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狂风呼啸,疯摇着窗外大树。鬼哭一般哀号中,黑暗形成一座牢笼,将整个苏州禁锢起来。
这样夜晚,她房间有巨大变动,她和穆远竟然毫不知情。
她背包里有《水纹剑诀》剑谱,有一堆重火宫酿制疗伤圣药和光玉露,有一把上好匕首……
这人却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那本手卷。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在他们都不知道情况下,把那本手卷拿走?
那本手卷不过是一个撕了一半传记,写是一个死去了很多年重火宫弟子,宇文玉磬。
没有时间多虑。
回到穆远房间,雪芝立刻给穆远说了房里发生事。穆远二话不说,提起紫鸾剑便破窗而出,追过去。雪芝见状,也回房拿武器。
但,她刚站在房门前面,就有一把剑刺破房门,捅向她。雪芝大惊,连忙闪躲。那剑连刺数次,速度快得惊人,却未发出一点声音。只见剑法变幻莫测,在门上刺了几百个洞,即便等雪芝退到墙后,它都破墙而出,墙上只有孔,没有缝。
雪芝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武功,也是头一次如此没有自信,不敢进去和那人交手。
很快她也发现,当她离墙远一些时,那把剑依然在毫无章法地往墙上刺孔,好像持剑之人早已疯癫,无心与人交战。
洞多了以后,那个人脸便会露出来。
她留在墙旁观察。
与此同时,穆远已经在房顶,追上了那偷手卷贼。
眼前黑影在暗处飞速穿梭,和穆远距离时近时远,却怎么都捉不着。
一炷香过后,那人动作渐渐慢下来。他身形有些佝偻,猜他年纪不小,这会儿放慢速度,大概是体力透支,手不应心。
最后,穆远终于一剑挑开他面上黑布。
原本料想那人会躲藏,他却直接停下来,背对着穆远:
“好小子,轻功越来越好了。”
一听到这声音,穆远也呆了:“是……长老?”
眼前人回过头,一双苍老眼沉浸在黑暗中,毫无焦点:
“是我。”
“见过宇文长老。”穆远立刻朝他行了个礼,“那个手卷,是否在您手中?”
“是。”
“那……”
穆远有些失措。遇到宇文年轻人,没有几个不会失措。这个老人眼虽苍老,却不曾模糊。尽管已年过古稀,看人总是带着犀利而敏锐视线。
宇文长老举起那个手卷。
“理应说,这半个手卷拿给你,也没什么意义。这前半个手卷里面记载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说到此处,他又举起另一个同样大小手卷,“重要内容都在这上面。”
“恕晚辈愚昧。”
“我之所以会夺走它,是因为这是我儿子遗笔,我需要它,你有问题么?”
“晚辈不敢。”
“今天事,不准告诉宫主。你回去吧。”
穆远站在原地不动。
“你没听到我话么。”
“既然如此,我需要理由。”
“你还跟我要理由?”
穆远拱手,低着头,壮着胆子道:“如果只是要回儿子手卷,是没必要向宫主隐瞒——除非和宫主有关,甚至对她有害。”
“你还很关心宫主么。”
“还有整个重火宫。”
宇文长老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但在这样夜晚,是说不出诡异。
“穆远,我看着你长大,你还想在我面前隐瞒什么?莲宫主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过你一些事,这个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得很。”
穆远头埋得更低了:“那只是以防万一,现在没有必要了。”
“罢了罢了。你也大了,有自己想法也没错。”宇文长老把那两个手卷扔到穆远手中,“只是,先把这两半手卷内容看了再说吧。”
另一边,雪芝房间。
裘红袖和仲涛都站在那被戳得千疮百孔墙和门前,百思不解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洞。
雪芝看看洞,又向他们投去求助眼神。
“怪了,我在江湖上漂泊这么多年,还愣没见过这样武功。”仲涛摸摸下巴,又问裘红袖,“老婆,咱妹子说这人下手很快,快到她都没法躲。但是寻常人内力再高身法再快,都没法不运气,就不破坏整面墙又戳那么多个洞。”
“谁是你老婆?”
“唉,就别计较这么多了。”
裘红袖摸了摸那些洞:“当然,不排除一种情况——这人运了气,只是运气速度太快。”
“你想太多了,现在天下第一人应该是少林方丈释炎吧,他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裘红袖道:“妹子,你可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雪芝摇头。原本以为等墙上洞多了以后,她自然可以看到那人脸。但是到最后,那人发疯完毕,转身走人,她都没看到那人模样——甚至连个背影都没看到。
如果这样人要杀自己,不是太难事吧。
雪芝突然觉得有些恐怖。
几人都陷入沉默。
黑夜中,苏州城某屋顶。
穆远颓然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中握着那个手卷。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宇文长老低声道,“我让你知道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你该知道,并不是打算要你做出什么惊人举动。”
穆远没有说话。
雪芝看着那些大小整齐洞,原本打算等穆远来,让他看看。
但是,穆远没有回来。
110
翌日午时,雪芝把住在对面客栈重火宫弟子,包括海棠和砗磲,都召集到仙山英州会面,让他们四下寻找穆远。然后,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门口研究那些剑孔。
裘红袖对武功只懂皮毛。
然而,雪芝、仲涛和丰涉对那些小孔却无比好奇。习武之人对武器和秘籍总是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情怀。在裘红袖看来,大孔也是孔,小孔也是孔,大小不一是孔,大小均等还是孔,唯一区别,就是内力深厚与否区别。内力深,并不会让她神往,无限憧憬。这也是仲涛至今没有追到她原因。
雪芝则不同。
虽然重莲是她父亲,但他很少在雪芝面前展露身手。所以,其实雪芝从小到大真正近距离观察顶尖高手,只有穆远和四大护法。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些可谓“工整”洞,心中一阵又一阵感慨,自己何时才能到达这种水平一半。
“好惊人内力。”丰涉一边咂嘴,一边敲击那些小孔边缘,“你看,就这样都坏不了,这洞打了跟没打似。你想想,要是打在人身上,那得有多么杀人不见血。”
杀人不见血。
听到这几个字,雪芝忽然想起一件事。
多年前,江湖上曾经有个极其出名名字:血凤凰。
有传闻说血凤凰是极其美丽而残忍女子,杀人不眨眼,不见血。而事实上,这个血凤凰是两个人:一是双成楼圣女步疏,一是重莲。这两个人除了都极端美丽极端自负以外,还都练过同一本秘籍。
此时,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小时候听甄宫主说,‘莲翼’是至尊武学宝典。即便是它毁灭东西,对习武人来说,都是十分有诱惑力艺术。开始不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雪芝和丰涉迅速回头。
身后人是海棠。
“海棠姐姐?”雪芝愕然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听说昨天有人夜袭酒楼,所以回来看看。”海棠走近了一些,慢慢抚摸那些小孔,“这个人功力远不及莲宫主,但是我能确定,这些孔一定是在《莲神九式》威力下打出。而且,最少修至第四式。”
雪芝微微一怔,道:“穆远哥前两天来才告诉我,那人只修炼到第三式。”
“是,月上谷死掉那个弟子是死在第三式下。但不代表这个人没修到第四式。”
“这么说,他修到哪里,我们根本无法估量?”
“没错。”
雪芝顿感沉重,转身道:“小涉,你去给红袖姐姐说一下,让她赶快让人拆了这面墙和门,不然这事传出去,江湖上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丰涉笑道:“雪宫主大概不知道吧,这件事早已传开了。现在武林人心惶惶,步步惊心呀。”
“怎么会?这才几天而已……”
“前几天华山又有人猝死。这一回数量是这么多。”说罢伸出四根指头。
雪芝又看向海棠。海棠点头。
这个人动作比所有人计划都要快。
情势大转。
再也没有时间慢条斯理地寻找《沧海雪莲剑》。现在要做事,是尽快查出这个人,阻止其行动,不然很快便会天下大乱。
这一日林奉紫没有来。
之后一日,穆远也没有回来。
雪芝急得焦头烂额,整天求神拜佛恨不得穆远和奉紫两人是私奔了。
又过了两日,武当两名弟子死亡,一名弟子重伤,至今仍不省人事。很明显这回拿武当开刀人使用武功路子和前一个如出一辙,也同样为阴性武功,但前者杀人武器一直不固定,后者从杀第一人到伤第三人都是用剑。后者功力也不及前者。所以有人判定有三种可能:一,有两个人修成了莲翼,其中一人修炼是《莲神九式》,一人修炼《芙蓉心经》;二,一人修炼了两本秘籍,这么做只为混淆视听;三,如第二条,原因却是此人身受重伤,无法发挥实力。
再过两日,丰城宣布下个月月底将在华山派进行武林门派集会,专门商讨关于“莲翼”重现江湖一事。已经应声要参加门派有少林、武当、峨嵋、灵剑山庄、雪燕教、紫棠山庄、平湖春园等。
同一日,林奉紫写了信给雪芝,说她一定会参加,请雪芝也务必参加。
雪芝还在担心穆远,便没有立即回信。
再等一日,只一日。
倘若再找不到穆远,她就有必要回一趟重火宫,发动所有人去寻找他了。
一日过后,没等来穆远,却又等来一个消息:武林大集时间改到了下个月月初,地点改到了月上谷。也是同一日,灵剑山庄宣布放弃参加大集。
灵剑山庄和月上谷关系不和,已经变成了公开秘密。
去月上谷对雪芝来说更方便,她不需要准备什么,只要带着人就可以了。然而,正当她准备离开苏州时候,林奉紫来了。
“姐姐,我跟着你混了。”奉紫扔了一个大包裹在雪芝面前,“我才和我爹大吵一架,以后打死也不要再回灵剑山庄。”
111
“你姐姐很忙,没时间照顾小孩,你赶快回去跟你爹和好别再出来了。”
雪芝一句话就把奉紫打回原型。奉紫拽住雪芝衣袖,哭丧着脸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凶。”
“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我说我要参加武林大集,他说如果我去了他就不认我这个女儿。”
“那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你是我姐姐,你要管我。”奉紫一屁股坐在雪芝面前,开始死皮赖脸,“姐姐如果不理我,就是不要我了。”
“就是不要你了。”雪芝猛地从她手下抽出自己剑,拿到一边擦拭,“我马上回重火宫,你要不怕死就跟来。”
“我就不怕死。”
雪芝没想到,林奉紫平时看上去温温柔柔,走路一步三摇,但是到了缠人时候,竟然比丰涉那个橡皮糖还要难甩脱。也是在林奉紫缠人功下,雪芝耐心越来越好,向裘红袖和仲涛道别后,竟拖着她和丰涉两条后腿,还有其他人回了重火宫。
林奉紫身体不是特别好,刚出发后没几天就累得脸发白,不过从不吭声。倒是雪芝,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还一路上大叫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走累了要休息,大小姐作风让重火宫新弟子们都叫苦连连。
底下人在偷偷抱怨,丰涉却溜到雪芝身边,笑眯眯道:“真是一个好姐姐。”
“胡说什么?我自己累了。”雪芝有些不自在地白他一眼,自个儿到一边无病呻吟去。
刚一回到重火宫,丰涉和奉紫反应都有些异常。丰涉是一脸崇拜双眼发光地观赏重火境深秋美景,奉紫则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沉默时间占了多数。
还有半个月时间才到武林大集。雪芝几乎动员了一半人出去寻找穆远,但是毫无音讯。穆远是重火宫中流砥柱,把他给弄丢了还不能大肆宣扬,不然外面一定会认为他是被修炼“莲翼”人暗杀了。
她正准备自己上阵,丰涉却因为换季不小心得了风寒。看着他一个人缩在床头哆哆嗦嗦模样,雪芝终于不忍,留下来照顾他。丰涉迷迷糊糊地睁开红红双眼,吸着鼻子低声道:
“我说没错,雪芝真是一个好姐姐。”
雪芝拍拍他脸蛋,又继续坐在一旁研究《三昧炎凰刀》。
很快,雪芝收到了月上谷信。
雪芝很期待地拆开看,但是里面内容不过短短几句话,邀请重火宫参加武林大集。雪芝让别人代笔说他们会准时参加,便把信给扔到一边去。
月底,依然没有穆远消息。
雪芝终于放弃寻找,准备以大局为重,先去月上谷参加大集。
于是雪宫主带着四大护法、见习四大护法、数名资深弟子,还有两个油瓶开始往月上谷出发。
因为人数众多,两日后,一行人才抵达少室山南部,在客栈住下。
时至初冬。
树林和田野显得空旷且辽阔。客栈外,风吹得柴草翻飞,树枝上最后几片黄叶,也零零落落地飘落。叶子也如同那些稀少行人,一边打着抖儿,一边滚向土沟,像是在寻觅最后一线生机和温暖。
雪芝不知道自己何时真变成了大姐,只要奉紫一撒娇,就会下意识去照顾这个不谙世事大千金,往她房里送棉被,送吃。
这时,雪芝正抱着一堆点心往奉紫房间去,却听到房里有布料拉扯声音。
雪芝用力推开门。
屋内,一名黑衣人正捂着奉紫嘴,拽住她手,试图把她绑出客栈。雪芝立刻扔下手中点心,摘下墙上宝剑,向那黑衣人刺去。
那人眼露诧异之色,以惊人身法闪过了雪芝攻击,还伸手挡了一下。
谁也没料到,这一挡,竟然让雪芝剑直刺向自己手臂。
雪芝惨叫一声,后跌两步。
“姐姐!!”奉紫连忙扑过去。
黑衣人有些分神。也是同一时间,雪芝抓住那人衣服,扯下一个事物。
黑衣人跳出窗外,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这人就是上次那一个,《莲神九式》……”雪芝按住伤口,吃力地摊开手中香囊,“而且……她是个女人。”
112
冬。
武林大集一日,月上谷外。
紫荆林早已褪去了昔日葱荣,透过林子稀疏枝桠,可以看到到高山碧涧,谷内画檐飞宇,还有远处蚁群一般行人。重重密林包围月上谷,透明就像是清冷冬,万物都变了样。
月上谷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很多人都不知道,月上谷虽然地处少室山下,在相当隐秘位置,面积却比少林寺都要大上很多。多年前这里因为地大人少,除了镇星岛,其他岛看去都会有些荒凉,但是近几年月上谷势力大幅度扩张,所以,就算是站在一个岛上眺望另一个岛,都会看到来来往往弟子。
镇星岛,月上楼。
天空是浅灰色,冷风刮过后,清雪乱舞,整个世界都显得混沌。一遇到了冷空气,人们呼吸都冒着烟似。门庭若市月上楼,却像被染上了大红色。
各大门派人早已在大厅中等候。
右边第一桌门派是少林。
方丈释炎在正中央,身边站着四大班首,身后站着八大执事。释炎是少林寺近百年来第一个不到五十胡子没有全白就当上住持高僧。他年轻时候是人如其名,性格刚烈,嫉恶如仇。不像大师,倒像大侠。但是自从他当上方丈,性格也变得沉稳很多,尤其是近些年,越发有了前任方丈释玄道骨仙风。释炎同时也是当今公认天下第一人,少林寺在他领导下,越发稳坐武林泰斗地位。
第二桌是峨嵋派。
五花八叶领头人物站在周边,中间是峨嵋掌门。自从二十年前,前任掌门离空师太和冥神教大战后不幸伤亡,元气大损,峨嵋派便一直不振。但无论再怎么萧条,也是瘦死骆驼,任何武林大事一定少不了它。现任掌门自名慈忍,意为慈悲和忍辱,毕生心愿便是将峨嵋派再次发扬光大。
第三桌是武当派。
掌门星仪道长谭绎算是这几个金字招牌大门派中最年轻掌门,他武当龙华拳造诣极深,多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拿下榜眼,仅次少林之后。站在他左右分别是大弟子书云,二弟子厉玄,两人都是他爱徒兼心腹。时人皆说星仪道长日后十年将更加辉煌。
左边第一桌是华山派。
坐在中心自然是掌门丰城。他右边空着,是亡妻座位。右边站着儿子丰漠,左边坐着爱妾白曼曼。丰城是典型政策型掌门,他武功不及几大掌门任何一个,但是华山派实力也不亚于任何一个。
丰城摸摸胡子,一脸笑意地看向第二桌人。
第二桌是重火宫。
重火宫来人较多,站了数排:后排是四大护法和一些弟子,前排是三大长老和宫主重雪芝。重雪芝静静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凝重。
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这是多年前很多人对重火宫描述。莲宫主死后,重火宫便不再像以往那样令人闻风丧胆。但近些年重雪芝再起,令不少人对这个门派再次提起了戒心。
重雪芝和她身后站着林奉紫,几乎变成了整个月上楼最格格不入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极美女子,却不尽相同:喜欢林奉紫人,会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比仙女还美,讨厌她人,却可以把她说到奇丑无比;喜欢重雪芝人,都会忍不住补充一句这宫主性格很可怕,再是憎恨她人,却都无法否认她美艳。
然而,在丰城看向雪芝时候,雪芝后一桌带头女子目光却穿透人群,直杀丰城。
第三桌是雪燕教。原双双身边站着柳画,柳画眼睛却不时瞥向峨嵋派燕子花。原双双原本很介意奉紫站到重火宫那边,但拿她没办法。她这些日子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有传闻说她快嫁人了,没时间操心教内事务,也再没心思挑逗林轩凤。
丰城一看原双双在看自己,立刻收住视线,往高台主座上看去。
主座两边站着高人几个头汉将世绝,一冷一热,但看去都无比凶恶。仿佛是人只要多看一眼,就会被他们目光吃得骨头都不剩。
后面站着四个支岛岛主:南方荧惑岛杜枫,武器是天妃伞,因为身法飘逸轻功卓绝,外号白鸟公子;西方太白岛苗见忧,月上谷一流铁算盘,但有人说话不客气,说苗见忧是上官透养一只会产金蛋天鹅,两人狼狈为奸,欺骗忠良诈骗钱财无比可耻;东方岁星岛林氏夫妇,林宇凰和解语,林宇凰掌名,解语掌权,专门负责管理月上谷内务;北方辰星岛仲涛,外号狼牙,上官透铁哥们,力气出名大,轻功出名丑,谷内和练武有关东西,都一定要算上他份。
主座前站人是上官透。他虽然是公认贵公子代表,但极少穿华贵衣裳。他以骄傲性格和嚣张出身出名,近些年来却收敛不少。这一日碍于礼仪,他穿了一身非常本色昂贵衣裳,态度温和谦逊,却令不少人感到局促,就好像他骄傲是理所当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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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诸位光临月上谷,上官某人实是受宠若惊之至。不过既然这一次大集是丰掌门发起,就请他来向大家声明一下这次大集安排。”上官透往旁边让了让,等待丰城上去发言。
上官透说话时候,林奉紫总是低着头。
丰城离座,走到人群最前端,朝各大门派人拱了拱手:
“相信各位朋友来到此地,也都已经听说了‘莲翼’重现江湖一事,而且这一回情势更加严峻——”说到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因为我们之间,无人知道这两本秘籍在何人手上,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已经知道了秘籍内容……”
丰涉一到月上谷就接受了殷赐治疗,此时此刻鼻梁上还卷着纱布,便一直在看着丰城,面无表情。
林宇凰瞥了一眼重雪芝,朝她眨眨眼睛。
雪芝点点头,再看看上官透。上官透却不多看她一眼,只是微笑着听丰城说话,默默点头。
突然,丰城道:
“不知道雪宫主有何妙计?”
重雪芝站起来:“实不相瞒,家父曾经针对《莲神九式》谱写了两本秘籍,说如果修成,必能战胜‘莲翼’。”
倘若说这句话人不是重雪芝,这一定会是个很好笑笑话。
但是,谱写秘籍人是重莲。
重莲是最了解《莲神九式》人。
无不惊讶,却也无不信,更无人闻之而不心动。
慈忍师太道:“那么……这两本秘籍现在在何处?”
“我这里只有一本《三昧炎凰刀》,另一本《沧海雪莲剑》已经遗失。”
“为何会遗失?”
“这……”雪芝看一眼林宇凰,林宇凰在底下拱手连晃。雪芝清了清嗓子:“这不重要,重要是找回这本秘籍。”
“天下之大,要寻找一本不知如何丢失秘籍,谈何容易?”
丰城道:“师太切莫着急。如今我们要做事,是抓出罪魁祸首。《莲神九式》固然可怕,但以众人之力,摧之必然易如反掌。”
星仪道长道:“只是在捉出元凶之后,秘籍该如何处置?”
“还请交还给重火宫。”
“‘莲翼’乃是武林至邪之物,怎么可能再交还给重火宫?”
“若不归还,重火宫将会退出此次大集,并且会极力阻止。”
慈忍师太道:“雪宫主,这话若是出自令尊之口,想必还会有一些分量。”
“我十七岁不敌师太,现在可未必。”
“公道自在人心。雪宫主或许可以打过贫尼,但在场所有人,能打过么?”
重雪芝还未说话,上官透便道:“师太此言无错。不过,‘莲翼’原本属于重火宫,若我们强行抢之毁之,恐怕于情于理都不大妥当。依在下看来,不如将之归还重火宫,但是自此不允许任何人修炼,以祸害武林。”
“上官谷主这时再护着雪宫主,恐怕不好吧。”
“在下所言皆自肺腑。”
“师太,此言差矣。”丰城摆摆手,“我这小表弟一向风流倜傥,但在大事上从不马虎。”
慈忍师太道:“敢问月上谷二谷主高姓大名?”
重解语道:“妾身解语。”
“你不是二谷主。”慈忍师太指向林宇凰,“他才是。”
“我才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师太,你干嘛老说我是,我也希望我是,可我不是。如果您硬要说我是,那我就是好了。”
慈忍师太指着他,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释炎道:“老衲以为,若重火宫真能认明大义所在,武林中人必定对其另眼相看。要不要将之归还,还是要看重火宫造化了。”
雪芝很不喜欢释炎说话方式,但见他也算是帮着重火宫,便闭嘴不说。
慈忍师太有些不甘,但和旁边人低声议论了片刻,还是说:“既然释炎大师这么说,峨嵋派也没有异议。”
接下来,几个门派都先后商讨,表示同意。
丰城道:“既然大集是在月上谷召开,那么,这一次大集聚集地也选在这里,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释炎方丈和慈忍师太先点头,事后其他门派也跟着表示没有意见。
丰城低声道:“这么年轻就让人觉得非常可信,上官老弟,你还是第一个呢。”
上官透微笑道:“过奖。”
在大家都一致通过,准备下一步计划时,一个女子声音传出来:
“我反对。”
哄闹声渐渐小了。
在场人目光都渐渐聚集到了峨嵋派一个女弟子身上——她在那一群人中,是最漂亮,但是面容有些凶恶。
大门敞开,狂风几乎摇断树腰肢。
燕子花走上前去:“上官透其人卑鄙无耻,不足以成为大集领头人物。难道在场诸位,都不好奇林庄主避免来此大集原因么?”
丰城迟疑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风停了,大厅内鸦雀无声。
燕子花一字一句道:
“上官透被赶出灵剑山庄真正原因,是他强奸了林奉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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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花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原双双猛地一拍桌,站起来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终于,在大家都目不转睛盯着燕子花时候,她又说道:“那一年林奉紫只有十岁。”
“住口!”重雪芝也不禁打断道,“燕子花,你和上官透有什么瓜葛,是你们之间事,但是林奉紫是无辜,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乱说话?”
口上这么说,却底气不足。
只是她相信,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你不相信,就亲自去问一下上官公子。”燕子花嘴角扬起,直视上官透,“上官公子,今天我敢把这件事当着众人面说出来,是因为我有证据。您是要我把证据拿出来呢,还是自己承认?”
上官透早就料到这一日会到来。只是来得太急太快,快到让他猝不及防。
他几乎已经记不住上一回手足无措是什么时候了。
重雪芝逼视上官透,却拼命忍住接下来要问话。她紧紧抓住桌子角,尽量转移目标,微笑道:
“燕子花,你目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种无聊话题时候。整个武林陷入危机,我们还是说说别——”
“再是陷入危机,也不急着这一两天。”星仪道长站出来,“燕子花,你说你有证据说上官谷主做过那种大逆不道事,还请先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燕子花依然一脸微笑:“上官公子?”
几百双目光纷纷扫到上官透脸上。
上官透不说话。
“上官公子,你先告诉我,这件事你是做过,还是没做过?”
“够了!”
说话人是林奉紫。她头冒虚汗,整个人似乎都快站不住脚,声音微微发抖:
“请大家不要再提这样事,我本人不乐意听见。”
星仪道长道:“林姑娘,事关重大,如果上官谷主真做过这样事,我们是万万不能再倚靠他。”
丰城道:“上官老弟,你就说实话,我们都相信你。”
根本没有人理睬林奉紫。她捂着脸,连续后退数步,一下坐在地上。
“谁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是和重火宫作对!”重雪芝忍无可忍,抽剑,指着燕子花,“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身正不怕影儿歪。雪宫主,我能理解你。若这事大家都知道,将来你恐怕没法风风光光嫁给他。但,你事和整个江湖事,哪个更重要?”
雪芝正欲动手,林宇凰突然道:“小透,这个事是真还是假?”
雪芝再无精力对付燕子花,只看着他们。
在场所有认识林宇凰人,都没有看到过他这样认真模样。
上官透看着他双眼,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林宇凰又道:“是真,还是假?”
许久。
呼吸都似要凝固在空中。
上官透轻声道:
“是真。”
话音刚落,就挨了林宇凰一拳。上官透重重后跌几步,撞在墙上。林宇凰指着他,气得浑身发颤:“你竟然对奉紫——你还敢追雪芝,好小子,你带种。”
雪芝走上去,道:“二爹爹,不要再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雪芝!”林宇凰压低声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雪芝脸色大变。
林宇凰又狠狠打了上官透数拳。上官透没有还手,只是抬眼紧紧望着他:
“过去事没办法改变,我不会推脱责任。但是我对雪芝心意,天地可鉴。”
“你还有脸提我女儿名字?”林宇凰继续猛揍上官透,“以后不要让我看到你!”
虽然大家都没听到林宇凰说话,但是看他这样气愤,再加上燕子花和重雪芝对话,也猜出了个大概。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声音响起:
“二宫主或许有所误会,上官谷主确实对宫主有意,这与宫主却毫无关系,毕竟全天下喜欢宫主人多了去。”
所有目光都转向了门口。
门口站着男子披着黑色镶红大氅,英眉飞扬,一头青丝高束脑后,细碎刘海随着大氅在狂风中翻飞,腰间一把紫鸾剑,碰着玉佩,发出清脆声响。
林宇凰停下来:“……穆远?”
穆远朝着林宇凰拱手:“见过二宫主。”
燕子花冷笑:“自己人肯定帮着自己人,穆大护法还在解释什么?”
“如果没有小人捣乱,我也犯不着解释。”穆远淡淡笑道,“我今天要说是,莲宫主早已将宫主许配给我,宫主不会想要嫁给别人。燕姑娘可以自行猜测别人关系,没有人会介意,但是不要再在此处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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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此时此刻站在月上楼门口人是别人,可以说是毫无影响。
但那人是穆远,是重莲养子,重火宫武功第一人,和宫主实力势力相当大护法。
情势大逆转,雪芝成功脱身。
她原本寻找穆远很久,看到他,理应很兴奋或是生气。但在这种情况下,她特别想逃离此处。
燕子花被穆远气得满面通红,但又接不上话,又转头看了看柳画。柳画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用尖长下巴指了指门口。燕子花气愤至极,却又不得不离开大厅。
燕子花刚一出去,原双双便也带着柳画离开。
在场所有人,无不摇首咋舌。
就连丰涉都有些不可置信——他所处世界中,什么样肮脏事都见过,他一直以为上官透和他看到那些人完全不同,虽然生性风流,却是一个真正君子,所以一直对他心生尊敬。
此时说不上对他有不好看法,失望却是必然。
上官透看看雪芝,再看看穆远,一脸愕然。
其实惊讶人不止是上官透,还有林宇凰。虽知道重莲一直偏袒穆远,但不知道重莲竟把最宝贝女儿都许给了他。
上官透一直在等待。
他在等雪芝出面解释。
气氛非常怪异。
林奉紫早已离开了月上楼。
雪芝抬头,微笑道:“这些小事,没有必要拿到这里来说了。大家还是多讨论一下怎么查出‘莲翼’下落比较好。”
上官透还是在等待。
窗棂幽暗,什物朦胧。愁惨冬季把天地间水,还有人心,都冻结成冰。
与此同时,镇星岛正南方。
月上谷入口。
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浅色人影反射了月光微芒。
惊天动地耳光声响起,回荡在两个山壁之间。
燕子花捂着脸,低声抽泣:
“教主,这不是我错。”
“我知道,你不想要命了。”原双双冷冷道,“我让你去揭发上官透,谁叫你把奉紫名字说出来了?”
柳画道:“教主,这确实不是燕子花错。若不说出名字,恐怕难以服众。”
原双双道:“我说过,林奉紫是我最宝贝女儿,谁伤了她,我要谁命。燕子,你在峨嵋伏蛰多年,也算辛苦。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燕子花连忙跪下来:“教主,求您!我也是为了您好!”
“你为我好?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为我好了?”
“我,我……”
“你说啊。”
燕子花一时语塞,双手发抖地,往腰间长剑伸去。
这时,柳画突然盈盈一笑:“教主,林奉紫再嫁不出去,就会永远陪在您身边了。这样还不够好么?”
燕子花停下了手中动作。原双双也慢慢回头看向柳画。
“好你个柳丫头,果真厉害。”
柳画又笑道:“况且这个时候,您若再去安抚林姑娘几句,替她抵挡点流言蜚语,恐怕她会更加感激不尽,不是么。”
原双双哈哈一笑:“说得没错。”
燕子花连连磕头:“是啊,是啊,教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好。”
原双双一脚踹到她脸上:“你这小婊子,给我滚。”
这时,月上楼正厅。
穆远拍掉身上冰粒,脱下厚厚大氅,走向重火宫座位。挂上大氅后,他又和雪芝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抬头道:“我对开始大家讨论大概有了了解。诸位一直在犹豫不定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重火宫一定会竭尽全力铲除那个盗走秘籍人。等‘莲翼’回来以后,大家只要找回我派《沧海雪莲剑》,在下可以当着天下所有人,将之摧毁。”
雪芝看一眼穆远,低声道:“这样妥当么。”
穆远在底下朝她摆摆手。
众人思虑片刻,星仪道长道:“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要铲除属于重火宫‘莲翼’,也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星仪道长沉默。
最后,丰城站起来鼓掌:“哈哈哈哈,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这件事,华山派同意就这么办。今次讨论到此为止,我们曼曼早煲了汤,也该回去看看火候了。告辞。”
华山派撤离大厅。
其实是人都知道,上官透和丰城是亲戚,丰城笑得豪爽答应得快,完全是因为在这里坐不住了。
然而,接下来几个门派也都纷纷表示赞同。
很快大家决定,几日后在少林聚集,正式开始调查“莲翼”与修炼者下落。
上官透和穆远二人,自出道以来就在江湖上被不少人拿来比较。都是可畏后生,都是少年高手,一个出身豪门,一个出身大派;一个风流多情,一个稳重寡言,无论在任何方面,两人较量结果总是不相上下。
从来没有哪一刻,上官透会败得这么惨。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两个冰雕一般左右手,以及失措几个岛主。而他,依然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
有人连夜赶回自己门派,有人留下来,暂住一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夜过后,全天下都会知道这一日发生事。
雪芝走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倘若当初他不偷练武功,不因走火入魔阴阳内力无法调和,失去神志,就不会铸下大错。
但是,再来不及了。
到后来,他赶走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谷主座位上。大厅分外空旷,茶盏水果盘等稀稀落落地散落在每一个方桌上,有一种曲终人散苍凉。
上官透垂头看着地面,依然在等待。
116
紫荆林已被寒气侵蚀。树枝折裂声不时回荡在山谷,仿佛肢体已在皮下破碎。不时会有大块树枝落地声音,是为严寒所折,寂寞所伤。
有女子脚步轻踏入大厅声音。
上官透猛然抬头——
但,不是重雪芝。
才有这样想法,他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发生过这样事,她还会回来么?
来人是一名很瘦年轻女子,人如其名,弱柳扶风,眉目如画。
柳画看看四周,道:“人都走了?”
“嗯。”
“这么快就结束了?”柳画明知故问,又娉娉婷婷走过去,去原双双座位上拿下一个披肩,“教主东西忘了拿。”
“嗯。”
柳画看他一眼,走上前去,轻声道:“尽管发生了这样事,大家都不相信你,但我知道你是被栽赃。清者自清,总有一日,事实会替你洗清罪名。”
“我不是。”
“什么?”
“我不是被栽赃。”
柳画略露讶异之色,又想了一会儿,才试探道:“据我所知,燕子花对你有意……你确定她不是因为得不到你才诬赖你?”
