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纽约的淅淅沥沥和三月江南的黄梅雨有得一拼,都是泪湿衣不湿的那种。中央公园里满眼都是树上的新绿,粉红,莹白,鹅黄,但住在法拉盛的鹿鸣却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很少离开自己的斗室。
像个刚从牢里释放出来的人,鹿鸣一坐进松亭新买的的才开了九千迈的雪弗莱皮卡上,就盯着车上的卫星导航器目不转睛地研究起来。皮卡里,红菱就像三明治,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有些尴尬,因为她这是第一次见到鹿鸣。鹿鸣脸色清灰苍白,披肩长发,曾经染过的黄发已经长到末梢,黑发根都四寸长了,红菱用她发型师的眼光一看,就知道那还是12个月前染的。
“雨中纽约的树也很绿哦,快赶上我们们江南的春天了。“红菱试图摆脱窘迫。
”瞧,鹿鸣,这春天鲜亮的绿色,就是我跟你说我梦想中美容院的颜色。”
鹿鸣没有搭话,默默地看着窗外,他眼里没有什么春天鲜亮的绿,只有早上被红菱电话惊醒时梦中铅灰晦涩的黑雨。他还沉浸在那雨中的不明之偈:似孽涌起暗潮湿透衣当毁灭同样性起高潮碾成精张只求一死散落魂香魔来当道邪气央央魔于神互荡祈天廊孽下甘苍似色色不存空荒了六行空无色存无意空空焉何以乎本是物以悟穷凝入仙谷恍兮犹见魂醒来钝长空满尘霜雪洪吟泻笑望人来往西沉。
红菱正在筹备开美容院,寻找装修设计师。好朋友小叶把她的网友鹿鸣介绍给红菱,说他是国内有名的装修设计师,现在在纽约做自由画家。小叶和鹿鸣是在婚恋网上认识的,他们都离过婚,希望再婚的,但小叶是软件工程师,对画家不来电,尽管鹿鸣对小叶十分中意。小叶想,红菱正在开设美容院,搞美容的应该不会讨厌搞美术的,就介绍他们认识做个朋友。
果然红菱和鹿鸣一谈如故,俩人没顾及问对方背景,一开谈就是流派,色彩,造型,构图,时尚流行趋势。红菱听到对方如此专业美术设计水准谈吐,大为满意。红菱把自己收集的美容院设想图片展示给鹿鸣看,希望他按照自己的审美找出设计灵感,帮红菱的美容院做总体设计,并专业指导制定公司色。鹿鸣说他在国内在大学里也教过色彩构成,红菱真是欢喜不尽,大有开业遇贵人的感觉。她约定找一个周末到纽约去看鹿鸣的画和为她做的LOGO设计。
周六,红菱和教会会友松亭,她聘任的装修师傅一起去纽约买设备,进材料。约好顺路去见见住在中国城法拉盛的鹿鸣。红菱和松亭一路顺利,由于纽约市内比较堵车,他们到达鹿鸣家附近那家餐馆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虽然没有约定准确的时间,但当红菱电话拨到那头时,鹿鸣浑钝困倦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哦,你到啦,几点了?“
”一点了,你还没起床啊???“
红菱惊讶地大声嚷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连忙捂住粉色小手机。
“那你快点过来啊,我们还等你地主来帮忙点菜呐。”
对此,红菱很没面子,她为朋友的失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松亭。松亭正专心地品尝着伺者刚送上来的普洱茶,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当松亭听说红菱说她来纽约办货时,还有一个目的是去见一个帮她搞装修设计的画家朋友,而且是网上认识的,他就想回避,自己几十大岁人了,当小年轻的电灯泡,多没劲。
电话里,鹿鸣有些狼狈地说:
“你们先吃吧,我就不过去了。再说我还要在你们光临前,收拾一下房间啊。“
“你,你昨天干嘛来着,,,“
