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有歌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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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亚南想不到自己的终生大事会在美国领事馆门前定下来。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有点夏天的味道了。美国领事馆前的法国梧桐树下照例人头济济,把个本来就不算宽的路面只留了小小的一条让车辆通过。路这边大门前站着等待签证的人们,大多衣冠楚楚,紧张的张望着等待叫号。路那边大多是陪着来签证的,人数之多甚为可观。以至於住在附近的人家发现了一条新的财路 –向这些陪着来签证的人出租小板凳,两块钱一张,生意很是红火,往往供不应求。



亚南坐在租来的小凳子上,望着人群发呆。上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投到她的脸上,微微的刺着眼睛,她半眯着眼,带着点笑意。她是陪男朋友方卫东来签证的。卫东今年研究生毕业,已经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去读博士,签证是去美国的最后一关了。



卫东是亚南家对门邻居陈伯伯的得意门生,也是亚南和她父母在三四个候选人中挑出来最有出国希望的。在出国成风的时候,女孩子找男朋友,能否出国也自然成了具备吸引力的条件之一。找个能出国的嫁了,安安心心陪读出去,到了美国再念书,不仅解决终身大事,更免了自己拼命争取全额奖学金的辛苦,何乐而不为呢?亚南的大姐亚君,二姐亚欣都是嫁了如意郎君顺顺当当到了美国,到了亚南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亚南是三个孩子里最安静听话的,一直到大学毕业,不要说男朋友,就是要好的男同学也没有。大学毕业两年,父母开始有点着急了,开始找熟人帮着介绍朋友。



周家本来是看不上方卫东的。是啊,堂堂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女儿配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人的确有点屈就。用亚南妈妈的话来说,“听听那个名字就知道他爹妈是什么水平了”。不过看来看去这么几个人,好像还是方卫东长得最登样,人看着老实,也最有前途,加上陈伯伯再三对亚南父母说这个学生如何如何出色,自己教了二十年书这样的学生如何如何罕见等等,亚南妈妈撇着的嘴角便渐渐的收了上去,不过背地里话还是有的,“方卫东人是看着还可以,不过到底是农村出来的。。。”。亚南的爸爸说,“你不知道,农村出来的孩子能吃苦,将来才有出息。”亚南妈妈白他一眼,“那人家陈健从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长大,怎么不能吃苦,怎么没出息了?” “唉,谁让老陈只有一个儿子呢?”



陈健是陈伯伯的儿子,亚南的二姐夫,大学毕业就到美国念研究生,现在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做到部门主管。二姐亚欣在国内学的是服装设计,到了美国之后装模作样的学了两年英语准备考托福,GRE念书。无奈底子实在太差,考了三次托福都到不了550分,那股子劲头也就逐渐没有了。正好这时陈健毕业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索性就在家待着让老公养。几年里陈健换了几次工作,越换越好,现在拿了绿卡,年薪上到六位数,亚欣更是乐得在家待着,看看电视,上上网,无聊了就去逛MALL,或者邀几个搭子到家打麻将,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很多人都说亚欣的运气好,嫁了这么一个又能干又体贴的好丈夫,也有人说是亚欣福气好,有帮夫运。唯独周老夫妇有点不以为然,总觉得年纪轻轻在家待着有点那个,哪个呢,他们也说不来。相比之下,他们更欣赏大女儿亚君。亚君和亚欣好像是磁铁的相反两极:亚君性格温和,说话得体,见了人总是抿嘴微微一笑,并不多话,一派大家之风;亚欣性格开朗,吒吒乎乎,跟人见面熟。亚君读书用功,学习力争上游;亚欣从小爱玩爱打扮,才上中学就想烫头发,偷偷搽母亲的定型摩丝,在联欢会上跳西班牙斗牛舞把鲜红的大裙子旋成一朵灿烂的花,让多少男生看直了眼,读书却一点不肯用心,成绩总是中下,以至只勉强考上个大专;亚君一直很懂得给父母争气,而亚欣只会让父母生气。不过两人有一点是相同的,都跟着丈夫陪读到了美国。亚君找了高自己一级物理系的才子,亚欣嫁的是邻居十几年,可谓青梅竹马的陈健。为此,她还好生得意了一阵子,跟父母说看吧看吧,大姐从小什么都比我强,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有本事,她怎么不自己考出去。后来陈健越混越好,开着BMW,家里买了六十多万的房子,亚欣更是有点看不起她那还在苦苦攻读博士学位的姐姐姐夫了。用她的话来说,在美国,博士就是找不到工作的硕士,一捏一大把。钱,还是要先挣到手实惠。



家里这两个姐姐当年都很出风头,一个念书好,班干部,团干部,学生会干部从小学做到大学;一个长得好,走出去人人家总要多看两眼,各式各样的情书从小学收到大学。父母为亚君骄傲,被亚欣弄得头疼,到了亚南这里,反而有点“无为而治”了。而亚南,明白自己再好好不过两个姐姐,各方面也都不太计较。她长得一般,淡淡的眉毛,戴一副半框眼镜,眼睛分得略微开了一点,嘴角微翘,脸上总是一种问询的表情,仿佛在跟人说,“啊,你是在叫我吗?”不过,她有一样东西是两个姐姐都没有的。她微笑的时候,左脸颊靠嘴角边会翩然浮出一个小小的酒涡,看上去很精致。准确一点说,那并不能算一个完整的酒涡,她听外婆说,那其实应该叫 “水靥”,长得比酒涡低,但更好看。水一样的笑靥,她喜欢这个名字,也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因此,她脸上常常挂着一丝笑意。亚南走在路上,短短的头发,穿着两个姐姐嫌小或者过时的衣服,从来不起眼。安安静静念了大学四年,因为走读,下课马上回家,周末很少出门,父母很放心她。其实也有人喜欢她的,大二时隔壁班就有个男生很注意她,上大课时常常坐在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子,她偶尔偏过头总能碰上他急急移开的目光。她心里是有点甜的,不过大学里这样的男生,发式剪得还过得去,不知为什么头发总是油油的,枣红色的尖领毛衣里面竟然穿着蓝色的运动衫,当着她的面故意大声的和同伴说话以引起她的注意,说的话却又是浅薄得有几分可笑的。亚南在这方面虽没什么心机,却也在她二姐那里学来点看人的眼光。那个男孩注意了她一阵,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就自动放弃了,另找了一个体态丰满,成天嘻嘻哈哈的女孩做女朋友。亚南见过几次他的女朋友,倒舒了一口气,这种眼光的男孩子,不要也罢。



