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历来打仗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云天此役艰苦,旱灾和雪灾导致各地欠收,战事又急,他的大军只得仓促上路,带的粮食仅够撑到珲州府。 他原本算好,在此地休整时,边等云杉和户部调集的大批粮草抵达,边收集敌方情报,制订相应战术。但户部的赵亮在押送这批物资行至雁霞门时出了意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数以千计的灾民,将粮草哄抢一空。 赵亮等人拼死护粮,饥民却越涌越多。官兵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于理,掠夺军粮是死罪,可当场诛杀。但于情,对方均是老弱病残,又同为大夏子民,杀之不忍。两难之下,粮食被抢得一干二净。 哀鸿遍野,满目狼籍,赵亮交不了差,一横心,抹了脖子。他的部下也急红了眼,既不能回京城,又不能两手空空来珲州府,呆立在雁霞门无路可走。而云天左等右等都没见着人影,便派了槟榔去接应,才得知事态突变。 我在庭院里擦拭着大师兄的短剑,云天被人扶出来透气,众将簇拥着他,一筹莫展。没有吃的,别说打仗了,活都活不了几日。珲州府也受了灾,有钱也买不着米,俨然死城。 听闻云杉特意多备了些粮食,作为赈灾之用发放给珲州府百姓,却落了空。鸭梨一拳捶在石桌上:“赵亮这小子妇人之仁!千刀万剐也不够!” 云天愁眉深锁:“我们打仗所为何事?是保一方平安。西北的百姓是百姓,雁霞门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以杀止杀的事断然做不来,赵亮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被逼上了绝路。橙子摊开地形图,叹息道:“根据殿下的指令,赵亮一行走的是一条奇诡之路,本应……” 云天轻喟道:“是敌方掌握了情报,煽动饥民作乱,不费一兵一卒,便断了我军粮草,这一计高明。” 司马常德疾步而来:“殿下,陈启阳大军已到!”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2)云天的伤势未好,橙子、山竹、鸭梨和哈密瓜便随同司马常德代他去迎接,一时间,庭院又静了下来。我提着剑问:“没吃的,怎么办?” “陈启阳那边的粮草还能撑,但也不是长久之策,惟有速战速决。”云天敛眉答道,“战争耗资太大,早点打完,省钱省力。” “对,钱花在打架上,太不值了。”钱可以换来很多可爱的物事,用于战资太吃力不讨好了,敌人为何想不开呢?多得到一些土地又能怎样?睡觉时仍只能占据一张玛瑙床。 槟榔一双凤眼柔和安静:“殿下,属下已收到了绿袖姑娘的飞鸽传书,她将筹备粮草亲力送来。” “不行!”云天截口道,“她身子弱,另派他人吧。” 他嗤笑我太沉,却心疼绿袖纤纤弱质,嗬,那美娇娘是他的心尖尖,醉里醒着都让他牵肠挂肚。我正要出言讽刺,槟榔已惊呼了:“好剑!” 他矜持得很,惯常是眼高于顶的架势,我的剑却让他在一瞥之下便艳羡了。嗯,大师兄使的剑,差不到哪儿去,我有数:“你个书生倒识货。” 他走上前仔细观看,脸色都变了:“是纯钧?” “什么?”云天也动容了。 槟榔惊疑不定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剑,难能可贵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可否借给在下一观?” 我大大方方地递给他:“看吧。”指端触及剑身,心头一黯,大师兄赠剑那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我们却已人隔千里。 槟榔执剑一挥,一道彤红色的光芒在阳光下闪耀着,像陈旧的血光,而剑刃如壁立千丈的断崖般巍峨,古意幽冷。云天也侧身细看,惊问:“真是纯钧?” 瞧这二人的模样,大师兄的剑是个好宝物了,我不大关心武学,问:“那是什么?” 槟榔急了:“纯钧啊!” 云天叹:“它是越王勾践所藏的上古宝剑,相传有人花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以及两座大城与他交换,被他谢绝。世人只道这是一则传说,竟真有此物?”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3)“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槟榔朗声吟哦,四字短语是现成的,省去了他分段之苦,说得挺利索。 日头雪亮,他还剑入鞘,庄重地还给我:“拿翡翠碗盛白粥,豪气!” 他是想说明珠暗投,或是我有眼无珠吧?若晓得我还拿它削过仙人掌的皮,他该作何感想?我顿觉这把剑重如千斤,它是无价之宝,大师兄却慷慨地送给了我。时至今日,方知他对我的情意有多重,尽管他不曾宣之于口。 睹物思人,我心中百味杂陈,相思之痛直教我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到他身边。但云豹尚未到手,我还须忍耐,纯钧已让人惊叹,大师兄念着的云豹更珍稀吧? 云天打断了我的回想:“夜明珠,你会舞剑吗?” “会。”我心道,昨夜我和刺客交手时,你不已见过吗? 他笑:“总算有一件会做的事了。” 我的脸垮下来,恨声道:“你……” 这下他可小瞧我了,舞剑嘛,我还行,这也是拜大师兄所赐。硬拼剑术的话,我练残了也不配和他交手,师傅说过,他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捞不着跟他并肩行动、一同杀敌的机会,那就玩点花架子吧,只求他偶尔看到时,会称赞一句我身手爽利——哪怕是看着而已。 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师兄真的称赞过。我耳根软,最爱听表扬,他一夸我就多加了把劲,挖空心思耍尽花招,舞得花团锦簇,热闹纷呈。简单地说,杀人需要技巧,非得苦练十数年不可,但姿势好看就好办多了。就像做菜,红辣椒和绿辣椒切成丝摆盘,比弄熟后的成品美,再摆到阳光下,就更美观了。 吃不吃不重要,看上去很美就行,同理可得,功夫好不好都没所谓啦,关键在造型。老七和老十一不约而同地笑我太投机,但人各有志,就让我们各有所得吧。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4)碧空如洗,一望无际,我舞剑给云天看。可能是错觉吧,收势的刹那,我竟看到他眼中有泪光一闪,我走近了些,却一无所见。他闲闲地往树干一靠,鼓掌赞许:“小奸妃,你越发让我喜出望外了。” 槟榔不知几时已离开了,皇子殿下难得夸我一次,却没人见证。又不是情话,犯得着避人耳目吗?可叹损我时却当着大家的面,真郁闷。 我拉长了脸:“在你眼里,舞剑是我惟一所长吗?我又不是你老婆,你犯不着自谦,到处说‘拙荆厨艺粗鄙,招待不周’这类鬼话。” 联想到昨晚他责备我添乱,我越说越生气:“我又不是你老婆,凭什么被你挖苦?你要以我为傲,就像我人前人后都夸你长得帅。” 阳光如金,树下的人微微笑着,声调向上扬,轻快地问:“口口声声老婆老婆的,小奸妃,你是在向我提亲吗?” “你……”我被他噎住,“我好几顿没吃上饭了,都快饿死了,你还有闲情说笑?” 他学我的腔调:“还不许我缓和缓和气氛么?” 我颤声问:“昏迷中你也能听见我说的话?” “意识是有的,但混混沌沌。”他哀怨道,“你重复了两遍‘我又不是你老婆’,可见你内心很介意没有名分的。这个好说,我明天就修书一封,恳请父皇成全。” 坊间八卦有云,皇族讨老婆时,自身是做不了主的,他们讲究门当户对,强强联姻,想不到叛逆的云天也不例外。我鄙视他:“你老爹若不成全呢?”他和绿袖的血泪史是前车之鉴,民女想嫁他无异是跳火坑。 他的眼睛更亮了,挺直了背:“哇,我刚活过来,就和你谈婚论嫁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句至理名言!我这就去找槟榔给我写幅字,裱起来挂墙上。” 战斗就要打响,他却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减压手段还真别致。我打击他:“你的红粉知己一堆堆一簇簇,人又轻浮,谁敢嫁你?”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5)他抗打压能力奇强,不愧是从深宫里成长起来的:“你敢嫁,我就敢娶。你不嫁,我也敢强娶。我这种人,何尝把礼法放在眼里?” “我才不嫁你呢。”嫁皇族多惨啊,他们乐于讨一堆老婆,看着她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好端端的人,全都成了笼中促织,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上窜下跳出尽百宝,也就攒个卖苦力的钱,最多房子住得大点。 先前我也以为皇帝家的日子很光鲜,深入虎穴才看出他们是打肿脸充胖子,靠衣衫亮丽撑着门面,其实啊,还得靠皇子出去捞钱。 我以我血荐轩辕,薛十九在此奉劝各姐妹,豪门梦随便做一做,过把瘾就行,千万别动真格,富人家嘛,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分到手里也没几个钱,嫁不得,嫁不得。 他静了半刻,半垂着脸,轻声问:“你为何会喜欢你的大师兄?” 嘿嘿,你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吗?嘿嘿嘿,我知道你想。谈到莫念远我就活了,手舞足蹈地忆起那个遥远的雪夜,他骑一匹乌黑神骏停在我面前,扬鞭勒马的样子,让我错觉是天神驾到,于是沦陷了。 云天听得专注,末了却刻薄了一句:“啧啧,哪个少女不怀春。” “你嘴巴太坏了,不大气。” 他浓眉一轩:“我本是草民一个,小人物,要大气做什么。” 他若是草民,天下就没有刁民了。我摸了摸腰间的剑,心里一甜,战争结束后,我就带着云豹刀去找大师兄,我要对他说,走得再远,我也想着他,忘不了,也不想忘。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不介意千山万水蹈海独行,也不惧怕千年万载焚心苦恋。 守住一个承诺,我可以安然地过一百年。哪怕没有承诺也不要紧,我总在的。大师兄,我总是在的。我想得入神,云天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他便推了我一下,我猛抬头,他看着我的眼睛,静静问:“你的大师兄喜欢你吗?”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6)离得近,他的瞳仁漆黑,清晰地映出我的脸,我盯住那个小小的影象,把头扭向一边,小声道:“不知道,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他。但那有什么打紧?” 那一晚,那一吻,余味犹存。他握过的剑,他手把手教过的招式,余温还在,但他不曾对我说过什么,我也就不敢相信什么。 我是个运气很坏的人啊,我很知道。太美好的东西,我拿什么和它匹配?幸福过于盛大,那必将是幻觉一场,我承不住的。我分析过,死去的老五比我美,比我聪慧,武功又好,大师兄都拒绝了,我懒,财迷,又懵懂,武功还不怎么样,没道理让他为我钟情。 我是个很笨很笨的笨蛋,非要别人亲口对我说不可,还得一遍遍地强调,我才敢信。他没说过,我便不能幻想。但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打紧呢,能见着就够了,这一生完结了,还有来生,还有永世,时间多的是。 生若不能与他同行,那就在黄泉路上走一走吧。是人就会死,我和他终究殊途同归,大不了我先死,等他到来,朝他笑一笑,跟他说声,嗨,我等你很久啦,这儿我熟,我带你四处逛逛。当向导没人比我更适合,我知道最好吃的东西在何方,最好玩的去处是哪里,我还会埋几坛梨花白,几十年下来,滋味一定极好。 活着,我爱着他,死了,我还爱着他。这很简单,比不爱他简单。 我撑住额,竟没发觉脸颊已湿热成灾,原是抑制不住,滴下泪来。云天徐徐伸出手,为我揩去泪,我缩了缩,他的手便停在我肩上,略略一笑:“明日就要打仗了,赢了我就带你去兰溪乡,那儿有家小饭庄,我想吃它家的糯米饭,是浸了卤肉汁的,香喷喷……” 阳光在他背后,开出雪亮的花。我摇着头想,路大将军真幼稚,满脑袋就想着吃吃喝喝…… 可是,我也很饿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7)大战前夜,草木皆兵,月亮圆得像个阴谋。 陈主帅和路副帅胜利会师,两手一握就谈革命去了,副将们也都来参见高级官员了,这场面可比销金窟的例会庄严多了。 我们是小生意,他们是大战役,隔行如隔山,我不听了,出来透透气,对着苍天拜拜佛。这仗很不好打,我们长途奔袭,他们以逸待劳;我们快没吃的了,他们住得近,随时都能回家吃饭;他们的骑兵很厉害,我们的骑兵人少经验也不多;最后一点,他们有三十万大军,我们才十五万,哦,号称了二十万。 再怎么兵不厌诈,浮夸作风,敌军也得有二十万人吧,还是比我们多。我越想越心慌,这比我偷云豹刀还难啊,我偷不着就跑,再找机会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一开战就会死人啊,死了就没了,一锤定音,长睡不醒,再没翻身的可能了。呜呼,可怜的云天,不,可怜的军人们。 我把各路菩萨神仙金刚罗汉都求了一圈,他们还没散会,那就练练武吧,大师兄嘱托过的,我基础不牢,空花翻要勤于练习。 再拿着剑我就谨小慎微了,云天和槟榔都眼馋的纯钧我哪能不珍而重之?一开始我还有些生疏,渐渐地就放开了手脚,连自己都能感到连步履都轻捷些了。名剑配绝招,上乘的东西能提升人,大师兄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我心头酸涩,思念纷乱而来,不可断绝。 那一日,若听他的劝,留在销金窟,是否就有胆问问他,对我的心意呢?他赠剑授功让我感念,但疼爱和爱是有区别的,仅凭我作为小师妹的身份,他亦会做到这些。他疼爱我,我很清楚,可他爱我吗?像我爱他一样? 他什么都没说过。 可我们有过亲吻。 ……但亲吻真的能说明什么吗?我和云天也吻过,可我们分头另有所爱。————————————————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8)那位司马大人是个明理的人,昨晚就送来了几样礼物,说是我救活了皇子殿下,替他免了灾。我心痒难耐,很想据为己有,但这无疑犯了云天的忌。 迟疑间,司马大人又说,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连命都保不住,对我私下答谢也是应该的。我一想也是,就收下了,但回屋越想越怕,就去找云天招了。我这个人很孬,有贼心没贼胆,连我自己都唾弃不已。 云天并没多说,只让我把礼物拿给他过目。然后他从中挑了一面铜镜,递给了鸭梨:“这件送给绿袖吧,她会喜欢。” 我怒了,司马大人说得很清楚:“薛太医,区区薄礼,聊表谢意……”他凭什么拿我的所有物转赠旁人?我想去抢,“这是我的!还我!” 云天竟也没和我争,只道:“等回宫了,我折现给你。” 那也好,古董只能当摆设,兜售太费劲,不如元宝用途广。我转怒为喜,问:“那是多少银子?” “这是西汉时期的草叶纹镜,价值不菲。”他笑,“绿袖喜欢收藏这些东西,送她合适。” 鸭梨很听话,小心地捧着它走了。我咂巴着嘴,有点舍不得。这面镜子样子挺丑又很旧,但刻于纽座处的铭文倒惹人喜爱,写的是“日有熹,宜酒食,长富贵,乐无事。”他选了铜镜赠美人,大抵也看中了这行字吧,很美的誓言,很美的日子。 我本是想送给老十一的,但谁叫云天是我的主子呢。先前总嫌他对绿袖爱得有所保留,不愿为她放弃皇族尊严,但一路上他收到绿袖的情信总会愁绪百结,发很久的呆,碰到可心的物事也会想着留给她,他对她,还算用情颇深。 我的生命中,也曾经有人视我为珍宝,去到再远,也会给我捎回礼物……可我竟生生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局面…… 心绪嘈杂,招术却纹丝不乱,我已记不清我练了多少遍了,但他的样子,他对我说过的话,像刻在心底,睁眼闭耳,都在,一直都在。 