红菱十分不满,她觉得初次见面,这个纽约画家真没意思。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松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没事,自由画家生活没定,你就问他想吃点什么,我们给他带个外卖过去就好了。“
红菱想想无奈,觉得刚起床的人也不会有胃口来吃饭,就把松亭的话送了过去。
那边还是慵懒的声音:
“我吃得很少,只要一个素肠粉就够了,我通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鹿鸣在那头幽幽的回答,完全没有前两天晚上清醒时和红菱通话时的飞扬神采。
“辟谷啊你,看来我也得跟你学学减肥功夫了”
红菱揶揄而无奈地放下电话。
吃在纽约,此话一点不假,尤其是法拉盛中国城,简直是一步一中国餐馆。从豆浆大饼油条,到十大菜系,全是正宗国味。面对丰盛一桌粤式早茶,红菱郁郁寡欢挪着筷子,满脸不块的样子。松亭为了缓和她的落寞情绪,开始给她讲他自己年轻的故事。
松亭在纽约做装修工程近十年,装修手艺精湛,又非常熟悉纽约的装修材料市场,这是红菱委托他做包工头的原因。松亭年过半百,上海人,虽然一辈子搞工程,但人看上去却是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善烹饪,还会拉小提琴,不像个搞工程出身的粗人,按红菱的说法,是个老克拉。他父母都是医界知识分子,他小学就读于上音附小,15岁初中毕业参加海军。77年中国恢复高考时,考上了上海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分在一家海军开设的房地产公司里做技术经理,总经理是军方高干子弟承包的。
八十年代上海,军方开公司很有背景,可想当时的显阔气派,松亭持的驾照是军照,开的车是军牌,虽然他们已经不穿军装。吃技术饭的松亭跟在老总后面,也慢慢学得狐假虎威起来,在一片金钱美女中,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抽烟喝酒,无习不染。当他终于风流到老妈逼他成婚的大限时,松亭在32岁大龄上娶了年仅20岁的售房上海小姐。那时候张狂啊,松亭说,结婚时动用四十辆挂着军牌的轿车。
红菱笑着说:“看不出你还有这样骄奢淫逸的历史”。
看到红灵菱开始忘记前面的不快,松亭又接着说下去。
我娶的漂亮新娘一嫁入家门,就辞了销售职位,过起悠闲的师奶生活。那时松亭賺的钱足够不让美貌娇妻去讨好购房客户,看他们挑剔的嘴脸。年轻太太在家闲得长草。无聊直至,学会了打麻将。慢慢越来越收不住手,越打越大,最后发展到输了钱,就到松亭承包的公司财务借钱的地步。
看在妻子少不更事的份上,松亭开始花钱息事宁人,结果是纵虎为患,到了妻子的赌债高及脖领,屡劝不改,还居然卖身和别的男人借钱时,他才老拳相助。松亭先后替她还了七位数字的赌债,羞怒之下,用上海住房换回一张绿色离婚纸。妻离子散后的松亭,心灰意冷,利用一次出差美国机会逃离了,再不愿意去看那令人伤心的黄浦江。
松亭在美国打拼这些年,饱尝新移民生存奋斗的艰辛,虽然也赚了不少钱,但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后来进了教会,在纽约华人教会认识了现在的太太,才重新安定下来。他信主是缘于教会牧师说的一句:
”在纽约中国城,赌场的豪华大巴,每十五分钟免费送48个中国人去地狱。“
他相信那句话是真的,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染上赌瘾的后果。
听着松亭叙述他过去的故事,看着他此刻满有安宁的神色,红菱心中充满了感慨,看着从世事沧桑中走过来的松亭,她很羡慕,她一辈子在安慰呵护里长大,几乎没吃过苦头。她这次开店,也是属于大小姐玩新鲜,想经历一番创业的艰苦,尝试人生百态,让自己平淡无味的人生有一点色彩,倒不完全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