终於父母发现这个女儿也该有个男朋友了。於是张三李四的拿来一堆照片,大半是爸爸同事的儿子或者学生。这时候亚君亚欣早都在美国了,於是自然而然,有出国潜力的优先。挑来挑去,剩下了方卫东。恋爱关系基本确立后,亚南家就紧锣密鼓的催卫东办出国。卫东也有两下子,凭他读研究生时发的几篇文章,顺顺当当的弄了一笔全额奖学金。亚南陪他去签证,路上,卫东突然凑到她耳边说,“这次要签出来了,咱们就结婚吧,等我到了美国就好把你也办出去”。那天车厢里很拥挤,两个人只找到一个座位,她坐着,手里抱着一个新买的文件夹,里头放着卫东签证的全部材料,都理得整整齐齐,一份一份按顺序归好,前一天他们连见了签证官先递哪份材料后递哪份材料都研究了一番。卫东俯下身在她耳边这么说的时候,她小小的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求婚。火车隆隆的开着,多少年后她回想起这戏剧化的一幕,都不知道卫东的求婚究竟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好去面对签证官。当时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周围是一群从天南海北去大城市闯天下的民工和他们五花八门的行李,真的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一瞬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亚南觉得自己有必要马上就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亚南记得自己轻轻的说,“好啊。等你签出来我们就结婚吧。”她奇怪于自己的平静,从小到大都觉得接受求婚应该是轰轰烈烈的,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和说“好啊,我们就去麦当劳吃饭” 一样平淡无奇。



於是,亚南就坐在这两块钱租来的小凳子上等待着卫东,也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第二章



渐渐的,开始有签证面试结束的人出来了。每个出来的人都被无数双热切的眼睛围住,被急切的询问“签出来了吗” ,如果答案是“签出来了” ,紧随着的便是一长串各式各样的问题:“都问什么了?” “你是公派还是去读书?” “是独生子女吗?” “有没有要看房产和存款证明?” “你是签的几号窗口?” 还有人细致到 “今天里头签证官几个男的,几个女的?” 以及“今天坐二号窗口的是不是一个短头发,小眼睛,嘴角有颗痣,总板着个脸的女人?” 在得到答案后,大家往往还会附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评论如“独生子女就是比较难签” ,“现在还是公派的好弄一点” 或“那个女人可厉害了,见一个拒一个,谁栽她手上就倒楣” 云云。

运气好的人慷慨的分享着自己的经历,运气不好的人拨开人群掉头就走,偶尔也有人扬着嗓子发几句牢骚“要西忒勒,阿拉爷七十多岁拉,四个小宁里三个勒国内日脚过得老好格,伊自嘎有房子有存款,捭要杠伊有移民倾向。老实杠,不是格倘阿拉兄弟捭要伊起白相相,伊再哪能不肯起格。” (要死了,我爸爸七十多岁啦,四个孩子里有三个在国内都过得很不错,他自己又有房子和存款,签证官偏要说他有移民倾向。说实话,这次要不是我弟弟一定要他去玩玩,他再怎么也不肯去的。)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卫东那1米8的个子从小小的黑铁门里晃了出来,他没有理会周围围上来的人,只是用眼光搜索着亚南。看见她之后,卫东微笑着挥了挥护照,用右手打了个OK的手势。签出来了。亚南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卫东拉过她的手,两个人象鉴赏什么宝贝一样反复检视那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入境签证,都有一种梦想成真以后反而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亚南听见卫东说“这下我们可以结婚了”,她点点头,是啊,没有什么理由不结婚了。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涌上她的心:卫东要是这次签不出来,她还会嫁给他吗?甚而至於,她还会继续和他“谈”下去吗?她会有勇气陪他第二次,第三次来这里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吗?她不知道,她的思想在所有这些假设面前都是脆弱的。然而,她很快想,还想这些干什么,卫东已经签出来了,这些假设都没有理由。



他们去麦当劳吃午饭,卫东答应过要好好请她一顿的。卫东给她要了鸡肉三明治套餐,蔬菜沙拉和草莓圣代,自己却说不饿,只要了汉堡和可乐。亚南知道他心疼钱 --虽然据说麦当劳在美国是很便宜很基本的食物,在中国的价位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常常消费的。他们这一顿估计就要卫东半个月的研究生工资。於是她和卫东分享薯条和沙拉,觉得自己很懂事。



“唉,想想还真有点后怕,我前面有三个签学生签证的,有一个还是全奖去H校的,全被拒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下来,有一会儿真的以为自己也没戏了呢。”卫东大口嚼着汉堡,眉飞色舞,“我当时想,一定要签出来啊,否则拿什么跟你,还有你父母交代呢。”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很温柔,亚南脸红了,“签不出来再签好了,有全奖终归走得了的。” “我要真的走不了,你会怎么办?” 亚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有点生气的反问,“你觉得我会怎么办?” 卫东好像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而不去点透,呵呵笑着说,“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啦。”

亚南不喜欢他的这种说法,只顾低头吃她的奶昔。不过总的来说,那一天他们都是很快乐的。



亚南没想到她告诉爸爸妈妈她和卫东准备结婚时,他们竟是一种谢天谢地的心态--原来他们就担心卫东拿到签证不愿意在出国前结婚,到美国先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周家请卫东吃了一顿饭,饭后亚南的爸爸和卫东关起门来单独谈了一次,无非是亚南年纪小,从小没离开过父母,以后离乡背井,请卫东一定要好好照顾云云。卫东自然是信誓旦旦。那以后,他们就开始筹备结婚了。一切都顺理成章,顺利得让亚南隐隐的有点失望,因为她读过的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往往要排除万难,历经艰险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就算她两个姐姐姐夫,父母一开始也反对过 --嫌大姐夫蒋明是个“书呆子”,不够“活络”;二姐夫陈健倒是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却又怕他性子太“活络”,将来亚欣驾驭不了。到了亚南这里,好像大家都觉得她和方卫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理由不“送作堆”的。看来,爸爸妈妈对我的期望值本来就不高 -- 一纸美国签证就足够了,她自嘲的想。



以后的日子飞一样的过去 --买戒指,拍婚纱照,开介绍信,体检,登记,宴请亲友,很多很多琐事,亚南想不到结个婚竟然如此麻烦,一心只盼望这一切快快过去,卫东快去美国,然后半年后就可以把她也带去。有时她自己也觉得纳闷,明明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剪也剪不断的,偏偏会这么想着远远离开,最好一去就再也不要回来,而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高高兴兴的。唯有她,总是在送机的时候出洋相。记得大姐走的那年,她扑在大姐怀里嚎啕大哭,把她身上的新衣服弄了个一塌糊涂,弄得大姐跟着哭得死去活来差点上不了飞机。二姐走的时候,情况却恰恰相反。她至今还记得去机场送二姐的时候,一向嘻嘻哈哈无所谓的二姐竟然哭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把脸上的妆弄得一塌糊涂,搞得妈妈也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她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心里暗想“去的是美国,又不是支边,有什么好哭的,真是 ‘作’。再说,陈健在那头等着你呢,你什么都有了,还想怎么样。”当亚欣伸过手来想拥抱她的时候,她退后了一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看着亚欣。亚欣吃了一惊,也定定的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亚南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姐哭得时候一点也不好看,亚欣也第一次发现过去她一直低估了亚南,小姑娘早已长大了,而且懂得记仇了。两个人的眼光较量了一番,终於亚欣垂下了眼帘,轻轻说了一句“小妹,好好照顾爸爸妈妈。将来有机会,二姐也帮你出国。”转身就走了。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亚南下了决心将来也要去美国,而且,一定不要二姐帮。

第三章



以前亚南和二姐远比和大姐亲。大姐一天到晚忙学习,除了学习还有学校里的各种工作和课余活动,回到家跟两个妹妹说不上几句话。再说,她的话说了也不太中听,无非是好好学习,力争上游,将来要有出息。至於有出息以后怎么样呢,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亚欣曾经对亚南说,“看姐姐这个样子,将来恐怕要做老姑婆” 。

“什么叫老姑婆?”