上官透不看她,吐字却极清楚:“她说没有错。”
“但是我不相信,你会对一个十岁女孩动粗——这样事听去都很荒谬,你一定有自己理由,对么。”
“没有理由。”
柳画再接不下去。他们计划,原本不是这样。
“以前听庄主说,有人就是生来牛脾气,宁可被错怪百次,也不解释一次。我当初不相信有这种人,现在见了您,算是长见识了。”
“柳姑娘,我们改日再说罢。”
柳画微微一怔。
倘若上官透表现出有一丝委屈,她都可以趁虚而入。但是……
不过死缠烂打是燕子花把戏,她是决计不会做。拼美貌,她远比不过重雪芝。但是很多女人都不明白,男人都说女人美很重要,其实这样“美”,都是他们自己定义。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让自己很美。
柳画笑笑:“小女子其实就只有一话要说:公子班行秀出,一如以往。打扰了上官公子,真是对不住。”
连原双双都经常笑叹说,倘若柳丫头拥有重雪芝皮囊,怕早就一统了江湖。
重雪芝正站在荒芜紫荆林中。
穆远和她面对面地站着,正系上刚递上去又被退回大氅。
天太黑,地太广。躲在丛林中林奉紫,他们不曾留意。
虽然一直心绪混乱,但是穆远性格有改变是事实。不仅是她发现了这一点,重火宫很多人都发现了。
穆远话比以前多了些,会把自己想法说出来,更擅于展露自己优点——换言之,就是更加像个人了。其实,也是好事。
“刚才我在月上楼说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穆远走近了一些,“实际上你爹爹给我交代事是,如果你长大了没有人娶,就一定要我娶你。”
“原来大爹爹还担心我嫁不出去,真是有劳他了。”
“你小时候性格不好,也没现在这样倾国倾城,莲宫主自然会担心。”
“穆远哥,你变化真大到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是前段时间受到很大打击,再重新站起来,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彻底改变了。”
“怎么变了?”
“例如说……想要让别人认同自己,想要得到一些没敢想过东西。”
“那很好啊。”雪芝笑道,“说出来你别生气,以前你啊,还活得真是没有自我。现在总算像个活人了。以前我还跟昭……不,跟一个朋友说过,我们重火宫大护法就是个没血没肉没追求木头人,机关高手。”
“还真是惊世骇俗评价。”
“过奖过奖。”雪芝拍拍他,“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其他人吧,我二爹爹好像到现在还在闹脾气,年纪也不小了……”说罢打了个寒战。
穆远连忙将她揽入大氅中。
“不要再推让。”
丛林中林奉紫咬着唇,转身走掉。
两人是一起长大,却从来没和他这样亲近过,雪芝突然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但是她知道穆远绝对没有别意思,所以没有躲开。
然而这个时候,丛林中却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犹如厉鬼,撕心裂肺。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便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117
摸索了几里路,两人都没有看到半条人影。天色过暗,雪芝已经冻得双唇发紫,手足失去知觉。
很快,她踢到了一个事物。原以为是木桩,但随即踩到软软东西让她大感不妙。她立刻找穆远要来了火折子,点亮。
踩在她脚下,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已经死透死僵人。
雪芝捂口,压抑住自己惊呼声。穆远倒没太大反应,还特大胆地举起火折子,蹲下去观察那具尸体。
“这人刚死没多久,身上无伤口。尸体还是热,就已经僵了,应该是死在极其深厚内力之下。”
雪芝根本无心留意穆远说话。因为她看清楚了死者面容——燕子花。
背上一阵彻骨冰凉。她感到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此人是她认识,还因为燕子花表情——她眼和口都大大地睁开,像是在临死前看到了恐惧事物。
两人迅速联系了依然停留在月上谷少林弟子,但因释炎早已入寝不便打扰,便只有再去找峨嵋弟子。慈忍师太亲自去检查燕子花尸体,失神了许久。
“这人武功进步速度实在太可怕了。”
穆远道:“师太意思是?”
“不论是练‘莲翼’中哪一本秘籍,或是两个都练,都不重要。此人现在功力,起码是上一回出现五倍以上。”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
苍穹越发深暗了。
翌日,燕子花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南。
原双双哭成了泪人,说这人残害江湖,连弱女子也不放过。相反,作为峨嵋掌门,慈忍师太反应相对平静很多。
重雪芝在客房里待了大半天,才乘船去了岁星岛。
岁星岛南是桃林,北是梅林。
冬季,清雪飘舞,寒梅盛开。雪芝穿过千枝梅树,万点胭脂,进入青神楼。
她原是来向他道别。但是他不在。林宇凰等人都已在收拾东西,她消失太久,会被发现。
这里没有太大变化,里面依然是珠帘烟雨图,大理石案。案上放置着字帖笔筒,两枝红梅。房中央是紫檀架子,荷叶屏风,香炉大鼎。炕靠着墙,上置火盆浓茶,茶香四溢。火盆中星子乱跳,照亮了墙上悬挂寒魄杖。
三年前夜晚,她在这里度过终生难忘春宵。
穿过屏风帘帐,她仿佛可以看见披着单衣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琥珀色瞳孔满载温柔。
在红楼前等待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雪芝终于咬牙离开。
刚一走下阶梯,整个人几乎被雪海湮没。苍穹黑蓝,几乎与雪连成一片。雪芝立刻戴上手套,披上红裘,埋头步入风雪中,梅瓣雨下。
寒风呼啸。
她原本不应该听见什么声音。
但是,却若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向梅林。
黑色发,白色雪,红色梅瓣。
一个雪白身影站立在这色彩凌乱世界中。
上官透穿着连帽白斗篷。看到迎面走来人,他禁不住抬头。也是那一瞬间,狂风掀开连衣帽,黑而长发即时像是翻飞绸缎,在风中乱舞。
两人像是两具不会说话人偶,站在原地对峙着。
风灌入山谷,咆哮着,怒号着,冲向四面八方。满世界只剩下大雪坠落时,一片片苍白斜线。
雪芝朝手套吐了一口热气,慢慢走向上官透:
“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有些话不得不说一下。”
“嗯。”
“我知道会发生那样事,你一定有自己苦衷。”雪芝长长呵了一口气,像是在这样冷空气中说话十分困难,“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希望你能承担责任。”
“是要我娶她么。”
“不全是。”雪芝抬头看向他,“奉紫有心上人。但是如果她想要嫁给你,我希望你不会拒绝。”
上官透微笑道:“我明白了。”
这一瞬,乌云也消散了,只有白茫茫大雪遮了天空。
他笑容很熟悉,很令人怀念。
“江湖人总说,一品透做事干脆果断,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个最适合结交为友人,却只有幸运人才交得上。”雪芝也笑了,“我算是比较幸运那一位吧。”
上官透笑意更深了些:“没错。”
“时候也不早了,我二爹爹还在等我。”雪芝看看远处,又抬头看向上官透,“还希望你能找奉紫谈一下。”
“我会。”
“那么,就此告辞。”
雪芝朝他拱了拱手。他亦回礼。两人没有太多话,便分道扬镳。
似乎是因为太冷,刚一转身,雪芝便感到浑身都在微颤。不过她很满意自己表现。
她还年轻。人生对她来说,还只刚勾勒出了个轮廓。
世界很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身在这江湖之中,血总是越流越多,泪却是越流越少。
118
重火宫所有人早早离开了月上谷。
天星河在严寒天气中已经结了冰,不能乘船,只能徒步沿岸行走。山谷上方是少室山,少林弟子在悬崖边习武呼声阵阵回荡在谷中。
林宇凰一路上打了雪芝胳膊好几次,每一次都是重复同样内容:“臭丫头,你再踩过去一点就得掉冰块底下,不想活命了?”
雪芝开始还感激一下,但是听多便忍不住抱怨:“二爹爹现在怎么越来越罗嗦?像个糟老头。”
“我是糟老头?”林宇凰爆了个栗在雪芝脑袋上,“也不知道谁小时候最喜欢学舌,话比谁都多。”
“我几时学舌了?”
“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原来都叫你小鹦鹉。”
重雪芝看了一眼身后偷笑烟荷和朱砂,推了林宇凰一把,使劲朝他使眼色。
林宇凰道:“后来你长大一点了,我叫你小鹦鹉,你问我鹦鹉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一种鸟。之后你就自己给你取了个小名,叫小鸟。你还不准我们叫你雪芝,说只准叫小鸟。”
烟荷道:“重小鸟?噗!”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雪芝看了一眼林宇凰,“小鸟也比大眼鸟好。”
朱砂补充道:“还有小黄鸟。”
林宇凰道:“重小鸟,你脸都黑了一个时辰了,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
“凰儿,你嘴巴真讨厌!”
穆远道:“宫主,现在是时候决定接下来该做事了。”
“我们先送奉紫回苏州,之后事再决定吧。”
“我不回去。”沉默了一个早上奉紫终于开口,“回去以后,也是跟爹爹吵架,不如不回。”
“那先送丰涉回鸿灵观。”
“不回。”丰涉摸了摸还没痊愈鼻梁,“我私自逃出来,她给任务也没完成,现在回去肯定死路一条。”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想我走得很?我偏不走。”
“你又会错意了。”
“别忘记,你答应过,带你们去了鸿灵观,你和上官公子会尽量替我完成任何一件事。”
“哪件?”
“是哪两件。”
“分明是一件!”
“两个人都去了,当然要收两个人份。”
雪芝忍了许久,才道:“好,好,你说,哪两件。”
“上官公子那一件我还没想好。你那一件,便是同我去苏州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一会儿再说。”说到此处,见林宇凰那一只眼睛露出微妙神情,丰涉扁扁嘴道,“看什么看,江湖规矩。”
穆远道:“宫主,我们现在去哪里?”
“既然都不离开,几日后还要去少林寺,就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吧。”
此时,镇星岛,月上楼。
上官透刚召集人开了会,几乎动员了整个月上谷弟子出去寻找“莲翼”。在人还没有离开时候,却有人突然进入大厅。
来人依旧是柳画。
“上官谷主,几日后少林寺议会,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上官透坐在椅子上,略微抬起头:
“为什么?”
“既然大家都在诬赖你,你若不去,别人会更是信以为真。”
“我说过,没有人诬赖我。”
柳画等了一个晚上,未料到他还是这个答案。
“我有事想要跟谷主私下谈谈,非常重要。”
“好吧,请柳姑娘跟我来。”
两人一起进入月上楼后院会客厅。上官透请柳画坐下,又命人替她倒了茶,安置妥当了,才在她身边坐下。他一夜未睡,精神看去不是很好,但是风雅仍在。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如果小女子说,可以替公子开脱罪名,公子会如何作想?”
上官透立刻笑了:“多谢柳姑娘好意。”
“你不愿意接受?”
“是。”
“为什么?”
“因为不想一错再错。”
柳画放下茶杯,往前靠了一些:“大概你会以为我是别人派来试探你,但是我说实话,这是一笔交易,我价格可开得不低。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姑娘目如果只是这个,那恕在下不奉陪了。”
“上官公子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您这一生骗过多少女子,恐怕您自己都记不住了。我不相信您没为这件事撒过谎。”
“你知道很多。”
“是很多。我还知道,重雪芝是早就知道了。她难道没有质问过你?”
“这些我没必要回答你。”
“既然都撒过谎,不管你如何辩解,在她心目中你已经是那样,为何不直接把事实扭转,让她认为你没错。”
上官透一时哑然。当初重雪芝问他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否认过去。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碰过林奉紫事,原以为没有人问,这事就算结束了。然而,重雪芝知道事实真相以后反应冷静到让他有些讶异。
柳画道:“谷主,想扬名立万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比别人更凶。”
“我若再次撒谎,才是真正输给了她。”
柳画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眼见上官透一脸坚决,一举一动都是在下逐客令,她终于忍不住道:
“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实际上你根本就——”
话到此处,大门被猛然踢开。
上官透和柳画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一个锦衣男子手持长剑,一脸怒容地看着柳画:
“贱人,你背着我和别男人在做什么?”
定睛一看,竟是夏轻眉。
119
夏轻眉瞅了一眼柳画,再瞅一眼上官透,拽住她手腕,立刻往门外拖。上官透情绪再不好,也容不下他这样举动,身形一闪,挡住他们去路:
“夏公子一向温文儒雅,何故今日对自己未婚妻如此粗暴?”
“我还没找你算帐。”夏轻眉恶狠狠地看了上官透一眼,咬牙切齿,“我和这贱人婚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做了无耻事,难不成还想继续无耻下去?”
话音刚落,已经挨了上官透一拳。夏轻眉回了上官透一拳,但是拳法凌乱,身形不稳,犹似酒醉,上官透很快就躲过。
“你喝酒了?”柳画拍拍夏轻眉脸,急道,“还是赶快下去休息,我担心你身体……”
夏轻眉根本听不进去,只捏住她一边脸颊,怒道:“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夏公子,”上官透抓住他手腕,“请住手。”
“我……我没事,上官公子什么都没有做……”柳画看一眼上官透,泪眼汪汪,竟哭得再说不出话。
上官透蓦然惊住。柳画人前人后两张脸,变化也太大了些。
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上官透,你有种。”夏轻眉指着上官透,“连我女人你也敢搭,你有种!”
三日之后,除去“莲翼”重现江湖一事,一些消息传遍了江南,而且在以惊人之速向四方扩散:一是上官透被赶出灵剑山庄真正原因,以及他在这件事揭发后第二日就旧念复萌,开始打夏轻眉未婚妻柳画主意。好在柳画是忠贞烈女,抵过上官透诱惑。而且,他和重雪芝那些捕风捉影事,原来都是真。
也就是说,传闻中狐狸精和玉天仙都被上官透勾搭过。
上官透被说得很难听,但是同时,也有不少汉子说,这才是真男人,也只有真男人才能让女人为他折腰。
听了传闻雪芝很无奈,听了那些赞誉声,她直接哭笑不得。
而烈女柳画,则是给人说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想想也是,夏轻眉和上官透同时瞧上女人,得有多厉害?
不过,盛誉往往伴随着污点。
雪芝人在苏州,正在等待适当时机钻入灵剑山庄,和丰涉一起完成他交代任务。在感慨人言可畏同时,她又听说了关于柳画出身问题。
有个洛阳人说,柳画母亲是烟花女子,而柳画本人是在青楼长大,打杂,是否有卖身不清楚。末了还补充一句:在这种地方出来人,能有几个清白?所以她若是忠贞烈女,那麻雀都得下鹅蛋。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冷风吹多了,有些感冒,雪芝身体不是很舒服,而且看到油腻东西就没胃口。两人在一家小饭馆中吃了一顿饭,大鱼大肉,雪芝却只吃了一盘泡萝卜便出门站着。
终于天色暗下来。
严冬,基本上天一黑,街道上便再没什么行人。
丰涉蹿到了灵剑山庄西侧,攀爬着树林往墙上翻。雪芝则是直直朝着大门走去。
刚一到门口,守卫看到雪芝,便问:“来者何人?”
“我有事。”
“有何贵干?”
“是……呃,是关于林小姐和林庄主事。”雪芝看了一眼站在墙旁丰涉,一咬牙,直往山庄里面冲。
果然被拦下。她拼命挣扎,眼见丰涉进入了山庄,才不服气地甩了甩手:“你们等着,我还会来。”
然后她在山脚等待,来回走动,守卫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死死盯着她。
丰涉带了两件东西:一包香料,一个肚兜。
两件东西都是属于年轻女子,但都不是她,她也确定,不是重火宫里任何人。
而丰涉此时去地方,是朝着弟子住宅群。
他究竟是去做什么?
她还没有多时间去思考,便看到神速归来丰涉已经在墙上方露出一颗脑袋。于是她再一次回到守卫面前,猛地冲进去。守卫自然是又一次拦住她。等丰涉人已经蹿到半山腰树林中,她才又一次怒道:“你们等着,我还会来。”
但是这一夜过后,雪芝精神更加不振,第二天竟然睡到了午时。丰涉认准了她是劳累过度生病了,良心不安,于是大老远地穿过半个苏州跑去把最好大夫请来。
大夫替雪芝把脉看病,不过多时,便站起来笑道:“夫人得不是病,是喜。”
120
苏州深冬。
桥头桥尾树都已光秃。前夜下过雪,这会儿还没化开,雪粒子挂在树梢,薄薄一层,衬着被冻成紫黑色树皮,黑白分明。
冬季太阳,淡金而年轻太阳,早已沉睡在朦胧之中。几只鸟儿如同明晃晃箭,破空飞过。
雪芝噩梦初醒一般,坐在床上发呆。丰涉出去把银子付给大夫后,又回到房间,轻轻把门带上。
天很冷,雪芝却只穿了薄薄单衣。丰涉刚一坐下来,便又站起来,替她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她身材和重莲很像,肉不多,但是肩宽,骨骼舒展,无论再瘦,都不会显得单薄。以前裘红袖就说过,我这妹子这身材就是生得好,肩宽腿长,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武原因,真是羡慕死我了。当时上官透和雪芝还是简单兄妹关系,他以纯粹欣赏目光上下打量雪芝一番,笑着说确实如此。仲涛看了一眼裘红袖,没说话。结果裘红袖自己接着说,某些人是不是想要说,那些不重要,我只留意胸部。仲涛笑得分外苦涩,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裘红袖走了以后,上官透悄声对仲涛说,追一个女人,你得夸她漂亮,但是千万不能说你是因为她漂亮才追她——虽然事实如此。经上官透这么一说,仲涛后悔了,说我开始确实是喜欢她胸,但是到现在,就算那变成了俩李子,我都不是很在意。
上官透说,你这些话我都不信,你认为红袖会信么。
这些话雪芝都听进去了。这也是她一直对上官透戒心很重原因,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跟上官透在一起会有幸福可言。前一次告别,她其实已经做好斩断一切准备。
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有了他孩子。
她眼睛黑漆漆,好像失明一般,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
最后,还是丰涉先说话:
“重雪芝,看来事情比较严重了。”
雪芝低头,轻声道:“我知道。”
“很严重。”
“你不要再重复了。”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么?”
雪芝飞速抬头,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知道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还好。”丰涉大喘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很好解决呀,直接去找孩子他爹,和他商量喽。”
雪芝眼神略微闪烁一下,但是很快断然道:“不找。”
“为何不找?”
“不找就是不找。”
“哦,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还没成亲呢。”
雪芝迟疑了。以她性格来看,她应该可以咬牙果决地说,这孩子不要了。
但她说不出口。
她一想到腹中有了上官透骨肉,这样事,就根本想都不会去想。
丰涉觉得这一刻时间过得特别慢。
雪芝以美艳闻名,外加武功了得,从来没有人以“柔弱”二字形容过她。但是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她会看去如此瘦削,像是不堪一击。
丰涉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你说那是我孩子好了。”
雪芝原本在沉思,一时走神。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他说话,愕然抬头:“你今天是不是病了?”
“如果说你和孩子他爹出了什么问题,我不介意当挡箭牌——不过啊,我这样人,还不知道雪宫主看得上否。”
丰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明白那人是上官透,却如何都不肯讲出来。
“小涉,你就不要再继续添乱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你要真知道就好喽。”丰涉咂咂嘴,拍拍她肩,“你先休息,我回房间收拾收拾,准备回少林。”
雪芝点点头。
刚一出去,丰涉就捂着脸,自言自语道:“我是个白痴。”
雪芝当夜失眠。
她心中清楚上官透是怎样人,他从来不喜欢被任何人束缚。突然让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得了个孩子,估计他会比她还郁闷。但是如果她不找他,以后日子……她根本无法想象。
她需要和上官透谈一下。但奉紫事还没解决。
次日一大早,雪芝就和丰涉赶回少室山。
第二次大集很快就要开始,各大门派人来来往往,少室山门庭若市,少了平日肃穆,显得格外热闹。
雪芝找到了重火宫一个弟子,便单刀直入问奉紫在哪里。
那弟子说,前几日上官公子来找她,她去月上谷了。
雪芝微微一怔,道:“她已经去了?”
这时,琉璃走过来,冷笑道:“一个时辰前刚回来,上官透也跟着了。”
雪芝不敢再问下去。
琉璃接着道:“据说,今天就要宣布成亲事。”
“然后呢?”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中已经一片混乱。
“然后当然是成亲。”
“哦。”
“宫主要找她么?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一会儿再说好了。”雪芝快步走回房间。
121 122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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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少林寺,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展露出一片片大红色的房墙。
寺院外,几个和尚正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扫雪,一条长长的小路镶嵌在漫无边际的茫白之中。枯树一排排横列在道路旁,枯萎的叶片、浅棕色的脚印装点着白色的雪地。
林奉紫裹着厚厚的衣裳,踏雪来到雪芝门口,敲了几下门。
很久,雪芝才在里面回应道:“我有事,回头再说。”
林奉紫对着门缝道:“姐姐,是我。”
又是漫长的等待。
终于门打开,雪芝站在门口,面色疲惫,没有打算让她进入的意思。
奉紫道:“我听琉璃护法说你有事找我。”
“嗯,”雪芝拉了拉嘴角,皮笑肉不笑,“开始就是看你不在了,问问而已。没别的事。”
“我是去了……”
“我还困,想睡一会儿。起来再说吧。”
“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话怎么这么多?我睡觉了。”砰的一声,雪芝把门关上。
“姐姐,等等,我有事想要跟你说——”
喊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声音。
晚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几日风雪似乎不曾停过,隔着窗子都可以听见外面呼啸冷冽的风声。
雪芝突然想起了重火宫的瑶雪池。
瑶雪池红莲盛开的时节比别的地方都要长,到了冬季,池塘中又鲜少结冰,只有厚厚的雪铺在残叶上,非常美丽。很多人说那是一个仙池。雪芝的名字,便是来自于瑶雪池,却是因为那是重莲和林宇凰相识的地方。
在雪芝看来,提起任何与大爹爹有关的东西,似乎都会变得伤感。
这些年,她思念他的次数,也是只增不减。
寒风撞开了窗子,一股冷气迎面扑来。雪芝连忙起身去了窗口,却被外面纷飞的大雪吸引住了。
似乎她一生中,许多难忘的回忆也是发生在冬季。
她突然很想见上官透一面。不考虑别的事,只是见一面。
如果可以,最好再拥抱他一次。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
她迅速穿好氅衣,拉开门出去。
快步走出了大院,冻得四肢发凉,看着黑暗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夜晚幽暗的红灯笼,雪芝才发现自己在做无意义的事。
这么晚了,除了她自己,谁会出来白挨冻。
而且,就算见了上官透,她又能对他说什么?
这种时候说出怀孕的事,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
虽说如此,她依然在风雪中行走了半个时辰。她知道上官透的房间在哪里,在院外徘徊了片刻,便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后来,无论她怎么揉搓,双手都失去知觉,她才想起该回去了。
其实不要见面比较好——她一直这么想着,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门口,看见一个雪白的高挑身影。
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所以迟迟不敢上前。
上官透并没有走动,只是站在房外,对着她房间泛着烛光合着的窗。
他没有戴帽子,大雪像是飘落的羽毛,轻盈地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白色的连衣绒帽中。三片孔雀翎在雪夜中微微泛着淡淡的光泽。
雪芝原本以为他会去敲门,或者离开。但是隔了很久,他都如同雕塑一般,不曾动一下。
最后她实在冷得不行,挪了挪脚步。
上官透蓦然回头:“什么人……”
看见雪芝,他的眼中写满了诧异。
雪芝轻声道:“是我。”
“你……一直在这里?”
“嗯。”雪芝顿了顿,走到他面前,“有事找我?”
上官透垂目看着雪芝。她的鼻尖和两腮都被冻得通红,大而黑的眼睛比雪光还要明亮。也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每一次他只要看到这双眼睛,就会觉得心情比以往更难控制。
但是,他只是淡淡笑道:
“没有。”
“来找重火宫其他人?”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过来看看,没什么要紧的事。”上官透抖了抖帽子,戴上,“现在很晚了,我先回去。”很自然地拍拍她发上的碎雪,“你少出门,小心着凉。早点睡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
雪芝却唤道:
“等等。”
上官透停下来,轻吐一口气,回头微笑道:“怎么了?”
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在他目光注视下,她变得慌乱:
“你既然没事,又为何要来?”刚说出来,便后悔了。
“想看看你。”
他们之间保持着很长的距离。但是他只要跟她说话,语气就会不由自主变得温柔。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瞬间击碎了雪芝所有的防线。
她握紧双拳,在心中对自己说: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事比终生幸福更重要?江湖之大,英雄辈出,绝不会有人介意少一个巾帼丈夫。
冷寂的空气中,雪花乱舞。
最后她说出口的,却是:
“我听说你已经向奉紫求婚了。”
上官透踌躇半天,才道:“是。”
“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来这里。”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
“几时成亲?”
“明年五月间吧。”
雪芝怔怔地看着他。明年五月,他们的孩子也快出世了。
她的眼眶湿了,几乎要控制不住:
“你喜欢奉紫吗?”
“不喜欢。”上官透凝视着她,“我喜欢你。”
指甲几乎掐入肉中,雪芝依然强忍着眼泪。接下来的话,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说的:
“那……你也收了我,可以么?”
“……什么?”
“我不介意做妾。”
上官透一脸错愕。他几度开口,都寻不到合适的词语。想了半晌,他才道: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我知道,但是我有……”
还没说完,上官透已断然道:“不行。”
后面的话,想来是再也没机会说了。雪芝涨红了脸,指着他怒道:“那你滚!你这种行为最让人恶心了!”
上官透不再看她,转身走了。
刚走几步,雪芝又道:“上官透,以后你最好不要后悔!”
上官透不敢回头。他知道雪芝在身后哭了,所以深深皱眉,走得更快。
122
翌日,大雄宝殿。
群雄一直在讨论关于“莲翼”的事。重雪芝坐在重火宫人群的最中央,目光涣散,却时不时不受控制地瞥向月上谷那一边。
上官透一来,奉紫就站过去。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鲜少交流,也因此吸引来了更多的注目。
他们之间的事有了怎样的处理结果,大家都心照不宣。
上官透却始终没有看雪芝一眼。
他看的是另一对年轻的情侣,十分纳闷——夏轻眉和柳画。
林轩凤和原双双都没有来灵剑山庄,夏轻眉和柳画却来了。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丰城后面,有说有笑,柳画时常踮起脚尖在夏轻眉耳边私语,夏轻眉凝神点头,然后又笑开了握握她的手。这俩人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都是一次比一次亲昵。若不是上官透见过夏轻眉的另一面,一定会觉得他们年初成婚都太迟了些。
上官透知道雪芝在看他,所以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去。
这些事全部被丰涉看在眼里。没过多久,丰涉垂头对雪芝悄声道:“可怜的雪宫主,情郎被妹妹抢了,还得哑巴吃黄连,让本少爷来安慰你吧……”
雪芝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还是这么泼辣,难怪人家不要你。”
雪芝的剑刚抽出一半,丰涉便抢先道:“好了好了,等等看释炎方丈怎么说。”
这个时候,一个小厮偷偷溜进来,在夏轻眉耳边说了几句话。夏轻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头,拍拍柳画便离开大殿。
他出去后半晌,上官透也出去了。
原本是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怀疑才这么晚出去,但是夏轻眉跑太快,上官透找到他的时候,似乎已经错过了关键的对话。
他在一个小院中和一个女人说话。
冬季的树木都已干枯,上官透只得藏身于围墙后,所以听得不是很清楚。
那个女人声音压得很低,但显然愤怒已极:“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今天等着身败名裂吧!”
“干娘,您不能这么对我的,我也只是一时糊涂,现在事将大成,您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就……”
“都是狗屁!不必再多说了!”说罢脚步声渐近。
上官透正待移步,便又听到夏轻眉说:“你做事之前好歹也想想,这样对她损害会有多大。”
上官透依然是一头雾水。
那女人很久没有说话。
夏轻眉继续道:“既然都已经不可挽回,你为何还要做那么多无意义又损己的事?重点是,你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议论她和两个男人的事么?”
“夏轻眉,你好样的,你做事够狠,够绝!”
到这里,上官透才听出来,那是原双双的声音。
“我也只是跟干娘学了点皮毛。”
“从今以后你不能靠近奉紫半步,不然我难保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他们说到这里,上官透心中渐渐有了个底。但是他的设想把自己都吓着了:对奉紫做过无耻之事的人,极有可能……不是自己?
而且看样子,原双双和夏轻眉早有勾结,但她对夏轻眉做过的事也不够清楚?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
“啧啧,原双双果然不是一般女人,真变态。”
上官透立即回头,略显愕然。
丰涉正笑盈盈地站在后面,眼睛大而亮,手中抛玩着一个小瓶子:
“不知道五道转轮王金丹么。”
上官透刚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丰涉便笑道:“不必担心,我是来找变态女人的。”
此时,院内的夏轻眉已经喝道:
“什么人?”
“玄天鸿灵观丰涉,有事想要请教原教主。”
里面突然安静下来。
丰涉又转眼看向上官透,声音放得很轻:“上官公子果然是君子——虽然君子从不帘窥壁听。”
“你是站在芝儿那一边的么。”
“当然。”
“既然如此,有劳阁下了。告辞。”
“你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我已猜中八九。而且,此地不宜久留。”说罢,身形一闪,往大殿赶去。
123
大雄宝殿。
众人依旧纷纷不一,意见相左。
寺内鲜少如此人多口杂。淡淡的青烟四起,窗外,几枝红梅初绽,花影重重,雪景显得更加孤寂。
上官透刚一进来,便再忍不住望向雪芝。
雪芝靠在椅背上,红衣黑发,身上裹着一条雍容的白狐裘,略微低垂着眼帘,艳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他轻抿唇,很想立即过去跟她说他的猜想。
但是不能。
在什么都没有确定之前,他不忍再让她失望。
雪芝一脸疲惫,似乎累得再没有力气抬头,再没力气看他。
上官透刚坐下来,夏轻眉也回来了。但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丰涉才跨入殿门。只是留意丰涉的人很少,就算留意,也不会太多心。
除了丰城。
他看了丰涉几眼,眼中有些许迟疑,些许惶恐。但很快,他便继续和旁人交流,不再分心。
时间过得很漫长。
两个时辰后。
华山、峨嵋以及武当总算达成协议,打算以在不干涉彼此派内中事的情况下互相调查,同时还会组织一个帮会,云集各门派高手,专门追寻“莲翼”的下落。其他门派亦纷纷效仿。
现在就等着武林宗师释炎的发话。
释炎走到大殿中央,道:“阿弥陀佛,老衲与诸位掌门已定下最后的……”话到此处,忽然看向门口:“既然雪燕教也来了,还得看看原教主的说法。”
众人的目光转向门口。
原双双正带领着雪燕教的数位弟子站在大殿门口。
然而,她却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看着夏轻眉。
夏轻眉一对上她的目光,脸色大变。
几条树枝因受不住凌寒冰冻,断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之后,万籁俱静。
红梅依旧盛放。
“奴家今天来,不是讨论莲翼一事,而是来替林庄主捉走他的不孝徒弟。”
释炎略微迟疑,道:“原教主说的是……?”
“夏轻眉!”原双双长吐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现在当着天下英雄,你在这里说清楚——当年做过那种事的人,到底是谁?”
林奉紫倏然抬头。
夏轻眉面色苍白:“我怎么可能知道?”
柳画先是很平静,然后惊诧地看着夏轻眉和原双双:“你们在说什么?”
在场的人,均一脸疑惑。
原双双快步走进大殿,扔出一个肚兜,还有一个剑穗,统统砸在夏轻眉脸上:“你做过那种苟且之事,便想嫁祸到上官公子身上?这些东西,都是我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
林奉紫看向那肚兜,没过多久,血气便冲到脸上。
夏轻眉反复看了看那两件东西,错愕道:“我不知道!这肯定是别人嫁祸于我!我和画画马上成亲了,我怎么可能……”
雪芝睁大双眼,看向他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不可能?”原双双扔出一个彩色脸谱,“那这又是什么!”
那是霸王的京剧白面脸谱,主色调是黑红白三色,额心有六个红色小圆,一个大圆。脸谱面容僵硬,显得有些狰狞。
然而,看到面具后,反应最大的不是夏轻眉,而是林奉紫。
她捂住嘴,却还是没掩住失声尖叫。
夏轻眉面如土色,看着原双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在惊诧与迷茫之中,唯独上官透,只是静静看着夏轻眉和原双双的眼神交流。
他们之间一定还有秘密。
这样的事一旦大白天下,夏轻眉将身败名裂。既然如此,他如果有原双双的把柄,一定也会毫不犹豫灭了她。
但是他没有。
剩下只有两种情况:一,原双双没有把柄在夏轻眉手上。二,原双双并没有摊出最后的王牌。
倘若是第二种,那对夏轻眉这样的人来说,名誉没有了,剩下的也就只有命。
究竟如何才能逼出真相?
他们一定有软肋。
软肋,又在哪里?
