全。好不容易，他说他找到了你，可是你不肯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父亲如此悲伤过！”
她那“悲伤”二字还是我教她的，现在那两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插进我的心里。我依旧沉默不语，爱莉娅抓住我的手，说，“父亲今天用魔法送我来这里，给你送些食物。”她递给我一串珍珠，继续说道，“大姐，你变了，变成一个我搞不懂的陌生人了！你难道学了人类的巫术？你难道要将这个巫术用在王子的身上？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打算！”
我正在想着如何回答她，就在这时，我听到埃里克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声音。我转身望去，埃里克动了动。爱莉娅立刻游到埃里克的身边，他还是没有醒来。
爱莉娅望着他的脸，竟然看得痴了。我听到她幽幽地说，“大姐，如果他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爱莉娅的口气令我震惊。她根本没有和埃里克接触过，为何对他如此痴迷？难道爱上一个人是一个前生的契约，而不是一件理智可以解释的事情？
我对爱莉娅说，“你放心，我从来没有企图害他，永远也不会。你相信我！爱莉娅，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你走吧！我保证王子很快会醒过来的。”
爱莉娅的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她不舍地看了埃里克一眼，继续质问我，“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他身上用了什么巫术！“
我摇摇头，一个善意的谎言在我心中成型了：“爱莉娅！我没有巫术。只是，威廉教了我一个简单的法术，可以让人类睡着的。你知道人类是不可以看到海王的魔法的！我怕埃里克看到那个送你来的海水漩涡，所以让他睡一下。”
我看出，爱莉娅并没有完全买我的帐，可是也释然一些。
爱莉娅给我一串珍珠，说，“那么，你还是不愿回去？“
我摇头说，“现在不行。”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念大海！可是，我刚刚偷到埃里克的心。我要等待他醒来，确定他没事。
爱莉娅无奈地摇头，幽幽地，几乎有些悲哀地说，“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王子吗？”
她根本没有等我回答，浮在空中的海水漩涡忽然向我们逼近，一直到了池边，然后，爱莉娅从池水中一跃而起，与那漩涡融为一体。漩涡立刻和她一同消失，暴雨奇迹般地停了。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池边传来一声惊叫―――是埃里克的声音。他已经坐了起来，他张大嘴巴，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天空。
我松了一口气。他醒了。他没事！
我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发间的水晶发簪，给了埃里克一个友善的微笑。
不同以往的，他扫了我一眼，似乎不认识我一般地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涣散，表情漠然，他望着自己湿透的衣服，不耐烦地皱着眉，起身走了。
在这一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埃里克的人的确好好活着，可是，他成了没有心的人。不但不会爱，而且，他也失去了一切人类心灵中温暖的感情。
我双手掩面。心中，对自己说，安琪，你错了，你将一个可爱，善良的王子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僵尸！
我该怎么办？现在我大功告成，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我心中只是觉得，我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我曾经以为一个人的生命不过是血肉之身而已，可是现在我忽然意识到，拿走了一个人的心，与杀死一个人的肉体没有分别！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阵轰鸣的雷声，刚刚停下的暴雨，忽然再次砸了下来。
忽然，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随着闪电，一个人影飘到我面前。绿色的长裙，漆黑的头发，血红的嘴唇――――是海巫！
“你的使命，完成了吗？”她的声音冷漠如冰。
不知为何，我摇了摇头。我撒谎了。
“没用的东西！”她厉声说。
我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她撒谎。我只是需要时间静一静，理清自己的思想。王子的心已经在我的手里，我根本无法将它放回。可是，我此刻无法将它交给海巫。我害怕她又拿出那个水晶球看出真相，说，“再给我几天时间。”
幸好，海巫似乎没想到我会撒谎。她冷冷扫了我一眼说，“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看来，我不能在你这一颗树上吊死，仅仅指望你这个没用的人类的灵魂。”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也不再解释，又是一道闪电劈来，她随着闪电，走了。
我将我的头浸入水中，努力试图理清自己的思想。可是，我那纷乱的思绪，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我心中的天平上，一面是无辜的埃里克的心，一面，是威廉永恒的生命。埃里克和我朝夕相处，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将他当做知心朋友。威廉，则是我永远无法拥有的，为了我放弃永恒生命的爱人。
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出选择？为什么我不能保全两个？可是，我何德何能，怎能妄想他们的生命，需要我的保护？
我匍匐在池底，喃喃地说，“上帝，你在哪里？我到底怎么办？”
众神默默。
我听不到上帝的回答，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新的一天来临了。
××××
我的水池一向清净，很少有人来，可是，今日一大早，仆人们便在此忙碌起来。我躲在池底，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到了中午，我才意识到，他们在这里准备一个露天派对。
下午的时候，雪白的桌布已经铺在美丽的长桌上，丰盛的菜肴端了上来，乐队奏起曼妙的音乐。
又过了一阵子，国王和王后入座，客人们缓缓加入。侍者在人群中穿梭，鸡尾酒一杯杯送上，锦衣华服的红男绿女们，谈笑风生。
这时，我看到埃里克一身华服走到人群的中间。他英俊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仅属于他的善良的灵气。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四周的人，似乎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在谈笑的人们，看到王子的驾临，忽然停下，静静地望着他。
音乐骤然而止，埃里克不远处，宴会的主持人敲了敲杯子，说，“今天，是王子挑选王妃的日子，让我们祝福埃里克王子和他未来的新娘！”
一阵欢呼声中，华尔兹奏起，我发现已经有五六个美丽的女人，整齐地站在离埃里克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来请舞。她们一定就是候选人了！
想不到，埃里克挑选新娘的日子，竟然就在今日。
埃里克机械地走到一个女人面前，请她出来。他们优雅地在华尔兹的节奏里旋转。可是，在埃里克身上，我看不到一丝快乐或者哀愁。他的舞步虽然完美，可是却生气全无。
一曲告终，他又去请下一个舞伴。
几只舞曲过后，埃里克和所有站在那里的女人都跳过了舞。
可是，就在他马上要返回国王和王后身边时，忽然，人群中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美丽的金发随便地披在腰间，她湛蓝的眼睛比大海还要深沉，不点而红的唇，纤纤如柳的腰，洁白如雪的肌肤，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裙，一直拖到地上，她没有说话，但在场所有人间的红颜已经失色，她立刻就成为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她娉婷地走向埃里克，温柔的眼波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埃里克默然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向她伸出手来，请舞。
我的目光落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这个人的脸，明明是――――爱莉娅！
她的手搭上了埃里克的肩膀，乐声响起，她优雅地随着埃里克旋转。她的双腿灵活无比，她的舞姿超凡脱俗。
爱莉娅怎么可能跑到陆地上？她的鱼尾巴呢？她怎么可能像人类一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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