“就是老处女 -- 嫁不出去的女人。一天到晚训话,哪个男人吃得消。”

亚欣诡秘的眨眨眼,两个人唧唧咕咕笑成一团。二姐那里总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和时装杂志,高兴了还会教亚南怎么化妆配衣服。亚南参加班里的文娱表演或者主持节目,总是亚欣给打点的行头。就是从二姐那里,亚南学会了去大商场,精品店“探路”,看看现在流行什么,培养品味,然后去一般价位的商店买仿制的服饰;也是从二姐那里,她懂得了该如何保养皮肤,如何洗脸,如何买合适自己肤质的化妆品,如何最不露痕迹的掩饰自己身材的不足,而将自己的优势发扬光大。这种熏陶,使亚南平凡的容貌隐约透出一种超众的优雅。

出乎她们的意料,亚君在忙於学习的同时并没忘了自己的个人问题。亚南高二那年,一天她放学回家,发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一张脸长得很是奇特 --长三角的脸上了生一个酷似等边三角形的鼻子,那个等边三角形上架着两个黑边的正圆形,而下面的两片嘴唇正好合成了一个椭圆形。面对这一脸的几何图形,亚南忍不住失笑。那个男生以为亚南和他打招呼,便也点头微笑。这时她才注意到亚君和爸爸妈妈都在。更让她跌掉眼镜的是,那一脸几何图形的主人竟然是亚君谈了两年的男朋友,不久就要去美国念书了。

“大姐真是深藏不露,恋爱谈了两年都不公开,直到现在人家要出国了才告诉我们。” 那天晚上临睡,亚南跟亚欣说。

“哼,长那副德性,当然不敢早告诉我们喽 --对不起观众。”亚欣一面往脸上抹冷霜,一面不以为然的说。

“人家可是大才子,当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就要去美国S大学念书了。”

“对啊,看他那长相就知道起码数学差不了。”

“二姐,不要那么刻薄。男生嘛,漂亮又不能当饭吃。不过呢,我真的不知道大姐和他谈恋爱能谈些什么。听今天吃饭时他说的话,真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还是你的陈健哥哥看上去赏心悦目。”

“哎哎,陈健就陈健啦,还陈健哥哥,叫得那么肉麻,再说,陈健也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还是谁的?二姐,你可别赖。不说别的,陈伯伯看你的眼神,跟看儿媳妇一样。”

“亚南,你小丫头懂什么,胡说八道。。。”亚欣把一个抱枕朝亚南扔去。亚南笑嘻嘻躲开,一边吐吐舌头,“看,做贼心虚,不跟你烦了,反正到时我做伴娘。说真的,象陈哥哥这样什么都好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亚欣和陈健同年同月出生,陈健只比亚欣大十几天。两个人一出生就待在同一个婴儿室,随后又是同一个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直到大学,可谓两小无猜。亚欣性子野,像个假小子,一天到晚东家西家的乱跑,陈健却懂事很多,像个小大人,所以,常常由他带着亚欣,亚欣也真听他话。后来,两个人渐渐大了,知道了男女有别,便生疏了许多,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两人突然又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开始打量对方。在学校里,两个人都很出名,亚欣长得漂亮,气质好,又会打扮,是很多男生的仰慕对象。陈健是学生会主席,学习和社会活动都很出色,人也长得很不错,在女生中极有人缘。所以,不仅他们两个彼此有意,双方的家长都觉得这样一段姻缘会很出色而采取默许态度。

高中二年级的周亚南心中有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 --包括她的二姐。她和二姐几乎无话不谈,但这个秘密,她不愿,也不能让二姐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偷偷的喜欢对门的陈健哥哥。她喜欢他一头从不抹头油却永远光亮整齐的黑发,就像电视上洗发水广告里的张德培;喜欢他早上骑车去上学宽宽的肩膀上潇洒的斜垮着书包的背影;喜欢他明朗而带点孩子气的微笑;也喜欢他叫她“小南”时的亲切语调。这种喜欢有点像冬天的冻疮,痒痒的,又让人忍不住想碰它。亚南偷偷的注意有关陈健哥哥的一切。她知道陈健哥哥心里喜欢的是二姐,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取代二姐。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做二姐的陪衬 -- 二姐漂亮,开朗,嘴甜又能说会道,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而她,长得平常又不大喜欢说话,跟在二姐身边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小时候玩游戏,二姐总是演公主或者小姐,而她则永远是跟在公主或小姐身边的丫环。也许正因为如此,亚欣也喜欢这个妹妹,因为她脾气温和,没有侵略性,虽然比自己小两岁,却从来不任性,反而常常让着自己。两姐妹一向很要好,亚欣收了情书会给亚南看,亚南有什么悄悄话也会说给亚欣听。然而这一次,亚南觉得不知该怎么向亚欣开口。做妹妹的,怎么能告诉姐姐 “姐,我喜欢你的男朋友”呢?於是,她守着这个小小的秘密,默默的关心着陈健的一切 --所以,她知道许多亚欣不知道,也无心去了解的东西。她知道陈健从来不穿牛仔裤而爱穿米色的卡其裤,每天早上六点半会绕着小区跑步半小时到小区后门口的点心摊去买大饼油条,每周五下午会去打网球或者游泳,喜欢BEYOND的歌,有时候也会听一点范晓萱苏慧伦什么的。她和亚欣的房间和陈健的房间只隔一壁,所以,亚欣不在的时候,她常常屏息聆听隔壁的动静。有时候,她甚至会拿个搪瓷杯子贴在墙上,然后耳朵贴着杯子听,据说这样易于声音传播。因着自己喜欢的那一个人,很多无聊的细节都有了意义。她开始悄悄模仿亚欣的装束,用亚欣用的护肤品牌子,有时还偷用她的香水,希望在楼梯上和陈健擦肩而过时他能注意到,能多看她一眼。她买了几盘BEYOND的磁带,常常放着,希望隔壁的他能听到。这样喜欢一个人是一种痛苦而甜蜜的经历,有时候,亚南觉得自己有点像琼瑶小说“一帘幽梦”里的紫菱,不过,她并不相信陈健会像楚濂爱上紫菱那样爱上她,因为她和亚欣到底相去太远了。



第四章



从小,陈健哥哥就对亚南很好,是那种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好。在楼梯上遇见,陈健哥哥会亲切的叫她“小南”,看见她搬着自行车总会帮她搬下楼,每年她过生日也不会忘记送上一件小礼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陈健的,亚南自己也记不清了。也许是从那一次数学考试她得了58分不敢回家在校门外徘徊,陈健哥哥骑车路过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停下来劝了她很久,然后又带她回家开始的吧。记得那时候他骑一辆样子很土的老坦克,还是陈伯伯骑下来不要的,不过坐上去很稳很舒服。她记得当时对陈哥哥哭着说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在这点上,亚南更像大姐亚君,对功课看得很重,不像二姐考试不及格照样可以开开心心的去看电影。陈健微笑着说,“小南,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什么事情当时看着多么可怕,恨不得天都会塌下来,其实都会很快过去,一段时间过后只怕你记都不记得了。走,我带你回家,伯父伯母一定不敢当我的面骂你。再说了,谁没有拿过不及格啊。” “你也拿过不及格?” “对啊,那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来,我给你买个萝卜丝饼,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萝卜丝饼了。” “唉,爸爸妈妈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说不干净。”“嗤,我的哲学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看你哈拉子都会流下来了。”两人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说笑起来,亚南也就不再那么难过了。