在纽约市里开车难是名不虚传的。吃完饭,他们开车绕了很久的单行道,才找到鹿鸣居所。鹿鸣指挥着他们把车泊进很小的门缝里,说他室友周末出去了,可以暂时停那里,红菱没想到,他没有车,也没车位。
看到精致明丽的红菱,鹿鸣有些手脚不自然,他虽然皮肤白净,高大帅气,却明显没有自信。看到护花使者模样的松亭也跟红菱下了车。鹿鸣有些迟疑,他没邀请两个人来,但他也判断不定他俩之间是什么关系,只好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嫉妒和介意,让两人进了门。
鹿鸣住的是一个和人分租的套房里的一间,一进门,红菱就觉得像是到了二十年前她刚来美国读书时住过的学生分租公寓。他们坐在客厅餐桌不同式样的椅子上,红菱体验了这居室的简陋和寒伧。浴室里没有厕所纸,池子边没有洗手液,更没有擦手毛巾,马桶老式陈旧,镜子上牙膏水痕斑斑点点,浴室墙根积攒黄黄的水碱污垢,浴帘肮脏却忠实地服务着一茬又一茬住客,从没有被新房客淘汰过。
鹿鸣的公用客厅和卧室里挂了一些画,但无论数量和质量都远远不是专业水准的,也不是如鹿鸣所说的“以卖画为生”的水准,在红菱眼里他的画就是一堆颓废宣泄病人的涂鸦。
鹿鸣从见到红菱的第一眼起,就开始吸烟,一跟接一根,几乎没停过。他把为红菱设计的LOGO递给她,就再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因为那是一摞信手涂鸦的铅笔字,在红菱眼里毫无专业可言。当红菱问及公司色彩时,他捧出一大堆配色片说:
”已经给大小姐你准备好了。“
红菱更傻眼了,什么玩意儿,就是你的设计?那是从HOMEDEPOT免费拿来的调色片,一骨脑儿堆到桌子上,让她自己选公司色。红菱失望并恼火于和这个长发画家的初次见面了。
其实,红菱的生气是没道理的。鹿鸣并没有许诺过什么,也没有保证过什么,只是她自己带着极大的期望而来,期望鹿鸣会给她设计一个漂亮的美容院,她会用比市价优惠的价格买下他的设计图样,满意而归。结果和期待是巨大的反差,不仅让她觉得很没面子,而且虚荣心让她不希望松亭看见自己吹嘘过的所谓“艺术家朋友”是如此低劣,没能耐。
当红菱告诉松亭他们去纽约的任务之一是见一个“自由画家”为她设计的LOGO时,松亭意寓深长地说,在我们老纽约人眼里,“自由画家在纽约就是”地摊货“的代名词”。
松亭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当时红菱还以为松亭是笑话她去纽约是玩当下时髦的所谓网友会面什么的。
其实仅仅穷困,还不能打消红菱对画家的欣赏和崇拜,因为非穷困是画不出”向日葵“和”日出印象“的。但因穷困而潦倒,让红菱难以接受。人穷就非要志短吗?在美国穷有穷过法,也不至于潦倒吧。红菱听经常听老公说:”不幸之人必有可恶之处!”红菱的老公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她咬着嘴唇抱怨画家。心想:既是贫困,就出卖你的劳动力,换取生存物质存资料啊。我LV包包里已经带着和你交换劳动的银行本票,你哪怕你用心给我做个像样点的设计,也不至于让我如此失望。看到你一日仅仅吃一餐的潦倒,昼寝夜出的大烟鬼的生活作息,我回去告诉小叶,她在婚恋网上交的男友竟是这样一个大混混,她会怎样难堪?什么样的男人都敢到网上交女友,红菱觉得自己真是长眼见识了。
想想自己的闺密女友小叶也是单身,但人家孤身奋斗,不仅在高尚郊区买下独立住宅,在州政府还有铁饭碗,难怪她不愿意跟你你这个没出息男人恋爱,把你让给我资助,但你却是个服不起的阿斗啊。现在红菱才明白了小叶曾叹息说过的:好男人全都S在婚姻里了。
红菱是那种天生优质,姿色适中,聪明自信,果敢又多情的女人。她老公也是十分优秀的男人,所以惯出她眼里不揉沙子,也不能容忍平庸,无知无能的凡俗男人的毛病。她骨子里的骄傲,让她在朋友当中有“刁蛮公主”的坏名。
红菱心里生着闷气,低头挑选调色纸片,不再搭理鹿鸣,那情形逼得鹿鸣十分窘迫。松亭看出红菱对鹿鸣的明显不满,因为她只瞄了一眼几页设计纸手稿,就扔在桌上,毫不掩饰地表明失望态度。