我竟是这样地想着他……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9)最欢喜,最悲伤,最沉痛,最不安,最平静……这所有的时刻,都在想着他,想和他说着话,把头靠在他肩上;想看他在庭前练剑;想端一碗热腾腾的元宵给他,听他说起那一年的烟花……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爱了他,如果那是爱。 如果那不是爱,也是一些从未给过别人的情意,任何人,我都没有给过,只有他。 剑光清寒,我又在想他了……我后悔了吗?我不该离他千里万里的,虽然是为着云豹。 见了再多新鲜的人和事,再苍茫的山水风光,再深邃的人世冷暖又如何,我都只想和他说,只想有他陪在身旁,听我说。他说我内心有惊马,可如果前行的路上没有他,这匹野马不听话,它横冲直撞,自行掉头,要和流星一道踏上归途。 也许还有别的途径能弄到云豹,我该先回家一趟……我是在后悔吧?我怎么能让自己离他这么远! 我后悔了。我想见到他,一刻都等不及,都不想耽搁。我要回家去,骑一匹快马,连夜动身,不管不顾奔向他。 再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推开我,我也要抱住他,像从未抱过人那样,抱住他。 檐角下响起一声清咳,打断了我的沉思。一人青衫淡净,缓步走来,月光下,他目光疏落,尚算有礼。 是槟榔。许是我治好了云天,水果们对我虽称不上友好,较之从前倒和善了些,连这冷淡自持的艺术家也不那么少言寡语了,多了几分人味。 云天说他是不善言辞,我看他是另有用意,连寒暄都别出心裁,闷闷道:“你是男人。” “啊?”这没头没脑的话语险些让我露馅,赶紧圆谎,“啊,是啊。” 他第二句话是:“你挺笨的。” “啊?”他是来打架的?我摸着剑,不怕了。打就打,我跟刺客都胶着了几十招,他个书生,不是我的对手。 艺术家这是疯了吗,第三句话来了:“你贪财。”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0)我嗅了嗅,没闻到酒气,他眼眸炯炯有神,直盯着我的脸,也不像喝醉了啊。 没喝醉你找什么茬呢?你同伙都在开会,没人救你。就算云天来了,他也未必向着你,就冲他和他哥的关系,我也晓得他是个讨厌内部分裂的人,极有可能两不相帮,把你我拖出去军法处置,各打五十大板。 我怕痛,但你的身板也不结实。这场斗殴的结果将是,你被我打了一顿,再被板子打了一顿,而我只被打了一顿,二比一,你亏了。 损人八百,自损一千。你不是个生意人吗,这种蚀本买卖也做? 除非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你和我有这等血海深仇吗?死了都要恨?我不就让你买了点白粥和草药吗?这就伤害了你的自尊了?那你一上来就讨伐我,我就没个自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学无术也明白事理,你算什么读书人?战争一触即发,我提了提剑,微弓起腰,抢占率先出招的主动权。 他的第四句话应运而生:“你欺软怕硬。” 我本来就长得矮,几顶大帽子重重地往头上一扣,我便渺小得低入了尘埃。他却再接再厉:“你没殿下好看。” 我再不爱听也没法否认,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你这样一一数落和批斗? 夜凉如水,连环杀手甩出最狠的一句:“你也没绿袖姑娘好看。” 好了!我该出击了!他要是一张口就祭出这句撒手锏,我何至于自取其辱地听了这么久?我提剑,恶毒地问:“你对人的鉴赏和审美有待提高,还没找着相好的吧?”有才有钱还有貌,却落得无人要,他跟他主子一样,有性格缺陷。什么样的元帅带什么样的兵,他们一丘之貉满门忠烈。 夸一个女人才高八斗,冰雪聪明,贤良淑德,都不如夸她貌美如花,不论她十四岁还是四十岁,不论她美不美。销金窟的女人多,从十九岁的老十一到四十六岁的师娘,有没有自知之明,都爱听,是不是真的也不要紧,都爱听。 赞美不费吹灰之力,女人好容易哄的,为什么那么多男人都不知道?夸女人时,请尽情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跟虚伪无关,这叫与人为善,是美德。 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损一个女人,最毒的也是这招,双刃剑。捧一个踩一个更是毒中之毒,槟榔犯了大忌,他死定了。我奸笑着拔剑,飞掠,一气呵成——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1)对手不避不闪,清清淡淡地立在原地,像棵千年老树,风来雨往他自不动,连眉毛都不抬。我的剑生生停在他的心口,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我杀气腾腾,他雍容有度,我权衡了半天,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太不光彩了,一横心,收回凶器。 以强凌弱,胜之不武,非侠女所为,再说我也没想真要杀他,既然没吓住他,那就舌战儒生吧。喔,舌战一个说话很费劲的人,我有绝对优势。 都怪我见识短浅,活了快十五年了,就没见过长了一张好人脸的人却阴毒如斯。论刻薄,他不如云天,但我不怵云天,反唇相讥便是,纵不能凯歌高奏,也不会一败涂地,我们的对战多以互有伤亡,握手言和告终。 槟榔连铺垫都没,干巴巴地骂着人,我都被他弄傻了,张口结舌地听着,懵了半天才想到要还口。你来闹事就投入点啊!言语连珠炮,气势飓风暴,再配合情绪,表情和举止,我一定奉陪!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总有一些人不按常理,用你意想不到,闻所未闻的方式镇压了你。起先,你以为他来找你聊天,然后,你觉得他在开玩笑,最后,你听出来了,他是来骂你的。而这时你才意识到,你已经被迫地听了一大通批评,昏头转向丢了第一局。 我要扳回来!变被动为主动,拨乱反正:“首先,你说得对,我现在是男人;其次,我是很笨,反应很慢,所以被你几棒子打懵了才记得该报仇;再次,我是爱钱,但按劳取酬天经地义……”邪恶地逼近他,“莫非你认为,皇子殿下的命不值钱?” 我虽慢热但耐力好,能打持久战:“欺软怕硬?这说明我有大局观,认得清形势,做人有分寸,讲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再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一笑,“相貌嘛见仁见智,美也好,丑也罢,我都活得挺带劲,不比你的殿下和姑娘糟。” 皎洁月光明晃晃地落在艺术家的肩上,他不言不语不动,我趁热打铁,再下一城:“我认识薛十九比你认识她时间长得多,她的缺点我最知道,干脆爽快点,知无不言吧:我罗嗦,虚荣,气量小,花痴,不检点,矫情,认死理,不思进取,碌碌无为……我的优点比芝麻绿豆还小,就一条,心地善良——却只会帮倒忙。”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2)他是斯文人,我就以无赖嘴脸对之。只有坏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偶尔心血来潮无事献个殷勤,就会给人惊喜,先惊后喜。 比如说,大善人的前半生都是大坏人,曾经丧尽天良坏事做绝,他的钱都流淌着肮脏的血,但人们却管他叫慈善家,对他微不足道的义举善行歌功颂德。 坏变好,是脱胎换骨,金不换,好变坏,是晚节不保,大浑蛋。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体谅他说话慢,却落了个被他骂得狗血喷头的结局,做好人不合算,真悲催啊! 我忘我地置身战争中,思想的火花乱坠,槟榔却误打误撞迎合了我,缓缓道:“你医术高。” 咦?是在夸我?想必他在空白期里组织语言去了,顺便给长句分了段,我喜上眉梢,耐着性子听。 欲扬先抑太漫长,但人们通常会对改邪归正的举动给予鼓励和宽容,我也是。当一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又飘远了后,他添了一把火:“武功比想象的高。” 嗯,他在陈述事实。我舞剑时,他看了片刻吧?空花翻是本门绝技,能震慑看客不足为奇,我再勤奋点,会让他对我的看法有改观的。我要一雪草原前耻! 然而,从一个说话有障碍的人口中听到表扬太辛苦了,他只能说几字短语,一句话要掰三段说,我等得快睡着了他才道:“你和殿下很像。” 这句听着不像是优点,加两个字“长得”很像才是。但他才诋毁过我的相貌,说的是性子吧?可云天此人没个正形,我才不要和他很像。 渐入佳境,我还想听,但艺术家竟转身就走,背影淡如薄暮。 啊?坏话一箩筐,才两句半好听的?这不相当于给我六巴掌,再在我垂死的身体旁,丢下一颗糖嘛。我还没摆好架势就输了,也太窝囊了吧?我去扯他的袖子:“别走!” 书生槟榔是个威武不能屈的人,我拿剑指着他都无惧色,对我的拉扯置若罔闻,不挣脱,但也不说话。我急了:“这就走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2)我可不能成了吊睛白额大老虎,连百兽之王的威风都没抖出来,就被武松朴实无华的拳头一拳又一拳擂死了。日后有人送吊唁回销金窟,大师兄问:“小师妹怎么死的?” 答曰:“擂死的!” 不成,强攻对强攻,好戏登台,刺激满怀。要死也得死个火光四溅!我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手:“把人教训了一顿就走?暴君啊!” 想走不能走才最寂寞,艺术家苦恼了:“我是来说话的,不是来和你说话的。” 道可道,非常道,我咂摸了两遍才懂:“你对我不满大可对着月亮说!”何必当我的面说呢,太得罪人了吧?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的好不好? “……月亮没有耳朵。” 他在讲童话,我以神话对之:“月亮上住着嫦娥,她有。” “……不关她事。” 战争又陷入冷场,冲锋的号子变作了离歌飘荡。当云天出现时,他看到了无比诡异纠缠的一幕:他的医师和他的搞钱能手混成一团,一个欲走还留,一个欲说还休。 杨柳岸,晓风残月,古往今来,有多少情侣在明月夜依依话别,难舍难离,其实不想走,其实我不丑…… 随后出没的水果跟班一族震惊地停住了脚步,互相丢了个眼色,果断地抛弃了三角恋成员们,迅速离场。 云天阴沉着脸,锐目如电,在我身上绕了圈,停在我拉着槟榔的手上,声如寒冰:“薛神医对老本行倒是一往情深。” 他在挖苦我是贼,一日为贼就终生为贼么?被揭了老底,我恼羞成怒:“逢场作戏的新欢而已。” 为什么被欺负了的,还要被质问呢?我本以为这一路行来,患难相携,出生入死,他对我也有着自家人的情意,谁料这一眼,竟仍当我是外人。 一有状况就拿我开刀,教训我而护着旁人。槟榔是你的亲信,那么我呢?我呢?连别人送给我的礼物,都被你索要了去,转送你的心上人,我在你心里,可真不值分文啊。 皇子殿下笑眉如天上初弦,话语却如尖刀刺骨:“打家劫舍,窃玉偷香,薛神医,你胃口不小。”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4)你这小鸡肚肠的男人! 我本以为…… 我还以为…… 我竟以为…… 我以为我不同于别人,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所不同。 原来,所谓不同,是不如。 我是绿袖,你舍得这样待我?你是大师兄,你忍心这样待我? 你的生命中,有取有舍,有主有次,而我就是那个“舍”和“次”。我怔怔地看着怒发冲冠的他,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委屈突然间一起涌上来,心底狠狠一痛,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情事总归不公平,我是破落户,但绿袖坐拥广厦千万间。我松开抓住槟榔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他前日那句“未奉行军令,擅自杀敌,等着军法处置吧”,像惊雷,一再在我头顶轰隆隆地炸开,炸开。 我想要一个不问原由,只一心维护我的人。我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这样待我,但尊贵的皇子殿下是不会了,偏袒意味着目无法纪,但他拿军纪压过我,而且也许将来他说的话会是王法。当皇帝要大公无私,他不会对我偏心。 他不会。他不可能。 大师兄却是我的可能。我要骑一匹快马,奔向我的可能,我要去问他,清清楚楚地问:“在你心里,什么最重?” 老七说,别人对我们不好,是本分。但爱人是不同的。云天说我不配做女一号,但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就是至尊红颜!哪怕一个优点都找不着,男人都得爱我,对我好,以我为重,必须的。 因为,我也会这样待他啊。 我说过,我对自家人有敝帚自珍的情意,不分是非地袒护。如果你和王法对着来,我就和你一起,与全天下为敌。 帮亲不帮疏,帮亲不帮理,这才是我的准则。它不高尚,但圣人从不是我的目标。束缚太多,圣人们一定活得郁郁寡欢,可我应付不了太沉重复杂的人生,只想尽量简单快乐。 我见了一回世面,我该走了。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5)一刻也不想多呆,我转身向马厩走去,去挑一匹高头大马,星夜驰骋,我要回家。 大师兄,今夜我不关心战争,我想回家。 才奔出几步,忽觉一阵柔风拂过,有人凌空而来,翩然落在我身旁,手搭在我臂上,手掌慢慢收紧,又是一句冷冷的问话:“哪里去?” 我不想看到他,目不斜视,平静地说:“回家。” 那人箍在我右臂的手收得更紧,顿了一顿,讽道:“你会骑马?” 他肩头有伤,力道不如前,我深深深呼吸,抑止怒意,挣脱他,眼也不眨地应:“我有钱,雇得起马车。” 他管我用什么交通工具。不会骑马就寸步难行?笑话。那么大的夜明珠,买得起五驾马车和六个马夫。 “喔,那两个鸽子蛋。”他面无表情地斜睨我,“你走不了。” 想留未必留得下,要走一定走得了。他试着拉我的手,我甩开,不卑不亢地驳回去:“我走定了。” 他交握的双手一颤,一双眼看住我,哑声道:“小奸妃,我绝不放你走。” 皇子就能为所欲为吗?我顿生怒意,反手一挑,纯钧直指他的心窝。有些时候,王法不见得有剑法管用,他会明白。 他一惊,眯了起眼,唇际带了些笑:“你想杀我?” “我杀不了你,你武功比我好,手下又高手如云。”我面不改色,静静握住剑柄,瞥着他,“我是想告诉你,我想走的决心。” 两下里目光对视,眼前人黑眸如玉,仍是犀利的美貌。他的目光转向纯钧:“是你的大师兄送的吧?” 月色秀雅,照见了他鬓边的一缕白,我暗惊,本能地想拔去它。他昏睡那夜,我瞧得仔细,他黑发如夜。 苦战在即,年轻的将军一夜愁白了头发。我望着那一抹白,抑住蠢蠢欲动的手指,抽回剑,慢腾腾地入鞘:“明日就出征了,你早睡。” 他的手握成拳头,松开,再握成拳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第七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6)粮草和劲敌两块巨石压着他,十九岁的皇子殿下已有了白发,我看着他,心底喟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外战要紧,不和他内斗了,再说我全身乏力,吵不动架了:“不是离开你,是离开这里。不过,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动身。” “我也想离开这里,但不是这时。”他抬起我的脸,两眼瞬也不瞬地紧盯住我,眸光幽深,“你想来就来,要走便走,那今后我夫纲何振?休想!” 与他只有咫尺之隔,近得连睫毛的闪动都清晰可辨。我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不忍再凝目细瞧,扭头就走:“殿下,当我策马归去,你将凯旋归来。” 夜深了,槟榔早消失不见。我提着剑忿忿然,这人莫名其妙地跑来骂了我,又连累我被云天骂,我得翻翻黄历去,看看这几天是否跟我的八字不对盘。 ……可是雪地里的弃儿,哪知道自己的八字呢?师娘说,翻遍了我的襁褓都找不着纸片,我真正的生辰已不可考,但大师兄坚持说,是十一月初六,我乐意相信这个说法, 四岁那年的这一天,我坐在门槛上看雪,既而看到了他。