冰天雪地,北风刺骨。
原双双虽面露忧愁之色,走向奉紫,却是一脸怜惜:“我的孩子,我们都错怪上官公子了,这个奸贼的过错让大家来讨伐,你父亲也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奉紫捂住双耳,紧闭双眼,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教主这就带你离开,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教主都不会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她一边试图拉下奉紫的手,一边柔声道,“咱们现在回去……”
“请留步。”
年轻而温润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庭院中,寒风呼啸,雪花数千点,卷落枝头。
上官透站出来,缓缓道:
“我与奉紫的婚事,还请教主应允。”
124 125 126
124
已入夜。
重火宫内务繁多,外加天下大乱,还必须配合各大门派调查“莲翼”下落,雪芝再无时间在少林逗留。收拾好东西,她带着护法和属下们停留在少林门外,等通报方丈的小厮回来,便打算离开。
白天的事已有了着落,无论事关“莲翼”,或是奉紫。
上官透语出惊人,娶奉紫的理由却是:这样的女子,总不能交给夏轻眉。况且,她是他挚友的妹妹,于情于理,都没有错。
雪芝记得,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便看向自己。
当时她坐在位置上,笑容僵硬,很尴尬。
所幸留意她的人没几个。
当时原双双立刻告诉上官透,同情不能解决问题。
上官透又露出了无比风流的笑意,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于是,原双双的反应也很不自然。
不过这些细节都无人留意。
上官透和奉紫的事,已经敲定。而且,经奉紫的表现和原双双的证据,大家也都清楚当年犯事的人是夏轻眉。只是奉紫反应太激烈,对此事提都不能多提,也只能暂时压下。
雪夜。灯笼映着火光。
雪芝依然裹着白狐裘,火光荡漾在她白皙的面孔上。
一个时辰以前,丰涉才偷偷给她出过馊主意:现在怀孕时间不长,只要她勾引一下穆远,生米煮了熟饭后,两人成亲,孩子便有了着落。
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但,更加疲惫。
等了许久,有一排提着灯笼的人走近。雪芝知道前来的依然不是通报的人。
走在最前端的公子白衣翡翠冠,身形修长,文质彬彬。这样的人,即便是在群英荟萃的大集中,也是超然出众的。若是走在街上,便是被不少闺中少女偷偷盼着的郎君典型。
这样的公子哥儿时常留恋花丛,对女人无比了解,说话多少都会自负过度。但是,对着站在重火宫弟子最前端的女子,他也显得有些局促:
“请问雪宫主可是要离开?”
雪芝淡淡道:
“是。”
“在下武当蔡诚。”
雪芝拢了拢狐裘,笑得有些无力:
“原来是蔡公子。”
蔡诚抬眼望了雪芝片刻,轻声道:“……可允许在下送宫主一程?”
“多谢蔡公子,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我又有随从相伴,改日吧。”
“既然如此,请宫主收下这个。”蔡诚递给雪芝一封书信。
雪芝收下后,他便拱手告辞。
这已是当日收到的第六封书信。她打开匆匆扫了一眼,便扔给了身边的人。
内容果然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蔡诚比其他人要诚恳些,说得也要动人些。雪芝抱住双臂,不断告诉自己,不管情势如何,以后也要嫁给心仪之人,以免抱憾终生。
想是这么想,脑中又浮现出上官透和奉紫离开大雄宝殿的情景。
倘若此时来人是上官透……或许她会开心到流泪吧。
雪芝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很荒唐的话。
那样微小的愿望,竟然也无法实现。
天气极冷,在雪中踩过,脚下不断传来雪花碎裂的声音,清脆却又沙哑。
雪芝垂头,缓慢地踱步。
又有稳而轻的脚步声靠近。
这一回是个高人。而且光是听到脚步声,她就知道是谁。也只有遇到他的时候,她才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前这样的事发生过不少次,她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暧昧,但是因为胆怯,选择了装傻。而且,她总是希望他会将心中所想直白地说出来。此时她很后悔,当初如果她勇敢一点,胆大一点,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她这一回的装傻,同样是因为胆怯。害怕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直到来人走近,她才有些猝不及防地回头,看着他。
上官透的面容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芝儿。”
“什么事?”雪芝被自己的心跳声扰得说话颤抖,双手似乎也更冷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一下,方便说话么。”
“嗯。”
然后他带她走到了寺院角落的亭子里。
外面飘着雪,亭子顶就像白色的伞盖,罩住了亭下小小的世界。
雪芝朝手心呵气,声音依然有些发抖:“说吧。”
上官透立刻解下大氅给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多谢,我穿得很厚。”
他却无视她,强硬地将大氅罩在她身上:“最近看你脸色都不大好,别逞强了。”
“到底有什么事。”
上官透顿了顿,缓缓道:
“我和奉紫,有可能会成亲。”
“我知道,没有必要重复。”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雪芝也顾不得了。只知道整个人像被重物压住,连思考都困难。
“但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芝儿能否答应。”
“你说吧。”
“我说要和她成亲是有理由的,但是在不确定之前我不能说,等事情也差不多办完大概要五个月,到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能等我么。”
刹那间,雪芝像是死灰复燃,眼睛都变明亮许多。她几乎立刻扑到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撒娇,向他说明孩子的事。
但,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事情办好后,如果你和奉紫成亲了,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我不会碰她的。”
“别人会信么。”
上官透怔了怔,不语。
“你有什么事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把奉紫的人生弄得更糟——”雪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的头号敌人,将是重火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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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做对她有害的事。”
“既然你解决问题都要靠利用她,恐怕也无法做到不伤害她吧。”
“我说过要娶你,总不会让人留下话柄。”
“上官公子真是胸有成竹,一口咬定我会一直守着你。”
“你什么意思?”
雪芝淡淡笑道:“没什么意思。”
“是因为蔡诚么?他对你甜言蜜语几句,你就信了他?”
“原来你听说了。”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有了家室,你也应该知道吧。”
“我要是等你五个月,你也一样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也是认真的。他在信中提到,只要我点头,他立刻休妻等我。”
“你又不喜欢他,何必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别胡闹了,上次丰城那事还不够么。”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上官透走近一些,轻声道:
“那……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我无所谓。你不是快成亲了么,我也快了。”
“又在赌气。”
“不是赌气,认真说的。”
“原来芝儿是想要嫁人了。”上官透微微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我没时间等你。”雪芝扭过头,“不管是什么人,我会很快成亲,然后生孩子,稳定下来。”
“真的么?”上官透笑得不怀好意,“你知道孩子要怎么生么。”
“知道。”
“这样还可以跟别人成亲么?”
上官透原本以为雪芝会愣一愣,然后满脸通红地骂他下流。但是,雪芝只是轻描淡写道:
“可以的。”
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雪芝依偎在别的男人怀中的情景,上官透俨然道:“这种话以后不可以乱说。”
“那个蔡诚就不错,可以考虑。”
脑中男人的脸又自动换成蔡诚的脸,无名的火气直往脑海上涌,上官透禁不住嘲道:
“就这么缺男人么?”
这话一说,雪芝也愤怒了,她往前站了一步,几乎举手抽他的耳光。
但是她忍住了。
“怎么,不动手了?不是最喜欢打我么。”
“我从来不动手打恶心的人。”
“那恶心的人可是会欺负你的。”上官透迅速垂头吻了她。
只是轻轻一碰,雪芝便非常激烈地捂住嘴:“走开!”
“偏不走。”上官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手腕,作势将她推到墙上,坏笑道,“我要吃你豆腐。”说罢,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穿过厚厚的狐裘,红色的衣裳,隔着最后一层里衣抚摸她的胸部。
上官透从来没有这样不君子过。
若是换作别人,可能早就发生血案了。可是他是她喜欢的人,很快就要和其他人成亲。而这个时候,她有了他的孩子,却说不出口。
雪下得很大,凉亭犹如沧海一粟,几乎被世界遗忘。
雪芝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她只记得上官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就赔礼道歉,还一直哄她,但她跑得很快,生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再也走不开。
出去以后,她依然裹着上官透的大氅。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女人一提到他总是爱恨交加却假装无事了。她捂着肚子,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热泪,带着重火宫的人离开了少林。
之后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夏轻眉很快被逐出了灵剑山庄,柳画也跟着他离开,还说不久以后就会嫁给他。不少人都说柳画是个好女人,可惜跟错了男人,值得同情。但与此同时,上官透和奉紫的婚事却没传开,倒有不少传言说,上官透早扔了雪芝,对柳画痴心不改。
其次,满非月终于把丰涉招了回去。丰涉临走前,反复叮嘱雪芝要注意身体,他会很快回来照顾她。
再次,林轩凤亲自去月上谷,登门拜访了上官透,据说两人促膝长谈了一宿,总算化干戈为玉帛。所以,灵剑山庄也成为了武林大集的一份子。
“莲翼”没什么下落,节外生枝倒不少。最后,丰城邀请了林轩凤和原双双去华山,重新交代一下群雄的计划。林轩凤发了信函给雪芝,让她也去一趟。
126
雪芝到了华山,都还不知道林轩凤让她去的目的。林轩凤和原双双来得比较晚,客厅中只有丰城和白曼曼。
雪芝在白曼曼挑衅的目光下别扭地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直没弄明白为何丰城如此喜欢甚至害怕白曼曼,却一直不将她扶正。难道真如江湖人所说,丰城看似好色,实则痴情,心中一直挂念着亡妻?
半个时辰后,灵剑山庄的人才姗姗来到。
奉紫跟在林轩凤后面,刚进门就瞧见雪芝,然后推推林轩凤。林轩凤跟她说了两句话,她便兴致冲冲跑到雪芝旁边坐下。
“姐姐,你一个人来的吗?”奉紫说罢,看看雪芝身后的烟荷和云辉,“带了两个人?”
“嗯,其他人在山脚的客栈等候。”
“为什么不让他们上来?”
“你爹只邀请我,带太多人不大好吧。”
“那有什么关系?爹爹也带了很多人啊。”
“没事,待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朱砂姐姐来了么?”
“朱砂她要处理别的事,没有来。”
“海棠姐姐呢?”
“也没有。”
“那琉璃哥哥呢?”
“没有。”雪芝想了想,又道,“这个月和紫棠山庄有一笔交易,原本是让穆远去办,但是穆远对京师不熟,所以让他也跟着去了。”
“大护法也去了啊。”
瞅着奉紫明显失望又装无所谓的模样,雪芝忍笑道:“他们应该去不了多久……不如待会儿你别跟你爹回去了,跟我回重火宫待一阵子如何?”
奉紫抿唇而笑:“还是要问问爹爹的。”
雪芝原本打算打趣她一番,但是突然想起她和上官透的婚事,觉得自己这番行为委实不够正大光明,又垮了脸站一旁,弄得奉紫一头雾水。
风雪飘渺。
一行人雁行而入。坐在主人位置上的丰城一脸喜色站起来,大步迎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衣着淡雅的林轩凤,穿金戴银的原双双,还有一身素白的上官透。上官透衣着素来考究,即便是雪白的大氅,边上镶的不是貂也是裘。然而颜色单一,外加面孔清俊,很难给人以奢华的感觉。相反,此次他自风雪中走来,大氅翻飞,还真带着八分桃源仙人的飘逸。
只是这样飘逸的一个人不说话还好,一见了人,说话笑容都带了十二分的世故。
林轩凤、原双双与丰城互相寒暄过后,丰城笑道:“看样子林庄主已和我们上官小透冰释前嫌,实在可喜可贺啊。”
“哪里,那是庄主海涵。”上官透抱拳道,“见过丰掌门。”
“哈哈哈哈,表弟多礼了。”丰城转眼看向雪芝,“雪宫主也在这里,一会儿你们可以多多探讨探讨……”
上官透立即转过身,对雪芝微微一笑:“雪宫主。”
自他进来开始,雪芝的目光就一直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即便在人多的场合,只是看看他,都会觉得心如鹿撞。这会儿他突然对她说话,她措手不及,紧张得几乎失态:“啊,这,上官公子……”
一旁的奉紫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林轩凤大笑道:“雪芝,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要叫你来?”
雪芝窘得面颊微红,故作镇定道:“不知。”
“我觉得我那宝贝闺女还是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好些,和上官公子的婚事,还是从长计议。”
原双双道:“是啊是啊,几年前我就看出来雪芝和透儿两小无猜,庄主可不要乱点鸳鸯谱棒打了真鸳鸯啊。”
雪芝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半晌想要辩解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上官透一直凝视着雪芝,眼中露出深深的情意。雪芝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跟奉紫说些有的没的。
然而,上官透却道:“这婚事不是庄主定的——是我。”
雪芝倏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傻眼了。尤其是林轩凤和原双双。他们原本都认为上官透是为负责才答应婚事,现在事情解释清楚了,还特地商量好演戏来给上官透台阶下,结果上官透似乎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还继续道:“还请庄主允了这婚事。”
原双双道:“透儿,你在胡说什么?现在都已经解释清楚了……”
上官透拱手道:“原教主也请帮忙说情。”
雪芝愕然。这实在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知上官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似乎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原双双道:“可是,可是,你这样要雪芝怎么办——”
这时,奉紫连忙握住雪芝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听我说,上官公子他对你绝对是一心……”
“原教主有所误会。”雪芝甩手,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我和上官谷主不过道义之交。我们还是讨论一下正事吧。”
上官透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直朝着雪芝使眼色,期待她能看自己一下。
可是雪芝再不看他。
还是丰城第一个出来圆场:“雪宫主说得没错,该讨论讨论正事了。”他笑逐颜开,身后的白曼曼却咬牙切齿。
一行人坐下来讨论了许久,都是重复上一回的内容。雪芝一个字没听进去。过了片刻,原双双突然站起来,柔笑道:“前些日子去洛阳买了一些东西,想要送给雪芝。”顿了顿又道:“都是女儿家的东西,也不知道雪芝是否肯赏脸随我出来一下?”
雪芝只想时间过快一些,早点离开这个地方,二话不说跟着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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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双双说是要给雪芝东西,却从出了大厅进入后院起就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雪芝心情复杂,料想她就算没安好心,在华山也不敢轻举妄动,也便放心跟着她走。
拐过几个回廊,到了一个小别院门口,几根枯树旁,原双双突然转身,朝着双手呵气:“天真冷,我们到那个小厨房里说吧。”
雪芝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别院的废弃厨房。
“原教主有何指教?”见原双双关好房门,雪芝提高警惕,笑道,“究竟是什么宝贝礼物,需要跑这么远才送?”
“只是小玩意。”原双双从腰间逃出一张手帕,捉住雪芝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印染青底的白花帕,雪宫主应该不会陌生。”
雪芝翻着丝帕看了看,右下角以金线刺绣一字“福”。
“是福家的东西。”
“没错,洛阳第一布商福景然,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原双双笑笑,轻轻抚摸着那个福字,“福景然心疼女儿整个洛阳都知道,乃至于他喜欢外孙多过家孙。他的儿孙要么是在当官,就是在外地成了亲,只有小外孙会时常回去看他。所以几个外孙里,他又最喜欢最小的一个。这些年福景然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估计离仙去不远矣,所以一直催促自己小外孙找个媳妇儿生个胖曾孙,也算圆了他四世同堂的梦。所以京师洛阳那一块儿的姑娘们都疯了,这是一时千载的机会……”
“慢着。”雪芝打断道,“教主给我说这些,是否找错对象了?”
“当然不是。”原双双笑道,“我想说的是,上官公子这一回是认真的。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对你有意,可是他却突然说要娶奉紫。如果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矛盾,还是早点讲和比较好……不然一时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和他没有任何矛盾。是教主误会了。”
“雪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你想想看,他们若是成亲,那一定会弄得天下皆知,到时候就算你们小俩口和好了,这面子也知道往哪儿搁……”
“原教主叫我来,就是想说这些么?恕我不奉陪。”
雪芝正欲离去,原双双挡在她的面前:“雪芝,你听我说。其实想要勾引一个男人,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要知道,男人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以你的美貌和青春,没有什么男人是到不了手的。”
“我没兴趣。”
雪芝打算绕道走,却又一次被她拦住:“重雪芝,你听我说——你只是个女人,是女人想要在这江湖打拼,只是自己厉害,是远远不够的!要成为一流的女人,就必须依靠一流的男人!”
她情绪分外激动。雪芝禁不住眯眼道:“……你有病么?”
“无论从世家背景和势力范围来看,上官透都绝对是以后辅佐你称霸武林的最好帮手,你若是错过了他,以后就再难找到更好的选择了!”
雪芝哭笑不得。她喜欢上官透,就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不曾想过这么多。
“称霸武林?我从来没想过。原教主你大概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真的要走了。”说罢,雪芝推开她,想要强行出去。
就在这时,脸上挨了重重的耳光。
那耳光来得又快又狠。别说闪躲,雪芝甚至还没看到,就已经被重重抽到了地上。她捂着脸,面颊滚烫,像是焊了烙铁一般疼痛。
“你这贱丫头!”原双双神情凶恶且狰狞,“你跟上官透早就做过不该做的事了吧?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装什么清高?我告诉你,立刻滚回去把你男人管好!”
雪芝错愕地看着原双双:“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因为他不能娶奉紫!”
“为什么不能?”
原双双略微呆了一下,又提高音量,指着雪芝:“不为什么!若是他娶了奉紫,你和他——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他们的事我绝对不会管。”雪芝站起来,扬手就还了她一个耳光。
也是这一瞬间,原双双有一个微小的动作被她发现:一耳光下去的时候,原双双闪了一闪,但是又站直,硬生生挨了这一耳光。
雪芝的武功早已不同于当年,身法之快,少有人能有时间闪开又再硬挨的。她正感到纳闷,却又被原双双的举动吓着。
原双双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目通红地哀求道:“雪芝,我的好雪芝,算我求你,回去跟上官公子和好。他真的真的不能娶奉紫,他们要成亲了,我就完了,我就真的完了。”
“……为什么?”
“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原双双一边擦眼泪,一边摇晃她的腿,“答应我,雪芝,答应我,好雪芝……”
“你,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他们不能成亲,雪芝,你快找上官公子和好,答应我好吗?好吗?”
“不行,我做不到……”雪芝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按住额头低声道,“你……不要逼我。”
这时,原双双垂着头,不动了。
翻江倒海的反胃感涌上来,雪芝捂着嘴,努力压抑着想出去。原双双却轻声道:“那你……”
雪芝蹙眉道:“什么?”
“就去死吧!!”原双双尖声叫道。雪芝还没站稳,她就已经飞速站起来,一拳朝雪芝击去。雪芝下意识护住肚子,侧身,背脊被打中,略微错开了一些,却整个人都朝墙壁弹去。
几乎是瞬间的事。她失去了意识。
128
华山正厅。
峨眉派人来通报消息。丰城在前面招待。上官透端着丫鬟刚沏好的茶,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若无其事地跟身边的两个重火宫小护法说:“铁观音。你们宫主不爱喝吧?”
烟荷抢先道:“当然不爱。宫主说铁观音样子太难看,味道又太重,喝起来像喝药。”
上官透淡淡笑道:“她喜欢蒸青绿茶对吧。”
“对。宫主说,绿茶有三绿:色泽翠绿,叶底鲜绿,汤色碧绿。她说茶品似人品,她很崇拜的一个人就是喜欢淡茶。还说,喜欢淡茶的人性格同样淡如茶,澈如水,晴云秋月,志行高洁。”
上官透继续拨弄着陶瓷盖子,却半晌没有喝下一口茶。
三年前,当她还是个小丫头,喜欢穿着大红棉袄叫他透哥哥的时候,对品茶真算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坐在窗边喝茶,她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透哥哥真是大人。他问为什么。她说,在她看来,只有经历过事的人才会静得下心来喝茶。他笑说这是她的感觉,有的孩子五六岁就爱喝茶。她说,可是茶太苦。他将茶冲得很淡,沏了一杯给她,说自己就不是很喜欢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
“可是宫主近些日子都不喝茶了。”烟荷又补充道。
上官透这才回神,道:“怎说?”
“宫主身体不适,每天卧床远多过走动的时间,饭都不大吃,更不要说喝茶了。”
手中的茶座微微一颤,上官透抬头道:“她生病了?”
“是,已有一段时间了。”
“是什么病?”
“这……烟荷不知。”
“她生什么病你们都不知道?”上官透面有愠色,“怎么当的护法?”
“我们问过她,很多人都问过,可是她就是不说,也不让问……我们都快急死了。”烟荷看一眼上官透,“上官谷主,不要怪烟荷多嘴——这时候你就忙着和别人成亲,完全不理她,你,你也没资格这么说!”
云辉用手肘撞了撞烟荷,低声道:“烟荷!”
“我没有不理她。这么做……自有原因。”上官透放下茶盏,“等会儿她回来我问问。”
过了许久,丰城重新入座。
上官透看看身侧空着的位置,微微敛神道:“芝儿怎么还没回来?”
与此同时,废弃的厨房中。
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雪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晕了过去。方才被原双双打飞,头撞在了墙上,此时还微微嗡鸣。
外面天色渐黑,她慢慢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拉了拉房门。
房门摇了一下,又弹回去。
雪芝背上一凉,再用力拉了拉,确定了一件事:门被锁了。
她完全不理解原双双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原双双将她带出来的,这会儿她不见了,重火宫自然会找原双双要人,就算是打算要挟人,这样做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这时,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贱丫头,你醒了?”
雪芝贴在门上,没有回话。
“看样子,你还是没考虑清楚?”
“原双双,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快放我出去!”
“你答应我的事,会做到么?”
原本雪芝是可以先骗骗她的,但是一想到她要求的事是向上官透低头,又想到自己腹中有他的孩子,他却要娶别人,火气就上来了。雪芝使劲砸门,怒道:“放我出去!!”
“我知道了。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外面安静了一阵子。
雪芝努力无用,直接靠在墙上等待。
突然,两扇门之间开了个缝,缝隙间是原双双阴笑的脸。她的视线往下一转,雪芝随之看去。
原双双放了个东西进来。
雪芝浑身僵冷。
那是一条蛇。
黑色的头颈,全身都是黑黄相间的条纹。只要是对毒物有点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什么。
金环蛇,量少,带剧毒。玄天鸿灵观和鬼母赫连惊红都相当偏爱的一种毒蛇。名满天下的毒药十步环魂散、毒镖金环扣、毒功《金环追风破》,都是自此蛇酿取毒汁。
雪芝护住腹部,缓慢站起来。
而金环蛇正在摇摆着头部,吐着信子,向她的方向游来。
它走得很慢,似乎还没发现她。
但是,这蛇只要用牙齿轻轻碰她一下,她会当场毙命。
整个厨房的空间在刹那间变得过于窄小。
她站在冰冷的炉灶旁,死死地盯着毒蛇,额上渗出细细的汗液。
已无路可退。
她却依然在往墙角挤,恨不得在墙上打一个洞钻进去。
“贱丫头,想通了么?”门外传来原双双悠悠的声音。
雪芝连出声都不敢。只是轻轻点头,不断点头。
轻轻捂着肚子,她知道自己的求生意志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如此强烈过——此时的她,还背负着生育另一个生命的重任。
她一边朝墙角靠,一边准备大叫妥协——
这时,身后的墙忽然松动了——确切说,是墙上的炉灶,在她不曾留意的情况下,朝着里面凹陷进去。
也是同一时刻,金环蛇发现了她的存在,像闪电一般,飞速蹿向她。
雪芝只好孤注一掷,用力往后撞。
金环蛇已经蹿到了她的脚下。
炉灶竟是一个机关,带着她旋转了一圈。她被机关带入了一个秘道,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一看,炉灶的一面已经朝向这个秘道,而机关边缘刚好把金环蛇的头夹住。金环蛇还在朝着她吐信子,并且在一丝丝往前滑行。
雪芝飞扑过去,推挤机关。
金环蛇的七寸刚好被夹断,头掉了下来。
鲜血流了一地。
129
雪芝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包住它的身子,将后半段拖进来,然后把炉灶又推着转回原来的位置。
她坐在地上,靠在墙上,还隐隐听见原双双在外面喊叫。
这个位置比平地要低一段,应该是废弃厨房东边的地道。上方每隔一段都有一个小孔,她还能勉强看得到路。秘道的空间非常狭窄。她在里面走,都需要低头才能往前挤。丰城个子和她差不多,身材也很瘦,这空间似乎刚好够他往前走。若是换做上官透,估计弯腰走都相当吃力。看样子这秘道应该是丰城开凿的。
雪芝顺着秘道一直往前走,地面略有些潮湿,但是没走多久便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明亮的敞间。
她停下来,持重待机。
虽然前方有灯火,但是似乎无人。于是,蹑足屏息往前走。
敞间比她预料的大。四面墙壁均无窗,但是每个墙壁的中央都有一条秘道,包括雪芝走出来的那一条。面前的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约莫千百个小人舞剑的浮雕。西北的角落处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宝剑。而南面的墙壁左侧还有一个小门,似乎是另一个出口。
原来,这里是一个练剑场。
这里实是暗藏杀机。
雪芝看了看那小门,再看看另外三条秘道。她究竟是要去一探究竟,还是早些离开这个不存之地?
她朝小门走了两步,但又站住,扣上风帽,快速而轻巧地蹿入北面的秘道。
显然这个秘道比开始来的那一个短很多,走了几步便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又是一个练剑场。不过与方才宽阔而空旷的那个相比,这个简直就是一片狼藉:满地断裂的铁剑钢剑,墙上满是长短深浅不一的剑痕,地上还有不少石像的碎片,以及大大小小的纸团。雪芝随地捡起一个摊开看,上面画了舞剑的小人,非常简单,但是上面又有一个大叉。又捡起几个纸团看,都是同样的小人,不过姿势有细微区别。雪芝拾起几个,放入怀中,又四处观察一下,发现没有特别的东西,便走回秘道。
这一回她进入了东面的秘道。
这个秘道相较前一个稍长一些,但也是很快走到了尽头。这一个房间比前一个还要小,同样十分凌乱,似乎是一个秘籍书库,只是正前方两个并排的书柜上没剩几本书。书倒是散落了满地:摊开的,撕成碎片的,或是翻得破旧不堪的。雪芝蹲下翻了其中一本,封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飞花心经。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到处翻了几本,分别是《焱莲拳》、《明光大法》、《九耀炎影》、《清寒化月》、《赫日炎威》。
这些……都是重火宫的武学秘笈。
书架的旁边有一个小石座,上面放了一本最破旧的书。站得老远,雪芝都一下看见上面的五个字——沧海雪莲剑。
沧海雪莲剑!
雪芝又是惊又是喜。林宇凰遗失的、她寻找了多年的秘笈,竟会在这样偶然的机遇下找到。
只是,为何《沧海雪莲剑》会出现在这里?
为何重火宫的这么多秘笈会出现在这里?
她翻了翻雪莲剑的秘笈,随便扫了几行字,字迹浑然飘逸,一看便知是出自重莲之手。再看看内容,觉得这些招式分外眼熟。带着满腹疑虑,从怀中抽出那几个纸团。打开,发现小人舞剑的姿势与书上前几行写的一模一样。只是,每一张纸上都划了叉。
莫非雪莲剑和炎凰刀一样,都只有三重,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招式?修炼之人大概也是被这秘笈逼疯了,以致于反复画了研究剑法,但是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雪芝将雪莲剑的秘笈放入怀中,迅速撤离了房间。
回到练剑场,她原想搜索最后一条秘道,但是身上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她实在再不敢冒险。再看看小门,她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个出口。最后决定,从来时的秘道回去。
但刚一踏入秘道,前方便传来了一个声音:“雪宫主,对这里可还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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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被吓得不轻,说话声音都显得有些颤抖:“丰……掌门?”
渐渐的,丰城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手中还握着一把冰寒凛冽的宝剑。
“自然是我。”丰城捋了捋胡须,笑得别有深意,“雪宫主果然厉害,我小妾和儿子们都不知道的小房间都被你发现了。”
雪芝的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但还是一边后退,一边努力表现出从容的模样:“还是多亏了原教主,若不是她发了疯把我关在那老旧厨房中,我还不知道,原来丰掌门早已成了重火宫的门徒。”
“呵呵,呵呵。重雪芝啊重雪芝,你生得如此貌美如花,为何就有个这样愚蠢的爹呢?”
“不准你侮辱我爹!”
“枉费世人称之‘武霸天下’,枉他深悉天下第一邪功——一个连本二流秘笈都谱不出来的废物,如何配得起‘武霸’二字?”
“那是你自己愚昧,练不成他的武功!”
“说得也是。所以,雪宫主还是老老实实把秘笈交出来,让我再回去琢磨琢磨。”丰城摊开左手,右手又持剑晃了晃,“你最好不要试图接近你身后的兵器架,不然,我这手中的剑可不懂怜香惜玉,难保一冲动,便让你那颗美丽的小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雪芝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动:
“你……你不能杀我。”
“不杀你?”丰城又捋了捋胡子,“嗯……你说,你都知道这么多事了,我是杀还是不杀呢?”
“求求你,我现在真的不能死。”
“求我?一点诚意都没有。跪下看看啊。”
雪芝立刻跪下。
空寂的练剑场中,烛影摇红。
雪芝的声音温软,若蚊鸣:
“求求你,丰掌门……开春以后我要给爹爹烧香上坟,我答应朱砂姐姐给她带杭州的小吃,我,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没有嫁人,我不想死……”
丰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狂而不可一世,几乎将雪芝所有的声音都盖去:
“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女中豪杰重雪芝,在临死的关头想的还是小女儿的心事。就你这般,如何接管得了你爹的大业?”
雪芝低垂着眉目,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渺小:“王者霸气只属于像丰掌门这样的男人,女中豪杰这样的称呼,不过是用来敷衍我们这种逞强的小女子罢了。”
丰城笑得比方才更狂了:“哈哈哈,女人到底只是女人!”
雪芝抿唇不语。
一阵沉默过后,丰城突然阴恻恻道:“你想把我当猴耍?奉承的话我听多了,就你这水平,不痛不痒,能改变什么?虽然我也舍不得杀了你这美人胚子,但是——”
阴寒的剑锋指向了雪芝的颈项。
雪芝下巴被剑锋抵住,被迫抬头。
大红的风帽随着这一动作滑落。乌黑稠密的长发衬托着一张无可挑剔的脸,雪芝眨了眨眼,泪光在浓而长的睫毛上颤抖闪烁:
“丰掌门……”
丰城的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但是眼神已经写得清楚明白——他根本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在听到这个声音以后,雪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因为这声音略显中性,柔和却有些低沉,像是少妇,又像少年,实在太特别,太动听,只要听过的人,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然而,这个声音说的却是:
“丰城,杀了她。”
声音是从南面的秘道中传来。雪芝眯着眼,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雪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这人,莫非是从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了?
也就是说,她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来来去去却不动声色……直到丰城赶来?
丰城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又道:“若说这女人没野心,怕只有蠢猪才信。她装模作样,也就只有你这头蠢猪才信。”
丰城想要反驳却忍住,显得十分尴尬。
“若不是我现在不能动,她早就死了。”那人冷冷道,“动手。”
丰城又一次握紧宝剑,回头看向雪芝。
雪芝仰头望着他,轻轻蹙眉,一直摇头:“掌门,不要,不要……”
剑柄已被汗水打湿,丰城明显不知所措。
“你听好,你今天不杀她,以后就是她杀你。”那人有些恼怒,“你不要忘记了,她的身份是什么。更不要忘记了,你偷学的是什么武功——杀了她!”
丰城突然目光坚定许多,像是下定了决心,举剑。
就在这时,雪芝突然以双手握住他持剑的手:“得到的东西再摧毁,岂不更好?”
丰城就这么滑稽地定格。
里面的人已经发怒:“丰城!!”
也是同一时间,雪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腿上重重点了两下。丰城腿一软,跪倒在地。宝剑也跌落在地。
再没时间走回开始的秘道。
雪芝拉开小门,冲了出去。
她刚出去,便有一块小石自南面的秘道中弹出,解开了丰城的穴道。
丰城这才如梦初醒,拾起宝剑,追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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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门外又是一个暗道,而且上方还没有打洞,只能摸黑前行。雪芝方才跪了很久,这会儿头晕脑胀,跑得十分吃力。所幸不远处有光源,而且空气越来越冷,看样子是通往室外的出口。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雪芝心跳加速,更加卖命地往前跑。
离出口近了,她才看清,光是透过密密层层的枯藤洒进来的。还有数根枯藤顺着墙壁蔓延进来,从上方垂落。
她冲上前去,拉扯枯藤。但藤条纠缠在一起太多,根本没法拉动。因为过度用力,手指已经开始流血,却都是无用功。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气越来越重。
一定是机关,一定有什么地方……
对,藤条!
雪芝开始试图拉扯从上方垂落的枯藤。先从最长的开始。
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根都试过了,都没用。
她已经可以听到丰城的喘气声。
开始左右拉扯藤条。
终于,往右拉的时候有一点动静。她持续拽扯,原来这藤条是个仿推门,往旁边拉开以后,道路豁然开朗。
冲出秘道,观察四周。
原来这是华山半山腰的树林。前方一里外便是盘旋而上的阶梯。
已入夜。
冰天寒风中,山林中的楼层若隐若现,楼顶盖满积雪。整个世界一片苍茫,只有远处屋脊上挂的灯笼,和有些破旧的对联,显得红艳而夺目。
她直奔阶梯。
身后的丰城穷追不舍,却一言不发。因此令人更加心慌。
眼见阶梯就要近了,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往上,还是往下?
