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荠
梁庄村子小,人口少,和我年龄不争上下的年轻姑娘没几个。村里人管十几、二十来岁的未嫁姑娘叫小姊妹。队长喊上工的时候,常常是“劳动力上东湖拉耩子,妇女上沟沿耪蜀黍,小姊妹上西湖掰棉杈,”或是“妇女跟小姊妹上路北翻红芋秧。” 小姊妹是要和妇女分开另提的。小姊妹里头,毛荠跟我最要好。
毛荠比我大两岁,十九了,家里就她跟她娘两个人。听人说毛荠娘从小就没了父母,跟着亲戚跑日本反来到梁庄,被亲戚送给梁庄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她那对象因受了新式教育,不接受这桩封建包办婚姻,一跺脚,走了。在外头参加了革命,解放后在城里当了干部,成家立业,很少回乡了。毛荠娘无处可去,就在梁庄留了下来,收养了一个闺女,过起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梁庄人心善,有什么苦活重活的,大伙儿搭把手就帮她娘儿俩做了,所以这寡母孤女的日子倒过得不难。论吃穿,在村里还算中上等。
我到梁庄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很多乡亲们端着饭碗来看“城里来的下放学生”,男女老少挤满了我那两间新盖的草屋。毛荠也来了。但她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矜持地远远站着,笑眯眯地看我和别人拉呱。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走上前来,说:“你叫妮子,是不?俺叫毛荠,俺娘叫俺给你这个!”说着变戏法似的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我面前,手里是一个毛巾包。我接过来,还是热乎的。打开一看,是刚烙的白面烙馍卷鸡蛋!这可不是乡下一般人家平常日子的吃食啊。淮北这地方农村穷,农民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吃杂粮,主要是红芋。“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有限的那点细粮,就是小麦磨的八五面,要等瞧人、待客、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1]
我感动地对毛荠说,“这我哪能要……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也有。”
“你有什么有,这是俺跟俺娘放工后专门给你做的,将才人多,没法给
你。” 毛荠把包烙馍的毛巾抽出来,卷巴卷巴握在手里,又说:“你趁热快吃吧,俺家走了,娘该等急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害怕不?你要是害怕,吱一声啊,俺抱床被子来给你作伴。”
那以后,毛荠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傍晚吃罢饭,她时常带着一点儿针线活来串门,隔三差五地还端来一碗自家腌的雪里蕻或自家晒的酱豆子。我喜欢听她讲乡间趣事,她喜欢听我讲城里新闻。有时我们俩什么也不说,只守一盏煤油灯对坐着, 我看书,她纳鞋底,岁月一瞬间凝固了似的。
毛荠喜欢我的书,虽然她并不识字。她会兴趣盎然地拿起桌上那几本公社发下来的知青学习丛书,翻来倒去地看,问我这儿讲的什么,那儿讲的什么。又拿过我枕边的那本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惊奇地问我为什么有的书是从前往后看,有的,像这本,又是从后往前看。又为什么这本书每一页都是上边的字大,下边的字小,而那几本书的字却是上下一般大。她的问题我时常也回答不出,就说:“毛荠,你小时候怎么不上学呢?你要是上学,我向毛主席保证,你一定是一个最好的学生。”我马上就后悔问了她这样的问题,因为毛荠顿时黯然失色,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毛荠恨声说道:“你问俺娘!都是她,从小不让俺上学,说女孩子上学没有用。”
毛荠娘那天凑巧也在,听了女儿的埋怨,什么也不说,只顾低头呼哧呼哧地纳鞋底。俄尔,抬起头来,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有点儿理亏似地对毛荠说,“我没让你上学,你怨我,可你看看,咱庄上跟你般上般下的小姊妹,哪个上学了?再者说,妮子在城里上到高中毕业,到末了不还是下到咱庄跟咱一样当农民?你说上学有什么用?”毛荠虽然不服气,一时也无话可说了。
上学识字当然是有用的, 毛荠本能地相信这一点,并且很快就真正地为自己的不识字而烦恼了。
毛荠是三里五村姑娘群里的人尖子。她生的白净秀气,成天在地里干活也没把她晒黑。她不像我似的在脑后用橡皮筋胡乱扎两把毛毛糙糙的刷子,而是像城里姑娘一样留着整齐利索的短发,有点儿像电影《春苗》里的那个年轻的女赤脚医生。时不时地把头发向后一甩,那潇洒劲儿呀。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让人看了就觉得甜。不光是人长的出众,毛荠还心灵手巧。同是做衣裳,毛荠做的衣裳穿起来就是合身、有样;同是纳鞋底,别的小姊妹纳的是平针,毛荠纳的是疙瘩针,四针扭成一个花疙瘩,鞋子做出来往那一摆,威风凛凛一派王者之气。你说,能修得这样一双鞋穿的小伙子能是凡人吗?