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天神下马,披一身夜气,挟半斛风霜,走向我。 一只棕色的大头靴子,从这一刻起生而为人,具有了人的思维和……情感。那时天地尚清,我还是个不识忧伤,情窦未开的孩童,但我开始渴望见到他,每天都能见到他。 我的大师兄,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他比五彩缤纷的糖果、白色的薄衫,以及天高云淡的自在生涯等一切我所渴慕的物事,都更持久,更悠长,也更……难得。 是我太想念大师兄了吧,人晕晕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似乎听到风把谁的声音破碎地送来,对不起,你拉着他,我就气昏了头…… 如果不是梦,如果没有醉,我怎会感到虚渺的眩晕,听到不切实际的话语?可我不能回头,我怕回头只看到镜花水月一场空。我不能再让自己会错意,再一次陷入无地自容。我得走,一直走,再大的风,我也要走。 旷野之上,黄梁梦中,谁将红烛高照,引诱着门外徘徊的风?谁在对谁说着言不由衷?谁执战剑劈开夜空?谁将离去,似天地一孤鸿? 谁的心在钝痛?谁的泪流得正凶? 谁是谁的情有独钟。 —————————————————————————— 各位亲亲,我每天都更了好多章哦,经常不止8章哦, 大家要多给我留言哦,55555。 接下来两天有点忙,可能没法上网, 当然,如果能上,我一定想办法更新给大家看! 不能上的话,等我回来使劲更一大堆哦! 但我也希望我再更新时,能看到一大堆评论吖!谢谢谢谢~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枕戈待旦的将士们都睡了,夜静悄悄,我的门上插着一把短刀,钉着一张纸,在晚风中招展。 战书?想跟我比划功夫?想对我的夜明珠下黑手?我疑神疑鬼地想着,摘下了它。掌了灯,背靠着墙坐好,耳听八方攥紧剑,我展开纸笺—— 哑然。 是槟榔写来的……道歉信。当然,我更想把它称为降书。 一介书生,搞什么江湖人的把戏啊?文采竟也跟江湖人一样烂,我看了三遍,又结合我们对峙了一个多时辰的对白,才大致搞懂了他想表达什么。归纳中心思想即是,你一身缺点,殿下竟不嫌弃你,我想不通。观察了你很久,想通了,因为我找到了你的优点! 我对着他的字呸了声,你会为他搞钱,我会给他驱毒,我们皆是国家的栋梁,半斤八两。 信中,槟榔向我提了几个问题,我支着脸在灯下想了又想,隐隐绰绰的,只觉又似惶恐又似……沉醉,可仍想不出答案。我的心很乱,人又不机灵,扣问灵魂这种事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没长出灵魂呢,很多人都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一具枯瘦的肉身,让它长得饱满点就够难了,粮食和养料总不够,哪有余力再喂养别的。 灵魂要建立在物质丰富的基础上,它是奢侈品,像销金窟的珍宝。大盗小贼如老七,老十一和我,我们只是经手或目睹,从不拥有。 我喂不饱我自己,我总感到饿。我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可能我是太笨了。我瞪着槟榔的问题们发呆,才子如你都在发问,我哪儿答得上来? 或许要再多些阅历,才能回答他吧。我把信折起来,和夜明珠放在一起,往枕头边一搁。想睡一觉,但思潮如涌,槟榔的话久久地挥之不去,睡着时已接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外面人声一起立即便醒了。 —————————————————————————— 刚才把USB端口弄好了,勉强可以更新了。 各位亲亲多多原谅! 今天我多更一些,如果明天网络还没安好,大家就再等等我吧第八章:何事伤心早(2)归心似箭,迫不及待,便利落整衣起床。买马,雇人,都得一一着办,太医很忙。背起包袱在屋内踱了几步,自忖要不要和云天道个别,被他痛斥让我伤心,但说实话,认识才半年,心却有不舍——我无法否认。 但他是皇子,我是贼,我到他家是偷宝物的,哪有小贼和主人结交过深的道理?相识已是缘,却各有去路,终究要离散。 世事颠沛,天命难违,将来若能再会,我想告诉他,与他相处的半年时光里,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很快乐。快乐得让我错觉自己才是公主海棠,而不是贼窟小虾米。 但眼下我什么都不想跟他说。他才凶过我,我介怀。我小心眼,又矫情,我很介怀。相当,很,尤其,特别——介怀。我半点也不想再看到他脸上的鄙夷和恼怒,所以,他出征,我出发,孤身远走,不须相送。 把包袱绑得结实些,纯钧剑,夜明珠和槟榔的信都没落下,我拉开门,这就走—— 门外,五个水果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齐刷刷的黑衣,齐刷刷地抱着双臂望着我。 他们连武器都不拿,却摆明了不让我走。我屈辱得想仰天长啸,技不如人,活该有今天吧?他们大部分人的武功我都见过,我谁也打不过。 以弱凌四强,难度太大了,可我非走不可。 今日就要打仗,将军昨夜还在儿女情长,我还不跑路,等着殉城吗?我握紧了拳,硬着头皮闯,橙子拦住了我,客客气气:“薛太医,你不能走。” 我才不跟他客气呢,想扒开他的手,扒不动,身子便一矮,企图从他胳膊下溜走。大人物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我小贼一个,胳膊下逃生,也没多丢人吧?丢人也不打紧,传播面不广,破帽遮颜过闹市便可。 竟还是不行,橙子的胳膊就跟捕蝉的网兜似的,能上能下,忽左忽右,我不是对手。我只好像只蝉,鸣叫起来:“我跟你们无怨无仇,让我走!”第八章:何事伤心早(3)橙子仍客客气气的:“薛太医,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我气得头发倒竖:“让你来就来,你的主见呢?” 鸭梨发话了:“哦,那是什么?”瓮声瓮气很是迷惑,我简直觉得他下一句会问,“可以吃吗?” 他没问,但我想问,我饿了。试问谁不饿?上顿饭是一个馒头一盘蔬菜,距离眼下已逾十来个时辰。 槟榔说我和云天很像,他可能没说错,找了五个人守着我的门,活脱脱的无赖行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大我四岁,心眼比我足。 水果们不遗余力地拦截我,连言语都不甘示弱,一人一句,充分地代表了他们的性格。 山竹说:“拿人之禄,忠人之事,还望薛太医不要怪罪。” 老好人哈密瓜一如既往地有人情味:“薛太医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也需四日,干粮是个大问题,沿途恐不易买……” 我是有骨气的!我餐风饮露! 一夜未见,槟榔说话有水平多了:“伤兵需要薛太医。” 艺术家掌握说话的艺术很简单嘛,人懂得反省还是应当嘉许的。我瞅着他:“我没有灵魂,但我有颗勇敢的心,够吗?” 我要走。手腕却一紧,被山竹牢牢制住,他方正恭谨道:“薛太医,请恕我等多有得罪。” 僵持间,半空人影一闪,一声长笑由远而至:“有勇无谋,傻大胆。” 不用看也知道是云天,一个急停止住奔行,立在我面前。黑袍银甲,宽肩浓眉,飒爽过人,扮相很赞。 人靠衣装,半分不假,真有少年将军的气魄,可行事作风就太幼稚了。大夏子民薛十九位卑未敢忘忧国,诚恳地向路大将军进言:“生死关头,将军却雅兴不浅,跑来为难一个太医。传了出去,只怕敌人会笑掉大牙。” 晨光中,他的笑容里多出几许不羁自负:“无情未必真豪杰,阵前与美人话别,又有何不可?”第八章:何事伤心早(4)将军一笑,眸光如星,张扬劲道,我却看得莫名一躁,直想打压他:“岂能婆婆妈妈,误了百姓安危。” 槟榔就站在他身旁,眼光触及到他,我一愣。他以乌木束发,眼神淡静,正目注着我,我便又想起他的那封信了,思之惘惘,难明所以。 想不通就先不想,我只知道我要回家:“你不能派人拦着我,以多打少,卑鄙!” 他被骂了也不生气,咧了咧嘴,扮个小鬼脸:“封你做急先锋,到战场上跟敌人说这句吧。” “你……” “想单打独斗?好啊,你挑对手吧,尽管挑。”大将军笑得鬼头鬼脑,“你打赢了,带上二十锭元宝走,我派三个人护送你,如何?” “绝不食言?” “绝不食言。”他拍拍我的头,“输了,就留下来。要言而有信,别辜负我。” 我脑中急转,我有把握的只有槟榔了。艺术家,就你了!我知道捡软柿子捏非英雄所为,但形势所逼,成王败寇,我,我,我顾不得了。 我指了指槟榔。他那两道清亮眼神一暗,如惋惜如无奈,发人深省,耐人寻味。要动真格了,他终于怕了吧?我心里有底了,乐得笑出了声:“你没兵器,我也不使剑,我们比拳头,怎样?” 盗亦有道,我还是很谦谦君子的。 我吃包子有多快,败得就有多快。 我败得有多快,槟榔出手就有多快。 我……我连两招都没扛过去,就输得满地找牙了。要让我说出这个惊人的事实,多难啊!可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书生槟榔他深藏不露,是水果中武功最高的那个! 他的身手和大师兄不相上下,干脆利落得惨绝人寰,跟他说话一个风格,粗暴直接,一击致命,绝不恋战。 人不可貌相,斯文灵秀的外表下,是一个鸭梨的心。喔,我是说,他的心长得像鸭梨的脸,红脸黑大汉,声如洪钟,走路虎虎生风。我的眼里飞出了小飞刀:“你装疯卖傻!” 那个性格恶劣得一无可取的人又来拍我的头了:“是你真傻。他琴棋书画武俱佳,这种文武全才,三百年出一个。天下没几个人能让他出手,你虽败犹荣。”第八章:何事伤心早(5)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笨死的,真的。我微侧开头,神医要捱到最后,高手也不会轻易出手,我竟忘了这一要决了。薛十九,你又栽了,你该拜大神去了。 肇事者这才发表获胜心得:“……你没问过我。” 他出手像他说话一样慢就好了,唔,他说话没他出手快,菩萨很公平。我问:“你多大?” “二十一。” 我泄气了,比我大了七岁不到,第二个全才不可能是我了。 “别伤心啦,夜明珠,你也是三百年出一个。” 精神为之一震:“什么?” “大笨蛋嘛。”云天握住我的左肩,唇边逸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你输了,你走不了。” 如果忽略那一抹可恶的笑,大将军长得真不错呀。一时,我陷入了生平未有过的迷惑,进退难以抉择,默念一百遍,色即是空,空空空空空……挑挑拣拣的摸出了一个最应景的表情戴上,贼嗖嗖地笑:“我不稀罕当好人,言而无信就言而无信。但是……” 有花堪折直须折!趁着他要上前线没空跟我磨唧,当然要敲诈一笔。金灿灿的元宝多惹人爱呀,用起来又不像夜明珠那么心痛。将来回销金窟还能和老十一拼收入!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留一阵子吧,但你去打仗,我又闷又饿……” 云天不负我所望地一点就透,眼眸黑如浓墨,凝视着我:“你是军中一员,回头给你发军饷。”右手在我的肩上紧了紧,掉头远去。 淡青色的晨雾里,那人临去前,看了我一眼,语声清朗朗地在清风中回荡:“等我回来……” 有钱拿,我大乐,抓了抓头发,冲那个英挺的背影喊:“将军天人之颜,能破敌三十万,一定会回来!” 此言一出,本在交头结耳的水果们齐刷刷地闭上了嘴,齐刷刷地望过来。五个形态各异的人,动作却整齐划一,真可怕。云天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静寂如死的氛围里,我背着包袱,羞答答地向城楼走去。薛十九,你也太不争气了,花痴要有个限度! 见笑,在下又被人见笑了。第八章:何事伤心早(6)登高可望远,城墙下,军容整肃,十五万精壮儿郎,士气正高昂。先是听到了一通营鼓,如是三次后,主帅陈启阳在祝天地,他穿着深黑铁甲,也挺有派头的。 人山人海,我却一眼就瞧见了云天,逆风中横刀立马,英姿勃发。穿得那么艳丽,好教人轻而易举地瞄准么?多鲜艳的靶子呀,这才是真正的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大笨蛋。他的虚荣一如我的花痴,不分场合,引人注目,下次我得说说他,共同克服共同进步。 一切不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的缺点,都该扼杀掉,反之就该保留。我坚守着贪财的作风,就因为它使我向更好的生活靠拢,值得发扬光大。 风声疾起。陈启阳手握酒觞,眺望着一队铁骑纵横而去。这人的装扮不怒自威,又很低调,比云天聪明,老狐狸一只。 尘土飞扬中,马蹄如雷渐去渐远,鼓声又起,主帅陈启阳掷杯上马,领军疾驰冲出。 千军万骑,刀光戟影。年轻的将军利剑快马,踏过云影烟尘,气势侵迫,比阳光更烈,我一直看着,看了许久。大师兄说,盼我能看看大好河山,我看到了,他知道吗? 我在城墙上,望见了金戈铁马的景象,它带给我的震撼是如此辽阔博大,只感词穷,无以表达。这,就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江山吗? 手握军权谈笑伏兵,这就是每个男子从少年时就渴望实现的梦想吗?我很想问问大师兄,它也是你的梦想吗? “这仗不好打。”不知何时,槟榔也登上了城楼,递给我一只馒头。 粮草被抢,子弟兵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重灾之城珲州府倾其所有,把粮食都贡献给了军队。救急不救穷,我们这群不打仗的人都成了穷人,一天有两只馒头吃就谢天谢地谢人了。 家中有美酒,有饱饭,更有知交和至爱。我这么想回去,私心里可能也有不想挨饿的因素吧,这挺自私的,我没脸承认,好在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在监狱里我饿得抓瞎,落下了馒头恐惧症,发誓不再让自己挨饿,也不吃馒头,但……今时今日,唉。言而无信,现世报,来得快。第八章:何事伤心早(7)“哪有好打的仗?云天说,这是玩命。”我啃着馒头,这个话题不尖锐,能进行下去。见识到了槟榔的武功后,我破罐子破摔,他说什么我都听着吧,云天一走,没人罩我。 ……可他真的罩过我吗?昨夜才凶了我呢,我记仇。 昨夜我拿剑吓槟榔,他巍然不动,是不屑跟我交手,我还当他不怕死呢。怎料今日一出手就慑住了人,跟他主子的风格背道而驰,不花哨,实用至上。 这点和销金窟的男人们很像,大师兄和老七都是。小时候我和老七一起学功夫,师父让我们挑武器,规定了只能挑一样,不换不退。我眼花缭乱,磨蹭了一下午,才选中了一柄长剑,剑身修长银白,剑柄镶嵌着红宝石,连剑鞘都秀气轻灵,赏心悦目。 老七务实,进去转了转就选了一把刀,平平无奇,刀把上还有两块铁锈。我笑他是拾荒者,他反驳说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两年后,一次比斗中,我的剑丧身于他的刀下。 剑在人在,剑亡人不亡,我暗喜,顺理成章不练功了。师父问了好几次:“又在睡懒觉?” 我说:“剑断了,我还没攒够钱买新的。”销金窟的门规是,要爱惜吃饭的家伙,第一件兵器是师门提供,以后就自行购买。我六岁,手头没钱,老七大我一岁,也没钱,他把我的剑弄断了,很过意不去,提出难兄难弟同用一把刀,直到他能去执行任务,拿到酬金。 我是个傻姑娘,他是个傻小子,他不懂我的心。我没种给他讲实话,但我多感激他呀。 我一个女的,总不好练铁砂掌和鹰爪拳吧,打着没武器的旗帜,我提心吊胆地游手好闲着。熬了两个月,师父就再也不问了,我就成了个大鸣大放的闲人,帮师娘搓几个毒丸子,晒晒经文读读诗书,下下棋,等老十一休息时借她的剑舞一舞,日子过得很写意。 ——————————————第八章:何事伤心早(8)老天优待我,成人之美,我不想练功,剑就断了,我想舞剑给大师兄看时,老七拿到了第一份酬劳,送了我一柄剑。它和我当初那把很像,跟了我四年,入狱时被搜走了,我都哭了。 上次回家时,老七说再送我一把,可我哪里忍心再用他的卖命钱?我早想好了,再回家时就送几锭元宝给他。我们约好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幼年时命很顺,日后就很倒霉,碰到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像这位艺术家吧,说话吃力偏又扯着我说,说的还是我听得吃力的战争,骑兵啊阵型啊,我们鸡同鸭讲了几个时辰,双双又饿了。 饿了也得忍着,下一只馒头还遥遥无期,最快也只会在傍晚抵达。