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第六章 游星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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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柜子上的提袋里拿了一个苹果,问,“这个,可以吃的吧?”他问话的口气小心翼翼。

我点点头。

他慢慢地削苹果,刀顺着苹果转动,皮上带下来厚厚的一层肉。他把瘦身一周的苹果切成块,装在盘子里递给我,自己拿起掉下的那卷皮咬着上面残余的果肉,看见我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削苹果一直都很浪费,我妈妈就罚我吃苹果皮,不过我渐渐觉得这样也很好吃。”

林国栋居然真的把那卷苹果皮上的果肉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对他微笑,他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问他,“上次你给果冻画的像呢?”

他说,“在家里。我有一个画本,里面全是我画的漫画。”

“下次给我看看。”

“好。”

我们静默了一会,黄昏的阳光透着不太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变成一种微暗的橙色,十分好看,光里飞舞着无数微尘,看上去生机勃勃,窗外的墙上爬着郁郁葱葱的藤蔓,他刚从学校里放学,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知是医院的味道还是实验室的味道。他是学化学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像个理科生,以至于我无端地怀疑他是否成绩很差。

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漫画?”

“就是喜欢。”

“为什么?”

“像你喜欢钢琴一样。”他抬起眼睛,微笑地看着我。

“学钢琴很痛苦。”我说。

“学画画也是,”他说,“不过,还是忍不住要画。”他对着阳光,眼睛微微眯着,眼角眯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又是沉默。言语停顿的片刻里,仿佛听得见马蹄莲缓缓绽放的动静。

“你该回家了吧?”我问他。

他看看手表,点点头,整理一下书包,站起身来,“我走了。”这几天,他放学之后都来医院看我。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完全遮住头皮了。

小阿姨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小林,这个给你姐姐带回去。”她手里拿着那块蓝底百合花的窗帘布。

“这个……”林国栋看着小阿姨,脸上有些迟疑,被小阿姨逼上梁山样的神色镇住了,“拿回去给你姐姐,她不是很喜欢吗?”

“我姐姐是很喜欢,可是……你们……”

“这在我们家也就是一块窗帘布,”小阿姨说着声音轻了下来,有些淡淡的自嘲,“好东西,要给识货的人才值得,你说对不对?”她把布塞给林国栋,轻轻地拍拍他的手,声音很坚定,“何况,你和你爸爸都帮了我们大忙。”

“你太客气了。”林医生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查病房的本子,腮帮上有青色的胡茬,脸色有些疲倦,大概是忙碌一天的缘故。他微笑着说,“这下美美一定很开心,她一直都惦记着这块开价五千块钱的布呢。”

小阿姨回头看看他,垂下眼睛,脸上有些窘,“那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你女儿。”

“我开玩笑的,”林医生马上说,转过头来问了我的情况,然后说,“明天,都准备好了吧?”

我点点头。明天,我做第一次血液透析。

林国栋望着我,他的眼睛像一泓平静的湖水被什么东西激荡了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望着他脚下的地。他手里紧紧抓着那块蓝地百花的布,指甲几乎抠进了布纹里。

这个星期,他几乎天天来看我,但是我们不到逼不得已,从来都不说病情,仿佛有种无言的默契。

每次都是我说“你该回家了吧”,然后他点点头,默默站起身来,走出门,临出门前回过头来,轻轻说一声“明天见”,他的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会在屁股上颠一下,仿佛也在说“明天见”。有一天他说了“再见”,我有些怀疑他第二天不会来,可他第二天还是来了,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见”。

隔两天,他又拿来一束马蹄莲,说是花店小姐建议的,问“你不喜欢吗”,我说“我喜欢”。现在的他比刚认识的时候好像老成了一些,说起话来仿佛总有点拘谨。有一天他鼻子里塞着棉花团,说在学校里上体育课,跑一千五百米,天气很热,空气又干燥,跑完了就开始流鼻血,他坐在床边,一边说话一边捏鼻子。那天他问我“你是不是也很想去维也纳学音乐?”我说,“我不想”。他继续捏着鼻子,斜着眼睛看着我莫名其妙地微笑。

今天中午,小阿姨说“那个小孩好像很喜欢你,否则为什么会天天来”,我没有搭话,到了下午,他迟到了十分钟,我突然开始有些着急,等他来了,又不好意思问为什么迟到,还是他自己告诉我今天学校里上实验课出来晚了。

小阿姨把“温莎的树林”拿来了,放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喷一点在枕头上,然后把脸颊贴上去。

正是月半,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手臂上,变成淡淡的蛋青色,同室的女病人发出微微的鼾声。我在上面寻找自己的静脉,明天,就要做第一次血液透析,把我的血用机器洗一遍,这么想着,我不由起了一个冷战,仿佛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堆任仪器摆弄的骨肉。

入睡前最后一刻,我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林国栋真的会喜欢我吗?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上,内心深处有个声音缓缓地回答,他是在同情你,即使他喜欢你,那也是同情。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一块奇形怪状的水渍,努力思考它究竟像什么东西,可是那块水渍很顽固,盯着看久了,它仿佛会不动声色地改变,就像一个字,盯着看时间长了,慢慢会恍然觉得不再认识那个字,使人觉得既神奇有诡异。

星期五的下午,值班的护士在隔壁的办公室里说笑着,好像在讲一套正在播出的韩剧,评论里面那个男主人公如何如何帅,讲着讲着,慢慢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见其中的一个说“只有十六岁”。

第一次见到林医生,他就是这么问我“你只有十六岁?”上次做血管手术,主刀的外科医生一边麻利地割开我的静脉,一边也这么问,然后大概是为了让我轻松一点,笑了笑,有些牵强地加上一句,“十六岁的花季啊。”

我闭上眼睛,试着去聆听自己血液的声音,渐渐的,恍惚之间,我好像真的听见自己的血液像一条河流在身体里缓缓流动。时而轻缓时而湍急。那让我既嫌弃又怜爱的血液,它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以后也会给我带来更多麻烦,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开始逼迫自己忘记身边的一切,用那个屡试不爽的方法 – 在脑子里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陈朗哥哥的声音在背景里渐渐响起,谈到得意的音乐,他一反平时的温和,话音激动,“注意,左右手触键的力量要区别…对,这样…这样正好,”,他习惯性地微微皱起眉头,“不行,中声部太突出了!”他很喜欢一边听琴一边评论,有时候让我很讨厌,有时候也让我很开心。

我问过林医生,手臂上切开静脉插这么一根大管子,会不会影响弹钢琴,那个问题显然把他问倒了,他抓抓头发,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过了好一会,老老实实回答,“这个真不好说,我看过的病人里,没有弹钢琴的。”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她阿姨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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