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看日出。沉默了一会后,林国栋和我说起他的家庭,而他开口的那一刻,刚好是我几乎开始问起他家庭的时候。
他从很小的时候说起,口气很随意,但是听得出那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我们家里基本都是我妈和我姐姐说了算。”他像是有些无奈。
“那样不好吗?”我问他。
“没什么不好,”他抓抓头发,“就是有点…那个…”他像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找了半天没找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呢?”他问我。
“我什么?”
“你们家?你以前?”他一口气问,“你在哪儿出生的?”
我开始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我告诉他我出生在一个现在已经对之毫无印象的南方小镇,不到周岁就被父母抱着去了邻省的一个大城市,在那里长大,直到遇见小阿姨,跟着她浪迹天涯,我一个个数过来,看见林国栋惊讶的眼光,他诧异我居然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么问答之间,我们始终望着远处微蓝间泛着淡淡红色雾霭的天际线,我眼角的余光里,掠过他额前的短发。
他问我,“你最喜欢哪里?”
我说,“这里。”我告诉他,我跟着小阿姨在那个遥远的东北城市,尘灰漫天,冬天的晚上,暖气坏了,两个人挤一床被子,还是冻得发抖,把凳子搬起来压在被子上,才勉强能睡着。就是在那个地方,我们捡到了果冻。
“那个时候我们自己都快没饭吃了,小阿姨竟然买了那只狗,”我说,“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它,”我转过头去看他,“我很高兴她买下了果冻。”
他也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然后对我笑笑,问我,“你冷吗?”他指指我身下坐着的石头,声音里有些歉意。
我摇摇头。可是,就是那个瞬间,一股疲累感突然从风里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慢慢地潜进我的身体,把我的眼皮朝下拉,朝下拉,仿佛灌了铅一样。
东方天边的云霞越来越红,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慢慢化成一团桃红色的晕。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用力地喊“不要,不要”,可是,困意依然愈来愈浓,云一样地弥漫上来,将我层层裹住。
林国栋的声音像从云的那一段传来,“你怎么了?”隔了一层厚厚的幕,轻轻的;我感到有人在用力摇动我的肩膀,而我自己的身体像风里的一根稻草左摇右晃。
过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跃入眼帘的,是一轮金红色的太阳 --- 太阳初升时特有的那种喷薄着盎然生机的颜色,刹那间让下界的阴冷没有藏身之地。阳光静静地照在身上,仿佛有千万只温暖的小手伸过来,抚摸着我。
我的头靠在林国栋的肩膀上,他的右手抱着我,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我。
“你不要紧吧?”他问我。他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我摇摇头,试着对他微笑,可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他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不由有些难堪。
我的脸颊贴在他的棉质衬衣上,隔着衣服缝上的线,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和肩膀上两根骨头间形成的一个凹槽。我的下巴贴着那个凹槽,突然间,一种难以言喻,悲喜交集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起来。
那一年,和陈朗哥哥一起去参加一次比赛,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之前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还是把演出服穿在身上,免得放在箱子里压皱了。
我穿着一件陈朗的爸爸帮忙借来的雪纺纱裙子,白色的裙子,水钻扣子,样式简单,裙边上一边一个飞着淡紫色丝线刺绣的蝴蝶,裙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那是条很漂亮的裙子,可是试装的时候,我表现得格外别扭,一会儿嫌尺寸大了,一会儿说图案不好看。陈朗的爸爸脾气很好,笑眯眯地一个劲地说“穿惯了就好”,“穿惯了就好”,每次去参赛之前,他对我们都百依百顺。
爸爸责怪我太挑剔,然而,我自己心里知道,那么不合情理地挑三拣四,也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那条裙子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比赛结束,我把它脱下来还掉,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它。
其实,我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去爱上它。
于是我穿着漂亮的雪纺纱裙子,陈朗哥哥穿着挺括的礼服,领口上亮亮地镶着一层边,金色枫叶形状的袖扣,看上去人仿佛陡然大了几岁。坐的是慢车,陈朗的爸爸一上车就捧着茶杯睡着了,剩下我们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为了保持衣服的平整,齐齐整整地僵坐着。
旁边站着的一队民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装束,被看久了,我的脸不由热起来,他们的表情让我想笑,可是陈朗哥哥一直很严肃。
那天,他告诉我,打算将来去考奥地利的那所音乐学院。他有个远方姑母就是那个学校毕业,愿意帮忙资助他。
陈朗哥哥的手轻轻地覆盖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他说,“雨霏,将来哪天如果我走了,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你自己。”他的表情十分郑重。
我记得那天我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终于我们两个人都困了,他问我要不要靠在他身上睡一会。于是我靠在他的礼服上,隔着厚厚的垫肩,隐约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和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火车就那么自顾自地往前,一站又一站地停留和出发,站台上素不相识的脸没来由地对着我们微笑挥手。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那是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我勉勉强强睡着,醒过来的时候,脖子扭得酸疼,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那一次他得了一等奖,我得了三等奖。一下台,我就脱下了白裙子。我们当天赶回家,我在火车上靠着窗台睡了一路。
我靠在林国栋的肩膀上,跟他讲起那条久远的,白色雪纺纱裙子。其实我已经几乎忘记那条裙子了,但是这一刻,它却无限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茉莉清香扑面而来。
他的右手扶着我的胳膊,等我讲完的时候,轻轻地伸过来,扣住了我的右手。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的手是宽大的,温暖的,手心稍稍有些潮湿,我能感到上面的纹路。他的肩膀形成一个很舒服的弧度,我的脸颊靠在上面,依然是半梦半醒的感觉。
“你是不是很容易累?” 林国栋问我。
我点点头,把头偏开一点,看着远处的天空。虽然早上彻底地刷过牙,我依然很害怕他会闻到我嘴里偶尔会传漏出来属于病人的味道。
他的手依然紧紧扣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隔着温热的手掌心,是他的脉搏。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始有些发酸,我想,那大概是望着太阳太久的缘故。
林国栋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很难过的表情。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放心,一定会好的。”他的声音含着自我欺骗式的倔强。
“对不起,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睡着了。”
他说,“我们可以再来。”
我对他微微一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的手心依然带着他的体温。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地把头贴向他的后背,没有碰着,却依然能听见他呼吸的间歇胸腔深处传来的声音。
我说,“你常常来找我,你家的人会说你的。”
“不会。”他说。
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把我送回大楼门洞前,人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垂下来踩在地上,伸出手去抓抓头发,嘴角上翘着,他穿着米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神态和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他那个单纯得几乎没有烟火气的神情,心里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铲了一下,痛了起来。那种痛楚一丝丝地弥漫开来,透过经络从心里缓缓蔓延到全身。那个神情,会让我忘记痛苦,对生活产生非分之想。过二十年,也许他会变成现在林医生的样子,温和,沉稳,有宽厚的肩膀和淡定的态度,善待旁人,爱护妻儿,是一个公认的好男人,可是,过二十年,我会在哪里呢?我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