照这样下去,我也能瘦成绿袖了,到时没人能嫌我沉,会压坏了他的神骏。 风声过耳,远方应有金铁交鸣。槟榔侧头凝思,阳光给他的脸庞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良久后,他把目光落在我脸上,轻声道:“殿下安危难知,你急是不急?” “他欠我钱,我急。”我掏出纯钧把玩,想起那日舞剑给云天看,他承诺打完仗就带我去吃糯米饭,在饥肠漉漉的此时想起,情何以堪,“他还欠我一顿好饭。” “殿下这是怎么了,真跟欠了你似的,碰到你就没脾气了。”水果们喜欢出其不意地吓人,这回登上城楼的是鸭梨,人未到声已至,惊飞了两只城头瘦巴巴的麻雀。 在那一刹,我嗅到了险情。这人不是来送食物的,是来报复的,往槟榔旁边一坐,大着嗓门道:“你就这点瘦不伶仃的小身板,性子又猥琐,殿下怎么就会为你转了性?” ———————————————————————————————————————————————————————————————————————————————————————第八章:何事伤心早(9)攻击我?云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怀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个小心眼,跟我一样爱记仇。他损我,我这就挡回去,再也不吃在槟榔跟前吃过的哑巴亏了:“人们都说,殿下帅、有钱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着,言若有憾心则喜之道,“可他却遇人不淑,被我缠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吗?”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个祸害!殿下他,他……”虽不敬,他还是嚷出来了,“他鬼迷心窍!” 我学着老十一娇媚而笑的样子,坦陈心迹:“……我有媚药。”垂下眼帘,作娇滴滴状,“是西域传来的秘方。” 可能学得不大像,鸭梨大愕,红脸膛更红了:“你,你,你……” 我替他说了:“妖孽?” 他给了一个更狠的评价:“孽畜!” 听到这个称呼,是人都会拂袖而去,我也应该、必须、当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离去。 白日惊魂啊,一气不歇走到了城墙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容我再次请出这句话吧,现世报,来得快,哪天我要请槟榔给我写一幅,裱好挂墙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击,五个大水果,谁也打不过。这就是大靠山出征后,薛十九的悲惨遭遇。这么说来,他竟是罩着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对我恶声恶气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哎。 不知道幕后的那位正主绿袖会不会被他们找上门,指着鼻子说,你一个卑贱的烟花女,凭什么被殿下喜欢着,为你饱受相思苦,还因此和皇后母亲势同水火? 绿袖那么美,又慧黠,她摆得平吧,最难对付的槟榔不都被她收服了么? 唉,我果然是个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们得罪光了,他们要是一个个地蹦上来,不论是齐刷刷一起上,还是轮番来,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这个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过你,还恶心不死你么?这可是云天言传身教的,他就靠这招摆脱了顾皇后。他扯出我来恶心他娘,我就胡扯几句话来恶心男人们,青出于蓝。 打不过就跑,殿下啊,你知道么?不该逞能时绝不逞能。你得活着回来,给我发钱,请我吃饭。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0)攻击我?云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怀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个小心眼,跟我一样爱记仇。他损我,我这就挡回去,再也不吃在槟榔跟前吃过的哑巴亏了:“人们都说,殿下帅、有钱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着,言若有憾心则喜之道,“可他却遇人不淑,被我缠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吗?”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个祸害!殿下他,他……”虽不敬,他还是嚷出来了,“他鬼迷心窍!” 我学着老十一娇媚而笑的样子,坦陈心迹:“……我有媚药。”垂下眼帘,作娇滴滴状,“是西域传来的秘方。” 可能学得不大像,鸭梨大愕,红脸膛更红了:“你,你,你……” 我替他说了:“妖孽?” 他给了一个更狠的评价:“孽畜!” 听到这个称呼,是人都会拂袖而去,我也应该、必须、当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离去。 白日惊魂啊,一气不歇走到了城墙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容我再次请出这句话吧,现世报,来得快,哪天我要请槟榔给我写一幅,裱好挂墙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击,五个大水果,谁也打不过。这就是大靠山出征后,薛十九的悲惨遭遇。这么说来,他竟是罩着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对我恶声恶气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哎。 不知道幕后的那位正主绿袖会不会被他们找上门,指着鼻子说,你一个卑贱的烟花女,凭什么被殿下喜欢着,为你饱受相思苦,还因此和皇后母亲势同水火? 绿袖那么美,又慧黠,她摆得平吧,最难对付的槟榔不都被她收服了么? 唉,我果然是个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们得罪光了,他们要是一个个地蹦上来,不论是齐刷刷一起上,还是轮番来,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这个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过你,还恶心不死你么?这可是云天言传身教的,他就靠这招摆脱了顾皇后。他扯出我来恶心他娘,我就胡扯几句话来恶心男人们,青出于蓝。 打不过就跑,殿下啊,你知道么?不该逞能时绝不逞能。你得活着回来,给我发钱,请我吃饭。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1)攻击我?云天中毒那晚吩咐他做事,他就怀恨在心了,大男人竟也是个小心眼,跟我一样爱记仇。他损我,我这就挡回去,再也不吃在槟榔跟前吃过的哑巴亏了:“人们都说,殿下帅、有钱又霸道,太能吸引女孩子了。”我沾沾自喜地抱怨着,言若有憾心则喜之道,“可他却遇人不淑,被我缠上了,你知道原因所在吗?” 他斜我一眼:“你就是个祸害!殿下他,他……”虽不敬,他还是嚷出来了,“他鬼迷心窍!” 我学着老十一娇媚而笑的样子,坦陈心迹:“……我有媚药。”垂下眼帘,作娇滴滴状,“是西域传来的秘方。” 可能学得不大像,鸭梨大愕,红脸膛更红了:“你,你,你……” 我替他说了:“妖孽?” 他给了一个更狠的评价:“孽畜!” 听到这个称呼,是人都会拂袖而去,我也应该、必须、当然如此。嗖地站起身,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情,袍袖一甩,高傲地离去。 白日惊魂啊,一气不歇走到了城墙下,背上已沁出了汗。我算是知道了,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容我再次请出这句话吧,现世报,来得快,哪天我要请槟榔给我写一幅,裱好挂墙上。 前夜得罪人,今日被反击,五个大水果,谁也打不过。这就是大靠山出征后,薛十九的悲惨遭遇。这么说来,他竟是罩着我了?他在,就是在罩了吧,哪怕他对我恶声恶气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哎。 不知道幕后的那位正主绿袖会不会被他们找上门,指着鼻子说,你一个卑贱的烟花女,凭什么被殿下喜欢着,为你饱受相思苦,还因此和皇后母亲势同水火? 绿袖那么美,又慧黠,她摆得平吧,最难对付的槟榔不都被她收服了么? 唉,我果然是个炮灰命。 我算了算,那夜把水果们得罪光了,他们要是一个个地蹦上来,不论是齐刷刷一起上,还是轮番来,我都招架不住。 救星不在,我得靠自己。我这个人嘛,大本事是欠缺的,小急智是有的,我打不过你,还恶心不死你么?这可是云天言传身教的,他就靠这招摆脱了顾皇后。他扯出我来恶心他娘,我就胡扯几句话来恶心男人们,青出于蓝。 打不过就跑,殿下啊,你知道么?不该逞能时绝不逞能。你得活着回来,给我发钱,请我吃饭。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2)说到吃的,肚子就又咕咚了几下。我饿得就快撑不住了,刚才的馒头除外,我吃的最后一顿饭是十五个时辰之前,云天在开战略会,托橙子给我送来的伙食。 我知道橙子也很饿,但我还是当着他的面吃了个精光,一粒米也没和他分享。他的脸黑成了乌鸦情有可原,那就恨我吧,恨下去吧。 恨,会让人比较有力气点…… 可我谁也不恨,所以我饿得没力气了,我得见麻雀去了。 那两只被鸭梨惊飞的麻雀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烤麻雀,烧麻雀,炖麻雀,煮麻雀……哪种烹饪方法会可口点?对于一个饭来张口的人而言,搞创作真的蛮难的。 珲州府已是死城,饥荒让这个西北小地方民不聊生,战乱更是雪上加霜,真不知道敌人打上门来是图什么。 老百姓都快要啃树皮了,一块番薯能熬成一大锅粥,一家老小吃三天,逮着两只田鼠就算过年了,有肉吃嘛。云杉特地多备了些粮草,想让司马常德发放给百姓,哪料到半路遭抢了,就冲这点,云天也得干掉敌人! 让人挨饿是普天下最残忍的行为!没有之一!绝对没有! 不曾尝过饿得两眼发直滋味的人,将永远认为这个想法太夸张。不曾与爱人生别离的人,也永远不明白为何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夏虫不可语冰,咱不和他对话,咱捉麻雀去。 当我施展轻功在光秃秃的林子里一寸一寸地翻着,却遍寻不获时,我回想了十四五年来的人生,发现饥饿是最糟糕的,比……大师兄拒绝我还要无法忍受。 他拒绝我,我一抹脖子了事。殉情嘛,我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人不痴狂枉少年,也算可歌可泣。 饿得挨不下去了,一抹脖子,就会很……荒唐。你不抹脖子也熬不了多久啊,何苦痛上加痛?油已尽,灯将枯,你不用吹灭它,它会自动熄掉的。留下这口气吧,再看看这个美丽却无法停留太久的人间,再看看吧,再看一眼…… 没有什么能比熄灭更为形象地描述了死亡,难怪人们把垂垂老者称为风中残烛。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3)当我还是一支小蜡烛的时候,顶着洁白的线芯坐在雪地里,我的大师兄掌了一盏灯,牵我的手,带我回家。我的天地自那时起灯火通明,他知不知道呢? 你来了,我亮了,你走了,我熄灭了,他知不知道呢? 我所见到的两只麻雀,是这座小城最后的两只吗?黄昏时,我还没找着它们,却已得没力气了,索性在树枝上歇着。我追逐麻雀已远离了大本营,天都黑了,五个水果吃上了馒头吗?我的那只被谁吃了? 死地后生,绝处逢生,所有大难不死的人都懂得这两个词。夕阳中,一只翠鸟飞了过来,我一伸手就捉住了它。这是个干涸的大旱之城,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栖息于水泽的鸟类失去了家园,误闯陆地。 失望太久,原本存了诱捕之心的人,看着自投罗网的猎物,丧失了最初的热情。我捏着它细弱的腿,它不叫,也不怕,睁着黑豆豆似的眼睛,歪着头望着我。 一个瘦弱的人,一只瘦弱的鸟,安静地对望了许久后,我们都哭了。 第一颗星子升起来了,我放走了我的盘中餐。我想带走它,养着它,可我的手空空如也,我养不了它。 被你牵过的手,剥过葡萄的手,放过烟花的手,空空如也。 坐在树干上,晃荡着脚,在无边无尽的幻想中,我吃掉了一只八珍鸭,两碗豆沙馅汤圆,三根红烧排骨,四个鸡翅膀,还喝了半锅青菜豆腐汤。 满天繁星亮了,我对着浩瀚的星空虔诚祈愿。现世报,来得快,母仪天下那一天也快快到来好吗?册封大典后的酒宴能提早赐予我吗? “皇天在上,薛十九愿以两锭元宝换……一只鸡腿。若是贪心,就换……一碗米饭,配两根辣萝卜丝;若两锭元宝不够,那就……薛十九愿洗心革面,勤于行医,多救几条人命,只为肚子不饿。你若佑我一辈子不挨饿,我就救死扶伤一辈子。” 可我还是很饿…… 坏人才代表了力量和自由!好吧—— “老天爷,你当什么老天爷啊!你连顿饭都不给我吃,何必让我出生?” 老天爷跟我一路货色,欺软怕硬。因为—— 我闻到了鸡翅膀的香味…… 我闻到了白雪的香味…… 我闻到了美梦的香味…… 我闻到了你的香味…… 我闻到了你的香味。 是旧历年销金窟里炸开的爆竹香,是你的小院子里的梨花香,是你清晨早起舞剑时的发香,是你归家时屋檐滴落的春雨香,是贴在你的胸膛时,你衣衫上的皂香。 是你的香。 我又在做梦了,但它太美,我只愿长睡不醒,闭着眼向虚空伸出手,却—— 跌进了温暖的怀中。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4)“我的小师妹啊,就是饿不得。”一声轻笑有如清风吹拂,衣袂飒飒,来人伸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珠。 我知道是谁来了,但我不相信是他来了。 蓦然睁眼,火折的光团跳跃下,黑袍宽袖,剑眉星目,英俊得让人心折,正是梦见了千百次的那个人。 两目交接,多少情绪涌流转,却被哽在了喉咙里。他拢好我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眼中似也起了湿润,反手从左肩拿下包袱,解开绳结,掏出一个沁着油的纸袋:“饿坏了吧?” 风云变,天地陷,万千生灵翘首眺望自天际奔来的救星。我从救星手中接过纸袋,拿出一只鸡翅膀,咬了一大口,想证明这回不是梦。 这回不是梦。 便放心了,心头一暖,再也按捺不住,呜咽着去抱他,像梦中渴望的那样。他也不挣扎,反而回手紧紧地揽住我,我的心砰砰直跳,只觉这一刻幸福得漫无边际,像躺在宽阔谷场上,四肢大大摊开,被阳光铺天盖地笼罩。 若是以后二十年,四十年,直到死去,都能这样和他抱着,就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了。 “找了你一路,鸡翅冷了吧?有你爱吃的红豆团子,来。”大师兄松开我,双眸深邃坚定如昔,似又夹了一抹宠爱忧切,“饿了怎的还跑这么远?” “捉麻雀,没捉着。”我抱着包袱,鼓囊囊的都是吃的,笑花了眼。 他在荒野上坐下,一掀袍角,示意我坐住一块:“夜露寒凉,坐吧。”我乐得腻在他身旁,赶紧恭敬不如从命。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偷看他的侧脸,见他脸色沉凝,似在思索,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把头靠近他的肩,再一点点地,一点点地,靠着他的肩。 他没有拒绝我。星空下,他略一沉吟:“饿的时候别用力气,悠着点。” “悠不起来,我怕死,急。” “傻,不动就不会那么容易饿。” 不爱就不会那么容易痛。是这样吗,大师兄? 