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管伯父叫大爷,爷读成四声。
在我的知青时代,大爷已是个挺大的 CEO 了,是一个矿业集团的总管,麾下也有几千人吧。
大爷是山东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魁武,头型两侧略扁,所谓南北头,却也相貌堂堂,大眼睛双眼皮,黑眼仁特大特有神,嘴角上翘,经常浮现些笑意,和善可亲,与我们这些毛孩子很有些亲和力,现在看来,他长得有些像周恩来,却比周的块头大。
矿山建设充满凶险,死伤在所难免。
每当有矿工伤重或西生,大爷必亲去探望,或为死者送行。
转瞬几十年已去,大爷也由壮年到退休,再进入耄耋之年,一头粗硬的黑发早就花白了。我也由当年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半大老头儿。虽然,当年的我,还是挺生猛地,其实也不是啥生猛,就是“傻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而已。
天何言哉?所有的人类在天意面前,都要低头,下跪,最终倒下。。。时间也是天之意,会淡化一切,终将所有归于平静与混沌。
大爷与我挺亲热,也谈得来,我们爷们之间也有思想交锋,我不会恭维,但是,我也不会与他激辩,因为,有些话题虽然我意占优,我却觉得不能合盘说出,我不想惹他伤心和愤怒,也不想看到他落于下风,我对他有些同情。就如同,我与他下象棋,残局时,我完全可以绝杀制胜,却偏偏要虚走一步,然后与大爷和棋,我确实不愿意看到他承受失败。于我自己而言,并不惧失败,如果胜利很易,我就觉得忒没劲,一点儿也不会令我激动。就如同我打麻将赢钱了,立即就觉得不好玩,于是出手随意,很快就输了。我反思过,这并不属于骄傲,但是,我咋恁样涅?说不清。
但是,大爷常常批评我倔强,眼神之中有爱护。。。我并不全解他的意思。
知青时代很艰困,东北的寒冬气温常在零下 2,30 度,滴水成冰,知青点的土屋四处漏风,晚上有尿也要憋着,因为起来撒泡尿,如同离开被窝掉进冰窟,是一种严重挑战。须知,那被窝也是拿体温捂热的。于是,大家都往炕前的炉坑里撒尿。女生的困扰就更多些。
大爷知道这回事,特意亲临知青点看过,他指示属下给我们送来些带提手的塑胶盒子,是矿上用的费弃的工业电池包装盒子。对于孩子们的一切,他都要尽力,包括提供尿壶。
依大爷的资历,还可以再上层楼,当更大的官,他却激流勇退。
大爷已看惯了生死,他更喜爱青山绿水,于是,自己要求当国营林场的 CEO ,也许这就是所谓:仁者爱山,智者爱水?
大爷与老伴感情甚笃,几年前,老伴罹患脑疾失忆,生活不能自理,大爷亲自照顾日常一切,包括料理屎尿,整整 7 年。人们都知 7 年之痒这回事,其实人间还有另种的 7 年。人生并没有多少个 7 年。
我深深感佩大爷对老伴的一片深情,因为我没有见到他的一丝报怨,如果人间存有真爱,可能也只是做得出,并非光是说得出,但是,做不到爱,人们也要说爱,人咋恁样涅?
老伴刚刚离去,儿子突发脑出血,在最后关头,医生决定开颅救命。命悬一线,但即使抢救成功,也是植物人,大爷却决意要开颅抢救之。
如今,儿子躺在家中,我去探望过,五大三粗的一个壮汉,见我近前,只是俩大眼珠子转来转去地,却淡漠无言,还在保持呼吸着。颈下开口用于灌饲稀糜,裆下垫着尿不湿,以解屎尿。。。大爷是有经验的保姆。
大爷将他的心路历程告诉我:我不能决定他死去,只能决定他活着,这样我才无悔,没关系,我还能照顾他。 。。
现在,大爷以八十余岁的高龄之躯,每天还能登高漫步很远的路程,他依然高大,略显笨拙,却依然神色自若,还能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想啥涅?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最近,大爷找到了一个老伴,听说大爷很满意她,她是一个无所求的知己,对大爷不是一般的好!
大爷又成功了?还是继续失败中?
无论如何,大爷还是我辈心中的爷,是爷们。。。
(2010初稿,2014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