曾经有一小段时间,亚南以为陈健哥哥喜欢她。然而,她的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想很快就被事实打碎了。陈健哥哥喜欢的是亚欣。是啊,二姐漂亮,气质好,有女人味,换了她是陈哥哥也会喜欢二姐的。

高二那年的夏天,亚君和亚欣去青岛的姑妈家避暑,她由於需要准备高考留在家里复习。让她心跳不已的是,父母请陈健帮她补习英语。

陈健每周来帮她补习两三次英语,有时候也在他们家里吃饭。他的英语非常好,才大学两年级就已经在准备考托福,GRE。现在亚南时常有机会和陈健近距离接触,反而矜持起来,只是以礼相待,小心着避免显得过於热情。补课结束后,有时候两个人会海阔天空的聊一会儿,书,电影,歌曲,旅游,什么都可以变成他们聊天的话题。

陈健惊讶的发现,这个小女孩其实比她的外表要老成许多,说话不多但透出一股灵气,对很多事都有独到的见解。她略现苍白的脸上从无雕饰,带着一种无辜的神情,细细的臂膊从特大号的T恤衫里伸出来,近乎透明的皮肤显出微蓝的血管,让人怜爱不已。他尤其喜欢亚南微笑时脸上天使一样恬淡的神情。在和亚南的接触中,陈健更发现两人之间有众多“不谋而合”之处,越发惊奇。

亚南当然注意到陈健哥哥投在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目光,但是,她努力的不使自己喜形于色,反而越来越沉静。倒不是因为觉得有愧于二姐,相反,她觉得有一种小小的,自私的胜利感 --二姐的男朋友竟会喜欢她,这说明她亚南还是有魅力的,何况,还不知道陈健究竟在二姐心里值几斤几两呢。

那时候,香港电视连续剧“义不容情”播完不久,女孩子中间很流行像电视剧的女主角一样,用彩色的纸带叠成一颗颗小星星装在玻璃瓶里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一颗心可以保佑男孩一天的幸运。亚南也偷偷买了很多礼品包装纸裁成一小条一小条开始叠星星,她要给陈健哥哥叠三百六十五颗星星 --陈健八月份过生日,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当她把一广口瓶五颜六色的幸运星递到陈健的手中时,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她可以真切的感到他眼中的光彩。

“亚南,这是送给我的吗?”

“是啊。一颗星可以保佑你一天的幸运。等这瓶星星用完了,一年也就过去了。”

“真漂亮。都是你叠的吗?”

“是啊。”

“小南,你。。。对我真好。”他趋前一步,亚南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轻拂着她额前的短发。她抬起头,迎着陈健的目光,感觉像梦一样,自己曾经梦想过很多很多次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她原来以为自己只能一直躲在亚欣的身后默默的祝他们幸福而得不到陈健哥哥一个深情的目光,而此刻明明他就深情的看着自己。

此刻,陈健心中的讶异并不逊于亚南:比起亚欣来,亚南身上更加透出一股天真而温柔的气质。亚欣有魅力,有品味,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很有面子的。然而,亚欣心思太活,追她的人也太多,或多或少都把她给宠坏了。亚欣会花几百块钱给他买POLO衬衫或者CK男用香水做生日礼物而不会花时间织一件温暖牌毛衣,宁可坐一个小时车去市中心下馆子也不愿意自己下一碗泡面,更不要说叠一瓶幸运星之类傻气而可爱的事情。亚欣的优点是有眼界,缺点也正是如此。

陈健犹豫了一下,终於伸出手握住那瓶幸运星和亚南微凉的手。

“你的手真小。”

“你的手真大。”

一种温暖的幸福感流过亚南全身,她没有想到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真的来到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虽然一想到她其实是抢了姐姐的男朋友,心里就很不安,然而,她随即这么安慰自己:姐姐最不缺的就是追她的男孩子,再说,姐姐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有多么多么在乎陈健。



第五章



那瓶幸运星终於还是回到了亚南手里,伴随着它的还有亚欣冷冷的一句话,“本来陈健要自己还给你,后来我们觉得还是我出面比较好。” 她把“我们” 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真的是陈哥哥叫你还的吗?” 对亚南来说,这俨然是一个晴天霹雳。

“当然啦。你以为是我偷来的吗?”亚欣一边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爽肤水,一边懒洋洋的说。等她回头,亚南已经不见影踪。她轻轻的哼了一声,把手里用脏了的棉花团扔进纸篓。

“这个,是你叫我姐还给我的吗?” 敲开陈健的房门,亚南质问道。

陈健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终於开口,“小南,对不起。”

亚南怔怔的盯着他看了一会,一转身冲回自己家,抱着那瓶幸运星跑上阳台,打开盖子,把满瓶的星星向外撒去。

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橙色,粉色,各色各样的幸运星从六楼的阳台飞散开去,像一道彩虹碎成无数片,刹那间呈现出惊人的美丽。亚南凝望着这稍纵即逝的美丽,觉得它就象自己这场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感情,心上不由浮出一种悲壮。她回过头,看见亚欣在屋里呆呆的看着自己,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样子。亚南向二姐微微一笑,没有意义了,看来这次二姐是铁了心了 -- 从小到大,二姐铁了心要的东西,自己总是没有份的。她已经不想知道二姐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使陈健对她死心塌地,她只觉得一个需要女人挺身而出为他收拾局面的男人真有点可怜。

后来,亚南和二姐之间话就越来越少,不久,二姐就借口学习忙,要上晚自习,住到学校去了。从此,两姐妹之间竟有点形同陌路的感觉。

亚欣和陈健结婚的时候,做伴娘的不是亚南。

等到亚南和卫东结婚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出手不凡,送了亚南一根白金项链做结婚礼物。相形之下,亚君和蒋明送的那一套ELIZABETH ARDEN 的化妆品就显得有点寒酸了。新婚之夜,亚南和卫东一件件仔细检视着亲友送的礼物,登记在册以备日后还礼。卫东拿起亚欣和陈健送的那根项链在灯光下左右打量,口中啧道,“人家说的不错,在美国的人就是钱越多越小气。照理说,给妹妹的结婚礼物,也该是根金项链吧 --他们就送银的。”一抬眼看见亚南脸色急转直下,才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补上,“不过,这美国的东西真的就是做的好看,在国内买不到。”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亚南沉下脸来,一字一句的讲,“你听说过世界上有种物质叫白金吗?再说,我姐姐姐夫送的东西,再好再不好,也是他们一番心意,轮不到你来评头品足。话反过来讲,你们家倒是送了我什么东西?你哪个兄弟姐妹送我金项链了?我怎么连根铜的都没见着啊。”