上面是丰城的地盘,人数众多,但是如果林轩凤等人还未离开,她便逃过一劫。但如果他们已经离去,她恐怕是九死一生。
下面是山脚,天色已晚,外面人烟稀少。她有孕在身,身体虚弱,就算手持利器也未必能顶得上丰城三十招,况且此时手无寸铁。倘若被他追上,依然是凶多吉少。
她急需做一个判断。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被一块厚雪淹没的巨石绊倒,重重摔在雪地中。
而在她爬起来的短短的时间里,丰城的脚步声几乎已在她的脑后。
她刚站起来,耳边传来尖锐的剑声。
也是同一时间,猩红的鲜血溅落在满地白雪上。
背后的皮肉像是已与骨头分离。雪芝凄厉地惨叫,却没有时间理睬身上的伤。她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向阶梯冲去。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却满脑子都是上官透。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不用吃这么多苦,不用冒这么大的险。如果他在,就一定会保护她的。
若她死了,最遗憾的事,一是未能承担起肩上的重任,另一个……就是他了吧。
这一瞬间,对上官透所有的恨都化做虚无。
她只想见见他。
如果他在她面前,她一定不会再隐瞒任何事。她不愿意到死还不让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她现在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听说她怀孕了,会是怎样的反应。
挥剑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她急速转身,徒手接住丰城的攻击。剑十分锋利,手上的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缓冲,便顺着剑身流下。
疼痛已经蔓延至全身。
她原本已被抽空了力气,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强。
就算用尽最后一次呼吸的力气,她也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夜色凄清。
风雪中,楼台间。黄灯笼的灯芯隔着纸燃烧,连纸窗后都是一片莹黄,明明晃晃。雪芝大红色的斗篷上沾满雪粒,鲜血又洒了满地,仿佛世界只剩下了红与白。
丰城后退一步,高举宝剑。
她就快要死了。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面前……
孩子——
不,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有孩子。如果她死了,他一定会悔恨终生。而她深爱他,不愿他难过。
她想,她会告诉他……
有很多人的脚步声靠近。
阶梯转角处,视线的尽头,一行人点着火把,自山上走下。
大雪纷飞,几乎淹没火把。
如果他在她的面前——
带头的人一袭白衣,狂风鼓满了他的白色大氅,帽檐被风吹下,青丝乱舞。
“芝儿……”上官透愣了愣,便加快脚步跑过来,“芝儿?!”
丰城看向他们,也愣住了。他没有蒙面,撤退的速度比谁都快。眨眼之间便逃入树林,消失不见。
雪芝一下跪在地上。
上官透赶到她面前,接住她,她才没有整个人埋入雪中。
“怎么回事?”上官透也跪在雪地中,将她紧紧搂住,“这……这……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雪芝满手是血,所以只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
上官透对身后的人喊道:“你们快去追!那人朝西边逃去了!”
人群纷纷从他们身侧擦过。
雪芝急得拽紧上官透的衣襟:“别,你不要去。”
“我不去,我就在这,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
她是不是要死了?
对,她记得,有话要对他说。
鹅毛大雪凌乱飘舞。
她钻进他的怀中,吃力地呼吸。
“我……喜欢你。”冰冷的空气流入喉间,她咳了两声,嘴边却挂着浅浅的笑,“从三年前,就一直喜欢,很喜欢……”
她仰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他怔忪的神情,宣告胜利一般地笑着,然后轻轻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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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重火宫。
朝雪楼。
雪芝一直昏迷了三天,才在第三天的晚上醒过来。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大夫离去的背影,已经第一时间冲进来的三个人:穆远原本是第一个进门,但是林宇凰足下一拦,险些将他绊倒,再自个儿以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速度瞬移到雪芝身边。而在最后的林奉紫则是一脸担忧小米碎步小跑过来。
“芝儿,我的宝贝儿!”林宇凰坐在床上,双手握住雪芝的头发,无比激动,“你可终于醒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上官小透那死小子到处跑,每次你受伤,跟他都有点关系,心疼死二爹爹了……”
雪芝这才意识到为何林宇凰要拽着自己的头发,而不是手——她背心和手上均有剑伤,此时她正双臂前伸,以非常痛苦扭曲的姿势趴在床上。
“上官透呢?”雪芝环顾四周,有些失落,“他……回去了么?”
奉紫道:“没有,他还在熬药呢。”
穆远看了看雪芝,一直沉默。
奉紫则是蹲在床旁,抬头仰望着她:“姐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人,为何在华山那样安全的地方,都会被人行刺?”
雪芝锁着眉,又一次想起了三天前发生的事。
“……二爹爹,我记得你说过,爹爹的剑谱,是被人抢了,对么?”
林宇凰点点头。
“那人还对你撒过毒?”
“对,不过没用。”
“那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毒么?”
“百鬼散。”
“百鬼散?”
“这是鬼母观的秘药,鲜少有人知道。中毒后一炷香内会毫无知觉,一旦毒发,便如恶鬼缠身,当场毙命。”
雪芝微微一怔:“这么说……是鬼母观的毒?难道……”
“去去,你奶奶可能害你爹么?很明显是满非月搞的鬼嘛。”
“怎么会是满非月?”
“满非月和你奶奶做过交易,以天价买了百鬼散的制作方法。”
“这是哪门子的消息,我从来没听过。”
奉紫道:“我也没听过。”
“你们要听过,那人还会犯傻用百鬼散么。”林宇凰横她俩一眼,又道,“不过,毒是满非月的,害我的人却一定不是满非月。”
“因为是奶奶的毒,而重火宫内极有可能有解药,所以害你的人一定是对百鬼散来头不了解的人。”
“聪明。如果下毒之人知道百鬼散是鬼母观的毒,就算要用这毒害我,也不会在重火宫附近用。你想想,满非月自尊心很强,而且很在意别人对她炼毒功力的看法,她若买了炼毒方子还给人说,那她还是满玉钗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这人用的是其他毒,我也死不了。”
雪芝点点头,转而陷入沉思。
她记得很清楚,当她要求丰涉带他去玄天鸿灵观时,丰涉的要求是让她和上官透做一件事。但是当时丰涉似乎并未想好。等她和丰涉从鸿灵观出来以后,丰涉便说她赴约的时间到了,要她去灵剑山庄转移守卫的视线,好让他把肚兜和香囊放入灵剑山庄。这件事必定是满非月交代给他的。之后原双双发现此事,便和夏轻眉决裂。满非月做这件事的目的,自然是陷害夏轻眉,或者是挑拨原双双和夏轻眉的关系。
雪芝道:“二爹爹,施毒之人是女是男?年纪多大?”
“他穿着夜行衣,又是晚上,我无法从身形判断年纪。但是我确定那是个男的,而且个子不高——比我矮了半个头。”
夏轻眉比林宇凰要高半个头,所以不可能是他。而且能够打败林宇凰,必然是个高手。她是在丰城那里发现《沧海雪莲剑》的,那很可能劫秘笈之人就是丰城。那向满非月买毒的人,也应该是丰城。
丰城和原双双有奸情。原双双身边有林轩凤,而且她对林轩凤有意思,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不然不可能对他的女儿如此殷勤。也就是说,原双双勾搭上丰城,必然是有利益因素。
所以说,原双双和满非月可能底下也有来往。
只是依然不明白,让夏轻眉身败名裂,究竟对这背后的关系有何影响?
或许,丰涉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了解。
上官透也许也……
此时,朝雪楼的门外。
上官透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大夫:“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父亲,知道么。”
“老夫自然不会害了雪宫主。”
作者有话要说:生不如死翻滚中……
四个月前——
编辑大:这么快就交了?写很快嘛。
我:啊哈那还用说,我就是超人啊。
两个月前——
编辑大:书快上市了哦,下册你也记得早点写完。
我:小CASE!
一个月前——
编辑大:小纸………………
我:嗯???
编辑大:写好了么?
我:我会努力按时交……
编辑大:不急,晚两天没关系的。慢慢写哦。
10天前——
我:大大,我可能会晚两天……
编辑大:没关系,只要不太晚都可以的。
五天前:
编辑大:……小纸,你有在写文吧?
我:有……有的……一直在写。
昨天:
编辑大:纸纸,月上写完了吧?快交稿了吧?嗯?嗯?^_^ 嗯???^_^ ^_^ ^_^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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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透端着药汤进门。
见他一边用汤勺拨着碗中的药,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雪芝立即想起自己重伤时对他说的话,顿时觉得手足无措,几乎想要钻进被窝把整个脑袋都罩住。
上官透在林宇凰灼热而尖锐的目光下,舀起一勺汤递在雪芝嘴边。雪芝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张嘴准备喝下。
林奉紫道:“别,会烫。”
“就是啊,会烫!”林宇凰唰地抢过上官透手中的碗,几乎泼了满床,“臭小子,知不知道我女儿是金子做的啊?去去,有我在就行了,你跟小紫一边儿玩去。”
舀了一大勺汤飞快吹了几下,直直地将握着勺子的手伸出去,凑到雪芝嘴边。
雪芝又一次张嘴,林宇凰却也被林奉紫拦下来。
“得了,林叔叔,上官公子,你们俩整天打打杀杀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语毕接过林宇凰的汤,“我来。”
说罢,熟练地用勺子在汤中转了几圈,从表面一层舀起起小半勺汤,又在空气中摇了摇,另一只手拖着碗接在勺子下面,细细地喂了雪芝一勺药。
上官透笑道:“果然女孩子就是不一样。”
穆远只是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林宇凰横目道:“你这什么意思?小紫是女孩子,芝儿就不是女孩子了?我女儿你骗走一个就该满足了,别再想骗另一个。”
顿时,另外四人都愣住。
林宇凰看了一眼穆远,手心微微冒汗,表面却若无其事地摸雪芝的脑袋:“乖女儿,好好养病。”
雪芝轻声道:“什么……另一个女儿?”
“啊?你不知道?”林宇凰笑道,“我跟林轩凤可是一起长大的,他的女儿自然是我干女儿,说起来,也算你妹妹了。”
“真的?”林奉紫喜出望外,“原来林叔叔竟然是我干爹!太高兴了,姐姐,我就说我们是姐妹的!”
雪芝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宇凰:“你干嘛告诉她这个?”
“干爹,我每次听姐姐叫你二爹爹,都觉得特亲切。不如这样,以后我也叫你二爹爹。”
林宇凰和雪芝一时都没了反应。
奉紫还是一脸喜色:“好不好?”
林宇凰笑得有些不自然:“好。”
“那就这么说定喽,二爹爹!”
林宇凰点点头,还是笑着,只是眼眶有些发红:“嗯。”
雪芝看着林宇凰,情绪是说不出的复杂。这时,上官透走过来,盯着雪芝的脸看了一会儿:“芝儿,你脸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了还没退。”
雪芝用手指轻碰一下脸颊,摇头道:“我不清楚,是原双双打的。”
“原双双!”林宇凰一脸愤怒,“她为什么要打你?”
“不知道。她的性格阴晴不定,还又哭又笑的。她把我关在厨房里,还威胁我做一些奇怪的事,不做她就放毒蛇来咬我。”
穆远道:“这么说,追杀你的人也是她了?”
“不是。”
“那是谁?”
雪芝看了看在场的人,沉声道:“我没看清楚。那人身法太快。”
一阵沉默过后,林宇凰道:“那原双双叫你做什么?”
雪芝又看了看上官透和奉紫,摇摇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上官透立即走上前,替雪芝掖了掖被子:“你看看你……现在受了伤,就不要再说这么多话了。被子盖好,不然中了风寒有你受的。”
雪芝望着他,侧过身睡好,嗯了一声。
林宇凰拍掉上官透的手:“脏爪子拿开。”
“林叔叔,我这是关心芝儿。”
“芝儿不要你关心!”林宇凰站起来,凑在上官透耳边压低声音又不缺愤懑地说,“你这个混帐东西,天下没几个人配得上我宝贝女儿,我本来是死都不让你追她的,看你确实喜欢她我才睁一眼闭一眼。结果你好样的,转眼就追了奉紫,我叫你别太痴情不是让你来祸害我女儿的。好在芝儿没有告诉我她喜欢你,不然,你就是有了老婆也得立刻给我休了娶她!”
这时,奉紫正撑着下巴对雪芝笑:“姐姐,这几天上官公子住在重火宫,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芝儿醒了没有’,你起来第一句话又是‘上官透呢’。你们俩啊,不成亲真是太可惜了。”
林宇凰道:“小紫别乱说话,他是你未婚夫啊。”
奉紫立刻站起来,使劲摆手:“没啊没啊,上官公子说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套一些人的话,是对姐姐有帮助的。没看这事都没传开么,我们才不会成亲呢。”说罢,又看看穆远。
穆远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芝儿的身体最重要。”上官透放下半边床帐,“现在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林叔叔也一样,你都三天没睡了。芝儿这里我守着。”
林宇凰扔下一句“不准轻薄我女儿”,便带着另外两人离开。
穆远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宫主,你自己大概也知道……你现在身体状况很特殊。注意保重身体。”
奉紫道:“什么特殊?”
穆远道:“没什么,伤很重。”
看着穆远离去的背影,想了想他说的话,雪芝突然才想起最关键的事——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跌倒无数次,会不会,会不会……
她失措地看着上官透,他正在不紧不慢地吹灭两盏灯。
“上官公子……”
上官透又重新坐在她的身边:“怎么了?”
“我,不,大夫有说什么吗?”
“他说你手上的伤还好,大概半个月就能完全康复,但是背上的伤很重,已经伤着骨头了,痊愈起码得要一百天。所以这几个月你就不要离开,好好在重火宫养伤。别的事,交给我或者属下办就好。”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我的……我……” 这时她才意识到,开口说出这件事,比她想象的难上千百倍。
“哦,你是说秘笈么。我已经帮你放好了。”
雪芝只好言不由衷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上官透又道:“……孩子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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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搬来了椅子,将另一边床帐也放下,自己坐在外面守着她。雪芝在大松一口气过后又觉得,似乎这不是高兴的时候。
雪芝慌道:“那我爹……”
“我让大夫保密了,他们都不知道。”
最后一盏蜡烛在温软的空气中摇摆。隔着床帐,雪芝看见上官透的身影模模糊糊。他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似乎真的只是在守着一个陌生的病人。别的话,不会多说。
她以前只想过,如何让上官透知道这件事,或者要不要他知道。也曾经幻想过他知道这件事以后,是否会有一点点雀跃,或者是,冷冰冰地告诉她,这孩子不是他的。
可是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温柔地告诉她,孩子很好。
就只是这样。
炉火烧得很旺,房间内很温暖。
胸腔却仿佛被巨石压住,她感到呼吸困难。
床帐后传来上官透的声音:“睡不着么?”
雪芝摇摇头。
隔着床帐,她依稀看见他放下书卷,吹灭了最后一盏灯。房内就只剩下残留的星光,还有黑夜中熟悉而模糊的身影。
“这样好一些了吗?”
“嗯。”
“明天想吃什么?”他突然这么一问,把她吓了一跳。
“想吃肉。”
“什么肉?”
“什么肉都可以,嘴馋而已。”
“好。”
之后,她不曾合眼,偷偷用小指勾开了床帐的一角,从小小的缝隙中偷偷往外看。视线突然变得清晰许多,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靠在椅背上,翘着靴尖,修长笔直的腿。她可以清楚看见睫毛、鼻梁、嘴唇的轮廓……他的侧面在一片漆暗中勾勒出好看的线条。
雪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只是次日一醒来,上官透就把新鲜滚烫的羊肉泡馍送到雪芝的房间,还十分细致地一口口喂她。泡馍肉散汤浓,肥而不腻,只是咽下肚还是觉得莫名苦涩。
下午上官透有事离开,烟荷一脸花痴地冲到雪芝旁边:“宫主宫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馍对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还没亮就出去了,特地跑到长安给你买的呢。轻功真好,大冬天跑这么远买回来,汤居然都还在冒热气。”
雪芝依然无法平躺,侧着身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
“真羡慕宫主,唉,何时我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啊……”烟荷撑着下巴,满眼神往地看着窗外。
“烟荷,我有些困。”
“啊,打扰宫主了么?那烟荷先退下了。”
从那一日起,上官透对她一直很好,无微不至到几乎不像是那个一品摧花透会做的事。但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更不要说他习惯性一脸温柔地摸她的头。
上官透此时的表现,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一直小心呵护着的孩子,居然变成了还未出生便成了父亲的负担。
雪芝身负重伤,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修养,什么事都不能做。她试图想要跟他谈,但是每次看到他平静如水的神情,她害怕自己开口以后,他会说出她完全无法接受的话。
直到十日后,她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并且能下床稍微走动后,他才主动对她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偷袭重火宫。”他坐在床沿,为她削梨。
“什么人?”
“不知。但是这人不是来杀人的。”
“他是来偷窃《沧海雪莲剑》的,对么?”
“我猜是。他一直在往你的房间跑。身法很轻,连海棠都不曾发现他,还是云辉起夜时不小心撞见的。但是这人似乎也很怕见人,云辉刚一叫唤,他就以更惊人的身法逃了。按理说,他敢一人闯入重火宫,往朝雪楼跑,身手不可小觑。”
“何止不可小觑!”雪芝坐直了身子,双手发凉,“独身夜袭重火宫的,海棠都没有发现,还能全身而退……等等,秘笈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头,抽出了秘笈还有几张铺平叠好却有些皱的纸:
“在这,还有你带回来的纸团。”
雪芝翻了翻秘笈,确认没有被调包,松了一口气。
上官透切下一小块梨,喂了雪芝:“芝儿,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秘笈是在哪里找到的?”
雪芝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丰城。”
“你怎么看?”
“我没有想过丰城也会去掺合这个事。”上官透沉声道,“我只知道,原双双和夏轻眉有一人,或者两人,都拿到了‘莲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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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讶然:“拿到了‘莲翼’?那是哪一本?”
“如果有一人,那暂时还不清楚。原双双拿到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两人都拿到了,那就是一人修炼了《芙蓉心经》,一人修炼了《莲神九式》。”
“怎么会这样?”
“放心,他们都还没修成。”
“你怎么知道?”
“记得在少林,原双双揭露夏轻眉的事么。”
“嗯。”
“当时我偷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似乎是夏轻眉接近奉紫让原双双动怒,所以原双双和他翻了脸。那个时候原双双就已经接近爆发边缘,但是夏轻眉软硬兼施让她暂时平静。只是后来似乎有人在夏轻眉的房间放了奉紫的东西,原双双就和他翻脸了。”
“你怎么知道是别人放的?”
“夏轻眉的反应一看就知道是真被人冤枉了。而且,为何原双双偏偏在那样的时刻发现了奉紫的东西?必然是有人转告。何况,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话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什么人?”
“丰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块梨,“所以,极有可能是丰涉放了奉紫的东西,再告诉原双双。”
雪芝梨还没咽下去,便含糊道:“厉害,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
雪芝又把丰涉让她跟自己去灵剑山庄的事告诉上官透。
“那再简单不过了。”上官透道,“原双双和夏轻眉很多年前就是一伙的,只是现在夏轻眉长大了,不再受原双双摆布,又对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双双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上官透大致说了一下自己被赶出灵剑山庄之前发生的事:当时林宇凰也寄住在灵剑山庄,天天跟上官透研究武功秘籍。灵剑山庄有很多秘笈都是需要提前修炼内功心法的,可是上官透心高气傲,还听说了林宇凰修炼《青莲花目》的传奇故事,便趁着宇凰离开灵剑山庄的时候提前偷学了《虚极七剑》。也是在修炼的过程中他身体不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所以在灵剑山庄四处走动。某一日,他误闯别院,听到了原双双和夏轻眉在私密商量着要把“莲翼”弄到手。他逃离后,似乎并没有被那两人发现。但是过了几天,上官透开始神智不清,即便停止修炼《虚极七剑》,也无法控制内息。在一次昏迷过后醒来,周围已站了好几个人,而自己正与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
偷学武功,玷污庄主女儿,上官透理所当然被赶出灵剑山庄。上官透那时并不是不经人世,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犯的错。当时他也没想过,自己还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如何比得上原双双?他偷听了他们说话,如何又会不被发现?
只是知道真相,是在少林寺听到他们对话之后。既然是夏轻眉做的事,那他和奉紫便是被这两人设计陷害的。
雪芝道:“原双双当时设计时,大概没想到夏轻眉会真的趁机对林奉紫下手,所以她为此记恨了很多年?”
“我倒认为,当时原双双是真的让夏轻眉对林奉紫出手的。只是最近才开始反悔,也开始对夏轻眉积怨。不然,他们这样的状态,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不闹矛盾。”
“为什么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原双双对林奉紫有很不一样的感情么。”
“觉得,就是亲娘宠女儿,也不带这么宠的。”
“是,原双双近些年性格阴晴不定,还对姑娘家特别偏爱,你不觉得不大正常么。”
雪芝怔怔道:“莲神……九式?”
“是否莲神九式,还要静观其变。但是前一夜来盗取秘笈的,很可能是丰城,或是手持‘莲翼’之一的人。丰城的可能性大一点。不过,他似乎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雪芝如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管如何,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上官透站起来。
“慢着。”
“嗯?”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有的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你不用因为我是病人才……”
“等一下。”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核,“我去把这个扔了。”说罢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去。
但是,那一天他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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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十分缓慢,日子却仿佛指缝间的流水,转眼便是两个月。
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几支淡红色的寒樱已在屋檐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复原,背上的伤口却时常隐隐作痛,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心情一不好,伤口便会疼得格外厉害。所以尽管情绪浮躁,她还是在努力保持平静。
窗前一个青瓷花瓶,原本是插着红梅的。现在,上官透每日都会换上一枝新的寒樱。
春节方过,窗纸也换成了大红色。
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是还不能出门,也不能吹风。每天她只能隔着大红的窗纸,看着窗外樱花的倩影。
暖春将至。
上官透温柔的冷漠却冰封了一切。
她还记得前几日,也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夜发生的事。
整个重火宫的人聚在一块儿,林宇凰、解语、穆远、四大护法、小护法等人都在。上官透还把裘红袖、仲涛,以及月上谷的几个重要部下都带来了。那一夜可以说是这些年来重火宫最热闹的一夜:裘红袖和仲涛对雪芝的美貌赞不绝口,但是对她和上官透的事只字不提;穆远一直很安静,听到大家说笑话的时候也会跟着一起笑;上官透会替她添饭夹菜,还是不冷不热;四大护法一直有说有笑,连平时情绪不外露的海棠也有笑到前俯后仰的时候;林宇凰和解语也只是在聊天……也不知为何,雪芝看这一切都不顺眼,非常不顺眼。
林宇凰发现了她心情不好,便倒了一杯酒给她,还说要跟她划拳。雪芝没有划拳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上官透看了以后立刻慌得冲到她身边,抢过她的酒杯,还斥责她说伤口没好怎么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说让他放松,适量的酒没关系的。上官透说不出口是因为她有身孕,便叫朱砂和自己换位置,要坐在雪芝旁边。雪芝也没有继续喝,只是埋头吃饭。
不过多时,烟荷端来了糖醋鱼,还笑嘻嘻地说这是某人亲手做给宫主的。虽然她不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是上官透做的。然后林宇凰清了清喉咙说,一个从不下厨的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菜,那是因为什么?然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上官透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给雪芝夹了一块鱼。雪芝吃了一口,吐了,说了一句话:“一点都不新鲜。”
在场的人几乎都愣住了。
片刻过后,烟荷和朱砂还使劲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伤了上官透。
林宇凰立刻出来打圆场:“芝儿,最近过年,渔夫都不打渔了,鱼肉虽然是冷藏了几天的,但绝对不会老啊。”
上官透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吃点别的菜吧。”
“我就想吃鱼。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边去。
上官透不说话,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尴尬下来。林宇凰过去对她说:“刚我吃了,上官小透做的鱼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就算有脾气也不要今天发好不好?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雪芝直接转过去背对他。
林宇凰无奈,也不和她多说,回去吃饭了。
底下她还听到瑶空和烟荷在窃窃私语,说宫主最近越活越娇气了,真难伺候。
情绪因此更加烦躁。
一个时辰后,大家吃完饭,正商量着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鱼。他把鱼递给朱砂,低声交代她找厨子赶快做一下,一定要新鲜的。
雪芝看见他的手已经被冻伤,原本白皙的手指上还有不少被划伤的血痕,眼泪夺眶而出,但嘴上说的却是:“你出去!”
这时候裘红袖终于看不下去,说妹子你怎么这样的,别因为一品透喜欢你你就胡作非为啊。仲涛也跟着应和说,雪芝妹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说这也是光头的一番心意不是。
上官透没走,雪芝先离席了。
当晚她发了高烧,烧了两天才好。
上官透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一如以往,保持着很明显的距离。
几天后奉紫来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张以前无数次想虐待的小脸,居然更觉得委屈,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发烧了。
上官透总算有点反应,把给她看病的大夫叫来,声色俱厉地大骂他一顿。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间,他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
雪芝想,上官透会这样情绪不安,大概是因为她的伤好不了,他脱不开身吧。
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脾气,只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围的人,按时吃药休息。
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会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来,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又一个早晨,上官透进门,带来一个消息:柳画和夏轻眉前几日成亲。
雪芝正在拨弄花瓶中樱枝,只轻轻嗯了一声。
上官透道:“柳画死了。”
雪芝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身道:“谁杀的?”
“没有人知道。”
“你觉得呢。”
“夏轻眉。”
“你认为他修炼了《芙蓉心经》?”
“嗯。”
“那就是吧……”雪芝回头看着他,“快到一百天了。”
“伤快好了是么。”
“是。”雪芝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樱花瓣,粘了点水,将它贴在窗纸上,浅浅笑道,“对上官公子来说,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罢。”
上官透没回话。
雪芝也不再多说,只是将一整枝樱花都从花瓶中抽出,推开门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换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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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过去。
夜。
朝雪楼。
整个重火宫已被春季换上了新妆。朝雪楼的后院中满是飘落的樱瓣,大朵小朵,淡红色连成一片,洒落在阶前月下,房檐楼顶,犹似泪沾红抹胸。
第二天便是第一百天。
上官透的心情显然大好,尽管依然温柔有礼,但是一整日脸上都带着笑意。晚上的菜他亲自下手,还弄得格外丰盛。雪芝却没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间。
春寒料峭,烛光半笼。
这一日的青瓷花瓶中,竟装了满满的樱枝,数量多到几乎满出花瓶。花瓣粉红,妙手天工。
雪芝有些不解,回头看着正端着汤药进门的上官透:“为什么今天花这么多?”
“后院的樱花开太得旺盛了,摘掉一点,果子才会结得更好。”
雪芝点点头,接碗,喝完了药,便早早睡下了。
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着最晚的一日。
上官透并未守在她身边,只借口说出去逛逛便没回来,直到她睡着。
次日清晨。
三月早春,百鸟啼鸣,阳光温软明媚。
雪芝被鸟叫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整颗心却突然坠落——床前并不是只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经被搬走了。房内是空空的一片,连同窗前那个插了一百日红梅寒樱的青瓷花瓶。
雪芝恍恍惚惚地从床上走下,随便披着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发呆。
到底还是走了。
原本或者会有临行前的道别,但是连一封留在桌上的纸信都没有。
房间空旷得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这段时间她鲜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就算出去,也会穿上很厚很宽松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突起的小腹。而且这些日子,她已经明显感到胎动。完全没有作为母亲的兴奋,她只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然而这一切在上官透的眼里,仿佛就只是透明。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的。他还是走了。
她需要面对的人却又太多。
自己的父亲,妹妹,属下,重火宫,以及整个天下。
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过?
鸟鸣花香,渐暖的三月。
孩子又在踢她的肚子。
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伏在案前,压抑着喉间的呜咽,任泪水直直落下,却不敢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
她站起身,觉得口干舌燥,双耳嗡鸣,有些掌控不了重心。走了两步,踢翻了一个椅子。
就在她呜咽着蹲下扶椅子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芝儿?”
雪芝顿时僵住,一动不动。
“芝儿,你醒了?”底下的人继续唤道,“你快推开窗门看。”
雪芝还是不敢动,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
“不要赖床,不然一会儿起风什么都被吹走了!快快开窗!”
雪芝快速站起来,猛地推开窗户。
春风暖,寒樱香。
水浮天际,花红如云。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山林溪水,楼宇沈沈,近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林。
而朝雪楼宽阔的后院中,有一朵巨大的雪花。
用樱花花朵以及花瓣拼凑成的雪花。
站在雪花中央的人,一袭白衣。深黑的发,浅青的腰带,正在春风中飘摇。而春阳明媚耀眼,他用手背挡住阳光,抬头眯眼望着她:
“喜欢么?”
雪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还有那朵巨大的粉色雪花,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芝儿!”
“啊,啊?”
“芝儿。”
“我在。”
“我们成亲吧。”
雪芝的反应明显跟不上事态的发展,只是靠在窗棂前呆呆地看着下面:“……什么?”
上官透笑了笑,足下一点,身姿轻盈地飞到二楼窗前,打劫一般将雪芝打横抱起,再越过楼台,轻飘地落在雪花的中央。
她抬头看着他的面容,还有阳光下,他琥珀色的瞳孔。
“怎么哭了?”上官透擦擦她的眼泪,轻吻她的眼角,“我知道这一百天你快被我气死了,其实我也忍得很辛苦。那大夫说你中了一种怪毒,解开以后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尤其不能激动。不然不但康复不了,还容易发热。”
雪芝原本都不哭了,给他一说,嘴巴一扁,又哭得稀里哗啦。
“芝儿乖,不哭不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哄孩子一般摇晃着,“等我们成亲以后,就不会有人能再欺负你了。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我才不要!”雪芝抬头,眼泪还没流完,就已经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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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打算把重火宫发展成魔教,你变成了女魔头,我也会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与此同时,洛阳城外。
人来人往,其中不乏奇装异服者。将自己封锁得最严实的,莫过于城左边树下的两个人。他们均身着青衣,头戴斗笠,以黑纱遮面。高的那个连手和脖子都用黑纱罩着,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无一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魔头?你是在说重雪芝?哈哈,就凭她?”说话的是矮的那个,声音尖锐,明显是个女子,“她的父亲确实是个魔头,杀人不见血的大魔头。但是重雪芝,完全没有可能。”
“说得也是,要论女魔头,还是你比较像样。”高的那个声音不男不女却十分动听,正是在华山秘道和丰城同时出现的人,“对了,你确定夏轻眉已经走火入魔?”
“夏轻眉那点身手,打打擂台,上英雄大会装下样子还勉强可以。但是,修炼‘莲翼’?英雄大会那么年历史,出了多少个天下第一?又出了几个炼成‘莲翼’的?”
“修炼《芙蓉心经》,必须手刃至爱。也有可能他是杀错了人。”
“他杀错人?”女子干笑,“他怎么可能杀错人?”
“想想也是,能修成的人,这天下能剩下几个?哈哈哈哈。”因为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放低声音,压抑着自己颤动的身体,就连笑声也变得阴森,“不过,他走火入魔,对你我都没好处。”
“你还担心什么?你该担心的是,这天下还有一个人有驾御‘莲翼’的能力。”
那人紧张道:“什么人?”
“上官透。”
“原来你是说他。”那人松了一口气,“你会觉得他行,是因为你喜欢他。倘若哪天你不喜欢他了,他就什么都不是。”
“我是就事论事。”女子轻哼一声,“只要得到他的人就可以,我才不管他行不行。”
“他喜欢的人是重雪芝,你有把握赢了她么。”
“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那人笑了,轻轻拍拍她的肩,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女儿,娶男人进门啊。”
这时,朝雪楼的后院。
“谁说这个了?我才不要嫁给你!” 雪芝拍掉上官透的手。
“不嫁……?”上官透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两个字,然后他一脸委屈地低下头,摸了摸雪芝的肚子,“儿子,你娘不愿意嫁给爹,怎么办?”
雪芝忍不住噗哧笑了。
上官透继续对着她肚子道:“看,你娘笑了。她明明就很喜欢爹爹,还不肯嫁。”
雪芝板脸:“不嫁!”
“嫁。”
“不嫁!”
“重雪芝,你听好。”上官透站直身子,又一次霸道地将她拦回怀里,“我说我们成亲,不是在问你,你也不用回答好或者不好。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对我说:‘相公,我好爱你哦’。”
“做梦!”
上官透却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也爱你。”
“肉麻死了。”雪芝浑身打冷战,“好恶心啊。”
“娘子重伤时的告白,我可是至今都深深记在心中。那可是一点都不肉麻,一点都不恶心。”
雪芝的脸唰地红了:“不准想!”
“忘不掉了。”
雪芝仰头,双手捏住他的双颊,没什么肉还揉两下:“就知道耍嘴皮子,大夫说不要我情绪激动,你还故意气我,还不理我。”
“你看,你的伤不是已经复原了么。我们的宝宝也很好。”上官透笑得有些忧伤,“况且……我要真这么了解你的心思,就不会错过你三年了。”
雪芝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你还好意思说……刚才我看到窗台上的花没了,还以为你又走了。”
“原来你喜欢那些花。”他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要喜欢,以后每天我都给你摘一枝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
“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
“那等你转世以后,一定要嫁给那个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又开始瞎编了。”
雪芝捶了他一下,侧过头去。
此时,一缕春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数百片花瓣,花香更加浓郁地蔓延在四周。上官透眼也不眨地凝望着雪芝。她的眼犹如一汪不见底的碧泉,眉尖勾得细细,唇似寒天樱红。
他至今依然不敢相信,她是自己的。
他大概不曾留意自己在微笑。只是一揽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头,纵情吻下去。
红窗画帘。雪楼飞宇。
他们在花影花香中相拥,世界似乎在刹那间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一个楼阁的后院。
这一年的春天,就像一场繁华的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雷,各位继续忍忍……- -
今天有点瓶颈,砸电脑。
我:受不了阿,每次写到男女主角相亲相爱的剧情就瓶颈!
