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凡人小事

我碰到小李的时候,她刚从护校毕业,工作还不到一年。

小李是个严肃的姑娘,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架着付四四方方的眼镜儿,做事也是一板一眼的,完全不像别的年轻护士那样涂脂摸粉,描眉画目的轻佻样子,倒透出几分死心眼儿的劲头。

一次我跟她一起值夜班,我坐护士站书桌这头儿,面前装模作样地摊着一本《医学英语》,她坐我对面,就问我看的什么书,我答是外语。

谁知她就感叹上了:

“你们大夫就是好,又学外语,又学业务的。。。哪儿像我们,没文化,没前途。。。”

“你怎么这么说呢?你们不也得考护师,主管护士啥的吗?将来还能做护理部主任呢。”

她听了不屑地撇撇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又有一次我们俩碰班儿,我在医生值班室看书,她进来问我借书看,我就从更衣柜里随便抽出本《花间词》递给她,心想,这本既不是武侠又非言情的,小丫头肯定看着没劲,一准明天早上就还我。

谁知这本书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我快出病区转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她才还给我,还郑重其事地给书包了个书皮儿。

没过多久,我就在别的病区听说小李向院长交了辞职书,说是要回家接着念书,要考大学,要上中文系。

同事里头说啥的都有,有说小姑娘不懂事,胡闹,有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刚听说心里不觉一动:不会是那本《花间词》惹出来的事吧?



李XX是我们病区的护士长,多少年的院级区级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个人,优秀护士长了。

有一次她们护士病的病,歇产假的歇产假,上班人少排不开班儿,护士长也就亲自值上夜班了(按规定护士长主持日常工作,是不值夜班的)。

正好赶上我跟她碰班儿,总算见识了一回劳模怎么个先进法儿。

一交完班,就见她忙里忙完,不停手地擦这个,洗那个,先把护士站所有抽屉都拉出来收拾一遍,所有柜子桌子都擦了规制了,再把地拖了两遍,然后又进治疗室,把冰箱里里外外都擦了,里头的药都码整齐了,又去收拾外头的药品柜,换消毒水,擦地。。。

她那儿七赤卡嚓紧忙乎,我这儿心不定,病历都写不下去,忍不住就抱怨:

“哎,我说护士长,您不能消停会儿吗?我这儿心里直摆忙。”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她在治疗室里答应得挺好的,就是不停手。

我只能抱着病历上医生办公室写去,等我写完病历,她也忙乎完了,我就问她,她们家是不是特干净,特整齐啊?

她笑说:

“哪儿有的事儿啊,我们家乱着呢,一到星期六就把我们家那口子跟孩子都轰他奶奶家去,我就开始干活儿,该洗的洗,该擦的擦,不把屋子规制好了,这心里就没着没落儿的。”

我就说那你不累啊?

“怎么不累?可弄完了看着心里就痛快啊,要不然都呆不下去。。”

呵呵,打这儿往后我可知道了,啥先进,啥劳模,也不净是思想怎么进步了,有的可能跟我们这位护士长似的,天性使然。



应大夫应该算是我师傅,刚分来的时候就是他带的我。

应大夫上海人,四十多岁,个儿不高,戴一眼镜,微微驼着个背,说一口上海腔的北京话,业务也不怎么灵,哪儿哪儿都不出彩的那么一个普通人,倒是科里同事们之间有矛盾了,意见不统一了,他那绝对是和稀泥的不二人选。

另外就是特别特别地顾家,外头排骨多少钱一斤,黄花鱼怎么才叫新鲜那是一个门儿清,白大褂兜儿里揣着一小本儿,记的全是病人家属的电话,一上夜班就没完没了地给各路神仙打电话,无非是联系女儿上中学,为家里盖小厨房准备水泥沙浆之类的事。

一日,上夜班。办公室里就我跟他俩人儿。

突然间他从病历里抬起头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儿,璀然一笑:

“。。。我老婆当年人家给她介绍泰国华侨,她还不要,非要跟我。。。嘿,真他妈的。。。”



老A和老B都是我们的病人。

老A是个退了休的锅炉工,六十多快七十了,头发胡子倒是全白了,可精神头儿还不错。

老B则是我们医院的退休药剂师,五十几岁的老姑娘,瘦小干瘪得呀----那张藏在棉被后头的小脸儿小的就跟从来没长开过就放蔫儿了的国光萍果似的,一双羞羞怯怯的眼睛则紧紧张张地躲在了白边儿眼镜的后头,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叫。

这二位都得了心梗,都住进了我们CCU病房,CCU里因为监护的需要是不分男女病房的,所以老A跟老B成了邻居兼病友。

我们老见老A一脸虔诚地替老B端茶送水的,就说他:

“您老也是病人,有事儿打灯叫护士就行了,别自个儿刚好点儿就去照顾别人,累着了不好。”

“哎,哎。”老头儿答应得挺好,可还是照旧照顾隔壁病床上的老太太。

后来俩人儿就出院了,后来就听说俩人儿领结婚证了?!