卫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 自己农村的家比起亚南的家庭可谓天壤之别,这次办喜事为了不在城里的亲家面前显得太寒酸,也是为了他是全乡第一个考到美国去的留学生,父母穷毕生的积蓄把全村的人都请来喝了三天喜酒,也是尽力铺张了一下。然而,他从心底里明白,城里人到底是看不起乡下人的,亚南跟着他去了老家三天就很有点不耐烦的意思,回到城里一进家门就高呼“终於回来啦” -- 其实就连他自己在城里呆久了,回家也不习惯,乡下好像除了空气好一点,其他没有什么比得上城里的。现在他已经成了周教授的三女婿,被纳入周家的社交圈子,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初次被大人带到自己不熟悉的场面的孩子,总是觉得手脚没有地方放,恐怕会闹笑话却又往往会出洋相。另一方面,他也逐渐明白亚南其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刚认识的时候,他觉得亚南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后来,他发现亚南像一个湖,表面上波浪不兴,下面却有暗流。一旦卫东讲错了话真让她生了气,她那张嘴也绝对不是吃素的。

亚南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话头已经开始指向卫东的家人,“你有什么权利嘲笑我的家人?我父母是嫁女儿,这边的酒席,新房都是他们一手操办,还给了你五千美金啊,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吧。我的姐姐们在美国也寄东西回来,他们怎么得罪你了?你的父母呢,酒席是办了,礼金他们也全压下了,一分都没有我们的份,将来那些亲戚我们不得还礼?我妈知道了说我真是好讲话,你以为这是好话吗?”

卫东开始还讪讪的赔笑,后来听见亚南的话头越来越不对,脸色也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亚南跌坐在沙发上,心里很乱,长久以来平静的心情一刹那间被卫东的那句话弄得一塌糊涂,变成一腔的酸涩 --她明白了,是因为那根白金项链 -- 亚欣和陈健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可以想象到亚欣和陈健手牵手走进首饰店,从众多的项链里挑出这一条--亚欣说不定还试戴了一下,陈健微笑的看着她满意的点点头,说“小南一定会喜欢的” 。那两个人的品味,自然是没得挑剔。

想到这个场景,亚南忽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 这条项链像亚欣对她的耀武扬威,像陈健默默的一声对不起,也像命运对她的一句嘲笑 -- 她嫁了一个连白金和银也分不清的男人,而那个知情识趣的人却亲手为她挑选结婚礼物。

“唉,我知道,你就是看我家有点不顺眼。其实,将来我们去美国发展,也不会多和他们打交道,你又何必呢?” 卫东坐到亚南身边,伸出手臂想拢她的肩膀,被亚南一把推开,“不要理我”。他自作聪明的把这种反应理解成了女人对婚姻的 cold feet, 於是善解人意的闭上来嘴由着亚南去发呆。老婆反正已经娶到家了,有些事也不用过於着急。这样一想,他心里略略安定,思绪立刻飞到大洋彼岸,开始琢磨下个月去美国有哪些事情要办 -- 体检,订机票,准备行李,买些小礼品,和老师、亲戚朋友告别,联系那边的中国学生会,想想还真不少呢。

亚南心里百感交集,真希望有个人可以倾诉一下,却又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倾诉对象。在新婚的丈夫身边,她感到的是深深的失落的孤独。这种感觉来自她自己心底的一个黑洞,埋没在那年的感情,竟然没有死,而在这个时刻跳出来惩罚她。

新婚之夜,亚南和卫东各踞沙发一角,各想各的心事,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第六章



结婚不到一个月,卫东就启程去了美国。

一切都很顺利,三个月后,亚南又一次站在了虹桥机场,不同的是,这次走的是她自己。

经过了亚君和亚欣,周家的人已经习惯了离别,所以,这次送亚南,谁也没有哭,大家只是一个劲的担心行李会不会超重。亚南的两个大号航空箱里不仅有自己的衣物,还有给亚君带的几包上好当年龙井和给亚欣带的各色胸罩内裤。另外,周老夫妇还给亚南塞进了好多肉松、榨菜、话梅、瓜子之类,一个劲的说“以后到了美国,想吃这些东西就难了”,又让亚南从里到外内衣、棉毛衫、羊毛衫、毛衣、背心结结实实穿了总有十几层。亚南在机场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自己,发现娇小的身材已经变成了一个汽油桶,不由觉得好笑。

终於托运了行李,过了边检,坐上飞机,亚南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她脱下两件大毛衣和外套扎在一起放在行李架上,坐下来歇一口气,从机舱的窗户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停机坪,这时,她才意识到再过几分钟,自己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停机坪的那边是机场大楼,那里有她的父母。虽然他们是带着微笑送走了最小的女儿,然而,此刻他们的心里是什么感触呢?自己这次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看一看,就算能回来也只是看一看而已,父母身边再也没有人了。

亚南临走之前,妈妈在她的棉毛裤里缝了一个暗袋,里面装着三千美元。亚南不要,说,“妈,你们不是已经给了卫东五千美元了吗?我怎么能再收你们的钱呢?再说,卫东是有奖学金的。”

父母一再坚持要她收下,说,“小南,你到了那边,一开始总是要靠卫东,靠多久咱们也不知道,所以,身边总该有点钱,那样,关键时候在家里不会受气。唉,你大姐二姐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给什么钱,想想真是。这些钱,用你的外汇指标换了两千,还有的是她们逢年过节寄的,我们用不着,不如让你带着防防万一。你跟你两个姐姐不一样,从小没怎么离开过家,隔了个太平洋,受了委屈,爸爸妈妈想管都管不了。不过,记住,这些钱是你的私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卫东知道,免得流到他们那头去。明白吗?也不要让你姐姐们知道,免得她们有想法。说到你两个姐姐,有机会就劝劝她们快点抓紧时间生孩子,眼看着年纪都不小了,女人生孩子晚了对身体不好。特别是你二姐,说什么生孩子破坏身材,真不懂事,你陈伯伯就那么一个儿子,人家等着抱孙子呢,我们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那副眼巴巴的样子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

此刻亚南想起这些话,不由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从前她总觉得三姐妹里,父母最不重视她,现在想来,是自己错了。大姐,二姐,还有我,是怀着梦想奔向一个新的未来,而我们给父母又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亚南的视线模糊了。

飞机起飞了,亚南恋恋的看着机窗外仅有的一点风景 -- 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飞机穿过云层,她靠在椅背上抽泣了一会,渐渐睡去,等她醒来,已经快到东京了。

在东京和洛杉矶转机,又坐了近三个小时,亚南终於来到这个位於美国中部的小城市。快降落的时候,从飞机上看,下面除了黄黄的山头竟是皑皑的白雪,不由得有点失望。当初她和父母在美国地图上找到这个城市,发现它的纬度和中国的江浙差不多,就觉得气候应该也差不多。爸爸用红笔重重的圈出那个城市,又看了看地图上的另两个红圈,说,“你们三姐妹,老大在东部,老二在加州,你在中部,将来倒可以轮流着作东玩遍美国。” 虽然后来卫东告诉她那个地方也是夏天热,冬天冷,叫她别少带衣服,她可没料到是个十一月初就会下大雪的地方。

飞机降落,走出机场通道,亚南一眼就看见卫东在向她招手。卫东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哟,怎么跟个球似的” 。“还说呢,我妈恨不得让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省得超重。你看,我这从里到外,总有十几件。”

“在飞机上都干什么了?”