妈:写男女主角做什么,写我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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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雪燕教。
窗外是灿烂的阳光,迎春花在廊亭间开出一片片金色。原双双却完全看不到这一切朝气勃勃的景象。
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坐在练功房内打坐,满头是汗,面色苍白。
她只穿着一件素衣,发随意盘成个髻,毫无点缀。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不收拾打扮自己了,在没有妆容的遮掩下,岁月痕迹在她的脸上无情地绽放。以往的艳丽全然消失,她变成了个普通的妇女。
这时,有人轻叩房门:
“教主,吃饭了。”
原双双没有回话。
“教主?”
依然是沉默。
“教主,您在吗?该吃饭了……”
“滚!”原双双突然提高声音道,“统统给我滚!”
吱嘎一声,一条长长细细的光从门缝中洒落,门外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师姐,别去……”
这时,一个最为柔软纤细的声音传来:
“教主怎么了?”
也是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原双双仿佛死而复生,倏然站起,一边往门口跑一边唤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进来……”
这时,大门打开。
一个高挑而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背对着光,外面的春色将她笼罩,她的脸上有初春般的年轻和春花般的美丽。
原双双揽过她的手,将她拉进练功房,然后硬生生地关上门,把她身后的女弟子都视作空气。
奉紫轻声道:“教主,怎么脸色这么差?”
原双双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下,然后扑到奉紫怀中:“奉紫,我对不起你……”
“教主在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明白?”
原双双使劲摇摇头,依然只是默默流泪,但是双手却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奉紫被她摸得浑身不自在,便轻轻抽了手,道:“师妹们还在等我,我先出去了。”
她刚走两步,原双双又一次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将头发盘起,几率青丝落在两鬓,雪白的颈项美玉一般细腻光滑。原双双情难自禁,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
奉紫浑身僵直。
顿时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极端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乃至笼罩了整个世界。
门外传来了师妹们的嬉笑声。她们并不是在笑奉紫,可是奉紫却惊慌地推开原双双,又快速朝门前走去:“要吃饭了……奉紫先退下。”
同一时间,月上谷。
翔鸾阁。
苗见忧、杜枫、仲涛三个岛主,以及裘红袖坐在上官透和雪芝的左右侧。汉将世绝则是巨钟一般站在上官透身后。
满桌佳肴珍馐,雪芝面前却放着一大碗馄饨。
苗见忧和杜枫从来不和上官透一起用膳,但这一日,所有正事都摆上了餐桌。
苗见忧道:“最近江湖是非多,银子也多。光这个月入门的弟子就有二十几个,累积三个月赚的银子又够开四个武馆了。就是上次筹办擂台可害死人。很多人都是慕名而去,结果谷主关键时刻竟去了华山。当时闹得不可收拾,还有不少人说谷主不去就退票钱。好在杜岛主临时找到了花遗剑大侠,才压住了气场,不然我们可是亏大了。”
上官透直接跳过擂台一事,道:“江南京师一带我们的武馆已经够多了,多开无益。再往西又太远,暂时不往那边发展。在洛阳东南方设个镖局罢。”
“是。”
仲涛道:“光头,洛阳的月上镖局你还嫌不够大?又设一个做什么?”
“东南方离嵩山近,以后镖银和重火宫二八分。”
“是。”
雪芝一个馄饨吃下去,差点给呛死:“咳咳,咳咳,什么?”
“你直接把镖局设在登封,银子赚了都往重火宫送得了。”
“不妥。”上官透接过苗见忧递来的账本,“离登封最近的门派是少林、武当和玄天鸿灵观,没什么生意。要么靠近洛阳,要么靠近苏州,灵剑山庄也可以……”
雪芝放下筷子:“重火宫还没有落魄到要谷主来济贫的程度。”
“我只是想给未过门的妻子一点零花,没有什么问题吧?”上官透拿起她的筷子,夹了一个馄饨,喂到她嘴里。
雪芝含着馄饨,模模糊糊道:“可是,我真不想……”
“不要跟我见外了,好不好?”
雪芝扭扭脖子,很不是滋味地把馄饨咽下肚:“好吧,那你别忘记要陪我去鸿灵观。”
“嗯,成亲以后就去。”
“不行,这事比较紧急。”
上官透凑在她耳边道:“宝宝就要出世了哦。”
雪芝的脸又红成了个番茄,拿过上官透的筷子夹馄饨,夹了半天都没夹起来。上官透笑着说了一声笨丫头,然后又喂了她一个。
周围一圈的人都看着他俩,上官透似乎没觉得不适。岛主们都不敢多话,汉将是万年雕像,世绝完全无视钱以外的东西。只有裘红袖终于忍不住一拍桌:“老娘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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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麻的日子似乎没了底。雪芝完全不会针线女红,都已经开始学着做小衣服。也不知是否和即将当娘有关系,虽然依然有在操劳重火宫内外务,但对江湖上的事关心越来越少,每天只要看到上官透心思就飞到了九天外。睡觉的时候也是相当简单,往他怀里一钻,她很快就甜甜入睡。每天早上醒来,不论是谁先起,不论另一人是否睡着,醒来的都会先亲对方一下,然后才开始忙碌的一天。
上官透已经开始安排两人的婚事,大婚地点定在傲天庄。
傲天庄一向是武林高手打擂台或者切磋论剑的地方,举行婚礼这还是头一遭。再加上这一次的新婚夫妇名头实在颇具震撼力,很快,消息便沸沸扬扬传遍了大江南北。
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测,重雪芝这个倾城狐狸精,以及上官透这个风流贵公子到最后会有怎样的归属。普遍人的想法是,重雪芝会利用自身的美貌优势游走在各大门派掌门之间,祸国殃民最后赢得大权;而上官透则应该和以往差不多,继续游戏花丛,大业女人两不误,顶多最后娶一个大家闺秀为妻,儿孙满堂。只有涉世尚浅的人才会把他俩凑到一块儿。但就算有这个设想,一般人都会说没人比他们更门当户对,却也都会加上一句:这两人没多大可能。
所以,这场婚事来得又快又急,震惊不少人。
当然最为震惊的人,莫过于林宇凰。在差点提棍子抽打上官透的愤怒之后,雪芝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安抚了他受伤的心。
就在外界对此评论褒贬不一的时候,一个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夏轻眉修炼了《芙蓉心经》,柳画之死正是因为《芙蓉心经》的修炼条件是手刃至爱之人。
为何会有这种消息放出,以及消息的来源是何处,没人知道。江湖原已动荡不安,此时更是人心惶惶。直到这时雪芝才算清醒一些,开始研究《沧海雪莲剑》。
又是连续数日的挑灯苦读,得来的结果还是和《三昧炎凰刀》一样。虽然雪芝很不愿意相信这秘笈里真的没什么东西,但她潜意识里已经告诉自己,这两本秘笈根本就是重莲放出的烟雾弹。他大概是想告诉世人,这世界上真正的武功就是最基础的东西,只要学好了,一定会有战胜邪功的方法。
所以,钻研秘笈这条路行不通,还是得去调查。
第一个需要拜访的人自然是满非月。似乎近些日子江湖上发生的大事看似相差甚远,实则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就在大婚之日即将到来,上官透正忙活发喜帖的时候,一个雪芝的旧识登门拜访。
“我的芝芝,你居然真要嫁给这个花花公子。”
——丰涉刚被人请入月上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着上官透对雪芝说了这么一句话。
雪芝刚接过上官透沏的茶,便怔怔地看着丰涉:
“啊?”
丰涉道:“我心碎了。”
上官透则是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淡笑,在雪芝身边坐下:“丰公子可是来参加我们婚礼大典的?”
“我是来看芝芝的,你们的大婚我没兴趣。”
“那现在看完了?公子请便。”
“透哥……透,怎么这样对我的客人?”
以前习惯叫他透哥哥,近些年都叫上官公子,若不是前几日睡觉之前被上官透用某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逼过,她还很难改口。
“我只是顺着丰公子的话回答而已。”
“我从进来就没有跟你过话。”
绚烂的电波在两个男人之间噼啪闪过。雪芝知道丰涉一直很崇拜上官透,就是死鸭子嘴硬。所以,干脆站在他们中间打断道:“好了,小涉,你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专门赶来,是有话要说吧?”
“圣母最近非常奇怪。”
“怎么说?”
“她最近经常不在鸿灵观。以往她要去什么地方,一定会给大伙儿交代,而且身边总是会跟着几个人。但是最近她总是独来独往,还会带走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材。”
“是什么药你知道么?”
“好像是……”丰涉勾勾手指。雪芝凑近后,他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壮阳。”
雪芝噗的笑出声来:“这,满非月,不大可能吧。她的身体不是和十岁女童一样,没有□么。”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而且,我知道她和丰城反目,一直想着要害他,只是做的事,半点没跟丰城有关系。”
“慢着,她和丰城?”
“是,他们之前有过什么交易,丰城拿了什么我不清楚,圣母的要求就是她挑中了男人要丰城给她送去。”
“果然是满非月。”
“不过,她最后一个看中的男人似乎是丰漠。你也知道丰城最宝贝他的儿子,肯定没有答应。圣母就不高兴了,说我又不非礼你儿子你紧张什么。丰城还是不同意。圣母恼羞成怒也没说什么,就告诉我她决定害死丰城,叫我去放林奉紫的东西在夏轻眉的房间里。最近,她还让几个兄弟到处散播夏轻眉修炼‘莲翼’的消息。”
“什么?这消息竟然是玄天鸿灵观放出来的?”
“没错。”
雪芝蹙眉道:“只是,夏轻眉和丰城……似乎毫无关联吧。”
“就是这一点我想不通。毕竟丰城和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还是比较好奇的才来问你。我也曾经问过圣母原因,她笑得特吓人,说这背后的事多着了,什么荒谬的人和事都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憋死了。她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手中有个大把柄。还说局外人少问点,活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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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上官透突然道:
“我猜接下来不久,原双双的父母就会亡故了。”
丰涉翻了他个白眼:“你又知道。”
“透,你是在猜测她修炼了《莲神九式》?”
“是。”
“这回你猜错了。一年前我在奉紫的寿宴上遇到她,她就已经说了,她父母身患怪疾,命不久矣,所以……”说到这里,她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上官透微笑道:“所以?”
雪芝摇摇头。这个设想太可怕了。因为重莲也是以弑父的代价修成《莲神九式》的,但他是被武痴的父亲逼到精神崩溃才下的手。可是,她不曾想过——
这时,丰涉已经代替她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芝芝简直笨死了。既然她打算练《莲神九式》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要在一年前就设好局。这样就算哪天老俩口突然没了,她也方便掩人耳目。”
雪芝觉得胃中一阵翻腾:“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怎么可能……”
丰涉眨眨眼:“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
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道:“丰公子,这一类的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又迅速接道:“这些事你都说出来,不怕满非月知道后杀了你么。”
“我已经发现了,她永远不会杀我。”
雪芝道:“为什么?”
“不知道,她有时候气愤起来可以打断我的腿,也经常以杀我为要挟。但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下杀手……”
就在这时,一个月上谷的弟子进来:“谷主,各大门派的掌门均已收到喜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但是原教主不能来。”
“为什么?”
“她父母方染重疾去世,此时正在举行丧事。”
雪芝和丰涉对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然后齐刷刷看向上官透。上官透还是万年不变的淡定,令那人退下后便道:“原教主还真是孝思不匮。”
雪芝却握紧十指,轻声道:“透,陪我出去走走可以么。”
“嗯。”
朝丰涉点点头,上官透带着雪芝到了小院中。
满院都是飘零的桃花瓣,空气却格外凛冽。确认四周无人后,雪芝才一下靠在上官透的胸前,紧紧搂住他。上官透拍拍她的肩,温言道:“芝儿,不要怕。”
“都是世上最亲的人……为什么他们就下得了手?”
“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上官透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我会一直陪着芝儿……直到我死。”
“不准说这种话!我爹爹也说要永远陪着我,可是他还是,还是……”
“其实有一天我做梦,梦到你爹爹了。”
雪芝猛然抬头:“然后?”
“他说芝儿从小孤苦伶仃,过得很辛苦,他很想补偿你。所以跟我有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他说,他会在天上保佑你,而我就在人间守护你,时间是一辈子,谁也不能改。”
雪芝呜咽起来:“爹爹……”
“但是我就觉得吃亏了。守一个人一辈子,那多辛苦。”眼见雪芝红着眼眶瞪自己,上官透连忙搂着她轻轻摇晃,“所以……我跟他商量说要你当我的妻子,这样我就愿意了。可是他却说,我的女儿是全世界最漂亮最优秀的,怎么可以随便嫁给你这种平凡的男人?”
“平凡的男人?”雪芝破涕而笑,“这是上官透说的话么?”
“嘘……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爹说的。”上官透抚摸着她的长发,微笑道,“当时我可不高兴了,就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拖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孤单单一个人。”
说到这里,雪芝又把头埋在他胸前,哭湿了一片。
“不过条件是,这辈子就算她不喜欢我,我就算是靠抢的,也要把她绑进门。”上官透坏笑道,“你爹很爽快,说小透啊,其实芝儿性格这么暴躁,我想也就你敢要。立刻就把你卖给我了。”
雪芝又不哭了,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要死,爹爹才不会说这种话!”
于是,反反复复,雪芝在又哭又笑又悲又怒的情绪中度过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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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雪芝和上官透婚礼即将到来的前几日,是奉紫的噩梦。
在听说这一消息的时候,奉紫喜滋滋地张扬地跟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了同样的话:姐姐要成亲了,她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新娘。
没出几日,她便约好一群姐妹一起去杭州替雪芝挑贺礼。
春季的杭州,花红柳绿。低垂的柳叶犹如摇摆的垂帘,挡住了明镜止水的西子湖,因此湖面的一叶叶扁舟似自画中驶出一般,朦朦胧胧,淡若点墨。
奉紫和姑娘们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延河行走,拨开一簇簇粉红色的花枝,一边赏景一边聊天。
其中一位姑娘道:“其实上官公子看上去很高傲,不容易接近,也不知道看上去同样高傲的雪宫主是怎么跟他好上的。”
另一姑娘道:“她一点也不高傲,性格随和得很。上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我横着走路,不小心撞到个人,一看到是重雪芝,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了。可是她竟然很温柔地说不碍事。”
又一姑娘道:“谁叫你横着走路的啊?当自己螃蟹?”
“所幸我撞到她了,不然我死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漂亮的人。原本以为她近看一定有瑕疵,结果愣是一点毛病都没给我找着。睫毛像假的一样……”
“得了吧,那可是女的,是奉紫的姐姐,你陶醉个什么?”
“我想说的是,原来上官公子以前风流成性,是因为没找到最美的女子。一遇上了,还不是给拴得牢牢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成亲以后会不会又……”眼见身边的人在清嗓子,并且猛丢眼色示意奉紫在这里,这姑娘立刻改口道,“据说前几个月这里有一家兵器铺生意特惨淡,但是后来老板改行当说书了,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说的似乎就是上官公子。”
“我知道,我去听过,他们都说那老板姓卓,是个疯子。”
“我也听——啊!”
走在最前面的姑娘脚下踢到一个事物,险些绊倒。所幸身后的奉紫伸手稳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但是刚一说完,低头便看到她脚下坐了个人。
她们走在柳荫下,本来那人就极不易被发现,垂柳还挡住视线,面孔完全看不清。但奉紫看得到他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梦呓。
原本她以为是随街要饭的乞丐,但他只哼了几个字,她便认出了是什么人。
他们认识太多年,原本是很和睦的同门师兄妹关系,他却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人。
此时他念的是:
“爱的谁,杀的谁?”
奉紫被他说的话吓着了。但她还是没忍住,挑开柳帘,看着他。他也是立即抬眼看向奉紫,双目呆滞,却依然不停念着:“我杀谁,要爱谁?我爱谁,要杀谁?我杀谁,要爱谁……”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单边酒窝还是会随着深深地陷进去——就只是这个小小的酒窝,都曾经引起灵剑山庄十来个女弟子激烈的讨论。
然而此时此刻,那酒窝深深陷入他的脸颊,他的轮廓,仿佛是一道残忍的伤疤。
“师姐,你怎么一直在看这个乞丐?快走快走,他好像不大对劲。”其中一个曾经为夏轻眉茶不思饭不想的女弟子拽了拽奉紫的袖子,强行把她拉走。
夏轻眉并未追上去,只是眼神一直随着奉紫走,嘴里仍旧念着爱和杀的三字经。
他们都说,夏轻眉为修炼《芙蓉心经》杀了柳画,却还是走火入魔。
直到回了雪燕教,奉紫都一直忘不了这个场景。以往她遇到什么困难,总是喜欢找原双双的,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她还是下意识走向了原双双练功房门前。可是当她真正打算敲门的时候才想起,上次原双双曾经对她做过很奇怪的事。
想了想还是找姐妹们聊天比较合适,她悄声退去。
哪知刚退两步,练功房里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进来。”
奉紫又一次被吓着了。
那个声音……她已经听不出来是什么人。若不是这房间只有原双双一人会常驻,外加口气很好认,她准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个男的。
原双双的声音何时变得这样粗?
在她犹疑的瞬间,里面的人又道:“奉紫,进来。”
既然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奉紫再无理由逃跑,只要硬着头皮推开门。
里面的人确实是原双双。她是背对着奉紫的,似乎在运功打坐。奉紫缓缓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教主是因为操劳父母的事……中风寒了么,声音为何……”
原双双用低沉的声音哼笑两声,又道:“最近确实病得不轻,所以一直没出门。你放心好了,我自会调养。”也不知道是否由于声音变化的缘故,奉紫觉得她说话口吻跟以前也截然不同了。似乎变得……刚硬不少?
就在奉紫感到纳闷的时候,原双双回头看着她,朝她微微笑着。
而这一刻,奉紫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只留意到原双双的眼睛。
“我听说了,你要去参加上官透和重雪芝的婚礼大典。路上小心。”原双双用那双深紫色的瞳孔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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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傲天庄。
大红日子,素雅的庄园张灯结彩,也被大红染了个彻底。满园丁香婉约绽放,花团锦簇,白紫相映,色泽饱满而淡艳。在春风的吹拂下,纸蝴蝶一般翩翩起舞。
而园中的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绝不夸张:武当星仪道长、少林释炎方丈、灵剑山庄林轩凤、峨眉慈忍师太、大侠花遗剑、酿月山庄段尘诗、紫棠山庄司徒雪天、平湖春园何霜平何春落、南客庐卓献、采莲峰杜若香……只要是江湖上有点脸面的门派老大,几乎都能在这里看到。
坐在父母座席上的,却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上官行舟,福月兰,林宇凰。林宇凰身侧空着的座位上,放了重莲的灵牌。
林宇凰很少穿华贵的衣服。这一日他打扮得不仅体面十足,连眼罩都换上了镶金的。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大派掌门的味道。雪芝之前还夸过他,二爹爹你简直是帅透了。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
他不理她已经很多天了。
此时此刻,雪芝在马车中看着这样的情形,几乎不敢出来。
成亲似乎没她想得这么简单。若不是亲眼见到,她还几乎忘了上官透是出身侯门,身后还有一帮一品官二品官三品官四品官的哥哥,或者嫁给皇上王爷侯爷的姐姐。这一回来参加婚宴的,不止国师夫妇,还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这四人都是前几天就赶到月上谷的,都说要看看小弟未过门的妻子。前三者对雪芝都是赞不绝口,唯独上官透的小姐姐上官婵对雪芝有些冷淡,还私底下对上官透说,这姑娘确实很漂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长得有些妖气,不像好人家的姑娘。这一日在见过林奉紫以后,上官婵又补充道,你夫人的妹妹就要好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
裘红袖的回答是,思蝉姐,按你的说法,重雪芝长得妖气,那我不是长得骚气了?上官婵忙说没这回事,裘妹妹是风情万种,那重雪芝看上去实在不正派。仲涛忙补充说,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脸,白蛇精的心。刚说完就被上官透打了个爆栗。
当然这些话雪芝是不知道的。上官透的父母她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讨他们喜欢。然而,在看到他们被林宇凰逗得哈哈大笑时,她算放了一颗心。
小小的花朵大片绽放在长而宽的绿叶间,在柔和的春风中,傲天庄中下起了一场丁香雪。
雪芝站在马车后,一身大红云裳。她将凤冠前的珠帘拨到耳后,垂头看着地面,紧张得双手发颤。
这时,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出现在视线。
她抬头,只见眼前的男子同样身着红纹黑衣,却面白如玉,长发如云。雪芝一时间竟没认出眼前的是什么人。
“雪芝。”那男子唤道,“怎么还在这里?”
雪芝这才认出是穆远。
“穆远哥……怎么看去不大一样了?”
“哦,你是说头发。”他转过头,指了指压住长发的蝶型黑色发冠,“前两日成年了。”
穆远以前一直都是一丝不落地将长发束在头顶,因此尽管个子很高,却依然带着少年的稚气。此时他将头发散落,一下子变得成熟不少。
雪芝道:“啊,穆远哥的冠礼……我真是糊涂,把这事都给忘记了。”
“没有关系。”穆远微笑道,“今天真的很美。”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种嫁妹妹的感觉?舍不得了吧。”
穆远眼望着她,却不说话。
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雪芝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点话题,穆远又突然道:“完全没有。”说罢抬手,顺着她头上的步摇轻轻摸下,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原本应该是我的。”
雪芝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僵硬:“成亲只是个形式,就算嫁了人,我依然属于重火宫。”
“是我的失误。只想着大局,分了心,让你跑了。”穆远的手指把玩着她的步摇,“不过没有关系,就像你说的,成亲只是个形式。即便你嫁了别人,我也可以把你夺回来。”
雪芝顿时尴尬了。不知如何回答。
也是同一时间,媒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雪芝这才留意到所有的人早已步入大堂。
“拜堂了,去吧。”穆远拍拍她的肩,“别走太快,小心身子。”
上官透一身红衣,正站在大堂门前等她。她放下珠帘,在几名喜娘的搀扶下进入大红轿子。若不是因为有身孕,她还真的很想跑开。
穆远的笑容不同以往,竟让她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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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渐渐靠近礼堂,乐师们开始奏乐。轿停,出轿小娘上前迎接。
隔着珠帘,雪芝隐隐看见前面英气勃发的新郎。每次靠近他,她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东西。
出轿小娘搀着她跨过朱红马鞍子,踩着红毡子,缓缓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右侧,之于她,所有的人仿佛都已消失不见。
在花香酒香流溢的空气中,喧闹而喜庆的奏乐中,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
大堂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静静看着二人走向主香者和双方父母。
园中繁花飘扬,穆远站在很远的地方,丁香花枝下,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赞礼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两人随着主香者,朝着门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又朝着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兰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正如身侧的国师夫妇,笑得像个菩萨。只是再多看几眼雪芝,就会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夫妻对拜!”
祥烟瑞气轻绕,香烛氤氲。
两人转过身,面对彼此。隔着珠帘,雪芝仍觉得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曾经一路跟着取笑逗乐的昭君姐姐,或是她难过时就会对着撒娇赖皮的透哥哥……竟然会在一夜间成为她的丈夫。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实,幸福,却又有些惆怅的一刻。
上官透接过金制秤杆,挑开雪芝面前的珠帘。
雪芝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深深的阴影。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着他,在轻轻吸气后,朝他微微一笑。
接过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别向父母敬茶。
在朝着国师夫妇敬酒的时候,老俩口似乎完全把自己儿子忘了,只是无比错愕地看着雪芝,然后福月兰对林宇凰道:“我说林大侠,你说的何止是不夸张,简直是太不夸张了。我们这儿媳妇还真是……国色天香啊。”
上官行舟道:“小透,看你从小就没让我省心过,你个孽子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上官透又是自豪又是郁闷,只低声道:“爹爹教训的是。”
福月兰道:“你又拿儿子开刀,今天他成亲!”
“成亲怎么了?成亲就不是我儿子了?”
雪芝捧着茶,高高举过头顶:“请公公婆婆用茶。”
两位老人接过茶盏,眉开眼笑地饮茶。
然后两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边的空座前跪下。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络,这时候客套起来两人都忍不住笑。在他敬茶过后,雪芝捧着茶杯,轻声道:“二爹爹,请用茶。”
林宇凰接过雪芝的茶,手指都有些发抖。
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软软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而在这时,就要嫁作人妇。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莲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还试图掰开她死抓住林宇凰食指不放的小手,温柔地唤道:“芝儿,芝儿,别抓二爹爹。二爹爹是最喜欢你的了,哪里都不会去。凰儿,你把芝儿的棉袄拿来,她好像有点冷。”
明明是简单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已在林宇凰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却已令此时的他热泪盈眶。
雪芝又朝着重莲的灵牌捧上茶盏:“爹爹,请用茶。”
香烟环绕,重莲的灵牌像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
没有人说话。
雪芝将茶水倒在椅子上。
纵然有千言万语,满心的思念,都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
因为重雪芝和上官透的身份特殊,这一次的婚礼不同于寻常夫妇。在拜堂之后,两人还不能洞房,在送走二老以后,还要负责招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最开始来敬酒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就是丰城。丰城还是非常爽气又有些调侃地祝福两位新人,跟雪芝说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发生在华山秘道的事,都是雪芝做的梦。雪芝有些按捺不住怒气,但是看上官透亦是客套地回礼,也就不便多说。
因为雪芝有身孕,喝酒的重任就交给了上官透。来人只要敬酒,他就必饮满杯。一杯接一杯高粱酒下肚,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上官透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搂住雪芝的肩,又轻轻用指尖勾了勾她的下巴:“芝儿,以后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雪芝看了看周围的人,小声道:“这个还是回去再说吧。”
“可是,我都好久没碰你了。宝宝出生以后,你会不会要他不要我?”上官透也学着她的模样,认真地,悄悄地说,“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都好久没碰你了。”
雪芝轻轻推了一下他俊俏的脸蛋:“喝醉了你。”
上官透很配合地将脸侧过去,却看到了门口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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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堆着痴痴傻傻的笑,口中念念有词,却因礼堂喧哗无法听清。上官透轻轻拍了雪芝一下。雪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若不仔细看,她会以为是个乞丐。
可是很快她就留意到,这人她在苏州见过。
没过多久,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留意到了他。所以,礼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于是,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他念的话:“我杀谁,要爱谁?我爱谁,要杀谁?我爱谁,要杀谁?我杀谁,要爱谁……”
上官透和雪芝面面相觑,然后搂住她,往后退了些。
原本以为念久了他会说点别的。但过了很久,在大家的耐心都达到极限的时候,他依然念着这几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丰城站出来道:“哪里来的乞丐?没看到别人在大婚么,来人,把他赶出去——”
“慢着。”林轩凤打断他,往前走了几步,眯着眼睛道,“这人……你是,轻眉?”
夏轻眉轻轻歪过头,依然傻笑着:“爱谁,我爱谁?”说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林奉紫嫌恶地转过头去,躲在人群中,生怕他看见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夏轻眉的目光停在奉紫身上,突然不再说话。
“不好。”雪芝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上官透拦下。他摇摇头,示意前方危险。她还未开口,夏轻眉已经对着奉紫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爱你,要杀你。”
话音刚落,他抽出腰间的锈剑,一剑刺向奉紫——剑法又快又狠,快得看不清轨迹。
上官透忙抽出下属腰间的刀,准备挡住他的攻击。但因为相隔太远,雪芝又在他身后,根本连武器交锋的机会都无。所幸奉紫反应及时,往后一仰,躲开了。
夏轻眉仍不死心,大声道:“紫妹,不要逃啊,我爱你啊。”话音刚落,又是一剑。
林轩凤抽剑挺身而出,挡在奉紫面前:“保护我女儿!”
这时在场的人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出武器。但,无一人敢上前。
二十多年前梅影教主修成《芙蓉心经》,在冥神教以一敌百,大战各派群雄一事,对所有老的一辈人来说,是一场噩梦。他们都告诫后代,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然而,没有哪一个人在回想梅影教主神一般的身手之后,还能受得住邪功诱惑。
夏轻眉修炼《芙蓉心经》,已不是什么秘密。
说他走火入魔,也只是传言。
但是当年的梅影教主也是在走火入魔的状态下,杀了成千上百的人。
有不少人开始退缩。有几人甚至已经悄悄退出礼堂。
夏轻眉挥舞长剑,频频攻击林轩凤——仍是灵剑山庄的剑,正宗的灵剑招式却早已凌乱,还掺合了很多古怪邪气之极的剑法。
夏轻眉的攻击不按牌理出牌,林轩凤根本看不出招式的来头,接招接得很吃力。眼见夏轻眉刺向自己的面门,林轩凤闪躲开来,夏轻眉却突然间变换了数次攻击,只是身影便让人看花了眼。
林轩凤正琢磨着怎么回击,夏轻眉身形一闪,绕到他身后,站在极近的距离杀向奉紫的咽喉。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
所有人几乎都可以看到奉紫身首异处的模样。
剑锋凛冽,剑声刺耳。
狂风卷席而过。
傲天庄中,丁香花瓣无规则地乱舞。
然而,就在剑锋已经指在奉紫喉间前的刹那,剑停住了。
再一看夏轻眉,众人都屏住呼吸。他的右肩已被贯穿,隔了很久,才有鲜血从里面浸出。
然而,贯穿他肩膀的物体,竟是一条长鞭。
鲜血顺着长鞭流下,渐渐地将之彻底染红,变成一条血鞭。
血珠滴落在地板,滴答作响。腥味混着花香,蔓延在礼堂。不少人都捂住嘴,恶心到几乎呕吐。
雪芝在感到龌龊的同时,更感到惊讶。眼前的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她和海棠一起出去,她买了青石绣板给林宇凰,林宇凰说重莲才喜欢这些东西,让她送给重莲。拿到心莲阁间的时候,重莲正在折腾他那副紫砂壶杯,雪芝便把绣板送给他,要他挂墙上。重莲答应了。海棠正说要去拿东西来打洞,重莲还惦记着自己的茶壶,便叫她把鞭子给自己。然后海棠拿稳绣板,重莲轻轻一舞鞭,青石绣板上方便多了一个洞。他抱着雪芝,让她把绣板挂在墙上。
那一天起,雪芝才知道,原来鞭子也是可以贯穿物体当刀剑使的。可也是那一天过后,她再没看到有任何人可以用鞭子打穿硬物。
这个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自庭院中飘来:
“轻眉,你该死了。”
话音刚落,一个淡绿色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礼堂门口。那人散着发,头上无一装饰,五官柔和皮肤白皙,却长了喉结。虽然声音是男的,还长了喉结,胸部却明显突起,线条柔软不似男性。
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除了奉紫。
因为这人身上的衣服,是她很久以前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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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紧攥住林轩凤的衣角,颤声道:“爹,爹,我受不了了,让我走……”
林轩凤拍了拍她的肩,对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林轩凤一眼,不多言,只冲到夏轻眉的身后,一下抽出长鞭。顿时,鲜血四溅。血花伴随着夏轻眉的惨叫,散布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夏轻眉一边嘶声大喊,一边以左手握剑,像失控溺死的野兽,发狂地攻击那人。
那人甩着鞭子,试图将血甩去,同时左躲右闪,毫不费力。
也是这个时候,人群中有女子胆怯地唤道:“教……教主?”
那人停了一下,继续躲避夏轻眉的攻击。
林轩凤微微蹙眉,回头看向奉紫:“小紫,莫非她是……”
奉紫使劲摇头,生怕那人发现了自己,却晚了些。那人的目光刚一落在奉紫身上,整个人顿时大变,放轻软了声音,跑到奉紫的面前,捉住她的手:“我的奉紫,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奉紫立即抽出手,恐惧地后退。
那人却穷追不舍,又上前走了几步:“小紫,是我,我是双双啊。”
“我知道!你……你不要过来。”
林轩凤大惊:“你是……原双双?”
“为什么?”原双双根本无视林轩凤,只一直对着奉紫谄媚而又温柔地笑,“小紫,我一直在担心你记挂你……小紫,你为何要躲我?我做错了什么?”刚说完这句话便挥鞭,也不看一眼就将夏轻眉刺来的剑以鞭卷走,甩在地上。
然后她又继续看向奉紫。奉紫只是躲她,藏在林轩凤身后。在原双双眼中,其他人仿佛都已变成了障碍物,包括林轩凤。她绕过林轩凤,又继续逼问奉紫。
这一次,是有人代替奉紫说话:
“当然是因为你练邪功练得男不男女不女,说话还变得不三不四——”
说话之人是华山的一个弟子。可惜话未说完,咽喉已经被长鞭穿透。
在众人都在惊恐的时候,原双双依然不放过和奉紫说话的机会。
“你为何这样怕我?难道我变难看了?”原双双神经质地在脸上抚摸,又缓缓回过头,阴森森地看着夏轻眉,“还是因为……他?”