松亭觉得他们之间还真不是暧昧关系。他开始可怜这个小伙子,他拿起鹿鸣的涂鸦设计稿纸仔细地看完,努力称赞几句,显示出老大哥的风度,又开始和鹿鸣谈以前国内装修界的典故,试图化解僵局。鹿鸣也开始把他当朋友,话一点点多起来。红菱反而变成了局外人。
春雨还在外面丝丝缕缕恼人地下着,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红菱和鹿鸣翻了半天纸片都对美容院装修颜色达不成共识。和事佬松亭就建议大家直接去商店看材料配颜色,他是在给鹿鸣找一个台阶下。这就出现了故事一开场的那样。三人在皮卡上,鹿鸣看见GPS导航的神奇,听见红菱用车载电话预约旅馆的方便,恍如隔世之人。他说希望三年后自己能拥有一辆像松亭大哥这样的二手皮卡。红菱再一次对这个“没出息”的男人感到失望。
鹿鸣外型绝对潇洒,一米八的个头,英俊白皙的国字脸,大眼睛,薄嘴唇,鼻梁挺直,长得和白马王子有一比,曾经在深圳,北京做过许多有头有脸的工程,也算是有成功的背景的主儿,怎么到了美国就落魄如此了呐,红菱百思不解。
从材料商店出来,松亭凭老纽约的舌头味觉,选中了一家韩国烧烤餐厅。晚餐桌上,看见鹿鸣对食物渴望的神情,菱点了丰盛的韩国烧烤,她自己在这顿百元帐单晚餐中,只吃了二两豆腐煲,还把其中的大红虾挑出来给鹿鸣说:“帮帮忙,浪费食物可耻”。红菱为保持魔鬼身材,早就弃绝了对美食的兴趣,今晚看着这样一个倒头冤家,更是食欲不振。她早早告别碗筷,补好淡妆,好似局外人一般,看着两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他们倒是越聊越投机,不停地举杯对劝。
鹿鸣说他现在遁入佛门修行,很久不食酒肉了,但因为今天有幸结识识松亭大哥,心中格外高兴破例开戒,他和松亭推杯论盏,把自己灌得几乎半醉。席末,松亭接到纽约一个老朋友电话,要离开一会儿去办事,走之前殷殷吩咐鹿鸣带红菱去新天地夜总会等他。新天地夜总会是松亭四年前亲手设计和装修的。
但鹿鸣却把红菱带到了一间叫“家乡情”的四楼卡拉OK夜店。那里面烟雾缭绕,灯光昏暗。人造革包的火车卡座轻廉得一碰就会移动。卡拉OK音响没有混响,声音生硬直刺耳门,歌客往脑门冲的吼叫让红菱不停地捂耳朵。剃着光头的中年汉子和屁股紧包的纹眉大嫂,紧搂着在完全业余水准的歌声中踩慢四步。整个夜店,活脱脱就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县城歌舞厅翻版。
歌厅老板见到鹿鸣,用职业性的东北口音热情招呼说:
“嘿,小老弟,现在在哪儿发财啊,好久不见你来了”。
随手熟练地摆上两碟瓜子,纸巾,果碟和一壶茶。随后对红菱深瞟一眼,试图看清美女相貌。
红菱看歌厅里进来的“粗鄙男女”,推测鹿鸣可能是常来此唱歌。红菱已经近二十年没见过这场合了,任鹿鸣怎么邀请,都不肯给面子,因为她看得出,他是真的醉了。红菱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松亭才终于赶来了。如同救驾一般,他给老板30元付掉20元的茶钱,拉着两人就往楼下走。三人到了门外,夜幕下冷风一吹,鹿鸣立马扶着墙角不动了,不一会儿,他肠里的酒肉饭菜倾腔而出。
直到三人在微雨中步行走到新天地夜总会,红菱紧张的情绪才放松下来。吐完了,鹿鸣很自惭,他看到一路上松亭无声地塞给红菱一把伞,不问价就付茶帐,下楼时呵护在红菱前,并抢先为他们拉门,活脱一个细心殷勤的上海老公。
他不无嫉妒地说:“大哥真很照顾你,没得说。”
红菱不以为然,也有意气他似地回答:“他是上海牌男人,老克拉,懂得伺候女人,哪像你,看着像个大男人,却自己还搞不周全。”
鹿鸣长叹一声,看了一眼红菱没说话,又点燃一根香烟,红菱讨厌地扇一下空气,大步走到他前面去了。
这间夜总会在半地下,门外雇有黑人保镖,男女伺应生是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因为音响高级,回声立体环绕,放摇滚也不觉得刺耳。三台超薄大屏幕挂在空中,灯光红绿蓝紫地变幻着却不显得昏暗,也许是因为没有香烟迷雾的缘故,酒吧味道很清新。酒吧提供鸡尾酒,花生米,四组五人沙发是半圆开放式,高低错落着。包间每晚128元,有小姐做三陪服务。