那人身不动,探过左手轻轻巧巧来握我的右手,两掌相贴间,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前几日和刺客交手时那一跌的疼痛,经内力一催,舒缓了好多。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受了点小伤。我想问他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但我没把握,话到嘴边就变成:“大师兄怎么来了西北?” —————————————————————— 各位亲亲,我在朋友处蹭了蹭网,这就要走啦。我搬家了,网还没装好,估计就这几天吧, 等我装好了再来一次多更新些哟!请大家一定要给我时间呀! 我会见缝插针地更新的,只要有机会! 所以如果没有更新,请大家再耐心地等待,鞠躬!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5)我在他的左侧,瞧不见他的眼神,他的脸庞有着刀斧削刻般的线条,唇抿得紧,透着天生的坚毅宏阔。火光在风中跳了跳,他简洁道:“处理一些事。” 我的心沉下去,只盼他专程为我来,却仍只是顺道。但念及于此,脑中一响:“老三老四出事了?” 临行前师父说老三老四要来西北辽宫执行任务,若顺路就护我一程,但他们并未出现,现下大师兄也来了,难道…… “老四受了伤,已返回家中,小师妹别怕。” 老三老四的武功很高,十余年来从未失手,连他们联手都无功而返,对手是劲敌。我又问:“那老三呢?” “为掩护老四,没能……”大师兄喉中一哽,“逃到半途就……” 老三老四是情侣,我不常见着他们,男人高大女人窈窕,都使刀,来去如风,偶尔遇见时,会笑着和我说说话。去年春天时,他们订了亲,筵席上的酒水是我和师娘酿的,老四很开心,送了我一匹绸缎,说等我再长大些就带我去做几身衣裳,样式她帮我选。 我被说不出的凄呛压得难受,抚额忧叹:“所以派你来了……有人和你互为照应吗?” “我一个人来。”他警惕地侧脸看我,“小师妹且在夏营里安着吧。” 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沮丧死了:“要偷的宝贝价值连城吧?” “价值连城。” 我问了句蠢话,销金窟接的生意都是奇珍异宝和重要文书,匆忙去摸纯钧:“神器会助大师兄一臂之力,我把它还给你,我先前不知道它这么贵重……” “小师妹留着用吧。”他抬手拭去我唇边的糕点渣,定定看住我,倦意如暗影覆在眉间,“物怎及人贵重?” 我坚执把纯钧塞给他:“对,物不及人贵重,我在夏营很安全,用不着它。这次任务太险了,有它在你手上,我,我,我……我会放心些。” 他挡回来:“小师妹,我答应你便是了,我会活着。”语气里竟有一份痛切的温柔,“我会活着回来找你,好吗?”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6)从前每次分别,他从不言生死,但这一次,他却…… 分别才数日,他却清瘦得吓人,当他拥我入怀时,我有硌痛感。我的大师兄,他肩扛重负,却一字不提,这些年来,当我在闲适玩耍时,他历经了几多生关死劫? 此番前去,比他说与我的,肯定要血雨腥风得多。他这就要孤身犯险去了……到底是怎样的重担或隐情,阴狠到连我的大师兄,都憔悴操持至此? 心像被什么利器一扎,酸楚而疼痛,我拼力抱住他:“我武功不好,我不能拖累你,但我会好好练功,以后我要跟了你去。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大师兄,我不想你独自背负,你明白吗?” 老十一对我说,她辛劳攒钱,是想在二十五岁金盆洗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她说过,江湖人不得善终,她要保住小命,逍遥去也。我抬眸,大师兄眉心的忧倦那么重,却那样宁定地望着我,我胸口一阵窒痛,殒身送命就是江湖人最终的结局吗? 不,如果你有未竟之事,我陪你流血陪你受苦,陪你完成。但是大师兄,生命不是为了受苦而存在的,老十一可以,我们也可以,苦难过后,我们应当有一个挥洒自如的未来,轻裘白马,征歌逐酒,诗书风流。 走过遍地荆棘,远方将是我们的梨花山庄。 “我知道我很笨很没用,我太贪玩,我很后悔,我太笨了,我帮不到你,我会好好练功,我……” 我分不了你的忧,至少不能给你添乱。你等我好吗,等我把武艺练得好一些,我想跟你并辔远征,去看这朗朗天地,大师兄,你等我好吗? 风雨江湖无情天地,他抱住哭得浑身颤栗的我,双目中悲意深切:“小师妹,你且放心,我要护你周全,我不会死。” 时至今日,我能问出盘旋多时的那句话了么:“在大师兄心里,我是小师妹,还是别的什么人?”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7)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抬头望他,但等了许久,四野只有风声。 那人静如灰烬,静如深深海洋。 静得就像此时此刻此地此二人会……海枯石烂。 我鼓起勇气问了你,你不答。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死去的老五对你倾了一世的铭心刻骨,哀艳归去,你为她的死那般痛过,那么我死了呢,大师兄,你会为我哭吗? 下唇咬出一排齿印,我站起来,一身冷彻。他没有回答我,因为他无法给我另外的答案。在他心里,我是小师妹,他待我,是从小风里雨里相濡以沫的自家人情分。 我是他的小师妹。 小师妹这就走了。但你放心,我会活下去。 我死了,你会难过。我不喜欢你难过,所以我会活下去。 那所有的温柔和关怀,是雪中送炭的情意,是给予小师妹的情意。我背着两只包袱,提着剑估摸着向夏营所在地走去,可笑清晨时还一心想逃离的魔窟,竟是我惟一可去的庇护所。 耳中只听衣袂微闪,风声破空,大师兄已到我身侧,扶住我的肩,呼吸拂在耳际,他只静定道:“小师妹,你多珍重。” 经年不改的小师妹。 如果一开始,我喊的是莫念远,念远哥哥,会不会好些?称谓根深蒂固,从而让我们的关系止步于同门师兄妹,是这样吗? 我拂去肩头的手,你不要我,我珍重什么呢?此去经年,我行了再多苍翠山路,喝到再多好滋味的酒,见过再多妙人儿,又能与谁诉说? 我不该问的啊,大师兄。水落石出后相对无言的萧瑟,我承不住,你又何尝会麻木不仁?师兄妹的情谊,只怕从此会尴尬些了…… 我不该问的。 夜凉星黯,我一个人走在荒野上,越发虚就越撑着一口气大步流星。身后传来马蹄答答,在我身边停下了。大师兄的出手轻捷如豹,我脚下一空,被他左臂搂住,往怀中一带,就掠上马背。 “马停在树林外,刚去牵了来,送你一程吧。”他搂定我,另一手一抖缰绳便疾行。第八章:何事伤心早(18)夜凉星黯,我一个人走在荒野上,越发虚就越撑着一口气大步流星。身后传来马蹄答答,在我身边停下了。大师兄的出手轻捷如豹,我脚下一空,被他左臂搂住,往怀中一带,就掠上马背。 “马停在树林外,刚去牵了来,送你一程吧。”他搂定我,另一手一抖缰绳便疾行。 夜雾已起,但他听风辨形本领极好,骑术又佳,在幽沉的星光下竟能找着夏营的方向。快马如风,一柱香的时辰,我便望见了一城灯火。 离城门尚有数十丈远,大师兄提缰勒马:“去吧,小师妹。” 我跃下马,回望他,他的面容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惟有双眼烁亮如常,那份我不懂的悲意又浮上来,深浓彻骨却转瞬而逝。 “是我负你良多……”他的目光掠过我的面容,再不多言,拨转马头,迅若惊鸟,渐行远去。 别走,大师兄,你别走,别走,别不要我,大师兄。 泪水倾落如雨。 你说让我见见世间大好风光,我便见着了这四通八达,阡陌交错,但你只肯送我一程。我的大师兄啊,路的转角,你向北,我往南,任哪一条路,你竟都不与我走到尽头。 在前方,你会遇上怎样的女子?有怎样的生活?在暴风雪的夜晚,在烟火繁盛的夜晚,在冷雨空寂的夜晚,你会怀念起我吗? 你的双臂会甜蜜地圈住谁?你会用那般温存的目光看着谁? 余生终成陌路一去千里,你的未来,我已不能再知晓。 大师兄,你说过要护我周全,但你放手让我一个人走往后的路。 往后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 各位亲亲,我在朋友的电脑上, 她的电脑有点慢, 半天打不开网页 所以更新得不多 家里的网要下周才能安好 所以估计未来几天更得不多 只要我一有上网的机会,就一定会来更新的, 谢谢大家体谅, 请继续留言支持哦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1)城门外,两盏灯笼在风里轻荡。 三名守卫踏上一步交戟相向,我还没吭声,他们就惊喜地喊道:“是薛太医?” 这几天我就没出过城门,他们竟认得我。看样子也是普通的士兵吧,我这么闻名了吗?只因我杰出的医术?我想笑笑,但嘴角一扯,笑不出来。 “刚才我们听到了马蹄声,是大人的吗?马呢?”一个高个子士兵跑来接过我的包袱,问了句。 “友人送我回来的,人已经走了……将军他们回来了吗?” “回大人的话,他们还未回来,小的们也很焦急,一有消息即刻禀告。”城门已开,高个子士兵提着我的包袱向城里走,他是个长得像丁丁的男孩子,娃娃脸,爱笑。 水果们都还没睡,看到我回来,齐刷刷地俱是一愣。鸭梨当下变色,喝问道:“你去哪里了?” 槟榔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阻止:“别问了。” 哈密瓜瞧着我的脸,忍不住叹气:“让薛太医静一静吧。” 槟榔低垂着眼睫走到一旁,从方桌上拿起两只馒头,递给我:“吃。” 真是不打不相识,我们吵了一架,又打了一架,他对我倒比原来好了些。 我吃饱了饭,我被大师兄拒绝了,人生在世,哪有什么两全其美?我把馒头还给槟榔:“我不饿,你们吃。” 橙子诧异地瞧了我一眼。这人记性真好,我不就是那天吃饭时没和他谦让吗?这回我行个善他倒不习惯了? 也就数个时辰不见,我和水果们成了陌生人,可他们却和我的感受相反,没那么排外了。哈密瓜又说:“司马大人下午来找过薛太医,说是备了几个菜,但等到夜里,还不见你回来。” “那多不好意思呀,我又不打仗。” 怨怨相报何时了,他们对我客气,我也不便黑着脸。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我和老七溜出去玩,跟人吵起来了,当时我们都还小,武功很差,被打得好惨。师父他老人家教育我们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在江湖中,要擅长表扬和自我表扬相结合。” 老七比我大胆率真,问:“什么意思?”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2)师娘替师父回答了:“给人面子,予己机会。与人相处要多捧场,不拆台,君子成人之美。” 那时我听不懂,也听不进去,没多久老毛病又犯,又被打得一头包。师父跳着脚骂我是大公鸡,我遍体鳞伤,疼得要死,不懂他安这么个古怪外号给我是什么意思,大公鸡爱打鸣,吵得我睡不好懒觉,我可讨厌它了!居然把我比成它!又气又不敢问,隔了好些时日,趁他下棋赢了大师兄,捋着胡子笑呵呵,才蹭过去解了惑。 后来好长时间,我看到那种大红冠子的大公鸡就会局促地想到自己。它们发怒时,气势很猛,毛发倒竖,色彩斑斓的,看上去怪威风,哪晓得真打起来啊,就会比谁跳得高,扑棱了半天,落了一地毛。到现在我还记得师父对我横目的模样:“斗狠却没捞着便宜,又把狼狈叫人瞧了去,是世间最愚蠢的行为。” 当着大师兄的面被批评,我臊得脸通红,转身就跑了,隐约听见他对师父笑言:“小家伙嘛,难免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这个很男人的评价让我伤心不已,好几天都不去找他,只跟老七玩。他倒找来了,给我买了糯米团和山楂饼,我气愤地问,“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他谦和有礼:“对,还孔武有力。” 我气得活不成,眼含热泪冲笑得打滚的老七道:“老七,送客!” 大师兄就被送走了,他背转身时,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立刻就明白他在偷笑了。他一笑,我就不生气了,他经常出门奔波,那么累,我为他做不了什么,能让他笑笑,我就觉得自己很能干。 那年我大概是七岁,老七八岁,大师兄十九岁,已长成了英气俊朗的男子。老十一说他是王谢家子弟般的人物,傲然出尘,但有时我还能逗他笑一笑。不像而今,目光仍明利如霜刃,傲色却淡去了些,添上了让我痛彻的萧索。 那语笑欢愉,胡作非为的童稚年代,再也,再也回不来了……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3)我记性真坏,我怎能又想他了呢。我怎能还想他! 可恨我从不曾忘…… 可幸我从不曾忘。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活在生命里最快乐的那几年,不长大,也不变老,更不会死就好了。但死也有死的好处吧,他是拒绝我了,但我按原计划执行吧,人都有一死,我先去阴曹地府等他就行了。生不能相守,死却能相见,也好。 可一想到大师兄也会死,我就又想哭了。大师兄也会死吗?他说他会护我周全,他不会死,可他又说,他负我良多……他想照顾的,是他的小师妹,不是爱人…… 一阵空茫倦悒顿袭心头,手软得拎不动包袱,扶着一旁的桌子想撑着身体,却全无着力。眼前片片发黑金星璇舞,意识随即涣散,倒下的瞬间,似有一道青影闪过,抱住了我。 醒时已躺在床上,头重脚轻眼皮沉重,隐约听到刻意压低的人声,是橙子和山竹在说话:“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派了几拨探子去了,却不曾有结果,只说杀声惨叫声不绝,极之惨烈。” “也该回来了……” “殿下肩上的箭伤还未好……” 进门时我就看到五个水果都敛容肃立,一晃我都睡了该有几个时辰吧,他们还在苦等云天和大军的消息。真奇怪,这几人都有好功夫,为何不随了他去杀敌?凭他们的轻功和身手,干掉一大帮敌人也不难啊。我刚想挣扎着坐起问他们,却听见鸭梨在说我了:“他倒也不算完全没良心,瞧那神态也不像在作伪。这都昏了三个时辰了,怎的还没醒?” 这汉子下午才骂我是孽畜,这下竟关心起我了,该是槟榔教导有方吧?昨晚那封降书就发觉他学会了反省,这么能文能武的人都谦逊,我也要改改脾性了。小时候多听听师父语录该多好!话糙理不糙,句句都是能让我活得顺利的小窍门啊。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4)我好想回销金窟,跟他老人家认个错,他说我顽劣得像大公鸡我还不服气,可我不是大公鸡又是什么?既吵闹又吃得多,还不能下蛋造福人类的口舌之腹,肉也不好吃,我的缺点跟它一一对应,师父太……善于类比了。 槟榔武功好,人人都服气,他以身作则要对我好点,剩下的水果们都跟他学,准是这样!连基本没和我说过几句话的橙子也对我改善了点:“那日他把殿下的饭菜吃得个一干二净,我直冒火!殿下心疼将士,在伙食上不知多克扣自己,就吃些青菜和玉米棒还让我端给他,唉。现在想来,他怕是不知实情……” 多少秘密和真相源于偷听啊。我听得心潮起伏,那被我挑三拣四的饭是云天的?怪不得我吃饭时感到了橙子的杀气呢,我还当他饿急了眼,为两个玉米棒就想要了我的命,不住地想过,英雄难过美人关,挨饿面前美人靠边站呢。 橙子继续说:“……晚上见他眼睛都哭肿了回来,心知他也在为殿下担忧,倒叫我这心里为殿下好过了些。” 咦?这话什么意思?他们认为我对云天不好?不对吧…… 换了山竹的声音,竟是很沉很沉的叹息之意:“虽说贵族子弟中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不在少数,但殿下如此高调无忌,实在……” 又不是在讲战争,我竟然没听懂。懒得装睡了,睁眼就问:“什么叫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众人皆是一愣,见我醒来,鸭梨忙问:“你感觉怎样?” 橙子说:“军医刚走不久,他瞧得很仔细,说你是血瘀气滞,情志不舒所致,开了几个方子。” 哈密瓜则和蔼可亲道:“薛太医大可放心,你的身子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可。” 我冲他笑,道了声谢,再问:“什么叫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他白净的面皮上闪过一丝赧色,槟榔已接过话了:“你和殿下便是。” “这是官话吧?”