“看Stuart Little。他们翻来复去的放,我就看了有七八遍。”

“累不累?”

“嗯,还可以。唉,就你一个人来的?”

“跟我来,给你一个Surprise.”

卫东把亚南带到停车场,指着一辆白色的车说,“看,我们的车。”

“你买车了?什么时候买的?” 亚南惊讶不已。

“就两个礼拜前。机会不错 -- 有个哥们儿刚找着工作,要买新车,就挺便宜的把这车卖了。89年的丰田 Corolla, 四门,自动,空调,才一千二百块钱,很合算的。那家伙开价一千八,让我给杀到一千二的。怎么样?” 卫东带着几分得意的说。

“怎么都不告诉我?”

“不是说了吗,要给你一个Surprise. 老婆大人来了,怎么能没个车接呢?快,上车吧。”

坐上车,卫东变戏法一样的从车后座拽出一束玫瑰,递到亚南手上。

亚南笑了,没想到卫东还有这份情调,“美国的花很贵吧?”

“不贵,快感恩节了,很多超市里花都降价,像这个玫瑰,这么半打才两块五毛九,在国内也得这个价。” 卫东一本正经的回答,亚南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卫东一边掏车钥匙,一边问。”

“我觉得三个月不见,你好像变得可爱一点了。”

“啊,多谢夸奖。怎么样,是不是该奖赏你老公一下?” 卫东眨眨眼,指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想得美,不给。” 亚南含羞嗔道,一边亲了一下。

卫东把车子开上路,亚南看着窗外的风景向后面飞去,本来离乡背井的凄凉心情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和卫东的美国梦已经在慢慢实现了。

第七章



“到家了。”卫东把车停在一栋乳白色公寓楼外,“就是这一间,118号。” 。

亚南打量着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地方虽然不大,倒是五脏俱全,弄得干干净净的。“卫东,你新搬的地方很不错啊。挺贵吧?”

“一个月二百九十块。比以前贵了一百块,不过呢,不用和人家分租了,也值得。老婆大人来了,怎么能不找个好一点的房子呢?”卫东嘻皮笑脸的凑上来,一边已经把亚南搂在了怀里。“不正经。”亚南点了一下卫东的额头,却也半推半就的由着他将自己抱进了卧房。

第二天,卫东带着亚南去外国学生办公室报到,顺便逛了逛校园,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寄回家。地上的雪经过阳光的照耀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碧蓝的天空中浮着几朵白云,格外明朗。

“注意到了吧,这儿的天显得特别低,这是因为地势高,看,那边的楼顶都快碰着天上的云了。” 卫东说。

亚南眯着眼睛看天空,虽然只是到美国的第二天,她已经不由自主的喜欢上了这里的蓝天白云。

突然,一幅颇为滑稽的画面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20”的童车,那个人五短身材又开始发福,偏又将小自行车骑得飞快,远看倒有点像一个裹了西装的肉球踩着两个风火轮一路滚来。

亚南正要发笑,那个肉球已经滚到面前,并且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顺便自我介绍,“卫东啊,这位就是你的夫人吧?一切都顺利吧?我姓张,是你们的邻居。”

卫东忙说,“啊,我来介绍一下。亚南,这位是张老师,就住我们隔壁。

这是我太太,周亚南,昨天下午到的。本来昨天晚上想去您家拜访一下,后来看您家没亮灯就没去。”

“没关系没关系,哎呀,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亚南啊,小方可是在这里望眼欲穿啊,这下团聚了就好,团聚了就好。怎么样,来了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学计算机还是学会计?年轻人,学什么都快,不像我们年纪一大把,学什么都累得死去活来,还总得B,真是没意思。” 那中年汉子扯着嗓子嚷嚷,一面已经开始吐苦水。亚南一时弄不明白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便只是客气的笑着。

“我还要去图书馆做作业,你们好好玩。再见啊。” 张老师又蹬上风火轮飞驰而去。

“他,也是学生?” 亚南一时回不过神来。

“嗨,他呀,大概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中国学生了。以前在国内哪个高校里当老师,混得挺不错的,不知为什么办了停薪留职到美国来念博士。”

“他念什么的?”

“教育,什么语言教育之类的吧。”

“怪不得你叫他张老师呢。不过,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呢?”

“别说,人家念书努力着呢。刚来那会儿家里没电脑,每天一早就到学校泡在图书馆里,连个中饭都舍不得回家吃,晚上不到三更半夜绝不回家。比我们这帮混饭吃的强多了。不过也怪,他那么用功,功课还老是拿B。”

“拿B怎么了?不是相当于良吗?”

“唉,这你就不懂了。在美国上研究生课,老师基本上都是给A的,谁要是拿了B就意味着是班里垫底的。张老师来了一年多,据说好几门课都拿B,GPA已经降到3.5以下了。念博士生念成这样算是比较差劲的。”

“真可怜,看来到底是年纪不饶人。那你的成绩怎么样呢?”

“你老公还用说?上次期中考试,我所有的研究生课都拿了A。看来期末考试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是我吹牛,现在我学自己的专业课已经是绰绰有余。下个学期,我准备去计算机系修一门基础课。亚南,你也可以一起学,这样等将来你考了托福,GRE就可以直接开始念计算机硕士了。”

“计算机?我能行吗?我以前可是学生物的呀。”

“别说你是学生物的,人家学中文,学地理的都在念计算机呢。现在的形势,随便你以前念什么专业,只要念个计算机 -- 不要说计算机,随便什么和计算机沾上点边的东西,一毕业马上就能找个年薪七、八万的工作。我们系老潘的老婆,大专毕业,两年前陪读来的,念了个计算机系的什么证书班,就找了个年薪六万多的工作,现在比她老公气粗多了。所以,现在大家都在拼命的学计算机,计算机系的课是全校最难注的。老婆,我已经想好了,将来我们俩应该走“曲线救国” 道路,你先自费去学计算机,我呢,可以一边学化学一边修计算机课,这样可以保住奖学金,等到学分凑得差不多再转到计算机系去拿个硕士。到那时,我们一起毕业找工作。怎么样?”