这个小伙子的确不凡。他名叫李超,是大店公社李庄人。毛荠娘儿俩在众多的提亲人快把门槛踏破的时候选中了他,一是看中李家户头殷实,有几兄弟,李超愿意当倒插门女婿;二是小伙子本人高中毕业,有头脑,好钻研,为人又大方厚道;三是他已经报名参军并通过了体检,不日就要去部队经风雨、见世面,前途不可限量。
毛荠对这个未来的夫婿一百二十分的满意。送走了李超,她的心好像也跟着去了。成天念念叨叨地跟我谈部队的事儿,把我肚里那点有限的关于解放军的知识都掏空了。疙瘩底的布鞋也赶做了好几双,横纹布的,灯芯绒的,剪刀口的,松紧口的,都用一块雪白的纱布包了,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我回城住了几天。刚回村的那天傍晚,毛荠就端着一瓢炒花生来串门了。我看她满脸按捺不住的喜色和急迫,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偏要气她,就故意一边剥花生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李超这人真是的,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说来个信,恐怕早把你忘了吧?”“看你说的,”毛荠马上护得跟蝎子似的不让我说下去。旋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这不是,信到了三天了,路上不还得走好几天吗?你不在,俺也没法看。真能急死个人。”
“不能找会计给你念念吗?”我明知故问。
“那哪能,”毛荠撇撇嘴,“哪能让旁人看他的信?”
“拿来吧,”我不再打趣她,从她手里夺过信来,念。
信里并没有让人脸红耳热的词句,只是报告离家后,新兵连里认识了哪几个老乡,火车经过了哪些地方,最后到了河北的军营。说他很想家,两个家都想。叫毛荠保重身体,抽空多去他家走走,以后会想办法接她到部队探亲等等。那时候,情书恐怕也只能写成这样了,特别是明知这信非得请别人念给未婚妻听,就是有甜言蜜语的也不能写了。我和毛荠大概同时想到了这一层,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我是替毛荠叹息,毛荠是替自己难过。她又一次羡慕地对我说,“你识字,多好。俺算是白活了。都怨俺娘,从小没让俺上学。”我俩一时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毛荠说,“你还得帮俺个忙,给李超写封回信。”
我立刻慷慨仗义地拿出纸、笔,说:“你说吧,我替你写”
可是毛荠不肯说,只是一味地催我:“你写就是了,咋写都行。”
我自然也不肯,坚持道,“李超是你的对象,你不说,我咋写?你要再不说,我可要睡觉了呵。”就把笔放下,大大地打一个哈欠。
“别……别,好好,俺说,你写。”毛荠有点儿急了。
“你就写,李超,你在部队要好好干,要早日入党,提干,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有我呢。”毛荠双手托腮,眼睛盯着信纸,慢慢地说。
“开头要不要写‘亲爱的李超’啊?”我握着笔问道。
“哎哟,你那说的什么呀,多难为情。”毛荠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这是写信的格式,我给家里写信开头都是这样写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理直气壮地说服她。
“真的吗?那你就写上吧,‘亲爱的李超’”,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看我刷刷地在信纸上笔走龙蛇,毛荠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再跟他说,你家的老母猪前天生了十只小猪,可欢实了。俺过去帮忙了,你爹你娘很高兴,说咱自家喂五只,赶明儿上集卖五只,等你家来探亲的时候,猪该长成了,到时候要宰头肥猪请客哩。哦,还有,俺给你用勾针勾了几副领子,麻斩就给你寄去……”
我把毛荠的话都写下了,看看还空着小半页纸,想了想,便自说自话地加上了一首打油诗:
李超俺的亲爱人,
入党提干要上心。
你在部队好好干,
俺在家乡候佳音。
---你的未婚妻 毛荠
写完念给毛荠听,毛荠又羞又笑,点着我说,“你咋恁能写,像个卖瓦盆的,还一套一套的。”
我把信纸推到她面前说,“签字吧!”
“签字?”她看着我,迷惑不解地问。
“对呀,这是你的信,得你签了字才算数呀。”
“你别拿我穷开心了,我不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毛荠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片阴云。
“就写这俩字,毛——荠,不难。”我赶紧安慰她。
于是,毛荠按照我写的字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信的末尾写下了她的名字。那字,写得真是有模有样。那字简直不是字呀,那分明是毛荠的一片心啊。接着我俩又忙着生火,烧锅,打糨子,糊信封,折腾到小半夜,终于把这封信弄妥贴了。第二天,毛荠起大早,走七里地上公社,赶着邮政所一开门,就把信寄出了。
从那以后,我一直责无旁贷地充当着毛荠和李超关山飞鸿的代笔人,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梁庄。
后来听说李超在部队确实干得很出色,入了党,提了排长,但最后还是复员回乡了,毛荠没能像她梦想的那样当随军家属。一对有情人结了婚,生了仨孩子。凭着俩人的聪明能干,办起了家庭养猪场,还买了手扶拖拉机,农家日子倒也过的其乐陶陶。
去年十月我回国探亲,又从大姐那儿听到了毛荠的最新消息。她的三个孩子,除了小女儿还在上高中,老大、老二两个男孩子已分别在前年和去年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一个去了云南,一个去了东北。乡亲们有的说,看毛荠两口子成天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家里那么缺劳力,俩儿子却走得天南地北的。毛荠听了,不为所动,她说:“只要孩子有本事飞,能飞多远让他们飞多远。咱做父母的砸锅卖铁也供着。”
2005年3月19日 于枕浪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