这帮人说话艰涩,还老喜欢四个字四个字的说。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5)橙子刚要答,忽听门外人声喧哗烈马长嘶,众水果捷如狸猫掠出门外,一个比一个快。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乱晃了几下,室内便只剩我一人了。 我爬起来,眼前却又发黑,只得躺下屏息静听。窗外火把闪动,越移越近,正惊疑不定,门已被推开,水果们簇拥着云天疾步而来,两个军医跟在身后。 我猛不丁看了一眼,眼眶一红,手不听使唤地抖抖索索。云天遍身浴血,前胸后背插了三枝箭,山竹和橙子扶着他,他的脚步趔趄,依靠着两人之力才勉强站直。 这间房只有一张床,我再乏力也懂让开,翻了个身滚下床。可云天已站不住,跌坐在椅上,拂落一片杯盏,勉强压住喘息,抬手掩到唇边,一口鲜血便猛然渗出指间。 水果们急促地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军医们抢上前一人一边,剪开了他的上衣。 销金窟偶有伤员,我也是见过的,但看到他的伤口,仍不由得呼吸一顿——整个胸膛都是伤痕,三枝箭中,一枝穿过肩胛骨,一枝在腹部,还有一枝,离心脏只差毫厘! 心底升出颤栗的惧意,他会不会死,他会不会死?扑到床边,见他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迟滞的眼神更让我骇一跳,不禁抓住他的手:“你别死!” 他的手好冷,像冰棱,冷得我一激灵。云天,英年早逝这个词是形容好人的,你是个浪荡子,白眼狼,你别死! 你不准死。 可这人居然还能笑,侧侧头,直直看住我,扬起唇角,牵强地扯出一个沾满血污的笑:“我回来了,言而有信吧?” 他没照镜子,不知道还个笑容有悖他一贯的美男形象,我想笑,又想哭,但还是笑了,能说话,大概死不了。可一颗心还没落回胸膛,鲜血已接连从他口中呕出来,军医急了:“别和殿下说话了!” 哈密瓜上来低声道:“薛太医也病着,先回屋歇着吧,等殿下好转我们再来叫你。” “我没事,留下等会儿吧。”我再心事重重,也心知大靠山的安危要紧,都睡了几个时辰了,哪能独自离开? 槟榔敛了眉,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6)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云天,他右手抵在心窝,合了目,左手抓住床沿,用力之下指节发白,显是疼痛至极,却哼都不哼一声。我喉头泛酸,眩然不忍再看:“好。” 初初见你,人群中光芒四射,漂亮华贵,微笑里俱是少年得志的自在飞扬,是多少女子春闺梦里想了又想的那个人。你这样的人,怎可在人前受这般狼狈苦痛? 战争是如此险恶的事。 你是皇子,是大将军,但在战场上你无所依凭,只是一个士兵,刀剑枪箭,任何一击,都可能致命。死亡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连这个我以为不会死的人,也会气息微弱得像个破碎的玩偶,瘦骨支离,无知无觉。 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的东西,却也不容我们做主。死亡竟并不远,老五,老三,云天,还有大师兄……一路走来一路告别,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吗? 我的手,空空如也。 庭院外,夜气氤氲,我和槟榔在石凳上坐下,并无对谈。他望着远方,目光黯寂,半晌才轻声道:“你在,殿下会极力隐忍。” “嗯?” “忍着不喊痛。” 我手指破了皮都要雪雪呼痛呢,他伤成了一只刺猬有什么好忍的,换了我都声嘶力竭号啕大哭了。好吧,他是男的不方便太脆弱,可喊痛就喊痛,谁忍心笑他?再说谁敢笑呢。我就知道他虚荣,想法偏激古怪:“他一定觉得自虐是件很深刻很高贵的事。” 槟榔沉默了一会儿:“殿下吉人天相……” 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许是房内气氛太折磨人,鸭梨和哈密瓜都出来了,老好人带了一条薄毯给我:“薛太医别着凉。” 我谢过他,问:“赢了吗?” ——————————————————————- 感谢各位亲亲, 家里的网络终于通了 我会努力每天更新的 你们也要积极留言评论哦~ 每天上来看到评论心情都好好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7)哈密瓜这才舒口气,沉定道来:“赢了,但双方伤亡惨重。大军在城外驻扎着,殿下伤成这样,还强撑着骑马回来,唉……” 云天就爱逞能,重伤还骑马,不要命了。随队军医也能给他治伤,又何苦舍近求远?我冲口而出:“陈启阳没受伤吧?” “陈将军倒是无恙。” 我咬着嘴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果然不假,只怕正躺在城外的营帐做美梦呢,殿下是个大笨蛋。” 鸭梨爱戴他主子,我一说云天坏话,他就捶桌子。真是不简单,那么重且凉的石桌,一拳下去毫发无伤,我瞥他:“他不笨跑回来做甚?留口气好活命,这都不懂。” 哈密瓜一语解了我的困惑:“……殿下想见你。” 我语塞,我有什么可见的?难不成这伙人都认定了云天对我情深意重?他爱慕的是绿袖啊!四个水果不知情,槟榔还不清楚内幕么?我心念电转,哦,本太医的作用很大,既能挡住顾皇后的唠叨,又能避人耳目,两全其美。 他苦心孤诣保护的,是另一个女子。 师父说得对,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不拆他的台:“……他想见我也没必要回来,我去见他就是了,他还是个大笨蛋。” 男人们自是赞同我了,可又不能附和我,他们都对云天肃恭得很,便找了个由头,谈起战争了。不过也只有鸭梨和哈密瓜在谈着,槟榔的说话障碍注定只能列席旁听,我悄悄地看着他,这个人话如此少,怎样的女子能忍耐他的慢和闷,心甘情愿陪他一生? 巳时将过,我的将军还未醒来。打仗前,他问我:“你对战争有何看法?” 我答道:“豪情满怀!” 他却笑道:“薛神医果然胆识过人,本小王倒吓得花容失色呢。” 我不禁称奇:“我倒没看出你很发愁。” “愁啊,可愁有什么用,又不能落泪成米撒豆成兵。”他撇撇嘴,“我跟你一样好面子,又爱吹牛,怕得要死也得硬撑着,多想点办法。”第九章:天子呼来不上船(8)这人是够坦白的,伤成这样不也硬撑着吗?何苦呢?听人劝,吃饱饭,他似乎永不会懂。记得那时我们还在皇宫里,我在给皇帝施针,他在挨训,见我在场,难堪得很。我就装听不懂,其实都听进耳中。 起因很简单,他惩办了一位大员,抄家抄得水深火热。但这位大贪官是个能人,才识不俗,他的皇帝老爹不乐意了,凶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给他治罪朕不反对,但赶尽杀绝就太过了。” 他不服软:“朝中又不止他一人能做事,一味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会落到乌烟瘴气的境地。” 皇帝对这个梗着脖子抢白的儿子无可奈何,微阖了眼叹道:“可以至察,但不可至究。不至察说明缺乏知人之明,但至究起来,也许天下没有可用之人。天儿啊,你要记住,要有至察之明,更要有容人之量。” 话说得恳切,云天就垂了手,不争辩了:“是,孩儿明白了。” 我猜他还是不明白,或是明白了,在执行时,仍按他的想法行事。他一贯这样,真让人替他着急,我劝过他好几次,他眼睛一斜,不屑极了:“天子呼来不上船,何况汝哉?你比我笨多了,还是省省心,听我的吧,我多通透。” 我再笨也没被人杀得快断气,他竟敢自诩聪明。 满大街笨蛋。我的所见之中,无人可如大师兄那般令人倾服。事到如今,我若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他平安。 像此际,我希望云天安然无恙。 —————————————————————————————————————————————————————————————————————————————————————————————————————————————————————————————————————————————————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惴惴不安地盼到了午后,军医才出了那道门,神情甚憔悴,擦着额上的细汗:“蒙上苍庇佑,托皇上洪福,殿下他……” 皇上自身还难保呢,有何洪福可言?急事急办,这军医讲话太不懂抓重点了,但话说半截已然够了,我们急急奔回屋。 剩下的那半句话,像个肥胖的妇人把自己强塞进了一条裙子,不屈不挠地展现给了世人:“……大致危险是没有了。” 屋内,云天半靠在床上,山竹和橙子分坐两边捧着地形图给他看——军医不是才走吗?竟又在费神思虑,还要不要活啊?我张口就问:“赢都赢了还看什么?” “下一战,有几个关卡没想通。”他不在意地答。 “你们男人都这么好战?”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漏嘴了,水果们都在惊异地望着我,连忙改口道,“虽说投身兵戎是我们每个男儿从小的抱负所在,但……” “哦?我可不爱打仗。”他仍很虚弱,抬眸看我,苦笑着,“我只爱醇酒美人,山水天下,没这种奇怪的抱负。” 孺子可教,我瞪住他,噼里啪啦道:“你娘在捣鼓花草养颜,你妹妹在弹琴,你哥和你爹呆在家里养病,就你出来饿着肚子去打仗,还差点死了!贵为皇子,有福不享,一心想着为国捐躯,你觉得自己很有内涵吧?” 他不改恶劣本性,又来取笑我:“莫非你有?” 金戈铁马,鲜衣怒马,只是写起来好看、说出来好听的词语而已吧,它的背后是血光四溅,连他都重伤,尸横遍地的场面不难想象。他取笑我,我就顶撞他:“你打了胜仗,我还没祝贺你呢。”拱手一揖,“用三个血窟窿换了一场胜利,恭喜殿下建功伟业。” “伟业?”他嗤笑,牵动了伤口,眉一蹙,猛咳了一阵,极慢极慢道,“我们不能天真地奢求永无战乱,它来了,便要拼力挡之。可国中已无良将……这个事情,我不做,那就得让我哥做。可我做,比他做,要好些。”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2)他在做一件并无多大价值、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或许,这就是责任的全部意义。见他面如霜雪,连我都不忍让他说话了,他却摆手:“睡不着,又昏不过去,陪我说说话。” 五个水果一模一式地安静,他们已习惯了我和云天打嘴仗,山竹忍了半天,帮腔了:“国中确实已无良将,若钧王爷还在……”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从顾皇后口中,她说自昔年钧王爷后,再未出过可力挽狂澜之将,我奇道:“他是谁?” 提到他,众人都静了一静,连云天也目露憾恨:“帝国的战神,运筹帷幄,气宇轩昂。” 本以为鸭梨只听命于云天,不想也有崇拜的人,无限钦佩地叹道:“一人一剑挡三千铁骑,本朝不作第二人想。” 我惋叹,再神勇威猛,也敌不过百年。瞧云天一眼,故意带点看不上的意思:“昨日我站在城墙上,在十五万大军都能找着你,顿生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一心想战死沙场。” 这话大不敬,水果们俱是面色大变,云天大声反驳:“谁说的?我贪生怕死!” 他否认得很愤然,仿佛这是个很光彩的事情。我欺他难得没力气和我吵架,抓住好时机,一鼓作气说下去:“我在监狱里连脏馒头也吃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么?你们都爱这么说,但既然不想死,就得想办法保住小命,所以……”清了清嗓子,欠身向他,沉着地下令,“下次打仗,不得穿得花枝招展的,被人当成箭靶子使。” 他闻言看定我:“就知道你会担心……本来是快死了,怕你伤心,就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了。”手指凉如生铁,轻轻地抚着我的眉,微微眯着眼,眼神让我有被烫伤的错觉,“你在的话,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 ——————————————————————————————————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3)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让我以为是……云杉,温柔得像饮尽了半槲梨花白,是薄薄的醉意,层层叠叠皆怅惘,不可思辨,亦不够沉溺。他一贯狷狂,我从来没见过他脸上会浮现这么深的寂寥和迷茫,语调却又是这么的勾魂噬魄,恍恍惚惚中,心里软了一下,一时竟无以为对。 呆若木鸡不是好体验,只一瞬他便绷不住了,似笑似叹:“我说过的嘛,为了醇酒美人,我会惜命如金。” 这人,真狡诈。之前说的又是玩笑了,却逼真得让我信以为真,至少信了一半……我脸一红,血轰的烧腾:“你是皇子殿下,每个人都捧着你,不敢忤逆你,你就不可一世了吧?可你凭什么认为你死了我会伤心?我心里的人是我的大师兄!我认识他多少年,又认识你多久?” 他侧着头平静地看着我,默不作声的,表情淡淡的,看着我。我昂然对上他的目光,可一瞧着他灰白色的面容就暗暗自责了,硬不下心肠再对他凶巴巴。 从来只有他凶我的份,我真的,真的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放软了语气:“我是不希望你死。上次你和云杉殿下说了句什么?哦,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道理我懂。” 这句话是现学现卖,我心不静,杂念太多,很难逼自己精通某一样才能,所得有限。越有限越爱惜,死死地都记着,就像云天一定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但我每一厘都有数,天天都要琢磨几遍,想忘也忘不了。 他已恢复了恶劣品性,笑言恶恶:“夜明珠,我还当你没读过书呢,真的,你越发让我喜出望外了。” 从五岁起我就帮师娘晒书,晴好的午后,一边晒着,一边读上几句。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印象,又喜卖弄,三分懂能夸出十分懂,但碰到真正博学的人我就傻了,他们说起战争,我从不插嘴,以不感兴趣来掩饰无知:“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标榜,炫耀自己会的几下子。大道理我确实不大懂,但尽子民本分,我还是知道的。”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4)他蓦的一笑,打起官腔:“处江湖之远忧其君,我大夏有你这样的子民,幸甚至哉。” 我循循善诱:“那你答应我,再出征就穿黑,好不好?” “好。” 做好了打苦战的准备,没料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一脚踏空的失落感:“这么通情达理?发誓!” 出尔反尔大有人在,但我们用承诺来安心,安一时是一时。一如再精巧的锁也能被撬开,可我们仍要锁门。 “我发誓,穿黑甲。”他莞尔。 门声一响,进来了两个小军士,原是山竹出去了一趟,吩咐做了几样饭菜。橙子和哈密瓜接过小军士手中的水盆毛巾和木制食盒,端到床边的桌上摆开。 一个小军士上来欲给云天洗脸梳理,他转向我,带着一点点求恳的意味:“夜明珠,你来,好吗?” 他听了我的话,作为奖励,我也听一次他的话吧。我坐到他身旁,试了试水温,拿毛巾轻沾着水,一寸一寸地给他擦脸。他便又像那日梅花宴上急于讨父亲欢心的拘谨孩童了,大气不出地、僵着脖子地、愣愣地任我擦拭。 擦到鬓角时又瞧见那抹霜白,心一酸。初遇时,他是那样一个眉目飞扬春风满面的少年,可再璀璨如星,而今也见了憔悴疲惫。 风华正茂,如日当空,而今也见了憔悴疲惫。 了却君王天下事,可怜白发生。我的手顿住,他低问:“怎么?” “白发。” 他笑眉一展:“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夜明珠,可是这样?” “端相?”我推他一把,惦记他的伤势,手放得轻:“死相!” “这老婆当得……倒是渐入佳境了。” 