“不过,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学计算机的啊。” 亚南听着卫东自说自话的安排着自己的未来,心下有点不悦,不过,她也说不出卫东什么地方讲得不对,所以,只是淡淡的说。

“小姐,这里是美国,不是讲兴趣的地方。大家为了生存,为了绿卡,什么热门学什么。要是凭着兴趣念个冷门,将来毕业找不到工作,岂不是跟没学一样?” 卫东轻轻的“嗤” 了一声。亚南斜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去争。

第八章



第二天,卫东去上课了,亚南敲响了邻居张老师家的门。

张太太一边高声吆喝着“来啦来啦”一边打开了门,亚南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和张老师真是有夫妻相 --她几乎就是和张老师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另一个肉球,只是更白胖一点,嘴唇上也少了那两撇小胡子。

亚南介绍了自己,张太太热情的将她招呼进了门。张家是四川人,才一踏进门一股辣味就扑鼻而来,亚南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不好意思,我正在做菜呢。” 张太太说着把脱排油烟机开大一档。 “没事,我帮您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张太太一边摘菜一边把自己家楼里邻居的基本情况一骨脑儿兜给了亚南。张老师本来在四川某高校中文系教书,太太在学校图书馆工作。老张学问不错,但时运不济,加上有点名士派头,又不善於搞关系,用张太太的话讲是“智商不低,情商不高”,所以多少年来楞是连个副教授都没捞到。后来一个美国教育代表团来访,老张也被派去接待,和美国这个学校教育系的一个教授成了好朋友。那个人很迷中国菜,背地里央求老张带他去吃地道的四川小吃。这恰恰是老张的强项,於是老张带着人家穿街走巷吃香的喝辣的。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个教授临走给老张留下一套申请资料,说自己的系正在招学生,如果老张的学生有兴趣,请与他联系云云。老张回家和太太一核计,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索性自己去了罢。老张给教授写了一封长信表达浓厚的兴趣,美国教授惊喜之余,自然大力帮忙。翌年夏天,老张就办妥停薪留职,携夫人美利坚去也。

“说真的,当初也是犹豫了好久,毕竟在学校里端了那么多年铁饭碗。后来,还是为了儿子,想着国内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家小涛成绩又不是最好,将来考大学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样。他要是能在美国念书就可以轻松许多了。所以就下定决心来了。人家都说中国的孩子到了美国都能名列前茅,还真是那么会事。小涛在国内成绩不过中等,到了这里语言适应以后,在班上成绩一直是数一数二的。”

亚南听了,暗暗感叹这一对爹妈用心良苦更胜自己父母一筹,竟然可以为了儿子的未来来美国念书 -- 太太还暂时没书可念。

“不管怎么样,坚持到儿子上了大学再说。我们吗,将来等老张博士毕业,要能找到工作最好,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再念一个博士。反正在美国,博士可以一个接一个念,还都给奖学金。我们哪,毕竟年纪大了,要跟你们年轻人竞争,很吃力的,只好混混日子罢了。”

住亚南家楼上的是化学系的博士生何子峰和他的太太冯凌。“这小俩口长得都跟小娃娃似的,那个招人喜欢。就是不太会过日子,俩人都不会做饭,只会一个白菜烧鸡,吃腻了就出去吃。你说,出去吃饭多花钱。俩人又喜欢玩,放了假什么拉斯维加斯,什么旧金山,什么纽约的哪儿都敢去,小何一个人的奖学金我看就没存下多少,上次买个车还跟我家老张借了500块呢。”

“那,小冯没上学?”

“正在考英语呢。准备考过了就去念计算机。”

“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念计算机呢?”

“这还不明白,学计算机好找工作啊,他们念计算机的两年一个硕士毕业,出去到高科技公司年薪都是六七万打底。你要是念书,一定要念计算机。”

这番话,亚南已经听卫东唠叨过一遍,此刻她实在无心再听一遍,便转开话头,“那么,你们家楼上住的是哪家呢?”

她这一问,一下子把张太太的兴致勾了起来。她神秘兮兮的把声音放底,指指楼上说“那一对啊,不正宗的。”

“什么叫不正宗的?”

“就是说,他们住在一块,可是呢,不是夫妻。”

“未婚同居啊?”

“未婚同居倒也不希奇,要命的是一个在国内有老公,一个在国内有老婆,是露水夫妻。”

亚南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那他们的老公老婆都不知道?”

“废话,知道了还了得?”

“那,他们怎么不来呢?”

“那女的老公在国内好像混得不错,不肯来。那男的老婆呢,不知怎么搞的运气特别不好,签证怎么也签不出来,听说都签了七八次了。俩人都是电子工程系的学生,先是那个女的住在这儿-- 她老公还来过一次呢 --后来,不知哪一天,那个男的就搬进来了。这种事情,在国外其实也不少。两个人在异国他乡都挺孤单的,做个伴,等哪一方的配偶来了就散伙,别人也绝对不会多嘴,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亚南在张家整整听了一个下午的家长里短,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卫东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你上哪儿去了?”

“在张老师家和他太太说话呢。”

“哎呀,那个标准八婆,一天到晚最喜欢飞短流长,亏她在国内还是在高校工作的。” 卫东不以为然的说。

“别这么说,人家知道的还真不少。她告诉我呀,楼上那边那家呀,是露水夫妻。唉,你做饭了吗?”

“不正等着你做吗?老婆都来了,还有自己做饭的理吗?” 卫东笑嘻嘻的说,一边舒舒服服的把脚搁在沙发扶手上。



第九章



“什么?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弄到美国来的吗?” 亚南瞪大了眼,声音里已经带着点气。

“哈哈,别生气啦,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就当真了。” 卫东笑着站起来,“老婆大人刚来,怎么能就让你下厨做饭呢。走,我们出去吃。”

“唉,刚才张老师太太说出去吃很贵的。”

“其实还可以,省得麻烦嘛,走吧。”

卫东带着亚南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日本餐馆,里面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致,连厕所里都摆着玫瑰花,还装了一个小小的喷泉。亚南吃着粉红色的子姜泡菜说,“这儿的环境真好,连厕所都那么漂亮。很贵吧?”

“日本餐馆都很讲究环境,其实价钱并不贵多少。我们导师上次请她手下所有的学生吃饭,就是来的这儿。”

“你们导师还请吃饭?对你们挺不错嘛。”

“这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 指着我们给她干活呢。别看我们导师是个女的,长得还挺漂亮,榨起学生来比谁都厉害。她刚来不久,手下没有专门的 research assistant, 就让我们这些做 teaching assistant 的学生每个学期至少修她一门的研究课程,其实就是帮她个人干活。除此之外,还让我们每个人每年至少参加她的一个研究项目。就冲这些,还不该请我们吃顿饭?对了,今天我去了一趟计算机系,他们说下学期的计算机基础课还有空缺,我就帮你注上了。咱们楼上小何的老婆这个学期刚修了这门课,隔天我带你去问问下学期能不能借她的课本和考古题。”

“不是说先让我集中精力考英语的吗?” 亚南有点不乐意。

“英语是要考,这课也可以一边修起来啊。我问过了,你本科不是学计算机的,将来申请读研究生的话,总得补四到五门计算机本科的基础课。你现在修了,等 TOEFL 和 GRE 考完了,马上就能开始念,不是很好吗?”

“那你也不跟我说一声,自说自话。” 亚南嘀咕着。

“唉,这说明你老公能干啊。看,什么都帮你安排好了,用不着你操一点心,多好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了好了,老婆,就赏我个脸,去修这门课吧,啊?” 卫东凑上脸来扮出一副可怜相,亚南不由被他逗笑了。

笑完了,她又担心的问,“那门课到底是学什么的?难不难?”

