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不辞冰雪为卿热
她只是低低的呼唤,抱紧我!抱紧我… 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终于无声。
她在我的怀里慢慢冰冷僵硬,她在一个异国青年的怀里和这个世界做永远的告别。我在青春正盛的岁月里见证了一个生命的消逝。我未看够生命的开放,却已看到生命如星辰般倏然陨灭。
在这个德国北海郊外的花园里,玫瑰正在开放。我是他乡的过客,我看见了异国的花在多情的季节美丽的开放,同时领略了生命里不约而至的悄然谢幕。
我满脸通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在命运之前,徒劳的言说和无谓的抵抗是多少无力。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曾经被纳兰性德的诗句深深感动而刻骨铭心:不辞冰雪为卿热。在我等待的爱情降临之前,我却在这个妇人身上实践我的爱情誓言。我此时的心境,又是如何的错乱和迷惘。命运与我,是怎样一场尴尬的玩笑?
可是,我的努力又怎能改变生死?我飘荡的脚步尚且徘徊,我又如何让你远行的脚步坚定果敢?在我的生命里,未曾抱过一个温热的女人,何曾习惯让一个女人躺在我的怀里,我何曾想过在她临终的那一刻,会是这样的一个简单却永恒的要求?
在我的世界里,还不曾习惯拥抱人类,我从我们的国家的历史里更多读到的是狼烟,战乱,厮杀,阴谋,毒计和背叛。我们学到的首先是如何提防,如何密谋和如何下手,不曾体会的是毫无保留的奉献和没有分别的慈悲和不带目的的博爱。我们不相信神灵,我们对他人熟视无睹形同路人。我们缺乏怜悯和博爱的能力已经历史悠久。
这位异国的妇人,我不知道她曾经的悲哀和欢爱,我不知道她曾经的风华和热忱,我不知道她的迷恋和梦想。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她将去何方?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北海边的乡村守着这片孤独的海域,守着这片开开落落的玫瑰花园。我连自己多不曾了解,我怎能了解刚刚谋面的她?我的朋友要去西班牙做交换学生,便把他已经照顾了近一年的这位年迈的孤寡妇人交付给了我。至于她的身世,我一无所知。他只是告诉我她热爱渴望诗意地栖居的荷尔德林便远走高飞。他知道,只要告诉我荷尔德林这个名字便足以让我满怀热情的赴汤蹈火。
同是荷尔德林的痴迷者,我想我和她之间应该不会陌生。我万万没想到,我第一次来,她便以谢世的方式来迎接我。唯一和最后的要求是让我抱紧她,让她多一份热和力离开这个世界。命运的轨迹没有既定,但是突如其来的这场告别还是让我忙乱无定。
我带着我青春的心和美好的计划,带着我深爱的纳兰性德的诗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准备给她翻译这位不世出的中国天才的深情和高贵。我坚信,这位热爱荷尔德林的老人一定会喜欢中国那些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诗行。我还带了中国的画谱,我想,看惯笔墨浓重的油画的眼,一定会喜欢中国高远散淡的画。我一定可以带领她理解中国士大夫的情志和抱负。我想她会理解自屈原《橘颂》的“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我想热爱荷尔德林的她会理解人类那些高贵的灵魂。
我还计划,带她在这4月的北海边漫无目的的散步,带她饱看北海天际燃烧的晚霞。
我还计划,我还计划。。。
计划,逻辑,理智,一切在这突如其来的诀别面前粉碎,我们遽然见面却永远告别。一切没有展开却已决绝的宣告结束。命运是如此匆匆而不给我们准备,是否人类需要在没有开始之前却应先思考我们无法把握的结局?我的计划已经无缘履行,我的情感却已无从收拾。
我紧紧地抱着她,坐在这个异国美丽的花园里,坐在这个灿烂的春天里我若受雷击。这位不曾问候的老人,这位不知来去踪迹的妇人,这位离开人世时渴望拥抱的女子,在这德国四月玫瑰初放的花园里如花一般无声凋谢。 我的耳边是北海亘古的深沉呼吸,眼里燃烧着天际如火如荼不生不灭的晚霞。怀里的人,却已无声无息。
在这天色向晚的黄昏,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我不想松开,不愿松开,生命的庄严与我已有了一种别样的阐释。
满园的玫瑰正在开放。夜雨潇洒,我抱着她仿佛怀抱人类。只是,我要如何面对将来的天明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