鹿鸣吐完肚空酒醒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仿佛又找回曾经的白马王子自我。他用很正点的粤语给红菱献唱一首谭咏麟的“爱在深秋”老歌,表达自己接待不周的歉意。随后又唱了首臧天朔的“朋友”一曲,表达对松亭大哥宽厚仁慈的感激。他的歌喉浑厚深情而有磁性,很见音乐训练功底。他帅气高大的身影在夜总会梦幻迷离中,不亚于玉树临风的偶像歌星。若不是下午的不佳印象,红菱会情不自禁地被这个真有艺术家风度气质的小伙子吸引的。红菱不明白,这么帅的小伙子,为什么就不活得像个人样呐。
鹿鸣已经清醒,在变幻的灯光音乐的柔情里,他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
鹿鸣在国内离过婚,三年前带着全部积蓄,到美国来,想圆画家梦。本来是想去读美术学院的,但由于英文不够好,进不了大学,只能落身法拉盛中国城。他又不愿意放下身子去做餐馆建筑等脏苦工,找不到合适的技术工做,在美国的万般苦闷不适应之中,他被人拖上了赌城开来的“地狱大巴”。从此赌博上瘾,两年中他把国内带来的钱全部输光了。
现在靠哥哥付房租,自己遁入佛道,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只是毫无指望地自修画画,做梦打禅。既然走不出中国城,剩下的就是走投无路,因为纽约是新移民天堂,也可以是他们的地狱。他患了精神忧郁症。
他还是做着艺术家的梦,但凭他现在的经济状况,连一管油画颜料都买不起,更谈不上用电脑软件给红菱做LOGO设计了。他的腿也在一次车祸中受伤,没有钱得到完全康复治疗。因为车也撞毁了,所以不能走那么远的路,去到红菱约会的那家餐馆吃饭。他白天睡觉画画,晚上活动在婚恋网上,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个红裙公主结婚,解决他的身份生计问题,也希望公主的一个吻,能将他从受魔咒的青蛙变回王子,走出现实的地狱。
这晚,也许是故地重游勾起了往事回忆,也许是鹿鸣的悲伤故事又一次触到了他心底的痛,松亭独自喝了52元酒。当看他付80元酒钱时,鹿鸣以为他喝醉了。
红菱心里很酸,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放眼看着夜总会里形形色色的男女,心想:
人在穷的时候拼命挣钱,而后来富了,却被钱用各种方式送进地狱。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对自己开美容院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闺阁虽然美丽,但生命中真的,还有更重的剑要提。
松亭腥红着眼睛直直地对着红菱说:“你放着清静日子不过,非闹着要当美容院老板娘。没错,钱是好东西,但你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钱毁掉的人?“
鹿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担心地说:”大哥好像醉了,我们送他回去吧。“
红菱怔怔地不加思索说:”他没醉,我知道,他很清醒,让他去开车。“
走出新天地夜总会,黑人警卫和他们道晚安时,天上依然下着牛毛细雨。
春夜深更有些料峭,红菱目送着鹿鸣高大的身影走进地铁,长发在风中孤独地飘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微跛的脚印斜斜地踏在法拉盛黝黑潮湿的柏油路上。红菱知道自己心中从此多了一份无奈的责任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