我又恼得推他一把,他踟躇片刻,跟我讨价还价:“黑甲很显老,我能申请加一样东西吗?就一样小东西,你帮我买。”眼波一闪,补充道,“我出钱。” 虚荣的人改不了本性,我黑起脸:“红璎珞?头盔上插着?” “……长命锁。”他笑得很猥琐,“脖子上挂着。” “你!” “你看我多乖,你让我保小命,我就想法子讨个口彩。”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5)恃宠而娇算什么,恃病而娇才无耻,对着一个重伤的人拳打脚踢我下不了手,那样我会丢掉惟一的优点,我说过,我善良。但言语厮杀还是可行的!我漫不经心地问:“对方主帅长得什么样?有你好看吗?” 他答得认真,丝毫没发觉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沙沙地磨着:“红头发,瞧不清模样,远看就知身手很了得。” 月黑风高,飞刀出手—— “也就是说,普通士兵就把你戳得满身窟窿?” 夺命的刀正中胸膛,云天眼中愠恼已现,鸭梨声色俱厉地喝住我:“你懂什么?那是乱军之中!” 我自知冒失,噤了声,缩着脖子去看他的饭菜,胡萝卜丝,土豆丝,一只水煮蛋和两碗米饭,皇子殿下的伙食糟得不像话。天地不仁,不赐给我吃的,我仁!我给他弄点肉吃吧,受了伤要吃好的。 我从大师兄给我送来的干粮里,拿出两只腌制的鸡腿给他,恭谨温顺道:“吃。” “别让我吃肉,我会吐。”他别开脸,垂眸嘟囔,“我昨天开戒了,杀了人。” 他是将军么?没杀过人就来征战。我有些好笑,然后就怜惜不已,只觉心里有针在刺,他本是白衣公子世无双,双手可举杯邀月,可弄弦听韵,怎奈风云变幻,直把风流雅事变作了染血营生。 一旁的橙子浮现犹疑之色,他看着我:“薛太医自何处获得食物?” 我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观音娘娘感我行善积德,下赐于我的。就在城外的土地庙里,还有好多呢,我扛不动,明日你们骑马去拿吧。” 没说出大师兄特意来看我,是不想破坏好容易建设的安定局面,他们误会我是躲起来为云天担忧去了,那就误会吧,假象比真相仁慈,没必要揭穿。但鸭梨不信,厉声道:“荒唐!胡闹!城外哪有土地庙!我这几日……” 云天黑溜溜的眼瞅着他,糙汉住了嘴。 他没给鸭梨撑腰,我就不怕了:“你会耍大刀,我不能会弄吃的么?跟着我,有肉吃,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鸭梨从鼻腔间重重哼了声,粗犷的面容抽搐着,手心紧握成拳。 我撇撇嘴,及时调整了来龙去脉:“我夜闯敌营,偷的。” 这个说辞比菩萨施恩还站不住脚,可信度太低,一室清寂,无人应声。我若是槟榔或他们所说的钧王爷,就有说服力了,看来还得用心练武,一鸣惊人。 说干就干,我雷厉风行地拎起包袱就向外走,云天以为我下不了台,发了回善心解围,指头在床沿轻敲,眸子转也不转:“有得吃就吃,罗嗦作甚?”见我要走,他喊住我,“去哪里?” “投胎。”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6)回到我的房间,将大师兄送的那只包袱打开,红豆团子,腌鸡腿,桃酥,麦芽糖,咸鱼干……每一样都是我爱吃又能保留得久一些的食物。再往里掏,摸出了四盒小烟花、一只纸鸢和两个毽子,喔,他是怕我在夏营太孤单。 还有一只大盒子,我打开,竟是被江湖人嗤之以鼻称为下三滥的暗器迷烟。这是销金窟刚出道的小贼的逃生法宝,待到功力一长,就耻于用它了。大师兄当然也不用,但……我用得着。 他惦着珲州受灾我会挨饿,特地送来食物,又怕我呆得闷,给我备了小玩意……既然不爱我,为何又怜我如花,既然爱我,为何让我的心事成虚化? 是夜,我在庭院里练剑,能不能陪大师兄天高水远,我都想练好武功。从前伤心了,总想扯着人哭诉,但到了如今,却发现事不如意常八九,岂能对人言二三。我能说什么呢?说与不说,改变不了结果。 或许等到我有了足以在这乱世自保的武艺和一颗坚硬的心,才可细说从头。说起自幼年起,我的心房就侍奉着有如神祗的爱情,他是我的依恋和骄傲,带给我最盛大的幸福和最剧烈的哀恸。或许到了那时,我才能够以淡然的口吻讲起这些。 ……我不应该问他的,不问,我始终有要事在身,斗志昂然;问了,做了,死气沉沉。余生还长,再做些什么好呢? 揪心疼痛中,我练剑。练了又如何?他不要我陪。 喔,为我自己,为了能从容活着。 但活不活,又有什么打紧。 他送了我一程,就此别过,留我站在原地。他眼前是遥迢长路,我眼前只是末日穷途,怎么活下去?找哪个借口活下去? 罢了,今夜烂醉,明朝酒醒,说不定老天开眼,赏我一条旁门歪道。而你会走在哪条阳关大道,我不知道。——————————————————————————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7)我在风中练剑,水果们在庭院里谈刚结束的战争,我没想去听,仍有碎语传来:左路一万弓箭手以火箭冲乱敌军骑兵阵型,中路兵马掩杀,战至中途诈败,将敌军引进埋伏圈,那里将有数丈宽的陷阱等待着他们。 陷阱的另一端,是早已潜伏的兵士,而引敌的那些,已四散隐匿。一式的装束,一式的战马,一式的刀枪,已无从辨别这是两队人马。夏军就在陷阱的对面,引诱着敌军跃马冲杀,然跌进了深而宽的壕沟,刹之不住,人仰马翻,运气差的便活活摔死。 壕沟里早就备好桐油,我军将裹着硫磺等易燃物的箭矢点燃,射入其中,大火升腾,敌方万余骑兵成了瓮中鳖,壕沟便作埋人坑。 我听得惊惧,却模模糊糊觉得这一切似发生过,深深吸气,回忆如岩浆翻滚。电光石火间蓦然想起,临行前去大牢探望恩公,他附耳对我说的,竟如这战术有相似之处!他说过以退为进,也说过火箭和两翼齐飞!我跳起来就往云天的房间里冲,我得去问他! 房间内火烛长明,墙上贴着繁复的地形图,云天歪在床上,和几位副将商讨计策。我听山竹说,陈启阳此人刚愎自用,听不得进言,现南北两军会合后,兵力部署和驻扎调度都系于云天一身。 排兵布阵虚虚实实讲究经验老道,云天负荷太大,刚才哈密瓜找我谈过,说他不眠不休忙于军务,颇为耗费心力:“薛太医对殿下好些吧,别出口伤人。” 我驳斥说我和云天只在互相打趣,他叹,只说:“殿下对薛太医情深意重,薛太医莫要辜负。” 炮灰无端地承了这么大的情,简直哭笑不得。八卦都是从主角身上衍生出去的,却跟主角本身关系不大,真叫我百口莫辩。 我的闯入让众人皆惊,云天微愕地看着我,眼中是询问之意。他的面色白得隐现淡青,额上冷汗沁出,我心弦紧绷,他有多久没休息过了?所幸这一战胜了,若败了,我怎么对得起他,对得起恩公叮嘱过的话! 我笨得让我自己的心都碎了,颤着手说:“诈败时为何追兵者众?”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8)他不解,但仍耐心地答了我的疑问:“因为我在。” 他是将军又是殿下,不论是生擒还是击毙,都可获巨大封赏,是以敌军人人趋之若骛。 “你们将他们引来,躲起来也不易啊,他们不会发现你们和对面的人是两拨人吗?” “我们是十余人的小分队,方便藏匿。”他言简意赅地答。 这该是他身负三箭的缘故了吧,对方万余追兵,乱射一通都可能射中他。我灵光一现:“所以你要穿得华丽,而对面也有个人跟你穿同样的装束是吧?” 当日,恩公听说云天出征,只说了两个字:“铒也。”他竟料事如神!他是谁?思及他千叮万嘱过的:“士兵们的刀,长吗?” 云天挑起眉端:“长?” “有个办法,可让军刀在杀敌时更好地发挥作用,你们试过吗?” 他被我弄傻了,一位副将手边正好有军刀,呈给我看,我按照恩公教过的方法,比划给云天看:“在这儿,还有这儿,加个连接,这儿封闭起来,它就能可长可短,收放自如。碰到距离稍远的敌人,也能挥刀,敌人离得近,它就变成砍刀,不会因为过长而影响威力。” 他一愣,拿起刀凝神想了一会儿,眉尾微微上挑,喜道:“夜明珠,你真是……”词穷得又抛出那句话,“越来越让我喜出望外。” 我不确定在座的副将里会不会有敌军的奸细,说书人讲的故事里,不都有这一出吗?我使了眼色,让云天下令使他们回避,才将恩公告诉过我的战术一一向他道来。 时隔多日,我记得不完全,又不懂战事,磕磕巴巴地倾其所有,心下很忐忑,不知是否将恩公的意图表达得精确。云天少有的严肃聆听,陷入默想。 空气静滞。他失神了许久,忽而半倾身体,将我圈进怀中,颤栗地在我的右脸落下一吻,头埋在我的颈间软声如呓语:“有你真好。小奸妃,别走,别走。”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9)别走,大师兄,别走。我一震,如啻雷击,心头凄苦婉转,慌乱地挣脱他,别过脸嗫嚅道:“他们说我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点,但……但不是这样。” “你哪天变和气了,我倒觉得你要离开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离开你?”又凶了吗,好吧,温和些,“你是殿下,我是草民,能同行一程已是前业,怎能……” 他扯住我的一撮头发,将我拉到他床边,用食指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着他:“我不会放你走的。” 霸道的人!他伤得重,我甩头挣开,向后多退了几步,言下恨恨:“没有人喜欢被胁迫的,殿下身份贵重,不会懂。” 他看着我,眸中升起冰凉的寒意,冷声讽道:“真的是胁迫吗?你不曾婉转承欢,与我唇齿相依?” 他又凶我了,伴君如伴虎,我突地想到了这句话,打了个寒颤。再怎么融合,他终是皇族,他是天,我是地,我为所欲为,他是容忍了,但容忍是有界定的,皇家尊严,如何经得起侮辱?五个水果跟了他多年,态度和言语上仍极尽恭谦,我怎能糊涂至此? 我移开眼:“殿下误会了,在下也误会了……在下只不过将殿下当成了在下的大师兄。” “哈哈哈!”他笑得很惬意,声音却冷如冰锥,霍然拔高,“你再提你大师兄,我就让他来参军。” 我嗷地叫了起来:“你敢!” 他眸光如寒刃般,肃杀之气委实惊人:“我敢。” 他出征时,我见过他眼中睥睨天下的狂傲,久违了,殿下,你又让我见着了它。 大师兄武功再高,也敌不了十万禁军。殿下,你是荣耀皇族,我们是升斗小民,我扬起头,冷声道:“悉听尊便,大师兄若死了,我也不独活。” 再不看他,优雅地弹弹衣袖,像弹掉很脏的东西一般,大踏步出门。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0)云天,你并不知道,大师兄若死了,我就自由了。是松了口气的自由,你懂吗?他死了,就不会属于任何别的什么人了,如此甚好。那之后,我是活还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我陪,他死,我殉。 仅此而已。 云杉和海棠一行是清晨抵达珲州府的,他们亲自押送了救命的粮草,半途收到了前日的捷报,便调了花红美酒,盛宴全军。 午时,我见着了他们。哪怕和云天闹得再僵,看到云杉我仍很高兴,明明是脆薄雪玉似的人,竟能像一道光,带给人温暖和力量。我问道:“朝中何不另派他人?殿下的身子如何撑得住这一来一往的辛苦?” 他不在意,语笑自若:“不碍的,薛医师,走这一趟见着了世情,只有好的。” 已是初春,西北地寒可也只须穿单衣了,他还是裹着丰狐长裘,日光映衬着他的脸色分外透明,美得无可挑剔。海棠公主作男装打扮,一甩披风,笑着坐下,她扮男子也俏丽,身量纤细,面容慧黠,谁都能看出是个出身富贵的女公子。不像我,我扮男装天衣无缝,连嗓音都压得粗,无人慧眼识英雄,可悲可叹。 这兄妹三人并排坐在我对面,漫天光华都折射其间,直教人感叹,芝兰玉树,生于阶庭前。云天尚不能行动,司马大人主持的接风筵席便在房间里举行,水果们都不在场,山竹、鸭梨、橙子、哈密瓜陆续到得迟,先是向殿下和公主跪地拜谒,然后就附耳对云天汇报了一些事。 自始至终,我都不正眼看他,他也不看我,但喜逐颜开,比往常还闹些。他闹也是正常的,醇酒美人和义烈弟兄都团聚在他身旁,他不幸福谁幸福?拿根筷子敲着酒杯唱: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海棠巧笑嫣然:“二哥,我带了琴来!” 云杉拿过云天手中的杯,温声道:“身体好些再喝吧。” 四只水果一齐劝:“二殿下有伤在身,日后属下陪你一醉方休!” 那边厢弦乐已起,如诉如慕,断肠人在天涯。 “扫兴扫兴!”云天耷拉着眉眼,“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你们都不成全我。” 海棠操琴的手停住了,低问:“强乐还无味……二哥,何事不痛快了?”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1)他不痛快?我看他乐得很,不痛快的人是我,失节失恋还失态,除了两颗夜明珠,一贫如洗,该借酒消愁的人是我。一时间只觉五内俱焚,探身去拿酒,兀自一杯,再一杯,为谁沉醉不成泥。 借了三分醉意,直将惆怅变作了十分,我撑着下巴,将伤心艰辛克制。听到云杉与那人和之:“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兄弟二人真让我失望,不上演豪门恩怨给我看,两人相视一笑,回环反复地唱这一句。可是,死心如铁的岂止男儿,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 酒是个好东西。上一回行军途中,云天和我共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春风长好,他说相逢携酒且高歌,人生得几何。记得我们喝的是烧刀子,太烈太辣太呛口,大大不如梨花白,我不大喝得惯,仍兴兴头头地喝了不少。在半酣中,想起大师兄,在我心间,“莫念远”是三个甘美的字,此际却皆成苦楚。 似心有所感,云杉朝我举杯:“这酒是半路买的,不及薛医师酿的梨花白,实为憾事。” 我笑:“殿下爱喝,在下实感荣幸,将来再酿上一些,给你拿去。” 唱反调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跟我过不去,并不看我,硬邦邦地说:“意到何须纵美酒?一壶浊酒喜相逢。”夹一筷子野竹笋吃了,言若有憾道,“门外苍天萧瑟,屋内轻衫胜雪,应该有个女子赤着足歌唱。” 他又在想绿袖了。 云杉赞同他:“丝竹虽悦耳,却少了曼舞轻歌,确实不畅快。”他说话很慢很温柔,轻轻地,像茉莉花茶慢慢地在热水中漾开,舒展而柔软,“少年时夜读诗书,很喜爱柳三变那句‘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初只觉读来余香满口,客途苍莽的如今方觉出妙处来。” 他们富贵唾手可得,便可倨傲地笑它千钧如发,名利是囊中之物,便能拿去换了浅斟低唱。草民如我,先填饱肚子再说,吃吃吃,喝喝喝。正奋力地大嚼一盘蕨菜时,门被推开了,是槟榔。 手握一把军刀长身而立,一袭轻衫飘荡,面容清冷,未向云杉和海棠行礼,一径朝云天走去,只说:“刀好了,不大对。” 其时,《广陵散》曲转低婉。 人生十五六是最好的岁月,又贵为金枝玉叶,却不知为何,海棠会偏爱这支寂寞的古乐。我不通音律,听不出来音符中会有小小的疏误,但云杉突地一愕。 槟榔回过头,轻轻地望了海棠一眼。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2)人们用“曲有误,周郎顾”来称赞周瑜在音乐上的天分,但又能知道,也许是“周郎顾,曲有误”呢。当他翩若游龙而来,她的眼波自此流连,方寸大乱,曲不成调。 有些爱,要用去十载时光争取,而另一些,惊鸿一瞥就够了。 一室的喧嚣化作无声背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他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云天拔刀,刀身寒光烁然,摁动弹簧,可长可短,他试了几遍,交给司马常德:“试试看。” 槟榔竟是按我说的方法找工匠去打造新式军刀了,献计被采纳,我喜滋滋,却也很快瞧出了问题,机关装置是不错,但一弹一收间速度差强人意。 战场上瞬息万变,快才意味着生机。司马常德道:“确是妙策,但……” 云天转手把军刀给了我,木着脸道:“有劳薛神医指点一二。” 我接过刀,相敬如宾地答道:“烦请殿下稍等,在下先看看。” 槟榔将目光从海棠脸上移开,投向我,含着不解,含着了然和一点点怜惜,看得我直发麻。 我拿着刀,装模作样地颠来倒去看了又看,然后就闭眼沉思起来,恩公那天说的是纯理论,实践后,大体是做出来了,但一个小关卡不对就全盘尽毁。 要改进哪儿呢?我一头雾水。云天发问了:“未知薛神医受何人指点,想到要改良军刀?” 