“嗯,小何的老婆说就是 C++ 入门,不是太难。人家在国内是学文科的,都说不难,你这重点大学理科毕业的应该更没有问题。放心吧。”

亚南终於点点头,这件事就这么算是定下来了。

两个人吃完饭回到家里,亚南到厨房里烧水泡茶。她听见外面电话铃响起来,卫东接了电话,高声的和对方聊着。她以为是卫东的同学,没想到一会儿,卫东就叫她去听。

她拿起电话“喂” 了一声,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是小南吧?我是陈健。”

“啊 … 是二姐夫啊。你好。” 亚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二姐说你昨天打电话过来,可惜我当时没在家。怎么样,时差倒过来了吧?”陈健的声音和当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明朗而带着几分笑意,一时间让亚南有点意乱神迷。

“我很好啊,还有点时差没倒过来,晚上精神特别好。明天我准备喝咖啡,喝了咖啡白天就会精神好了。”



亚南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所云,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听见陈健在那头也笑了。这一笑,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陈哥哥和小南妹妹,又可以高高兴兴的谈天了。说来也怪,出国前,好长一段时间心里对陈健哥哥放不下,现在真的到了美国,又听见他的声音,反而心里释然了。

陈健问,“我刚才还跟卫东说呢,今年寒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过来玩玩?好多年没见面了。”

“嗯,今年恐怕不行了,我刚刚来,很多地方还没有适应,又要考英语。我想,或者还是等明年夏天吧。”亚南想了一下说。这时,她听见二姐的声音插了进来,“小南吗?我是二姐啊。那么着急干什么呢?来了美国,应该先好好玩一下再说嘛。今年到我们这里来过圣诞,等回去再慢慢考英语好了。” 二姐显然是刚刚回家,听见陈健在打电话就迫不及待的插了进来。

亚南很清楚二姐心里是怎么想的,索性让她放心,“没关系,以后玩的机会多的是。这个寒假,卫东还打算教我开车呢。” 一边说,一边心里好笑,就算我来了美国,还隔着上千英里呢,把老公看得这么严,打个电话都要干涉,有必要吗。

第十章



姐妹俩聊了一回儿。亚南挂上电话以后,卫东放下手里的书,有点惋惜的说,“二姐和姐夫不是叫我们寒假去加州玩吗?好好的,你怎么说不去了呢?学开车,什么时候不能学呀。”

“我刚来,生活都还没有适应呢。再说,我真的要好好准备考英语呢。”

“去加州玩一下不过一两个星期而已,又不会妨碍什么。再说了,你们姐妹俩也好久没见面了。”

“我不愿意嘛,你要去你去好了,不就是加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次寒假不去以后就不能去了不成。”亚南心里不快,拿过一张报纸来随便翻着,心想你是劝我去玩还是你自己想去玩呀。

“唉,你怎么就急了呢你?那是你的姐姐、姐夫,我一个人跑去干什么呀。” 卫东挪到亚南身边,想揽亚南的肩膀,被她躲开了,“那你还烦。”

“亚南,看你这小孩子气。你以为我是稀罕去加州玩啊?其实,我是觉得咱们呢,应该和你的二姐、姐夫把关系保持得好一点。别忘了,你姐夫可是已经在硅谷的大公司做到主管级了,将来我们也想走这条路,到时候人家说不定能帮上忙。听人说,在美国找工作,关系其实也是很重要的,通过认识的人介绍,比自己找上门去要容易多了去了。就卖车给我的那哥们,当时他找工作的时候,特别想进他现在进的这家公司。在网上一见到人家的招聘广告就寄简历,一直没有答复。后来,他通过一个在里头工作的同学介绍,一个星期后就要他去面试,一个月之类就搞定了,起薪8万呢。退一步讲,就算咱们不指望人家帮忙,你二姐夫几年之内赤手空拳混到现在这样,算是有本事的,咱们有什么事请他参谋参谋总可以吧。”

“呵,那昨天又是谁跟我说了,念完计算机出来,各大公司都争着抢着要?原来,一样也要自己去找门路啊?”

“唉,你看你,又误解了不是。我不是说咱们一定要靠人家什么,多个朋友总多条路吗。将来说不定哪天人家一抬手真能帮上咱们大忙也说不定。”

“难怪你和我二姐夫聊得那么起劲。” 亚南白了卫东一眼,“结婚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市侩呢。” “什么话?这不叫市侩,叫做人际关系。社会上人与人其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这在中国在美国都是一样的。大家通过建立关系来认识更多的、自己需要和可能需要的人,利用别人来最好的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在利用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利用。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呢?”

“照你这种说法,我们也是在相互利用啦。我呢,算是利用你带我出国,那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利用的?我可不希望你亏了本。” 亚南冷笑道。

卫东一时语塞,亚南这个问题直接戳到了他的软肋上。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马上浮现了葛冬梅的影子。葛冬梅和他是一个县的老乡,那年方卫东带着全乡中考“状元”的红花到县城的高中念书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女生就是葛冬梅了。当时他背着大包小裹到外地新生报到处签到,接待他的是一个穿的确良白衬衫、红格子裙,头发在后脑上挽成一个髻,一笑两个酒涡的女生。那个女孩子看了看名单,冲他笑着说,“哟,咱们还在一个班呢。我叫葛冬梅。”卫东只是一个劲的傻笑,他头一次觉得一个女孩子“真好看”,说不出究竟好看在什么地方,但是,在那个大暑天里一下子让他满眼清凉。后来,葛冬梅当班长,他当副班长,两个人经常一起弄班级活动计划,写报告什么的,就自然比较接近。逐渐,两个人除了一起工作,有时也在一起做作业、温习功课。在那个年代,中学生早恋被视为洪水猛兽,哪怕只有一点点迹象,明察秋毫的老师也会立刻将它扼杀在摇篮里。班主任老师私下里找他们两个人谈了话,无非是以学习为重,给全班同学做个好榜样云云。两个人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只是从此不再那么接近,以“避嫌”。然而,年轻的心是多情而敏感的,这样一来,两个人反而更加默契。高考时,卫东和冬梅一起考取了这所南方的重点大学。

然而,进了大学之后,卫东一下子发现原来在小县城高中里那么出挑的冬梅跟学校里那些城市姑娘一比,不但光彩全无,反而显得土气和笨拙:她的个头高挑,但线条太硬,走起路来像行军,缺乏袅袅亭亭的仪态;眼睛算大,还是双眼皮,但顾盼无神,不会像城里姑娘那样会用眼神说话;她的衣服就算料子不错,式样总是显得落伍,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她的普通话咬音不准,“四” 和“是” 怎么也分不清;除了专业,她基本不看别的书,所以对什么汪国真、席慕蓉都一无所知。卫东自己也搞不懂,冬梅身上这些缺点其实一直都存在,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有看见。卫东心里明白,他觉得冬梅“土”,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自己比冬梅敏感,偷偷的跟城里人学,一两年下来,他自己身上的“土气” 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而冬梅还是和刚进城的时候差不多。於是,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冬梅,不再和她一起上自习,冬梅只以为卫东课多,实验忙,没有放在心上。

大学毕业,卫东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冬梅留校当了老师。不知她是觉得学业已经完成还是意识到自己年纪不小了,有意把和卫东的关系从友谊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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