奉紫尚未回话,原双双已狠狠一甩鞭,面无表情地走向夏轻眉,挥鞭攻击。夏轻眉回击得很激烈。原双双手臂和大腿中了剑,仿佛没有感觉,任鲜血从伤口流下。只见原双双一咬牙,目光冷冽,只见噼噼啪啪一阵猛打,鲜血如同绽开的礼花,又一次乱飙。夏轻眉的面部中了很多鞭。在剧痛之下,他终于坚持不住,跌倒在地。
这一摔,更是将他自己推向无尽深渊。原双双的眼中渐渐露出兴奋的神色,仿佛在他身上抽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够令她愉悦。起初,夏轻眉还因为疼痛嚎叫,翻滚。渐渐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在场的人多都抱着让他们互相残杀的心理观战。没有人出面阻止。
到最后,夏轻眉已经完全不动了。原双双还在享受着鞭尸一般的快感,越打越兴奋。终于,普通的抽打已经无法满足她。她回头,对奉紫笑道:“小紫你看,你看啊,我打他,我用最厉害的武功打他。”
奉紫早已捂住眼睛,再无法多看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事物。
原双双脚下一踩,腾空而起,旋转一圈,伸展四肢,将鞭子舞出——若她穿的是红色衣裳,这样的动作,会很像夏季荷花的绽放。
在场的人,多半都猜出了她练了什么武功。
对雪芝来说,这一系列的招式,更是不能再熟悉了。
可是,原双双却在落地的时候,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花瓣飘零,万物静止。
下一刻,一滩黑血自她口中涌出。她摇了几下,跪在地上。她捂着胸口,看向门外,紧紧蹙眉。
大红的蜡烛,烛光摇曳。
“真相已大白。”慈忍师太缓缓道,“盗取‘莲翼’,偷练邪功的人,就是这两人。”
星仪道长道:“只是,‘莲翼’若是到手了便可修成,恐怕是真的会天下大乱。”
“没错,我是没练成。”原双双又吐了一口黑血,却依然笑着,“而且,我也快死了。”
这一句话刚一出口,所有人都像活过来一般。有说她行为怪异恶心的,有说她不男不女的,有骂她妖妇品行不正的……谴责声,唾骂声,源源不断。
慈忍师太道:“我只问你,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愚蠢的老太婆。”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慈忍师太面露愠色,“你都有胆以这样卑劣的行径和龌龊的外貌出现于世人面前,就没胆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了?”
原双双冷笑道:“当然是我杀的。”
此话一出,谩骂声更是铺天盖地。连一直沉默不语的释炎方丈都忍不住皱眉,闭眼道:“阿弥陀佛。”
雪芝这才留意到,几年之间,释炎的胡子已经花白。
也是几年的时间,人心惶惶的年代,连有史以来最往嫉恶如仇的方丈,也变得没有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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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教主,”雪芝站出来,“当时你的武功并没有强到可以自由出入重火宫。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进入去,又怎么找到秘籍的?”
“总算有一个人算问对了问题。”原双双抬头,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不愧是奉紫的姐姐。”
雪芝不言。
“当年给我放路,让我盗取秘籍,在你被驱逐离开重火宫以后又出来追杀你的人,都是一个人。”
“什么人?”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说完这句话,原双双又开始咳血,而且比前两次要激烈得多,到后来她似乎连坐着支撑背脊的力量也无,瘫软地靠在椅子脚上,“照顾好奉紫,我对不住她,让她自小因为我卑劣的欲望而蒙羞。欠她的,一辈子都无法还清。你……要替我还。”
她声音低沉,面容又是属于一个妇女的,看上去无比诡异。只是,态度却十足的真诚。
奉紫觉得恶心的同时,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转过头去。
雪芝道:“她是我的妹妹。不用你说,我也会对她好。”
“那就好。”原双双咳了几声,“那人是尉迟长老。”
“什么?”雪芝愕然道,“为什么?”
“这后面的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反正我要死了,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原双双突然看向丰城,眼中写满了仇恨,“我和夏轻眉,不过是牺牲品,其实,这两本秘籍——”
话未说完,一把长剑自她的后颈贯穿,从喉咙捅出。她张嘴咿咿呀呀叫了半天,瞳孔缩小,眼睛睁大,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是还你的!”华山派的一个弟子泪流满面,也不知是悲痛还是受到了惊吓,“你杀了我师兄,这是还你的!!”
一片哗然。
星仪道长急道:“她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
丰城立刻一个耳光抽在那弟子脸上:“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华山的弟子!”
那弟子捂脸,突然不哭了:“掌门,你,明明是你……”
“你若再做错事,会有什么后果,应该比谁都清楚。”
那弟子不敢多言,只恨恨地退下。
上官透道:“慢,她在写字。”
丰城的脸色大变。
原双双伏在地面,鲜血从喉管中汩汩流出。她用指尖沾着血,抬眼死死地看着奉紫,写下了五个字:
若生为男 我
但是没写完,她已经断气。
丰城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其实,这女人也蛮可悲。”
慈忍师太道:“真是古怪,原双双对杀死父母的事一点都不愧疚,反倒对奉紫的事耿耿于怀。她究竟做过什么?”
雪芝和上官透对望一眼,都没说话。
丰城道:“既然人已死,就不必多做追究。把他们抬走吧。”
华山的几名弟子将原双双和夏轻眉的尸体抬出去。
在场的人,很多都有些回不过神。
春风中是舞动的丁香花瓣,粉一片,白一片,粉白交错。原双双翩飘的裙摆犹如翠绿的荷叶。
释炎道:“多亏了奉紫施主,是你还了天下人太平。”
奉紫摇摇头,神情黯淡。
“只是雪宫主和我老弟的婚礼给弄砸了,”丰城笑着,朝大家举杯,“来来来,大家忘记不快,继续喝酒吧。”
待众人情绪平定后,雪芝对上官透悄声道:“你认为原双双的话可信么。”
“你是说尉迟长老的事?”
“嗯。”
“提防着一点,但是不要一冲动回去就直接问了。”
时至午夜,盛筵已散。
傲天庄樱树林中。
丰城微微弯腰站在一个人面前。那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依然如同过去一般,身上的皮肤无一寸暴露在空气中。
“请相信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若不是因为满……”丰城擦着额上的汗液。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黑衣人道,“是满非月。问题是,你为何不答应她的要求?”
“她要的是我儿啊……你知道她对我大哥的儿子做了什么事么?”
“大哥都杀过了,又何必介意儿子?”
“可是……”
“你哪来这么多话?”黑衣人不耐烦了,“当初叫你偷偷把秘籍改了,不是让他们来暴露我的行踪的。”
“这……属下知错。”
“所幸你杀原双双杀得快,不然她把事情抖出来,你我都别想活。”
“是,原双双和夏轻眉已死,这秘密除了满非月,不再有人知道。”
“满非月先留着。她还有用。”黑衣人放细了嗓音,声音变得更加像个妇女,“你先走吧。”
眼见丰城离去,黑衣人转身,对着树林道:“公子,一切都已按计划行事。”
没有回答。
黑衣人略微迟疑,欠身道:“……公子?”
树林中,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莲神九式练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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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道:“托公子的福,十分顺利。”
樱树林中迷雾一片,只依稀可见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还有他垂落如流云的长发。虽然头发极长极美,衣着却非常轻便贴身,毫不拖沓。若他就只是站在那儿,看到这个身形,很多年轻姑娘恐怕都会浮想翩翩。只是这“公子”声音虽动听,说话却不带感情,语调也无甚起伏:
“下一个门派是玉镖门。”
“玉镖门?应卿为是个老固执,恐怕很难说服。”
“你知道怎么做的。”
黑衣人顿了顿,道:“是。”
“三天内完成。”
“是。”
“我最开始给你说的人,他在今年六月必须死。”
“六月?”黑衣人略有些惊慌,“六月之前,我不知道我的武功能不能……”
“我说的是六月。不能是五月,也不能是七月。”
“是,是。”黑衣人连连应声,过了许久,又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有人回答。
“公子?”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公子?”
依然没有回答。
黑衣人正待离去,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爹,不,娘,你在做什么?”
“公子刚才来过。”
“然后呢?”
“让我六月杀一个人。”
“谁?”
“这不能告诉你。”
“什么人?连我都不能说?”
“不能。”黑衣人回头看了看那女子,“不过我没什么把握。现在我的内力尚未调整好,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出状况。”
“你最好想清楚了,公子会不会是想让你们两败俱伤?他既然可以修改秘籍让原双双和夏轻眉走火入魔再让他们互相残杀,对你也难说。”
“不会,以他的身份来看,他只能暗中操作一切。我若死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况且,到目前为止,我确定我手中的《莲神九式》没有问题。”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从来看不出他想要什么,打算做什么。慢……”黑衣人压低声音,“他叫我六月动手。六月……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
黑衣人眯着眼睛:“没事。”
重雪芝和上官透的婚礼被搅合成一团乱。根据原双双的话来看,重火宫里很可能有内贼。俩人步入洞房,甚至连亲密的时间都无,就开始讨论回去该如何套尉迟长老的话。
第二天起,婚礼上发生的事很快传开。
以武当派为首,各大门派的掌门和弟子在雪燕教搜出了《莲神九式》的经书,大家都在讨论如何处理这本秘籍的时候,丰城提议将之归还于重火宫。原本无人同意,但丰城说,这本秘籍只是副本,重火宫必然有《莲神九式》的原本,所以归还他们对他们其实毫无影响,反而交给任何一个门派保管,都有可能节外生枝,毁之,又是公然与重火宫作对,更可能会激怒他们。
所以,秘籍又回到了雪芝的手中。
雪芝拿到《莲神九式》的时候,刚好当时奉紫也在场。奉紫凑过来,歪头看了看:“这字迹不像是教主写的,也不像夏轻眉写的。”
“那像谁的?”
“不知道。不过他俩写的字都很秀气,没这么入木三分。”
雪芝握紧手中的秘籍。
事情没这么简单,她知道。唯一的线索是丰城、满非月和尉迟长老。只是丰城表面功夫做得太好,满非月性格诡异不好打探,她什么都不能做。
于是只能找尉迟长老。
雪芝和上官透开始往重火宫赶。
很快,雪燕教被各大门派封锁。在发现所谓的真相以后,人们都认为“莲翼”的风波就此平定,整个江湖不安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
但是就在雪芝回到重火宫的当日,又听说了玉镖门门主应卿的死讯。查出来是门派里的一个小喽罗下的毒,怎么处理的没有追究。但是很快,玉镖门又换上了新的门主。
原本不是小事,却因为天下动荡后平息人们的懒惰而被忽视。
雪芝回到重火宫,把穆远和四大护法叫到朝雪楼正厅,然后端了一杯热茶,静静等候。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尉迟长老提着衣角进门:
“不知宫主有何吩咐?”
在这帮老江湖面前,雪芝多少还是会有些底气不足。她将头埋入茶盖下,叹了气,轻到自己都难以察觉:
“长老应该知道我这次叫您来的原因吧。”
“宫主要说的,可是和上官谷主的婚事?”
“不是。”雪芝放下茶盏,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就不需要我挑明了说。”
尉迟长老看着地面,面不改色:“老朽愚昧,还请宫主明说。”
雪芝放下茶盏,俨然道:“尉迟,你是在装糊涂么。”
尉迟长老迟疑片刻,又道:“老朽真不知。”
“砗磲,”雪芝击掌道,“把东西拿来。”
砗磲应声,将墙角的一个箱子搬来。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尉迟长老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掌。
“四个长老里,您的辈分仅次于宇文。最近听说您日夜操劳宫内事务,还生病了。”雪芝脸上又一次绽开了笑容,站起来,把箱子打开,“这里的衣物,都是我和上官谷主路过洛阳时给您带的。”
尉迟长老愕然抬头,看着雪芝。
这是一张年轻而精致的面孔,意气风发如同年轻时的甄宫主,美丽绝代如同少年时的莲宫主。在经过重火宫三代宫主更替,岁月的洗练,以及武林中无数黑暗纠葛之后,她却像个孝顺的孙女一样同自己说话,尉迟长老顿时百感交集,沧桑的眼变得通红。
“宫主,我对不起你。可是,很多事……”
“什么都不用说。”雪芝微笑着打断他,“我想长老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况且,您在重火宫待了也超过了五十年罢,从我爷爷到我爹,再到我,辅佐了三代人。您对重火宫的感情远远超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见您生病了,原本想给多一些薪水,但未免俗气。所以做了些衣服,希望您身体早日康复,重新成为我们重火宫的中流砥柱。”说罢,将衣服披在他肩上。
尉迟长老扶着衣角,泪眼模糊,只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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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奉紫和丰涉上门拜访重火宫。这一待就待了接近一个月。雪芝知道她不愿意离开的原因是什么,也暗中暗示过穆远,只不过穆远似乎就是冰雕一个,外形美丽,里外却都是冷飕飕的。所以一个月下来,奉紫和他说话都不超过十次。不过她倒不大介意,因为一来重火宫,就可以看到林宇凰。她叫林宇凰二爹爹比雪芝还热络,还说林宇凰比自己爹爹好玩多了,于是父女俩天天爬山捉麻雀,弄得雪芝还吃了好几次醋逼问林宇凰是要奉紫还是要自己。最惨的是,在场的人,不论是丰涉还是穆远,还是护法们,都是替奉紫说话,除了上官透。尤其是丰涉,他自从上次在玄天鸿灵观外摔跤受伤,鼻梁上的疤就一直没消失,因此一说话显得更加叛逆,更加欠揍。
只是在看到雪芝撒娇赖皮,林宇凰亲昵地揉她的脑袋时,他经常会露出好奇又羡慕的眼神,还私底下问过雪芝,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雪芝一想起他的身世,不忍回答,只好转移话题。
又过了十来天。
初夏。
衣服渐薄,雪芝有身孕的事再瞒不住,只好公诸于世。林宇凰在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激动得热血沸腾,还重重拍了拍上官透的肩,说小子动作真快,而且这才多久就有喜了。说完以后更加激动地补充一句,这才多久,肚子就这么大了,说不定是双胞胎。上官透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扭扭脖子,再清了清嗓子,没了下文。
每次看到林宇凰灿烂天真如孩童的笑容,上官透和雪芝都实在没办法开口告诉他孩子就快出生了。于是,两人借口回洛阳看上官透的外公离开重火宫,顺便把丰涉和奉紫也给撵走。
回洛阳,探望了福景然,老人家果然特别高兴。只不过不少姑娘对上官透发射的目光让雪芝爆发数次,每次都对他又捶又踢又打,还威胁他以后不准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然戳瞎他的眼睛。上官透被这句暴力的话吓得不轻,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还对着雪芝的肚子抱怨诉苦。
不久以后,雪芝和上官透迎来了新婚后的第一次争吵。在给孩子取名的时候,若是女孩,两人都同意叫“唯”。若是男孩,分歧就来了——上官透喜欢“显”,雪芝喜欢“适”。所以经常会有两人对着肚子叫不同名字的情况发生。最让上官透无奈的是,雪芝非要孩子姓重。他说哪有孩子跟娘姓的道理,雪芝说这是我孩子为什么不跟我姓。为这个问题,两人连吃饭都在拌嘴。
虽然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宝宝出生的日子也即将到来,雪芝还是没有忘记很多没解决的事,还把重莲谱写的两本秘籍都带在身上,每天让上官透念给自己听,尽管行动不方便,也要用手比划招式的动作,琢磨其中的奥妙。
可惜琢磨了很久,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俯仰之间,已是五月。
雪芝在出门逛街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这一滑,孩子出世便提前了。
一个下午,雪芝都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度过。上官透神经紧绷面色苍白,在房门前踱了起码一千个来回。
终于,在听见里面孩子奶声奶气的哭声后,他非常不稳重没形象地抓住家丁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孩子出生了,我当爹爹了,我当爹爹了!”
然后,产婆在里面大声道:“是儿子!”
上官透冲过去:“显儿,爹爹来了!”
怎奈过了一会儿,当雪芝睁开眼,居然还不忘记夺回自己的主权:“适儿呢,我还没看到他……”
“你们俩啊,都别争了。”福月兰抱着孩子,走到床旁边,“显儿适儿都在。”
雪芝愣了愣,看着早已经笑没眼逗着孩子上官透,第一次觉得二爹爹长了一张好看的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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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二爹爹听到自己闺女生了双胞胎的时候,兴奋程度绝对不亚于上官透。他还特地背着重莲的灵牌大老远赶到长安,轮流抱着孩子给重莲看。
同一时间,玄天鸿灵观。
藏书阁。
“你在做什么?”
满非月的声音响起时,正在翻看手中机密文书的丰涉手也抖了一下。
柔软的黄色烛光照映下,满非月幽蓝的脸仿佛悬在空中。丰涉站在黑暗中,将文书揉成一团,背在身后。
“丰涉,你好大的胆子。”
丰涉却毫不惧怕,只微笑道:“原来那么多掌门的暴毙,竟然和圣母还有丰掌门有关。”说罢摇了摇手中的纸张:“这名单我若泄露出去,恐怕这里明天就会被夷为平地。”
“发现了这些秘密,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不能。但若是你发现的,我就能。”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是。”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满非月忽然轻轻笑了:“罢了,我是不会杀你。”
“多谢圣母。”
“不过,这秘密你要让它烂在肚子里。不然泄露一个字,总会有人杀你。”
“圣母请相信我。”丰涉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英气十足。
满非月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又道:“把东西放好,跟我出来。”
就在两人走出藏书阁的时候,又一个身影悄悄从门后逃开。
很快,上官透的阿姨伯母们陆续赶来祝贺。然后一群妇女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相似的双胞胎,完全没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还怀疑爹娘都分不出谁是谁。雪芝坐着月子,在床上笑盈盈地说,显儿的手背上有一颗红痣,适儿没有。然后大家又在研究俩孩子的名字,纷纷说,上官显,上官适,都是好名啊。在阿姨们的言语压迫下,雪芝终于妥协,承认他们姓上官,想了想自己又输给了上官透,心情烦躁地在他身上掐了好几个淤青。
父母都长得好看,孩子自然也是十分漂亮。显和适鼻梁和嘴唇长得像上官透,脸型和眼睛像雪芝,所以,俩小孩也都长得跟小白狐狸似的,圆圆白白,让不少人看了就忍不住捏几下。
于是,在儿子们出世以后,雪芝是彻底忘记了江湖中事,连上官透也不理了。
满非月一直以为丰涉和玄天鸿灵观的年轻男子们一样,都是外表妖艳靓丽内心胆小如鼠。所以,她也认定他为了保命绝对不会作出多于的动作,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然而她错了。
丰涉在查处这个秘密以后,当日便赶上了华山,说要求见丰城。
一场急躁的大雨方过,天未晴,乌云密布,整个华山的树木都潮湿而翠绿。
丰城一听说求见他的人是丰涉,都未敢在正厅接待他,而是叫丰漠去放哨,把丰涉叫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中谈话。
“这不是满非月手下的小混混么?”丰城饮下一口茶,又嗑了两颗瓜子,不紧不慢道,“今日来我华山,有何指教?”
丰涉原本准备了一堆话对他说。但是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说啊。有何指教。”丰城不耐烦地催促。
“我希望你不要做出不利于重火宫的事。”
“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重雪芝是个美人儿,我儿子也很喜欢她。”丰城吐出一颗瓜子壳,笑得别有深意,“我也很喜欢她。”
丰涉突然露出轻视的表情:“你……”
“我怎么了?英雄美女,自古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丰城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话?”
“我要不算个东西,你也不会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话。”
“啊,我居然忘记了。我还设了盛宴款待你。”说罢身形一闪,撤出门外,熟练地将门扣上。
丰涉一惊,冲到门口拉门。
毫无动静。
也就仅是眨眼的瞬间,身后有噼啪的声音响起。
丰涉回头一看,刚丰城坐的椅子居然已经着了火,而且火势迅猛,正在以惊人之速蔓延至四面八方。
“你开门!开门!”丰涉急了,用力砸门。
“原本一只可怜的小蟑螂,又脏又脆弱,我也懒得去踩它。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满非月又护着你……”丰城从容而鄙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门,“很抱歉让你误会我是你父亲这么久,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我堂堂华山掌门丰城,怎么可能生出你这样的小贱种?哈哈哈哈……”
丰城的笑声渐渐远了。
看着如猛虎恶狼般的火焰朝自己袭来,丰涉绝望地跪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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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对孩子名字产生分歧之后,雪芝对上官透的恨意与日俱增。因为大儿子很黏自己,所以雪芝特别喜欢他,所以上官适这名字理所当然给了他。理所当然的,上官显变成了弟弟。
哪知孩子才出生一个月不到,奇迹发生了:在上官透捏着弟弟的小手摇晃,又指了指雪芝说“娘”之后,小儿子居然嘴巴里蹦出一个“娘”字。上官透摇了摇他的手,指指上官适,说“哥”,小儿子又模糊不清地叫了“哥”。
所有人都说很少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为上官透和雪芝感到高兴。雪芝却暗地里越来越不爽上官透。因为她也学着上官透的方法,让哥哥叫上官透爹爹,上官适发出来的却是“啊啊啊”。
都说双胞胎很少能力一样的,总有一个聪明一个笨。看样子她偏袒的适儿就是笨的那个。
兄弟俩刚生出来之后第二天皮肤就由白转红,皱巴巴的像猴子。雪芝以为他们得病了,还特地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这是正常现象,过十多天到一个月就会变漂亮了。果然,半个月之后,上官显皮肤渐白,越发有他爹娘的轮廓,而上官适却一直是只小猴子。娘自不嫌儿丑,雪芝别扭地天天抱着小猴子还喜欢得不得了。
这一日,国师府。上官透抱着显儿,雪芝抱着适儿,两人聊以后孩子的前途,雪芝终于忍不住说以后适儿会不会是笨蛋。
上官透笑道:“这还一个月没到呢,适儿当然不会说话。很多男孩一岁都不会叫爹娘呢。显儿这么聪明,已是我们的福分。况且,就算适儿真的不那么聪明,他还有个厉害的弟弟,不是么。”
雪芝想想,点点头,靠过去看上官透怀里的上官显。宝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雪芝忍不住用食指抠抠他的鼻尖。上官显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出小馒头一般的白嫩小手,紧紧握住雪芝的手指,紧皱着眉,像是在向雪芝宣战。雪芝终于禁不住笑出声,喜道:“儿子实在太可爱了。”然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这一亲,上官显居然把眼睛咪成一条长缝,大大的瞳孔在睫毛的缝隙中闪亮闪亮,看上去特别像在鄙视雪芝。雪芝佯怒道:“好啊,你居然无视娘的存在。”说罢把适儿也丢给他爹,袖子一挽,开始挠显儿的痒痒。适儿立即破功,眼角儿弯弯,咯咯笑出来。雪芝道:“还敢不敢无视我?小笨笨,还敢不敢?”
这时才察觉上官透一直没说话。雪芝下意识回头看他,却见他满眼温柔地看着自己。雪芝有些尴尬:“我不是很像个当母亲的……对么。”
上官透却把俩小孩都晾一边,搂住雪芝的腰就吻上去。俩人很久没有独处,在有些陌生又激烈的亲吻下,雪芝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心跳停止,但很快缠住上官透的颈项,热情地回应他。上官透将她压倒在床上,紧握住她的手。雪芝另一只手却特不安分,偷偷溜到上官透的衣襟下。
啪。
上官透捉住她的手,停止接吻,喘着粗气道:“乱来。”
“嗯?”雪芝眨了眨眼睛。莹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像是染上了水雾。
“芝儿。”
“本来就有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故意……”
“故意什么?”她无辜地看着他。
上官透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还没恢复好,大夫说了,最近都不可以行房事。”
“嗯。”她又轻轻点头,“我听你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上官透直接坐起来,用力捶捶头,长长吐了一口气。雪芝在后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都没发出声音。她也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上官透,放软了声音:“官人,你不想要我是不会要的。”
上官透身子僵硬很久,突然猛地甩掉她的手:“我去沐浴了。”
雪芝在床上肆意翻滚,尽情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华山。
夜已深。
墙上的火把噼啪燃烧着。
丰城在大堂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地擦拭额上的汗液。
很快,有弟子跑进来道:“掌门,西边仔细搜过了,没有看到四师兄。”
“怎么会没有?再去东面找!”
“是!”
这时,一个女弟子道:“掌门,下午我似乎在全真阁附近看到四师兄。”
丰城道:“我知道他下午在那附近啊。可是现在去哪里了?”
“不,当时四师兄就在全真阁后面的小屋旁小憩。会不会是他睡沉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丰城突然浑身僵冷。
“全真阁?”另一名弟子接道,“师妹不知道?下午全真阁那边才着火了,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才把火扑灭……”说到这,看到丰城的脸色,再不敢说下去。
“什么,不可能的……”丰城跌跌撞撞跑下阶梯,直往门外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生俩孩子,是有目的的…………哼哼
152
次日黄昏。
玄天鸿灵观的过道。
丰涉和满非月僵硬地对峙着。不少路过的弟子都投来好奇而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还有人走过便煽风点火几句。满非月往往用带毒的巴掌抽过去,当场毙命的不少。
又抽死一人,满非月踢开他的尸体,拍拍手掌,抬头看向丰涉: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丰涉毫无惧意:“我父亲是什么人。”
“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满非月情绪激动地怒吼。
“圣母是知道的。”
“你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满非月转身走了。
“丰业。”
——刚一听到这个名字,满非月瘦小的身躯微颤一下,站住脚步。这两个字也像强力的催泪弹,几乎是在丰涉提起的瞬间,她的眼眶彻底模糊。
“我生父叫丰业,华山前任候选掌门,丰城的亲兄弟,对么。”
“我们不在这里说。”满非月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满非月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是女皇,而非女人。是女皇就一定喜欢男人,却不会把男人当回事。她可以享用很多个男人,却不会爱一个男人。
也只有在提到丰业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露出忧伤的神色。
她向丰涉说起了二十年前发生的事。
丰城和丰业是一起被送到华山派习武的。虽然他们在上一代算是辈分高的弟子,丰城却只想学成离开,然后逍遥江湖。丰业却从小就对华山有着非同寻常的崇敬与仰慕。所以两人对华山派所作出的贡献自然不同。尽管丰城是块天生的练武料子,前任掌门却更器重勤劳而忠厚的丰业。
几年后,满非月加入华山派,成了他们那一代最小的弟子。起初大家都以为满非月是年纪小所以个子矮,可三四年过后,她身高丝毫不变,于是大家都在嘲笑她,除了丰业。她因身高限制,许多招式练起来都有局限,丰业抽出很多时间耐心地教她,并且在别的弟子拿她开玩笑的时候严厉制止。又过了两年,满非月因为被发现修炼毒功而被逐出门派。她自建玄天鸿灵观,开始发展独具一格的武学心法。丰业依然经常去看望她,和她叙旧。
很快,丰业和丰城同时看上了性格豪爽容貌美丽的大师姐,大师姐也理所当然看上了英俊高大的丰业,两人成了亲,生了孩子取名叫丰涉。
丰城从那时开始便对丰业积怨,只求能躲到掌门之位并将他俩赶出华山。但是在丰城发挥失常,丰业替华山拿下兵器谱排名之后,前任掌门终于决定让丰业来继承掌门之位。
被夺走了掌门位置和心爱女人的丰城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开,还两次自杀未遂。到最后,他认为是丰业狗腿才得到了这些东西,于是动了邪念,开始设计谋杀丰业。刚好满非月对已婚的丰业又爱又恨,在轻信丰城只是要杀大师姐而非丰业的谎言之后,给了丰城毒药。
然而事与愿违。
死的人是丰业,而非他的妻子。
丰城挑断了丰涉的手脚筋,以他威胁嫂子隐瞒秘密并且嫁给自己,不然他会要了丰涉的小命。大师姐忍辱负重嫁给他,几次谋杀丰城失败惨遭毒打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把丰涉托付给满非月,自己一头扎进江中再没起来。
自后丰城性格收敛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气焰嚣张,为人处事反倒圆滑事故不少。一年后,丰城又纳了个妾,叫白曼曼。他对白曼曼宠爱有加,却从来不让她坐上正妻的位置。人人都说丰城真心喜欢的还是他的大师姐,对他格外尊重。
又过了许多年,他知道满非月不仅收养了丰涉,还将丰涉的手脚筋以蛊接好,心中害怕他来报仇,便私下放出消息说丰涉是自己抛弃的儿子。因为只是谣言,他自己又不承认,别人也就不敢多问。
当然,满非月没有告诉丰涉自己对丰业的爱慕之情,自己的部分都是草草带过。只是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她虽没表情,眼泪却一直在流。这个皮肤微蓝外观古怪的小女孩,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龄的沧桑与无奈。
从头到尾,丰涉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到满非月说完,他才轻声问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你的父亲,是个光明磊落,侠气寡言的人。偶尔……也会有很温柔的一面。”满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亲,脾气有些急躁,但说一不二。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
丰涉点点头,不再多言。
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雪芝一边吃饭,林宇凰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夹的刚好都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雪芝耍赖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却理都不理他,一个胡萝卜塞到她的嘴里。她勉强吞下去又使劲拍打他,他才跟一仆人似的讨好说,爹这是关心你啊。
当时丰涉看着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人替自己夹过菜。
153
又一日过去,国师府。
有人有急事求见上官透。一问特征,得知是容貌俊俏头扎小辫,腰间有葫芦的少年,上官透立刻让人传入。
丰涉满身都是黑黑的熏烟,神情却一反常态,冷漠到无一丝起伏。上官透刚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便摆摆手道:“你要转告芝芝,丰城和圣母私下勾结,似乎有逐一吞并门派一统天下的趋势,我看过他们合并门派的名单,最后一个是玉镖门。但他们都不是幕后操纵人。我想了想,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一定修炼了‘莲翼’,而且是个男的,所以圣母才会去送壮阳药,因此她才能活到现在。如果你们要查出这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囚禁圣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主谋。但是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他们没做不利于你们的事,先别轻举妄动。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
上官透耐心听他说着,一边点头。
“既然如此,你先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
“时间不多,我有事要先走了。”
丰涉匆匆走到门口,却听到雪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丰涉回头。雪芝正抱着两个儿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多坐一会儿么,看看你的两个侄儿呀。”
“侄儿?”丰涉愣了愣,“已经出世了?”
雪芝点点头。
丰涉走过去,轻轻接过适儿,适儿却紧紧捉住他的衣襟,浑身紧绷的样子。雪芝忙解释说他离开父母会紧张,但是不会哭。
上官透道:“丰公子,你发现没,人出生的时候总是握紧双拳,离世的时候又总是松开双手。”
“哟,对孩子出世很有经验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
上官透直接不理她。
丰涉看着适儿两只小小的馒头拳,轻声道:“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一定会抓紧一切我能得到的。更不会做这么多对不起父母的事。”
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一日的丰涉,实在不像丰涉。
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说话怪怪的?”
丰涉将孩子放回雪芝的怀中。
模模糊糊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
“芝芝,记不记得你们答应过我要替我做两件事,还欠我一件。”
“臭小子,想敲我竹杠啊。”雪芝拍拍他的肩,“说吧。”
丰涉从把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递给雪芝:“这个你收下。”
雪芝莫名地接过葫芦:“然后呢?”
“没了。”
“就是收下这个?”
“嗯。”
丰涉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又从腰间掏出匕首,将头发右侧的几根小辫子全部裁下来,拿给雪芝:“这个你也收下。”
雪芝又莫名接过。
丰涉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饭的时候,雪芝沉思许久终于放下筷子:“不对。不对。”
上官透道:“怎么不对?”
“丰涉很可能是去找丰城了。”
“你怎么知道?”
“不行。我要去找他。”雪芝二话不说站起来,回卧室拿了武器便往外冲。
“芝儿,你不能出去。”上官透唤道,“你还在坐月子,不能吹风的——芝儿,回来!”
华山西峰。
清风徐徐,天地广袤。苍天古木上悬挂的是一轮弯月,后面是峰峦起伏的山群,以及深不见底的悬崖。在弟子的带领下,丰涉来到这里。
坐在古木下乘凉的,是他的亲叔叔。
丰城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宝剑。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木。
“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送上门了。”丰城擦拭着剑鞘,头也不抬,“你倒是说说,你来这,又有什么目的?”
“决斗。”
“喔,决斗?怎么个决斗法?”
“死斗。”
“很好!这是你说的!”丰城猛然站起,一脚踹开棺盖,“今天我就要把你切成几千块,几万块,全部喂给我儿子吃!”
丰涉咬牙切齿,面露凶色:“你杀我父母,断我筋骨,这笔帐我才该好好跟你算!”
刹那间,两人的长剑同时出鞘。
狂风呼啸。
冰冷的银月下,只剩下两人漆黑的身影,阴寒闪烁的剑光,环绕西峰的层层白云,以及白云掩盖着的万丈深渊。
华山山脚。
上官透和雪芝策马而上。雪芝坐在后面,紧紧搂住上官透的腰,长长的大衣在风中翻卷。
忽然,一个人影蹿到前方的道路上。
上官透收紧缰绳,马儿嘶鸣。
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她慢慢转过头,对着两个人浅浅一笑,“丰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两条性命。”
154
“柳画?”雪芝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
柳画抿了抿唇,在黑夜和月光的衬托下中,她殷红的唇如同血制的胭脂,充满张力,却又格外冷艳。
“哈哈哈哈……为何所有人看到我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柳画夸张地大笑着,“江湖上有的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还是会活的。这有什么稀奇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
“你们俩也快死了。”柳画仰头,一脸嘲意,“不过,是前面那一种。”
雪芝道:“你……陷害了夏轻眉?”