再后来呢,就眼瞅着老俩口相互搀扶着上医院看病取药了,老A还是一脸虔诚地替老B拿着包,老B呢,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话也多了,脸也开了。

每次看病老A都让老B先看,自己站她身后听着,等俩人儿都看完了则把老伴儿安顿在外头候诊室的椅子上,自己下楼交钱取药,然后再上楼接老太太一块儿回家。

其实女人一辈子要的不就是个真心宠她疼她的人么?老B等了五十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人,我敢说,她比好多女人要幸运。



小种是我们内科门诊的护士。

高高的个儿头,一头稀稀疏疏的长头发被她乱七八糟地别在了脑袋上,面皮黝黑,瞪着俩大眼珠子,还呲着俩大门牙。

小种长得不好看,可干活儿麻利,一边儿对病人大爷大妈地叫着,一边脚不沾地地替人家跑东跑西,帮人家取片子,挂号,找诊室看病,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就没见她有闲下来的工夫。

出墙报,搞保健宣教,发奖金,出排班表,一直到张罗门诊的人过节出去撮饭,样样少不了她。

就冲她那个热心麻利劲儿,我一直以为她八成是门诊的党小组长啥的呢。

有一天,不知聊天儿聊起了啥,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那会儿我得腹腔结核,盆腔结核特严重,快要死了,是主救了我,让我活下来,我要感谢主。”

原来小种,大名叫种文明的,是个基督徒。



老魏是我们消化科病房里的护工,安徽人。

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吧,中等个儿,留分头,脸色蜡黄,尖嘴猴腮,不怎么说话,见人就是微笑点点头,有时候我们早上交班他就站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听,全病房的大夫护士虽然天天见他,可都把他当空气。

只除了胡师兄。

胡师兄比我们年资高,往医生办公室里一坐,一颗烟一点,仰头朝天,眯着眼睛对我们叽叽喳喳的扯闲篇儿从来不闻不问,一股子超然物外的清高劲儿,白大褂前面扣子永远不系,走路一阵风,两个衣角飞起来,就这么在病房走廊里飘来飘去的。

每次他飘过老魏的时候,总要打声招呼:

“哎,老魏,你现在挣得可比我多多了-----乡下都盖好几间房了吧?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呢?”

“老魏,瞧你那脸色黄的,别净吃开水泡白菜了,也买点儿肉吃,小心得肝炎啊?”

老魏微笑着点点头,不说话,脸色照样蜡黄下去,面孔照样尖嘴猴腮下去。

有个酗酒肝硬变大出血的病人,才三十七岁,都好几进宫了,这回又来了,好的时候挺高挺帅一小伙子,一大出血就完蛋,肝昏迷,神志不清,乱抓乱打,嘴里说胡话,没人不烦他的,老魏是他的护工,一有啥不对的,我们就怪老魏,弄得老魏也挺为难,可还是微笑点头。

这天正吃着中午饭,那边儿护士来叫说是又出血了,赶紧跑过去一帮子人插三腔管的插三腔管,接监护仪的接监护仪,量血压,挂盐水,看瞳孔,配血取血,那边儿心脏除颤的都预备上了,护士长叫赶紧给家属打电话,一会儿说打不通,一会儿又说家属来不了----后来才知该病人只有个离了婚的前妻和一个六岁的女儿。

七赤卡嚓一通忙乎还是没留住小命。

一窝子人除了住院医趴桌子上奋笔狂书之外,都垂头丧气地坐护士站倒气儿。

病房门大敞着,屋里臭气熏天,病人们都捂着鼻子窜到了走廊里,只有老魏一个人,走进病房,站在了刚死那人的床尾,久久地注视着那张脸。

第二天,我们正在办公室里聊天儿写病历,就见胡师兄又飘进来了。

倒在了椅子上,他抽出一支烟,一歪头,点上,吐出口烟,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老魏这人不错。。。”

过了会儿,又盯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补了句:

“。。。人不错呀。。。”

举座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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