“当然没有。他练了《芙蓉心经》,那是事实。不过是假的罢了。”
雪芝原想多问一些,但还是忍住:“罢了,这都与我们无关。麻烦柳姑娘让个路,我们好上去救人。”
“救不了的。”柳画优雅地欠身,“不过,你们要坚持,我也不反对。”
然后她闪入树林。
他们最快的速度赶上西峰,虽有不少人阻拦,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说。抵达西峰的时候,丰涉和丰城还在决斗。丰涉受了重伤,连续数次被打到在地。很显然,他的武功远不及丰城。从头至尾,也只是靠着满腔的仇恨在拼命。
起码,他还活着。
雪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高呼一声:“住手!”但丰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准备冲上去,却被上官透拦住。
“我去。”
他在确认雪芝不会轻举妄动之后,朝那两人跑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便挡在他面前。
然后,他击了上官透一掌。
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
上官透重重跌倒在地,还向后滑了一段。
他大概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捂着胸口,有涌上咽喉的鲜血,却被他憋住,硬吞下去。
狂风摇乱了古木的枝叶,沙沙作响。
同一时间,丰涉被丰城一脚踹到悬崖边缘。
数颗石块顺着悬崖滚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几步,背对着丰城道:“搅乱的人来了,速战速决。”
雪芝怔怔地看着那黑衣人。
这声音她是记得的。
也是在华山,在丰城的密室中。那个说话男女难辨的声音。
“是。”丰城上前一些,又一脚踹在丰涉身上。
丰涉半个身子掉出悬崖,他双手紧攀住悬崖的边缘。这时,山崖之间,才发出石头落地的回声。
“小涉!”雪芝再顾不得别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转身,又一掌击来。
眼见雪芝就要被他打飞出去,上官透却挡在她面前,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这一回,甚至没经过一丝缓冲,一口鲜血吐出来。
“透!”雪芝扑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为什么要——”
“打不过的。”上官透神情痛苦,紧紧握住雪芝的手,“这个人,我们联手都打不过……”
雪芝倏然抬头,大声道:“丰掌门,求你,放了他!”
“贱女人。”那黑衣人冷冷道,“别以为江湖上的人美誉几句,你就找不着北了。”说罢,拽着雪芝的领口,将她提起来:“孩子都生了,还不守妇道。瞧你那逐渐憔悴衰老的脸,你还想迷惑男人?”
听了这些话,雪芝自然觉得很不舒服。但她再无力气与这人争辩,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松手,她立刻朝着悬崖跑去。
“芝儿!”上官透想要站起来,但再动不了。
黑衣人以剑指着他的喉咙。
可是雪芝根本来得及靠近。
就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
丰城也将丰涉提起来,扔在地上,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随着雪芝呼唤的,是丰涉绝望的嘶吼。接下来,雪芝每跑几步,丰城便会在丰涉身上补上一剑。
最后,她软软地跪在丰涉面前。
古木树影的缝隙中。
银白的月光,灰白的岩石。暗红的血液蜿蜒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背起来,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疮百孔。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才能不碰触他的伤口。
丰涉神情痛苦,只是侧头看一下雪芝,仿佛都要耗尽他所有的生命。
“芝芝……我还是没能替父母报仇。”
“什么意思?”
“丰城……”丰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后擦剑丰城,“他杀了我的父母,丰业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什么还要来?”
“我这一辈子都打不过他。”
“胡说,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变成旷古奇才……你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送死!”
“圣母给我接的蛊,其实只够我支撑到二十九岁。而且……十八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弱。”丰涉轻轻动了动手指,“我……已经二十岁了。”
雪芝捂住他的嘴,闭着眼:“别说了。我带你去治伤。”
她将他背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
丰城看了他们一眼,又握紧长剑。那黑衣人却道:
“放他们走。”
“可是,她都听见了。”
“没有人会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放他们走。”
丰城只好坐到一边,朝着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么。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着他:“丰城,你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丰城一脸不屑:“那倒没有。”
“以后我会告诉你。”
雪芝背着丰涉,扶起重伤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
刚一走出西峰,上了马,雪芝便半侧过头,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码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丰涉虚弱地说,“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伟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负责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将脸颊贴在雪芝的后脑勺上。
“其实偷偷告诉你,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残酷却快意的世界。
这个抛弃了我,也被我抛弃的世界。
这个有你的世界。
155
三人到山脚的时候,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松开了手,有似婴孩睡颜般的丰涉。
雪芝吞着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就不会有事了。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
“丰涉。”满非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瞬间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是从来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就去做如此鲁莽的事,这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她轻轻抚摸着他右鬓断开的发,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
在丰涉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给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是自从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来就不肯编了,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好了。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找了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满非月想,大概他已经习惯那头式了,也就没再过问。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很像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紧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了。
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扛起来,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们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色的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再多话。
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知道,他从来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也不过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他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场仗如何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出这个人。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急了。他都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
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
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
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
时机差不多成熟。上官透到处发请贴,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宴当日,林宇凰是第一个赶来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忙着跟孙子玩去了,不曾留意上官透和雪芝在玩什么把戏。
这对新人的号召力非凡。邀请的人里,只有三个没有来:满非月,释炎,林轩凤。
满非月自然早就来了。
宴会后,二人还特地在月上谷辰星岛弄了个擂台,让各派英雄切磋武艺。他们俩则在底下仔细观察所有人的武功脉路。确认过这些人都无异样后,他们知道,问题就出在林轩凤和释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摇摇头,“他是我两个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去偷学重火宫的武功的。”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释炎胡子花白的模样,又道:“这,好像更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他们。”
次日清晨,二人便将两个孩子交给裘红袖照顾,叫着林宇凰东南下去灵剑山庄。林宇凰一路上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们。
结果三人到了灵剑山庄,大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
林轩凤说,不见客。
雪芝和上官透脸色大变。
难道……真的是林轩凤?
他们正准备暂离商量对策,林宇凰破门而入,满脸不悦:“我孙儿满月宴他不来,现在我上门他也不见,林轩凤这东西是躲我是吧?不出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丑事写成书,印了到处卖。让他给我出来!”
下属传话过后,林轩凤终于肯缩在一个小小的会客室里见他们。
林宇凰刚一进门,说了一句话,林轩凤就被茶呛到。
那句话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你。”
156
“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说什么。”林轩凤放下茶杯,不曾正眼看他们,站起来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后又拿起茶壶,慢慢喝一口。
“你不是跟原双双搞上了么。”
林轩凤又被呛了一次:“哪有这回事。小辈子在这,你……说话注意点。”
林宇凰拖着他指的椅子,径直走到他面前,和他面对面坐下:“轩凤哥啊,这么多年没见,小脸是越发白了,性格是越发做作了。你在雪芝他们面前装装就得,在我面前你装啥啊?”
“我哪有。”林轩凤擦擦嘴唇,往后缩了缩,尴尬道,“宇凰,你有什么话直接问好了。”
雪芝和上官透都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林轩凤这个模样。
“你练《莲神九式》没?”
此话一出,林轩凤、雪芝、上官透都呆住。
“二爹爹,你知道我们来这是打算……”
“芝丫头安静。”林宇凰凑近林轩凤,用那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轩凤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练《莲神九式》没?”
“当然没有。”林轩凤稍微推了他一下,“你看我像练过的么。”
“那就行,二爷相信你。”林宇凰站起来,“孩子们,下一站。出发。”
“慢。”林轩凤也站起来。
“怎么?”
“宇凰,你来我这,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林轩凤微微蹙眉,但很快露出了林庄主牌笑容:“那倒也是。那我送你们出去吧。”
“嗯。”
雪芝看看林轩凤,道:“凰儿。”
“乖女儿我在。”
“你留在这和林叔叔多聊聊,我和透哥哥去就好了。”
“别,我不留。”
“凰儿。”雪芝眉头一皱,“你,留在这。听到没有?”
林宇凰回头看看林轩凤,又看看雪芝,嘴巴一扁,委屈道:“好吧。”
林轩凤轻叹一声,苦笑道:“这么多年,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抵达少室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尽管是骑马前进,雪芝却已累得气喘吁吁。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
只是站在山脚,看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大派,就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学气息。
雪芝对太正派的地方一向没有亲近感,她坚信是她和上官透弄错了什么地方,释炎要练了《莲神九式》,那得有多么荒谬,可能性也几乎等于零。但上官透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是去看看,让自己安个心也好。
一如既往,向下面的弟子通报要求见方丈。
弟子离开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说:“方丈最近身体不适,请雪宫主和上官谷主尽快结束探访。”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
上官透道:“那麻烦大师了。”
在僧人的带领下,穿过法堂,抵达方丈室门前。雪芝别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无视他的存在,只轻轻敲门:“请问释炎方丈在么。”
里面传来释炎的声音:“请进。”
二人推门进去。
“请施主关门。”
上官透把门带上。
进入眼帘的,首先是墙壁上的佛门八大僧图,达摩一苇渡江图,以及东侧巨大的弥勒佛铜像。神像前,数百支红蜡烛罗列整齐。释炎穿着袈裟,面对香火,背对他们。
地上有一个木鱼。他的双手放在前面,却没有在敲木鱼。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雪芝愕然道:“柳画?你……怎么会在这?”
柳画笑道:“女儿跟着娘一起,不可以么。”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这?在少林寺?”
“她的娘,就是我呀。”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很动听,很中性,正属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黑衣人。
只是,雪芝和上官透都万万不会料到,此时发出这个声音的,竟然是背对着他们的释炎。
而他,正慢慢转过身来。
157
在看到释炎面容的那一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几乎呕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
她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锡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
眼前的人,虽苍老依旧,却没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静慈祥的面容。
他的眼睛弯起来,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扑簌簌掉下来。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又擦了白粉的脸上,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刚他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前面,原来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
“好久不见,雪宫主……上官公子。”释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一边还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
大红的嘴唇,堪称精致细挑的眉,就这样别扭而又突兀地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
相对雪芝,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他朝释炎拱拱手:“见过方丈。”
“上官公子有礼了。”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对柳画抬抬手,“女儿,给他们上茶。”
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递在他们手中:“放心喝,无毒。”
接过茶杯,雪芝没喝,上官透喝了。
释炎看着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贱女人,还是对我这么重的敌意么。”
雪芝彻底惊讶,不知如何回答。
“女人真的很麻烦。一天就知道嫉妒,还有勾心斗角。”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用小指擦擦嘴角,“不过还好,老衲大功已成。只要老衲不高兴看见的人,都可以去死。”
上官透道:“请问方丈……是什么武功?”
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声音妖艳已极,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恐怕会是风情万种。
只是,这人是释炎。雪芝被他吓得不轻,已握住上官透的手。
“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释炎一边笑,一边把玩着胭脂,“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老衲现在全有了。你说,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
重莲确实是雌雄同体。
雪芝至今还记得,某一日重莲被林宇凰灌醉以后的模样。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张,躺在后山温泉中,提着热酒往喉间倒。头发就像浓稠的黑丝,大片大片飘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林宇凰刚一过去,就被他拽到了水中。
她从来没见过重莲如此妖媚,甚至可以说是放荡的模样。
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了。也是那一刻起,她打从心底默认了重莲的性别。正如外界所说,男女不分。
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认雌雄同体,就是美丽的最高形式。同时有女人的妖和柔,又有男人的刚和硬。
但是,在她看到释炎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
“你……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释炎眯着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说一次看看?”
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个眼色。
雪芝怒气尚未平息,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雪宫主,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感受。莲宫主的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谁才是当下的王者,谁将要一统天下。”
“王者?那请问现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么?”
“练此邪功,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就像老衲的胡子……”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们把满非月关起来,老衲也不用这样。”声音突然压低,和以前无甚区别:“当然,倘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说罢,又提高音量:“只是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而且,老衲还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只用力摇头。
“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释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指着柳画,“不是跟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妓女生的,像这个姑娘一般的女儿。是想要一个,自己生的。”
柳画面露尴尬之色。
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在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时,也都尴尬了。
雪芝觉得很恶心,但是她不能反驳。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终于,上官透道:“方丈,请不要忘记你是出家人。”
“无所谓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释炎仰首大笑,“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回到俗世红尘,享受我的人生。”
158
雪芝道:“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
“谁说是无辜了?他们该死。像燕子花。老衲杀了她,是因为她四处说‘莲翼’是邪功。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雪宫主。”
“重火宫的正宗武学和《莲神九式》没有丝毫干系。而且,‘莲翼’确实是邪功,我父亲早逝也是因此它。所以我也奉劝方丈就此放弃,以免将来……”
“闭嘴。”释炎打断她,“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们都无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驳,上官透却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告辞。”
“慢走不送。”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们就这样被释炎放出来。
两人在离开少室山的路途中,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沉默。很难形容释炎带给他们的震惊。光是说起来,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谱的事,但是在见到他用那种扭捏的态度说着要一统天下时,雪芝还是明显感恐惧。
过了很久,雪芝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释炎为何还会任我们离去?”
“因为我们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我们,想来,接下来会有事发生。”
“有事发生?什么事?”雪芝突然站住脚,“适儿,显儿,二爹爹……他们都还在月上谷!”
上官透也惊住。
“娘。”柳画乖巧地替释炎拿出眉笔,放轻声音道。
“乖女儿,什么事?”
“公子命娘杀的人,是上官透吧。”
释炎接过眉笔,一笔笔勾勒着眉峰:“问这么多做什么。”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们走了,是想按照公子说的话去做,明天杀他们,对么。”
“不是‘他们’,只是他。”释炎哼了一声,“若不是公子不允许,我第一个想杀的人,还是重雪芝呢。上官透的话……我也不想杀他。可是女儿你要知道,公子叫杀的人,就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画笑笑,“不过,我还有公子,不是么。”
释炎画到一半,手突然不动了:“果然是我的女儿,好眼光。”
夜。
月上谷。
雪芝和上官透飞奔到岁星岛。刚到青神楼门口,便看到林宇凰正抱着俩孩子摇来摇去。雪芝加快脚步跑过去,接过孩子,紧紧抱住。林宇凰满脸疑云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点点头。
当晚雪芝一直守在两个孩子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直到午夜过后才留意到上官透离开了。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雪芝有些焦急,抱着孩子在谷内寻找他。只是五个岛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楼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一脸疲惫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过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我到处找你。”
“你爹写的两本秘笈,给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哪里的么。”雪芝从枕头下拿出《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
“先给我保管吧。最近毕竟不安全。”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笈,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门口,“你先睡吧,我在门口待一会儿。”
“慢着。”
上官透站住脚。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上官透径直走出去。
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到家的时候他喝得烂醉,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在了床上。雪芝坐到床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梦呓几句,便睡死过去。雪芝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
隔了很久,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起来。”她推了推他。
全无反应。
“上官透,你给我起来!”雪芝提高音量,愤怒得双颊通红,“你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起来说清楚!你不起来我抽死你!”
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
雪芝一下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
黄昏时分,上官透醒来了。刚一睁开眼,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肚子饿了么,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她垂着头,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
上官透轻声道:“你哭了?”
“没有。”雪芝用力摇头,拽住他的被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
雪芝转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来,伸手。”
“芝儿……你这是做什么?”
雪芝替他系好衣服,整理领子:“作为一个妻子,我很不合格。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脾气还特别不好。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忽略了你的情绪。”说到这,抬起肿肿的眼睛看着他:“以后我会去学妻子该做的事,也会乖乖听你的话,可以么。”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他立即转过头。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
“……对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强笑道:“没有关系。只是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对不起。”
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159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脑袋,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雪芝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雪芝手里。
雪芝握紧那个信封,双手无助地发颤,指甲几乎撕裂了纸张:“因为跟别的女人有孩子,你就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将休书揉成团,砸在他的脸上:“你简直是疯了!”
上官透侧过脸:“我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雪芝情绪失控,拽着他的衣襟道,“你说喜欢我那又算什么?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上官透不反抗,也不说话。
“你为什么骗我?”
没有回答。
“说啊,为什么骗我?”
以前没认识上官透的时候,雪芝就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时很想进入重火宫,因为他认为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之后,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然后……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捂住头,忍了许久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哽咽道:
“是为了我爹的秘笈,对么。”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
“芝儿!”上官透迅速下床,“你没事吧?”
黑色的青丝在空气中盘绕。
“不要过来!”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
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
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门。
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口蹿入,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时反应,并且试图靠近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
“适儿,显儿!!”雪芝连忙追上去。
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
“方丈。”雪芝一下跪在地上,“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一下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末了又补充道,“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好了。”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
“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适儿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风中。
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像是一颗被抽了根基的大树,轰然坍塌。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
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
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
孩子早已不哭了。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瘫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
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一艘艘小木船整齐地排列在岸边,随着波浪轻轻摇摆。
“显儿乖,不会有事的。”雪芝一边拍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一边用力砸殷赐的门。
殷赐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
“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160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夜,像这一晚这样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
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的时候,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世以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巴上总是说着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
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娶亲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
而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了。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显儿茸茸的头发。
灯笼微弱的光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两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芝儿。”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
晚风扬起雪芝两鬓的碎发,还有她轻飘的衣角。
“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你就带着人冲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
他还会关心适儿么?
她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
何况,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
她不曾回头看过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
晚风微动,青草飘摇。
上官透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只是无法开口。
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
他轻声唤着她,她还是没有回头。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说:“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
天星河清澈深邃,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了云山树影,春秋枯荣。
夏风清凉柔软,像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我爱你”。
次日,天方亮。
少林寺。
方丈室。
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正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从窗外传入:
“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不是公子老衲杀的么?”
“我几时让你杀过他!”
“公子确实有……”释炎知道公子脾气古怪,经常忘记自己说的话,便转了转眼珠,“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窗外却没了声音。
释炎上前一步,又道:“公子?”
“娘,”柳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道,“反正上官透怎么都会来的,这个也杀了算。”
“我……”释炎手指微微发抖,“似乎激怒公子了。”
柳画笑道:“开什么玩笑?他也会生气?”
释炎来回踱步数次,又一次换上夜行衣:“罢了,还是先去河心亭等着。”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时间,她跑遍了整个月上谷,发现上官透连自己门派的人都没通知,只好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大致向大家交代了一下。林宇凰还在熟睡,她命所有人都不得告诉他,违者逐出师门。然后她带着一部分弟子,匆匆赶向灵剑山庄。
林轩凤刚起床便听说雪芝上门拜访的事,不由喜出望外,带着奉紫到大厅迎接她:“雪芝,你怎么来了?”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居然这么早就来了。”释炎背对着上官透,轻笑道,“没想过来得越早,死得越快么。”
河岸边风很大。大片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上官透的白衣也在无规则地翻舞。
“在下会不会死,还说不准。”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笔直,气势毫不输人。
“哦?在这样的情况下?”释炎慢慢转过身。
他怀中抱着上官适。
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
释炎道:“你笑什么?”
“释炎大师自诩武林至尊,对付小小的上官透,竟然都要用孩子作为要挟。”
释炎哑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来。
上官透连忙跃起,接住上官适。的
“不要想逃,你逃不掉的。”
“我既然都一个人来了这里,自然是不会逃的。”上官透将适儿放在岸边大石后,抽出寒魄杖,作出备战的动作,“方丈,一个人带着仇恨的时候,是什么都不顾的。不要忘记,你杀了我的儿子。”
161
灵剑山庄。
“释炎大使杀了你的儿子?!”林轩凤和林奉紫异口同声道。
林轩凤道:“怎么可能,我......我不相信。”
“不管你是否相信,他都练了莲神九式。”雪芝认真地看着林轩凤父女,“而且,我不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跟你们开玩笑。”
林轩凤和林奉紫面面相觑。
雪芝依然只是草草交代了事情发生经过,便告诉他们自己已没有时间在等他们作出决定。她所剩下的时间,只够叫上林轩凤而已。最后林轩凤选择相信她七成,叫奉紫留在山庄,自己带上弟子和雪芝一同前去。奉紫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却被她们同时制止并且训斥。她知道侄子去世了很难过,却丝毫不明白释炎练成莲神九式,以及上官透去见释炎的危险性。
这个时候,倘若能召集各大门派的弟子一起前往,打败释炎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眼见太阳当头高挂,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而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连叫上上官透的大姨慈忍师太的时间都无。
雪芝和林凤轩带着诸多弟子一起往重火宫赶去。
“不知道上官谷主找到了多少人了。”林轩凤道。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火焰刀者,非金非铁,无形无相,纯以体内真气感应天地间三阴之真气,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摄炼。”释炎一边背诵着燃木刀的刀法,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刀,“让你看看什么是莲神九式下的燃木刀发。”
同上官透雪芝成亲那一日的夏轻眉一样,释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却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纯正的阳气被他的邪气的招式扭曲的不成人形。
只是与夏轻眉不同的是,释炎的内力一点也不紊乱,相反,强的让人不容忽视。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寒魄杖上已经被乱刀砍出了无数个缺口。他就要挡不住了。
终于,他被释炎快刀后的一掌击倒在地。释炎身形一闪,闪到上官透面前,拳头不断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连续几十拳。
上官透面色惨白,而释炎的动作又快到让他眼花。终于在最后一下,接住了他的攻击。释炎从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将它扛起来。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着后颈,面部表情痛苦之极。
释炎又一次将上官透拎起来,高高举在空中:
“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话音刚落,便将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纵身一跃,一刀划在上官透胸口。
雪芝一剑划开面前挡路的藤条。
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脚劲,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实她的身子尚未调理好。跑这么快必然有弊无利。只是林轩凤对产妇不了解,四大护法在知道显儿的事之后。都不敢多说话。
“雪芝,我已经派人通知峨嵋派﹑武当派还有华山派了,他们应该晚一些就能到。待会儿和上官公子会面后,你要提醒他,如果和释炎对上,一定得拖延时间。”
雪芝却渐渐感到不安。
她觉得,可能......她不会在上官透所说的地方遇到他。
“朱砂,你说的这条路,真的是捷径吗?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雪芝急的满头大汗,一脚踹开路边的木块。
光明藏河上游。
河心亭。
上官透连滚带爬翻进亭中央,踢腿踹飞了椅子,以此攻击释炎。释炎同样伸腿一踢,将把椅子从亭栏踢飞出去。他向前一跃,直接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腰上,上官透跟着桌子,一起被踹出凉亭。
释炎的额头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伤口,咳了两声:
“没料到你居然能伤了老衲。看样子,得拿出看家本领了。”
他压了马步,双手合十,运气,再一用力,黑衣连带里面的衣裳也跟着碎裂。他那露出没长胡子的怪异的脸,还有流着血,结识却与那张脸全然不配的上半身。
上官透捂着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但按正常的情况来说,他已不能再战。
这是,释炎的刀法突然变得秀气起来。刀身在空中划过,断断续续,变幻出绚丽的刀影。上官透从未见过这样诡异而又华美的刀法,还有女神舞步一般的曼妙身影。
虽说如此,配合着释炎怪异的外观,又显得极度恶心。
只是,还没看清楚他的步伐,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经连中三刀。这三刀带来的疼痛几乎都让他死过去。刀口很细,鲜血却汹涌而出。
上官透倒在地上,哀鸣着,痛苦地挣扎。
释炎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头直接往岸边的岩石上砸。
惊涛拍岸。浪花刚冲湿岩石,又一波涌上,将他的鲜血混入河中。
眼前的万物已经在旋转,上官透头晕眼花,再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知道,释炎提起他的双臂,往反方向一扳,骨头碎了。最后,释炎挥动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乱的刀法。
鲜血从头上留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一回朝他袭来,是几百条刀影。
162
雪芝等人赶到光明藏河上游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
烈日骄阳早已将河岸边的鹅卵石烤得发烫。雪芝踏着石路,眺望河心亭无数次,都没等到上官透。林轩凤刚开始还问一下情况,但是等个多时辰,华山的人都赶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雪芝再忍不住,一个人悄悄靠近河心亭,并且保证发生状况立刻回来。
越是提心吊胆,路上越是寂静得诡异,只剩下云层中飞鸟划过的痕迹。天地万物宁静得就像是无边的坟墓。
终于,离河心亭近。
河水轰轰烈烈流过。在这喧闹的水声中,她依稀听到婴儿的哭声。
亭中什么人也没有。原本亭台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面记载了一部分佛经的内容。但是此时此刻,碑文碎了一地。满地都是残缺的木块和破损兵器。
河边的大石旁趴个人。
婴孩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
雪芝眯着眼,终于看清那人身上的衣服——一身染血的白衣,散乱的长发间,有几片残破的孔雀翎。
她顿时浑身发冷,咬住牙关靠近。
她没看错,躺在那里的人,是上官透。
而他怀中紧紧搂着的孩子,正是上官适。上官适还好,除身上粘血渍,毫发无损。
雪芝担心的不是他。
是抱着他的人。
上官透面朝地,四肢都在流血。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入鹅卵石缝,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边,轻轻推他一下。
还好,他依然有体温。
雪芝大松一口气,扶助他的双肩,将他翻过来。
也就是那一瞬间。
空气迅速凝结,世间的切仿佛都停止了运转。天空中的鸟鸣几乎撕碎了云层。
雪芝捂着脸,惊声尖叫。
她的叫声引来了林轩凤和丰城,还有其余门派的弟子们。然而,抵达她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和她一样的反应。
上官透浑身瘫软无力,面孔已经被划得血肉模糊。不是说五官不分明——如果别人不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震惊与恐惧,明显多过看到他的尸体。
雪芝捂住鼻口,边发抖边连滚带爬后退:“不,这,这人是谁……”
林轩凤虽然脸色也不好看,但是显然比她要平静得多。他在上官透身边蹲下,检查了他的伤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摆动看看:“他手脚筋已断,眼睛瞎了,嗓子哑了。至于耳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上官适像是听得懂他们话一般,哭得更加厉害。
雪芝试探着靠近,轻声道:“透哥哥,你还听得到么?”
上官透动了动脖子,喉间传来古怪的声音,却再说不出话。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伤?怎么这样残忍?”丰城走过来,也禁不住皱眉,“这样……他就完全是一个废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说出释炎,但一想到这样可能会给上官透带来更多危险,便咽下要说的话。
“废人也好,起码他没有死。”她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刚强,“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赶快把他带回月上谷,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诊治。总会有办法的。”末了,轻轻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会恢复的,要坚持住知道么。”
上官透又发出了咿呀的声音,算是答应了。
雪芝吃力地将他拖到自己背上,坚持将他背回去,旁边任何人帮忙,她都拒绝。林轩凤帮忙抱着上官适,却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找不到。
离开的时候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辉犹如条濒死的赤龙,游弋在无边的际,渐渐被黑暗吞噬,淹没。
回到月上谷,雪芝立刻找来了殷赐。在殷赐给上官透诊治的阶段,她放走了满非月,并且命重火宫和月上谷的弟子们加强防守,一有风吹草动就来通知她。
林宇凰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快瞒不住了。
因为,事情远比雪芝想象的要糟。
上官透之前的激战中失血过多,原本性命也快保不住的,所幸她找的是殷赐,及时治疗了,可以活下去。但,他不仅是失去视听和语言能力,手脚筋断裂,四肢残废,而且内力全失,连武功也废了。
殷赐说,或许他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救。但是痊愈之后一定会毁容,其他的伤残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听他着。
上官透背叛了她,做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但她意志却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坚定——他还活着,从今以后,她会保护好他。
岁月的车轮在人生中辗转而过。
一晃眼,是六年。
163
六年后的春天。
大地回春,垂柳千条。新燕剪尾,桃李飘香。
原本是最为惬意的时节,武林中的气氛却格外剑拔弩张。眼见一年一届的兵器谱大会又要开始举办,正儿八经在讨论这事的人,又没几个是光明正大的。
长安——
“大哥,兵器谱大会,去么?”
“不去。”
“以往你不是最喜欢参加些比武大会的么,怎么这两年都……”
“还能因为什么?重火宫啊。他们去了谁还愿意去。”
“大哥,小声点,隔墙有耳啊……我说,他们再厉害,你打你的,有何干系。”
“小弟,我可是玉镖门的。玉镖门目前状况就是:任人宰割。重火宫和画剑庄都在抢着宰,去还是被宰,不去了。”
“不过这两年重火宫真是,唉……”
洛阳——
“今年兵器谱大会,不知道排行会怎样?”
“知道。兵器第一,重火宫混月剑。武秘第一,重火宫沧海雪莲剑。”
“重火少林不是一直对抗得很厉害么,怎么最近重火宫势力发展这样快?重雪芝不是根本没有在江湖上露面么?”
“有穆远出面就够了,非要让那女魔头出来掺合你才高兴不成?”
“天下不安,人心惶惶啊。”
苏州——
“狼牙,重火宫这两年的实力真吓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不过是恢复以前的样貌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这一点也不像是雪芝妹子的作风。难道一品透出事?”
正如江湖人所说,在重雪芝继承宫主之位之后,重火宫的形象有所转变,开始渐渐被世人所接受。但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少年。
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
——这是多年前,人们形容重火宫的话。如今,又一次被人们广为流传。
重雪芝,在她丈夫残废五余年内都一直沉默,渐渐淡出江湖。然而,第六年年初,她却突然改嫁穆远,并且性情大变,张牙舞爪地复出江湖,以支援的借口吞并了大大小小二十余个门派。
如今江湖上能够牵制重火宫的,除了少林以及几个联盟的大门派,再无他者。
重雪芝与穆远成亲后一个月,早已变成老姑娘的林奉紫下嫁武当三弟子蔡诚。蔡诚对重雪芝有意多年众所周之,且妻子早逝,所以林奉紫的婚礼举行得并不是很风光。
这一日,武当例行议会结束后,蔡诚回到家中,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林奉紫立刻上前端茶送水,往相公身旁一站,那是十足的温婉可人。
蔡诚依然如同以往,举止贵气,面如美玉。他喝过茶,喃喃道:“华山……恐怕要撑不住。”
林奉紫微微一笑,在一旁替他削苹果:“怎么说?”
“丰掌门传话,已经确定副掌门完全叛变重火宫。现在华山有两成的弟子投靠了重火宫,五成和重火宫交往甚密。”
奉紫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声音也是软软的,只是顿时冷了个调:“官人说的这些事,奉紫是一句也听不懂。”
“总而言之,如果华山垮台,武当也不远了。”
“官人可憎恨姐姐?”
蔡诚一时哑然,略显尴尬。
奉紫哼笑道:“姐姐一直是这样。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事,总是有那么多人向着。即便此时的她已经成了武林公害,官人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不是么。”
“当然没有。”蔡诚揽住奉紫的肩,柔声道,“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
“倘若姐姐此时再来找你,说要跟了你,会不要她么。”
蔡诚怔了怔,又笑道:“自然不会。”
“那很好。”奉紫把削好的苹果往篓子里一扔,站起来,“我先回房歇息了。”
“娘子。”
奉紫不搭理他,径直往前走。
六年前上官透残废后没多久,亲眼目睹重了雪芝的痛苦。雪芝一天到晚就抱着适儿发呆,失神地问自己,为何当初不对上官透和显儿好一些,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应该包容才对。奉紫还亲眼看到雪芝亲吻上官透那张烂到惨不忍睹的脸和嘴唇,感到恶心的同时,却又觉得深深震撼。
在这个风生水起的江湖,有太多的不确定,谁也不知谁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在第二再看见谁。奉紫终于鼓起勇气,向穆远告白。
她约他在重火宫外的枫林见面。
至今她还记得,那一天风很大,翻卷了整片枫林。丹红的叶片犹如熊熊的火种,无边无尽地燃烧重火境。他自枫林深处走来,一袭深青色的长发系在脑后,在空中飘舞,面容干净而漂亮,令她怦然心动。
几乎不愿意去回想自己是多么失态和语无伦次,反正,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穆远不是装傻的人,亦不懂得如何婉转地同姑娘说话。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说完便离开,不给她任何还价的余地:
“我不喜欢你。但你是宫主的妹妹,我不会完全不理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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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愿给她承诺,甚至说得残酷而傲慢,奉紫却高兴地跳起来,笑得没了眼,合不拢嘴。
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得到穆远。
接下来的六年,她一直陪伴他。为了他,她曾经与林轩凤大吵数次,离家出走数次,在找到穆远后,他却数次以“还有事要做”这样简单的理由,将她冷落在街头
从小娇生惯养的奉紫无数次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想要放弃。但是每次都是在要开口时,被他一两个温柔的举动弄得不忍继续。他不是对她不好,只是不懂甜言蜜语,而且,只要遇到和重火宫有关的事时,她就永远是排在最后位。
她甚至为了挽留他,曾经想过委身于他。可是穆远就真成了木头人,每次都毫不犹豫拒绝她。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状况会维持很久,最糟也不过如此。但没料到,仅过了半年时间,在她一味的退让后,他竟因为她没有为自己缝补衣服这样的理由,打了她一顿。她终于忍无可忍,捂着发青的脸颊说,我们完了。
而穆远大概永远都不会料到她会想离开他。他在一夜间变得温柔而多情起来,不仅跪下向她道歉,花很多的时间陪她,甚至很快和她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
奉紫知道穆远的为人。他这么做,一定是表示他会对自己负责。
但直到第四年年末,她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人身上白白浪费了五年青春。
雪芝态度稍微一转,穆远便昏头。很快,他便向雪芝求婚,雪芝很痛苦地答应。
奉紫知道雪芝不爱穆远。完全不爱。
因为这些年,她一直都有探望雪芝。雪芝一直跟着上官透同居一室,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回重火宫照顾他。最开始她情绪很不稳定,而且常年处在自责和悲伤中。但是渐渐的,她开始习惯上官透新的模样,并且决定重新开始,与他平平淡淡地生活。
可是,就在去年年底她再去看雪芝的时候,她发现雪芝精神很不好,整个人都病怏怏的,还瘦了一大圈。只要一提到上官透,雪芝就会转移话题。
至始至终,她爱的人只有上官透。
年初她却突然和穆远成亲。最荒谬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奉紫和穆远的事。
穆远最看重的并不是重火宫。在他的心中,只要有重雪芝,她林林奉紫就永远是第二位。
她一度将雪芝和上官透的爱情奉为信仰。有一次她去重火宫探望雪芝,上官透正坐在朝雪楼外面,双目紧闭。而雪芝站在梨花树下,面容妩媚,一身素白如同出尘的仙子。她走过去对上官透说,相公,奉紫来看我了,我要进去招待她吃点东西,你还想在这坐一会儿么。上官透点点头。雪芝说,我先去给你拿件衣服,外面凉。说完在他的额心上轻轻吻了一下。这只是他们夫妻生活中很平常的一幕,奉紫却莫名泪流满面。
雪芝和穆远成亲之后,她又去过重火宫。那时雪芝正在接待几个其他门派的客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艳红的衣裳长长垂落在地,金玉发钗在阳光下灼目闪烁。
她走过去,努力保持平静,逼问她为何要和穆远成亲。
雪芝愣了愣,道:“因为我喜欢穆远哥。”
奉紫道:“不,你一直喜欢上官公子的。”
“妹妹,你要看清事实,这样一个残废的人,我伺候了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责任和爱情是两回事。”
“可是,你不喜欢穆远。”
“是你不希望我喜欢他。不是我不喜欢。”雪芝笑得很妩媚,“好妹妹,你站在姐姐的角度上想想,如果你喜欢的人变成上官透那样,你还会爱他么。”
“会。”
雪芝瞬间闭眼,转身背对着她:“可是,我爱的是武功卓绝,风流潇洒的上官透。对着那样一个废人过五年日子,已是我的极限。”
“奉紫。”蔡诚也跟着站起来,“平时你如此娴淑体贴,为何一牵扯到你姐姐,你就……”
“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林奉紫冷冷扔下句话,出大厅。
重火宫。
朝雪楼。
满目樱枝,繁花飘落。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树林,樱花雨迷人而轻柔,轻柔如同情人的眼波。
在这片花林中,一个红色的身影飞速穿过。
艳红的绸缎,银白的弯刀,女子长发轻扬,却舞出了极其阴柔飘逸的剑法。纷繁的樱花瓣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张美艳之极的脸,还有眼角上扬的深黑双瞳。
乱刀舞起,闪烁的却仿佛是剑影。凛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着一颗完好无损的樱树,一片石林轰然坍塌。
同一时间,树林中响起了掌声。
女子握紧宝刀,看着前方的树林发怔。她浓密而稠黑的长发间,系着几缕泛黄的小辫子。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后的声音响起:
“宫主好身手。”
雪芝深吸一口气,回头笑道:“穆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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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远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樱树下。
雪芝一刀劈去,将挡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远右手端着一碗药汤,左手伸手接住樱花枝,微微一笑:“拨开便是,为何砍了它。”
“这院子里的樱花总是开得太旺,不摘掉一点,结不出好果。”雪芝接过他手中的花枝,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这两日都去了哪里,为何不来看我?”
“不是帮你办华山的事么。”穆远垂头在她的发侧轻轻一吻,然后搅拌着手中的药汤,“有人来找你,你猜是谁。”
“柳画。”
“真聪明。怎么猜到的?”
“释炎肯定着急了。依华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分一杯羹,还是极力维护丰城,他想要做出决定。”
“先担心身体吧。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这几年身体怎么越来越差。”穆远语气中有一丝谴责,不过还是很温柔地将勺子送到雪芝嘴边,“小心别烫着。”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着手中的樱枝,轻轻转了一圈,接过汤药:“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就来。”
穆远离开。她将药汤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患了大病,一躺就是几个月。大夫说她是因为过度操劳导致旧疾复发,而且病情严重,如果不好好调养会落下病根,必须按时服药和调养内力。所以这六年来,穆远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药休息。不过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还经常会胸闷咳嗽。她自己并不在意。只要不死,怎样都行。
雪芝足下一点,跃到二楼,踩在房檐上,将青瓷花瓶中的旧花枝拔出,换上新的。春日阳光明媚,淡淡洒落在她鲜红飘扬的裙裾。
窗内,床旁放着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顶的宝石闪烁着冰蓝的光。
站在高高的楼台上,下面依然是满目的花红如云。空空的庭院中,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阳光虽然不刺眼,雪芝却明显感到眼睛疼痛灼热。她闭上眼,快速离开了朝雪楼。
这些年重火宫确实改变不少。
四大护法都将护法的位置转给了新护法。朱砂和琉璃已成亲,依然在帮助重火宫,海棠破格成为长老候选人,砗磲因为受到穆远的重用,一直跟随其后。
穆远和雪芝分别修成《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原来修炼条件穆远早已知道:将重火宫所有心法都修至顶重,而且刀用阴内力,剑用阳内力,交错使用。这样修炼发挥的效果,只领悟皮毛便已笑傲武林。
所以,重火宫又轻松站回了武林霸主的地位。
重雪芝不曾问过穆远为何他不提早告诉自己,她也不曾关心过重火宫此时的实力究竟已经强大到什么程度。
她知道她想杀三个人。
这是她此时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
其中一个,便是丰城。
嘉莲殿外,侍女罗列作两排,一直蔓延到阶梯下方,以及桥梁的尽头。在雪白的楼宇和白衣女子们中,雪芝的衣裳犹如一团火焰,一路燃烧至大殿。
大殿正中央站着一名粉衣女子。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角微微下垂,两鬓别着精致的兰花发簪,整个人都显得亲切温柔。她冲着雪芝微微一笑:
“雪宫主。”
“柳姑娘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只是想与雪宫主聊一点小事。未料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才经过这么些时日,便恢复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宫的宫主。”
“多谢。雪芝愧不敢当。”雪芝的笑容不带一丝热度,“柳姑娘坐,请用茶。”
柳画坐下来,端起茶盏,小啄一口,脸立刻拧起来:“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是放错茶了。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将自己的茶盏递给柳画后,她接过柳画的茶递给烟荷:“烟荷,去把这个倒了。给我重沏一杯。”
柳画抬头,表情有些不自然:“其实,此次前来,是为了替释炎大师传话。”
“但说无妨。”
“方丈只想知道,雪宫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分明是来替释炎大师套话。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关于丰城。”
“我依然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雪宫主,请不要再装糊涂了。”
“我想,只要少林不干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懂。”
“何时能懂?”
“我又如何知道?”
柳画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雪芝。雪芝接过拆开,快速扫了一遍,又将它叠好,放入瑶空手中:“瑶空,释炎大师的信给我收好了。若是丢了,我拿你试问。”
“是,宫主。”
“新进的有武功基础的弟子,带一部分给柳姑娘。走之前,请他们务必留下书信,写明自己从何而来,正去何处。”
“是。”
柳画一脸不甘,却看见雪芝侵略性十足的美丽面孔渐渐靠近:“你们什么都不必懂。只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该活的人死不了,该死的人,自然会死。”
柳画嘲道:“这么说,上官透在你的眼里,算是该死的人?”
她分明看见雪芝的眼神闪烁。但,雪芝说的却是:
“既然他死了,他便该死。”
“雪宫主何必逞强?”柳画直直看着她的双眼,“每次我只要提到上官透三个字,你的眼中都写满了痛苦。实际上,心里难过得很罢。”
雪芝迅速站起身:
“来人,送客。”
“不必送。”柳画站起来,轻轻笑道,“我和方丈都在等着雪宫主即将带来的‘惊喜’。告辞。”
柳画婀娜的背影消失在整齐的侍女队伍中。
雪芝忽然轰地一拍桌,背对四大护法道:“烟荷,我的茶呢?”
烟荷端着茶盏,支支吾吾道:“宫主,茶虽好,但浓茶伤身。一次放这么多莲子芯叶,恐怕……”
“给我。”
烟荷垂着头,默默无声递给雪芝。
雪芝饮酒一般将茶水一饮而尽。浓重的涩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脑中所想,却是那个人淡淡的笑容:“我不是很喜欢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儿这样淡雅可爱的女子,也应该更适合淡茶。”
雪芝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适儿呢?适儿去了哪里?”
166
“娘。”一个尖尖脆脆的童声传入嘉莲殿。
雪芝忙转过身。
一个小男孩捂着手肘,跛着脚走过来。前一年,雪芝带着他和上官透一起回京师探望国师夫妇,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说,这简直就是上官透孩童版再现。甚至更加可爱。远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却有八九分像雪芝。因为显儿的去世,适儿便成了重火宫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之后雪芝将他的姓氏改为重。重适确实有着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性格却比小时候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适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搂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轻声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关系,一点不痛。”重适骄傲地扬起小脑袋,“他们真是蠢死了,竟不知道我是少宫主。我还了手,他们比我伤得严重多了。”
“伤得严重?”雪芝检查了重适胳膊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记得,下次人家伤了你的手,你就把他们的手打断。他们若断了你的手,你就断了他们的命。知道么?”
“孩儿谨遵娘亲教诲。”重适开心笑了,“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没有人能要你的命,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雪芝极其温柔地亲吻他的脸颊,“适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天下人陪葬。”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就养成了比同龄人残忍十倍的性格。可是在听到雪芝说这样的话时,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穆远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理解她。看着雪芝无视上官透的伤残毁容,还一直悉心伺候照料,他其实早就已经放弃了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可是她却在今年态度大转。
她突然愿意和他在一起了。只是,他依然什么事都不知道。
雪芝只是在哄着重适,很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仇恨。
确实,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不是不难受的。
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眼泪就哗哗掉下,一点儿不值钱,也就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无泪可流。
她只想忘记一切。
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
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他一百天。她守了他六年。
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
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衣服和发冠被她打点得一如既往的考究,没有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行动不能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
曾经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要用所有人的痛苦来祭奠上官透。但是在经过大起大浪之后,雪芝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上官透复原后某一日,雪芝坐在床旁,亲吻他的手指说,透哥哥,你好好养身体,总会康复的,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上官透双目无光,直直看着上方,眼角却微微湿润。
雪芝轻轻吻去他的泪,顺着那张凹凸不平比烧伤还狰狞的脸,一直吻到他的嘴唇。
那是在他残废以后,她第一次吻他。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
雪芝与他十指交握,轻声道,既然我嫁给你,就永远是你的妻。
她知道他没有生育能力,却依然保留些许男女交欢的能力。
所以,她宽衣解带,与他缠绵了整整一夜。
这件事被第二天闯入的侍女看见。侍女失声尖叫,仿佛真看到了鬼。雪芝却站起来,冷冷问她,你看到了什么。侍女连忙摇头说什么也没看见。
对一个女子来说,跟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跟一个落魄到一无所有的人,是比登天还难。
就保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五年过去。
这不是单单爱情二字能够形容的感觉。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他便一直存在于她的生活。都说激情是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一个人的身上,失去时痛过了,便再不记得什么。
可是,上官透是早已是种入她人生的一棵树,即便没有了激情,甚至没有了爱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
如今,她要将这棵树拔出来。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轻轻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雪芝。”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我看你也在重火宫内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着适儿先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167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最遥远的地方。她一直沉默不语。
“还是不想出去么?”穆远顿了顿,轻轻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而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是在听到雪芝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
“那我们早些出发吧,我这就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夜幕降临。
朝雪楼的南厢房门前。
雪芝轻轻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冷月几条,寒光幽照回廊。黑夜中,画卷和器具都显得精致而孤独,厢房中飘逸着茶香。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
“我就要出远门了,”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雪芝又说:“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会很想你。”
上官透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乃至让人无法联想到是人类的脸孔,似乎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想说的。”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然后轻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对不对?我当然会注意的。”
上官透看着她,依然不说话。他不能说话。
雪芝就像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着。
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似乎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
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长在皮开肉绽的容颜上双眼,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可是,很快红了。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她浓密的发间。
她感受到了,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着说:“透哥哥不要难过,只要芝儿在,就会让你开心的。”
他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
其实他很想说:雪芝,你明明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
这一夜温暖却又寂寞。就像过去的六年,她在满足于心安中度过的六年的每一个夜。
花香虫鸣的夜。
其实,上官透和雪芝的劫难事撮合了很多夫妇。例如仲涛和裘红袖。然而,在初闻上官远耗之时,裘红袖并没有考虑过仲涛。就是直到雪芝这回前往苏州之前,她都没有同意和仲涛在一起。
裘红袖一直都是那种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怕孤独终老,也不怕闲言闲语。而且她认定了男人就是往骨子里的贱,她在同男人花前月下的时候,从来不愿意把心交出去。
上官透重伤的时候,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几乎每几个月就会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就算再忙,也会发信函给雪芝询问上官透的近况。
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就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这样做的原由,而且就算有一天他们带着大批人马上门劫人也不会是出乎意料之事。
所以,雪芝也早就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很多年没有回到苏州。
她抵达苏州的一日,城内起了大雾。
暮春时节,疏花暗香。清晨的雾气,在一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花中游走,就像挂上了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
远处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屋顶纱窗像是挂上了垂帘一般。窗台上的花儿恬静地仰头,花骨朵儿变成一团团白雾中的红晕。天方亮,整个城市渐渐苏醒过来,仿佛梦已和雾连成了一片。
春风十里。雪芝终于在两岸红楼碧瓦中望见一栋酒楼上挑起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
春阳淡柔,照应在那木制的酒牌上。大红色的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
裘红袖也在接到书信后早早地准备好接见雪芝。接待男子的时候,她鲜少下楼。但对于女子,她从来都是给予十分的尊重。她站在岸边,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
只是在和雪芝见面后,她的态度冰冷得几乎令人失去知觉。
“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就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么。”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
雪芝看着他高挑的背影,突然发觉近些年他瘦了很多。过度的繁忙仿佛让他的骨架子都瘦了不少。她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彻底没入闹市区,才进了仙山英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小节分开发太没进展,还是凑在一起吧……
下个月10号月上完结篇上市,终于要解脱了,啊哈!
168
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句“他死了”就完事。雪芝哭笑不得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着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还没下肚,胸膛已经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了,有的事就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么,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就离开,说等你走再回来。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就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重大宫主,你改嫁了也就算了,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一往情深么?”
“我自然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了。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是,我欠他的。”雪芝淡淡笑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欠他的。”
“儿子都长这么大……你们夫妻还有谁欠谁的?只是,改嫁以后,千万不要丢了他。他这人我最清楚,有什么不高兴的,全部都往心里搁,死都不会说出来的。更何况他现在也说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断道。
“所以我才说——什么?”裘红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着她。
在苍茫的白雾中,春日的苏州失去了鲜明的色彩,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满目的红楼仿佛化作了海市蜃楼,不再精致,不再明媚。
裘红袖反应很快,立刻笑得有一丝轻蔑:“你是在为自己改嫁找借口吧。”
雪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又次重复道:“他死了。”
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没有表现失态。只是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一颗巨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毫无预警地。
她认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她也做到了。
看着裘红袖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悲恸不已,她不是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她不能继续哭。如果她哭了,大概真的会做出很多傻事。
她还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码,她要为上官透和显儿报仇。
裘红袖和雪芝聊了一整个白天。夕阳西下,雪芝刚离开没多久,仲涛便回来了。他又为裘红袖买来了她最喜欢的桃花枝,也做好了花枝又一次被她无情扔到一边的准备。
在把花枝递到裘红袖手中的时候,他还顺便板着脸说:“我还真是看到姓重的丫头走了才回来的,怎么样,她跟你说了什么?”
裘红袖看着花枝发呆,眼睛肿肿的,妆也有些糊了。
仲涛这才发现她的异样,急忙道:“难道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她欺负你了?红袖,红袖,你不要吓我。”
微风徐徐,轻轻摇动了仙山英州的酒牌。黄昏的阳光洒落万点殷红的苏州。那四个飘逸的大字摇摆的时候,裘红袖的发丝与金钗也略微乱了。
她突然扑到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大哭起来。
一直对仲涛若即若离,其实是害怕他得到自己后便跑掉。可是,在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和离开之时,还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世事难预料。她不愿意像雪芝那样。她不愿意后悔。他们不会是雪芝和上官透。
此时此刻,雪芝站在对岸的小船中,掀开帘子,看着里面抬头对自己微笑的重适和穆远。她摸摸重适的头,指着他怀里的一堆木制玩具道:“哇,穆叔叔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呀。”
“是啊,这是关羽,这是张飞,这是刘备!”重适摇晃着手中的木偶。
穆远道:“跟裘姑娘聊了一天?”
雪芝笑着点点头。
很快,船夫摇晃着桨,她偷偷回头掀开纱帘,看到了对岸的仙山英州,还有站在夕阳下旁若无人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雪芝知道红袖姐姐是真的很伤心,所以才会哭成这样。她一直都把上官透看成最重要的人。
雾散了,苏州繁华的夜晚在一片宁和中,悄然升起。大红灯笼亮了,游船在缓缓前进。岸上的两个人也在视野中被缓缓平移,最后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和灯火替代。
悲伤时,谁都是会哭的。
可是雪芝不能哭。
因为能够让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经不在了。
169 170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撑下,柳画自创门派画剑庄,规模与实力日甚一日,并且在这两年和重火宫数次交锋,争夺吞并门派与买卖。
柳画重回江湖的时候引起不少人的猜疑。她和夏轻眉的过去也没有被人们忘记。但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外加释炎这个强力的避谣后盾,很快她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擅长一切三从四德女子擅长的东西,门派争斗方面却显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几次在大场合与重雪芝碰面,雪芝几乎都不大留意她,在与各派掌门人的交流中她也经常插不上话,这让她很懊恼,决意要与重火宫以及雪芝分出个高下。
去岁腊月,柳画曾经来找过雪芝。
那个时候雪芝几乎已经完全隐退江湖,而且数年未见,所以在看到柳画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岁月催人老,不长不短的五年过去,柳画的外表依然秀丽温柔,却显然已不是当年那个水嫩嫩的小姑娘。
柳画说话一向语速很慢,她在雪芝几次耐心几乎磨尽的情况下,慢吞吞地诉说了一个让雪芝崩溃的故事。在她离开过后,雪芝不记得任何事,只记得她说的两段话。
第一段是:“如果上官透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那由我来告诉你。毕竟你再也没有机会从他口中听说这件事——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经要上官透休了你,上官说会考虑。不过我想嘛,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大概提都不会跟你提到这件事。但我比你要幸运很多。我在怀孕的期间就听说了公子打算杀了上官透的消息,立刻当机立断亲手了结了肚子里的婴儿。不然,这孩子也该跟你的适儿一样大了吧。”
在上官透变成废人的冲击下,雪芝几乎忘记了上官透之前说要休她的事。她一心认为这是他为了让自己远离危险编出的借口。
总而言之,在她觉得快要失去他的时候,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在听说这件事以后,她已经下定决心回去问清楚这件事。因为他身体的缘故,她不能再抛弃他。可是,她甚至还没想好怎么去对上官透说,柳画由告诉了她第二件事:
“与你寸步不离和如琴瑟的那个人,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因为,上官透早死了。”
苏州下起了毛毛细雨。再过几日便是兵器谱大会,城内人声喧嚣,城门车马如龙。然而雨水缓慢而虚弱,像是连倾注的力气也丢失了。
水道城门处,雪芝、穆远还有重适在船上静坐,排队等着出城。岸上的抱怨声,谈笑声,仿佛离她有几十里远。
其实最开始,她是拒绝相信柳画说的任何一句话的。但静下心来想,她不是没有发现上官透的异样。她认为与他的那种生疏感和同房的不契合都是他残废的缘故。
尽管如此,她依然拒绝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气,与那个废人谈了话。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这样问他。
那个废人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些水花。她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惧。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来,发狂地摇晃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上官透。
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这一回轮到雪芝去找柳画了。
柳画告诉雪芝,那个废人是自己的安排。在释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命令的情况下,上官透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为了让方丧幼子的雪宫主不至于太绝望,她把很久以前就是活死人的“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后来她问了柳画很多问题。例如上官透的尸体在哪,他们为何要杀上官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公子是什么人。
但是柳画只是一直笑,笑靥如花,同时残忍狂妄。
之后,雪芝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在整个重火宫的人都以为她有轻生念头的时候,她突然振作起来了,并且宣告复出江湖的消息。
人活着,就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是的,她想要杀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丰城。
一个是释炎。
另一个,是“公子”。
虽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虽然,她甚至连公子是谁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长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苏州的繁华胜地。珠帘声在微风细雨中碰撞,清脆而空灵。雪芝打着油纸伞坐在船头。
“我觉得苏州很好玩啊,穆叔叔,为何我们不多留几日?”
“因为过几日我们就要去兵器谱大会打坏人了。”穆远低沉的声音在船篷中轻轻响起,“如果你喜欢,等兵器谱大会过后,穆叔叔就带你去如何?”
“嗯!”
两岸的画梁红窗已消失在视野。满目柳枝烟树,青草香荷。雪芝觉得有些累了,轻倚在船舱旁闭眼休息。
睡意越来越明显,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
“芝儿。”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
“我很困,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她扭扭肩。
“芝儿,别在这睡,会患风寒的。”
这个声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非常年轻动听却不浮躁的男子的声音,每次响起都会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谁的说话声。
她立刻坐起来。
可是,周围没有人。细雨依然在无声飘落,她的面颊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蒙蒙的,两岸模糊的灯光与行船擦身而过。她失望地靠回去,却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芝儿。”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立刻站起来四下观望。但是依然没有人。她站起来,掀开珠帘看船篷内。
穆远和重适不知去了何处。
她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上官透。
他依旧一袭白衣,外面披着长长的狐裘,连襟白绒帽低低半掩着青丝,几缕及腰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玉树临风,潇洒翩翩,一如他十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雪芝捂着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尖叫出声。
朦胧的春景中,他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脚步,直奔过去,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她生怕这是梦,她要有所举动梦就醒了。
然而,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入怀中。
闻到熟悉的味道时,雪芝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回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这不可能是梦,梦不可能这样真实。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了。”雪芝大哭出声,“透哥哥,我想你了。”
然后,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她也依旧满脸泪痕。只是她依然坐着,而船头没有任何人。
她懵懵懂懂地环顾四周,然后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切都已中断,唯独眼泪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不停流下。
还是那艘船,还是那条河,还是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一般吞没她的世界。
只是,他依然不在。
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才来看过自己。
春雨过后,空气潮湿。雨后的夜空繁星闪烁,更加高远,耀眼,美丽。船只在河中轻微摇摆,河面一片深蓝,岸边的红色小圆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漾开。
空气寒冷,身体像是从薄冰中穿过。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
“进来吧,外面冷。”
“嗯。待会儿就来。”
自从知道他的死讯,她便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拼命练武,这样她就不会太难过。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自己去想上官透。
对他的感情一直变化很大。从最开始的仰慕,到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单纯纯的爱慕,到现在……她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思念,也可以如此疼痛。
这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和弥补机会的失去。永恒的失去。上官透这三个字,已经变成回忆和过去。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
“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穆远声音低低的,像是害怕舱内的孩子听见,“如果你生活困难,让我来照顾你。”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么?”
“不是。”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可能在你看来,我一直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可是雪芝,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往事固然可贵,但接下来你不能总是在回忆和惋惜中度过。”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忘记他。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我了。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我真的不要再想起这个人。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么?”
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红肿肿的:“我能做到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下水声。
穆远望着她许久,突然搂住她:
“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该忘记。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他半睁着眼,双瞳在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穆远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就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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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脑中一片混乱,只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飘舞的下午。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一堆哄她开心的话。
虽然知道甜言蜜语是上官透的拿手好戏,也知道这个男人说的话十句里最多只能相信一句。可是雪芝还是非常违心地听进去,并且相信了。
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说:“你爹爹在梦中说我平凡,当时我可不高兴了,就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拖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孤单单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艳丽,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是个十足十的大骗子。
不要说下辈子如何,他连这一生的承诺都没有做到。
他从她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
盈盈水光中,船只平稳地游走,渐行渐远。
兵器谱大会很快到来。
碧草如裙裳,白云如衣带。少室山灰黄的树木染上了绿意,白花雪一般落满了树梢。九莲山顶拂来一阵阵春风,送上了石坊内早春花枝的清香。说到最适合比武的季节,还是春季。
释炎大师站在擂台中心主持大会的开场。这些年他变化很大,其武学造诣登峰造极,且越发有历代方丈的仙风道骨,所以备受人们推崇和敬仰。
然而,这一届参加兵器谱大会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为释炎,不是因为站在释炎西侧豪侠尚义的华山掌门,不是因为白衣胜雪弟子中英俊挺拔的林轩凤,也不是因为从不缺席大会的慈忍师太或者丹元道长等。
而是因为一直静静坐在一角,仿佛被孤立,又像被簇拥的一个门派——抑或是这个门派的主人,那名坐在人群中间,黑发红衣的妩媚女子。
除却身后四名二十出头的新四大护法,她是那一群人中最年轻,也是最出众的。她身边的人总是很奇怪:
例如站在她身侧坚决不肯坐下的大护法,也就是她的丈夫穆远,分明是她最亲密的人,态度严谨表情严肃,完全不亚于她身后的四名护法。
例如那三名长老,他们恭恭敬敬的样子,仿佛就是她管教的嫡传弟子。而这三名长老中坐着一名将近不惑之年的美丽女子,她的外貌与他们是如此格格不入,表情却与他们如出一辙。
这名女子便是上一代护法中的海棠。她已于前一日被提升为长老,成为历代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
奇怪归奇怪,这个人们一度认为是没落贵族的武学世家,却又一次成为了各大门派的梦魇。“重火宫”三字,活跃而且强势地霸占了兵器谱的双鳌头。
重火宫再次崛起理由的传言有很多种。但是每一种都与他们的宫主脱不开关系。而这一日会场爆满,和重雪芝亲临大会也脱不开关系。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岁。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是年轻而又生涩的年纪。但是她仅仅只是坐在那儿,气场就出来了。
人群中有些老江湖忍不住跟兄弟感慨:“这死丫头,跟她爹当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目中无人,看了真让人讨厌。”结果他兄弟还没来得及回话,此人已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看看我的女儿,那是我女儿。”林宇凰无视地上猛翻白眼的人,一边擦着自己分明在笑的眼睛,一边感慨。
“这几年她真的受苦了。不过,雪芝会来参加兵器谱大会,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地想露面才是。”跟林宇凰同行的解语说道,“她大概是想替上官透报仇吧。”
“那是肯定的。”
“她想杀释炎?”
“不会。释炎总要死,不过应该不是死在我闺女手上。”
这时,重火宫的座席上,温孤长老终于按捺不住火气,用力一拍桌:“不杀释炎?为何不杀释炎?他盗窃了我们的武学秘笈,祸害武林,处处与重火宫作对,还令上官公子成了废人,如果这狗贼不该死,其他人也都该被赦免了!如果说以往杀不了也就算了,现在宫主和大护法联手,未必打不过他!拆穿他的假面具的最佳时刻,你们却——”
“长老。”穆远打断了他,“宫主这么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宫主的安排。我们已经忍了太多年。”
“释炎不是那种不会争强好胜的人,他也不是不能每一届比武都拿第一。只是,他为了那个人,也为了不暴露自己修炼《莲神九式》的事实,一直在忍。”雪芝淡淡道,“而且,杀了释炎,就无法杀掉那个我真正想杀的人。”
“宫主想杀什么人?”温孤依然意气用事,而他身边的两位长老一直沉默。
“那个能让他如此忍辱负重的人。”
“那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雪芝用手指撑住下颚,若有所思地看着擂台,以及台上已经开始比武的两个人,“但我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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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尉迟长老迅速抬头,看着雪芝。但是很快,他的视线和宇文长老对上。他有些不甘心地合上嘴。
“这人,我也不会立刻让他死。”雪芝轻轻摆弄着一绺发梢,嘴角上扬,“人活着,不是还有很多时候比死了更痛苦么?”说罢,她又拍拍烟荷的肩:“丫头,待会儿你就上去吧,今天赢漂亮些,别老跟以往一样,打得丢三落四。”
烟荷用力点头:“是,宫主!”
雪芝顺着发梢一直往上摸,一直到纠缠着发根的几缕小辫子:“小涉,后天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她笑容艳丽却又带着一丝少女的纯真。
先是兵器榜的比武。兵器谱大会持续四日,兵器和武笈分别持续两日。一流的门派很少第一日就上场,然而重火宫在第三场比武就派上了烟荷,让许多人都摸不清头脑。
然而,当烟荷连续几场都在反复使用《麒麟一剑》时,不少人都看出了重雪芝的野心——大会规定,一个人无论在一场比武中使用多少种兵器,获胜后一定会选取他使用频率最高的那一把上榜。穆远已经连续三年拿下混月剑榜首,他一个人也是无法拿下两个排名的。
而对重雪芝来说,榜上只有混月剑是不够的。
第一日下来,重火宫的麒麟剑首次入榜便进入了前十名,水纹剑、火焰剑、星轺剑进入前二十。但到最后一场,慈忍师太坐不住出场,将麒麟剑击到第十一名。
到第二日,高手角逐。人们翘首以盼重火宫宫主的出场。
雪芝一直漫不经心地看着比武,每次重火宫被击败,群众们的目光总是会不约而同转向她的位置,可是雪芝神色悠然,一丝要出场的架势都没有。于是剩下的只是排名不断往后挤,和群众的一次次失望。
一如既往,这一年第一个挑战丰城的人依然是满非月。
也一如既往,满非月败阵下来,玄天鸿灵观被华山狠狠甩在后面。
雪芝对满非月的评价一直不高。但是对满非月一次次的挑战,她却充满了感激——这个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的毒妇,一直在想着替她最心疼的弟子报仇。只是力所能及。
近日丰城老来得子,意气风发得很。看着他在擂台上故作谦虚地拱手,笑得无比张扬,雪芝几乎就要冲上台去和他对抗。
可是她要忍。重火宫的人也知道她为何要忍。他们都知道,她的目标不仅仅是杀了丰城。她要杀了丰城,然后继续夺取双榜桂冠。
只是,如何在兵器谱大会上不留痕迹杀掉丰城,依然是个谜。
丰城从擂台上下来后,雪芝转眼看向了他。可能是留意到周围人的眼神,丰城回头,和雪芝四目相接。
然后,雪芝对他露出一个媚气十足的微笑。这样倾国倾城女子的笑容,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抵挡的。只是丰城在看见她的笑容后,受宠若惊之余,眼中竟渐渐透露出一丝恐慌之色。
谁都知道,千年狐妖的笑是美艳的,同时也是致命的。
在新任四大护法被击败,除却混月剑以外的四大剑法排名落后以后,海棠,砗磲,以及封剑多年的宇文温孤长老居然出场了。很快,重火宫的星轺剑、麒麟剑、火焰剑和水纹剑又迅速冲入了前十名。
接下来,穆远手持混月剑上了擂台。直到最后一场结束,他都一直没有下来过。
兵器榜角逐告终,南墙前一年的大红榜被揭下,墨迹未干的新榜贴上去:
第一名,重火宫,混月剑(穆远)。
第二名,少林寺,双截棍(释炎)。
第三名,武当山,太极剑(谭绎)。
第四名,灵剑山庄,虚极剑(林轩凤)。
第五名,重火宫,星轺剑(海棠)。
……
从头至尾,重雪芝都没上场。不少人失望而归,不少人大呼上当,却有更多的人在津津乐道谈论重火宫宫主的美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说,重雪芝说不定只是重火宫的摆设,真正的宫主是穆远。
雪芝对这些事不关心。
马上就是武笈榜的角逐,她有些激动,甚至,有些紧张。
夕阳西下,人群渐渐散去。她挽着穆远的手正准备离去,却看到逆人潮而来的林奉紫。
奉紫没有变,依然弱柳扶风,身姿轻盈,只是在看到雪芝和穆远挽着的手时,目光变得格外沉重:“姐姐,我爹爹说你会来参加大会,一定是有想要除掉的人。”
雪芝微笑:“这与你无关。”
“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是就像上次我告诉你的那样,你变了很多。”奉紫垂着头,并不敢直视雪芝,“你知道么,所有人都说你是大魔头,将来一定会引起腥风血雨。”
“妹妹,现在说未免为时过早,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收手吧。我不想看着你堕落下去。”
“明天还有事要做,我们先走了。”
奉紫上前一步,拦住雪芝:“你究竟打算怎样?你要杀的人,很可能都是好人!无论他们因为怎样的差错得罪了你雪宫主,也是有家庭,也有亲人的,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