君子不掠人美,但我是小贼,偷的正是好东西,大言不惭道:“在下自己琢磨的。” 云天一旦不站在我这边,手段就分外狠辣,环顾四周道:“哪位见过薛神医手中拿过军刀?” 这就是得罪强权的下场。是,我摸都没摸过军刀,在座又都是他的人,哪会有人替我遮掩?恩公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可这么多天下来,大家对我知根知底,想瞒也瞒不住。 我只得招了,一五一十,从头说起。听到一半,鸭梨的眼睛熠熠发亮,欣喜若狂道:“是钧王爷!一定是他!” 战神雷霆钧,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字,他是先皇时期的国之柱石,文韬武略,算无遗策。十七岁夺下大夏朝武状元,同年为左先锋随队北伐,射杀敌寇统帅,二十四岁拜征西大元帅力克辽军,双方交战多次,夏军战无不利,逼得辽国签下城下之盟再不来犯。他为大夏朝立下不世功勋,被封为帝国首位异姓王。 我听他们满怀感伤地论起他,还以为战神已作古,原来竟被困在大牢!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3)英烈气华、冠盖满京的战神,是我的恩公。他为何入狱?功高震主,先皇忌惮?手拥兵权,意欲谋逆?脑中快速盘旋着说书人的故事,可不论罪名是什么,越狱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再严防死守也困不住他,他何以甘心待在大牢里? 司马常德先我一步问道:“二位殿下的意思是?” “还能有什么意思?请他出山!烽烟四起离乱正苦,国家需要他。有他坐镇,将士的伤亡会少些。”云天仰起头,往嘴巴里丢一粒花生米,一丢没丢着,二丢没丢着,我暗笑,他似有感应,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板着一张石雕脸,双眼被怒火烧得亮晶晶的。 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他越气我就越悲悯,啊不,越……欢乐。 稳重的山竹眼露忧切:“可那件事太……连圣上都谨遵祖训,不曾违逆先皇的意图。” 那件事是什么?我伸长了脖子,哇哦,我这就要听到皇室大乱斗的故事了吗?但是没人满足我的求知若渴,云天不以为然,又丢了一粒花生米:“祖训难违,但祖宗的基业呢?” 保祖训,就不保祖业。云杉淡然道:“祖训难违,然人命关天。” 酒馀人散,云天又窝在床上看起了地图,司马常德和副将们留下陪他,剩下的人作鸟兽散。 乐莫乐兮新相知,槟榔和海棠执琴去了庭院,水果们错落地坐在石凳上,我便离得稍远些,继续练我的剑。 颇喝了几杯,醉里挑灯看剑,脚步凌乱,心也凌乱。万物都有去处,云在青山水在瓶,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我何必问呢。你在我心里。 大师兄,纵然你去往天高海阔碧落黄泉,你总在我心里。 思虑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温和的声音响起:“薛医师今夜神思不属,所为何事?” ——————————————————————————————————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4)是云杉,披白裘,施施然从暮色深处走来,披散而下的发丝轻轻飞扬,千里万里的奔波,竟也无损他的素洁。 我收了剑,闷闷答:“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温雅一笑,如映月梨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薛医师是和二弟起了争执罢?他的性子就是那样,越压制越反弹得厉害,你不要计较才好。” 连他也坚信我和云天有染,众口烁金哪。但瞧上去他像是不反对,我便扯着他谈起了天。喝多了的人难免话多,我从出征之日说起,沿路上是如何被水果们连讽带刺,眼下又是怎样维系着同僚之交。说到槟榔和鸭梨的言论时,云杉瞳眸里有洞悉一切的安详:“武人心粗,书生心细,他们一个在问为何,一个却说难怪,都是在关心你和二弟。” “殿下为何不阻止呢?他们都说这是不对的。” 他容颜白如苍雪,有温润美玉之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一辈子能欢喜几年,已是上苍的眷顾。” 望着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诗,名花倾国两相欢,他天生就该站于花丛中,入诗入画。这世间总有些人,让你毫无缘故地心疼他,想待他好,想让他不那么寂寞。云天说,他来打仗,比云杉打仗要好些,我老和他逆着来,但对待云杉,我们竟奇迹般地心照不宣。 我一看到云杉,就会很难过,忍不得他受委屈,舍不得他受苦,这与风月无关,但伤他的心我是万万不能。有一次我和云天说到他,他说,哪有人配得上我哥?我问,所以他就只得心字成灰了? 多希望他也能拥有活泼泼俗世的热闹,识得一位可友可妻的好姑娘,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同销万古愁。我轻声问:“殿下,你喜欢过谁吗?她是个怎样的人?” ———————————————————————— 今天又更新了好多哟,各位亲亲多多评论,留下你的建议和意见呀。 感谢大家阅读,我会继续努力地!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5)云杉的眼神瞬息千回百转,唇边浮现一丝渺茫的笑意:“她……天真稚气,有种倔强的清新质感,像个穿绿衣裳的小花仙。” “真好啊!你会和她在一起吧?我也能见着她吧?” “不能够在一起的。”他眸中似笼罩了一层悠远的雾气,又说,“不能够。” “是你对我说的,浮生须尽欢。哪怕世皆不谅,又有何妨?” 我还想听他说更多,但海棠拉着槟榔的手跑来了,艳若明霞,未语先笑:“大哥!” 光影里,槟榔广袖轻衫,本是沉静容颜,却在见到海棠后化为一池春水。海棠流目明丽地望向云杉道:“我找了我的那个人。” 从相识到定情,也就数个时辰,但我半点不吃惊。第一眼就确定和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都是爱。它不是打仗,非得权衡利弊,左思右量,犹犹疑疑才作出决定。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哪有那么多时辰可以浪费? 悲愤出诗人,失了一场恋,我比从前机敏多了。换句话说,这叫多愁善感,像个春闺女子,情思不断。用云天的话来说,就是——太医薛十九,少女情怀总是诗。 于是黯然了,几年来,我对大师兄的情意如司马昭之心,敏锐如他,我不相信他看不出来,可他从来都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吐露心声,真相根本一目了然。我又何苦再搪塞自己,他也不得已,他也有苦衷呢?把自己哄到哄不下去的地步时,我问出口了,便生生地把胸膛刺了个鲜血淋漓。 爱或不爱,面对本心,哪有那么艰难,要用十年去考证推敲?他不爱我,他没爱过。我何尝不知道?我何尝想知道。 我想给自己一个不死心的机会,却终究被逼到了尽头。 再坚持又有何益。 有何益。 与君同饮金杯,饮馀相取徘徊。远远望去,槟榔和海棠在月下奏琴,饮酒,笙歌此夕欢。他们年少丰茂,爱情得其所哉,却勾起了多少人的相思意。我问云杉:“为何不能够?我对我在意的人,会念念难忘倾心以求。”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6)被打断后,他不欲再重拾旧话题,如一湖凝冰的水,无波无澜道:“想念无法克制,但能隐藏,它永远是个缄默的秘密。” 我回屋将烟花拿出来,在庭院里燃放。上一次放烟花还在宫中,我是个揣着希望和生机的人,今日却满目凋敝事事休。 烟花盛放,凄美无匹却消逝得壮阔,我又想起那日云杉说,至美而长久,是在强求。一院的人都围拢来看烟花,但都一语不发,在至美面前,失语才是最隆重的褒赏。那就让美自己说出它的美吧,如果它不说,那就如云杉说言,让它缄默。 惟有缄默不将原状打破。 但真的没有被打破吗?那一地的碎片又是什么? 大师兄,我不该问你的。 云杉第二日就将返程回京,我和他谈到很晚。说来奇怪,他带给我的亲近感和云天不同,也和大师兄不同,尽管交往不多,但什么心里话都想掏心掏肺地和他说。 他的温柔是一种力量,他比大师兄更像我的兄长,一个让我感到安心的兄长。我羡慕海棠,她可以撒着娇,声音软软地喊他哥哥,而被我称为大师兄的那个人,他是江湖人,目光中有杀伐气,我不惧怕,但靠近时会心悸。 她们说,心悸是爱情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呢……云天却也让我心悸过。 我问云杉,像海棠公主那么鲜妍趣致的人,如何能适应槟榔的寡言,我注意到他们在一起时,是海棠在说,而槟榔仍在简明扼要地对答。 “不说话岂不是很闷?”我话多,理解不了。 浓黑长睫在云杉隽秀的面容上覆下阴影:“人和人的交流中,说话是个辅助手段。花叶皆能杀人,眉目亦可传情,我们可以有很多方式来说话,用画笔说,毛笔说,舞蹈说,兵器说,倒不见得非得用嘴说。” 我想起了大师兄,他苍冷如青山,总是在庭院练剑,不言不语,他是在用剑说话吧。十岁那年的初春,我和他在亭边看雪,彼此无话。回家时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回答说,说不说话都没什么,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听不听得懂,懂了又如何,总归是寂寞。 我把这段说与云杉听:“我听不明白,就问大师兄何为寂寞,他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天地的大寂寞。” 他略微抬头,目中现出恻然:“懂得寂寞的人,必是在长夜枯坐过的人,你的大师兄并不快乐吧?”第十章:道男儿到死心如铁(17)夜色中响起裂帛般冷峭的语声:“你的大师兄是被你拴在腰带上的么?走到哪带到哪说到哪。” 是云天,带着他的三个血窟窿,拄着长剑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了。我对他冷傲一睨:“你落拓得真不像个皇子。” 他讥诮地笑:“皇子是什么样?你想说我哥这样的吧?那是他先天优势,比不得,可我来自民间。” 我顺口接上:“你来自民间,你是夏朝人民的儿子。” 云杉一笑,如春日阳光般温煦,像在看自家小弟小妹顽皮,带着爱纵的包容摇头不语。 云天冷喝:“我是我爹的儿子!” 我被他的幼稚相逗得一乐:“天下尽知啊。” 一丝窘意极快地从他脸上冒出了头,闪电般缩回去,气势汹汹道:“我是想说——我爹快三十岁还在当皇子,跟你以为的白衣俊秀美少年也有出入吧?”眼中冰火交融,眨了眨,“人世间百媚千红,你、海棠和绿袖也大不同。” 好极了,就等这个名字:“你的绿袖是被你拴在腰带上的么?走到哪带到哪说到哪。” 他笑出了声:“我拴得动她,你拴得动你的大师兄么?” “你——”我怒吼,饥不择食地找了个词,“你仗势欺人!” “很不幸,我偏偏有势可仗。” 云杉打圆场:“二弟知道么,海棠和槟榔在一起了。” “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云天说,“好事一桩,饭桌上我就瞧出来了。” 我不如他们有信心:“这样的两个人,在热情耗尽后,又能维持多久?” 云天冲我浅浅笑,目中澄定:“人生须好不须长。” “嗯,先快活了再说。” 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和好了。但我们和好,却不如初,我对他已心生疏离,再不敢像从前口无遮拦,打破后再修复,总是会难些的。 其实是会有凄恻的,罅隙已生,哪及当初。 烟花易散,恩宠难回。很久后,我一再地回想起这一天,铭心镂骨,不能释怀。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风过汗血,时光如盐,次日傍晚,我们送别了云杉一行。 整个下午他都在和云天谈政事,一个在外征沙场,守疆土,风风火火;一个在内肃朝纲,惩佞臣,有声有色。这样兄友弟恭的皇族,戏文和说书人的故事里,我都不曾耳闻过。史书洋洋万言,可尧舜以下,并无不争夺的皇位,他们竟做得到。 送行的人很多,陈启阳、司马常德和副将们都来了,一一握别后,云杉对我说:“我在宫中等待薛医师归来,把酒相迎。” “当以梨花白奉陪殿下。”我笑。 重逢时,该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夏末秋初了吧,云杉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时节,他的人也是,温和朗然却不灼人,最适宜着薄衫赏花饮酒。 海棠和槟榔执手相看,再会是可期之事,眉间俱无轻愁,这一对璧人如清风朗月仙乐离尘,是画中仙子般的人物。我看着海棠,不禁又自惭形秽了,她却笑得如琉璃珠玉般可爱,歪着头喊我:“姐姐酿的梨花白我还没喝过呢,大哥说我会喜欢。” 这个称呼让众人尽皆变色,目光如乱箭嗖嗖嗖射来,海棠奇道:“姐姐,你不也是嫌女装不便才换装的么?他们都不知道?” 云天咂咂嘴:“瞒不住了吧?” 槟榔唇边有淡淡笑容,他是昨夜才成为知情者的吧?可连云杉都在了然的笑,也是海棠告诉的吧?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公主殿下也不例外。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海棠明眸一转,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姐姐有耳洞啊。”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准得多,也挑剔和细腻得多,这是本能。 我奇窘,这下连狡辩都不能够了,特意把头发梳得乱些,留出几缕发垂在鬓边,竟也没藏住。或者我可以编个故事,就说我家男丁兴旺,我上头有四个哥哥,娘亲做梦都想要个女儿,我的出生让她再一次失望了,没奈何,便将我从小作女儿装扮,穿花裙扎耳洞?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2)海棠的一声呼唤,结束了我作为娈童那罪恶的一生。云天猿臂一伸捞过我,笑得疏朗:“她就是个赌气大王,又美又凶,永远傻倔。” 这是他第一次夸我长得好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拍。他扯着我的衣袖,我挣了两次没挣开,就由他扯着,接受一干人的注目礼。吃饱了饭的伤员力气比我大,我练武得再用功点。 云杉他们走后没多久,我们也离开了珲州府前往宸阳关。据云天说,下一场恶战就要打响了,敌军卷土重来,发誓要一雪前耻。 第二天凌晨,我们就到了宸阳关。守将秦之川是个又高又瘦,面目黝黑的汉子,比一团和气的司马常德不苟言笑多了,鸭梨说他刚烈善战,是西北边疆一带作风最硬朗的将军,麾下军队以顽强著称,在粮草不继的形势下,仍力保城门不失。 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处驻扎,离敌军的营地不远,他们议论时我听到了几句,陈启阳的看法是打突击战,在城外重创敌军,不给予他攻城的机会,云天眼尾斜挑,抱着双臂不置可否。 勤能补拙,我又提着剑去练习,还得到了鸭梨、哈密瓜和槟榔的指点,受益良多。当我使出空花翻时,哈密瓜凝了凝神,问:“薛太医自何处学来这套剑法?连环进击,轻灵和凝重兼而有之,倒是上乘路数,教你的人武功定是出神入化了。” 一旁的橙子道:“珲州那晚刺客凶猛,我瞧了一眼薛太医,当下便心忖这几招使得颇不坏。举重若轻,似有真气护体,步法轻捷剽悍,甚是了得。” 经他一提,我立时省悟,大师兄当初将它授予我的用意了。他说暂时尚不能护我周全,就传授了空花翻,原是仍在护着我。心中柔情顿起,但下一刻便悲意大作,他待我好,或许与师父师娘对我的好并无二致。老十一不无酸意地说过,我是销金窟的最小偏怜女,受宠是显而易见的。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3)海棠也是皇族的最小偏怜女吧,瞧云衫和云天对她的态度,再想到皇上,便也明白了。原来大师兄待我正如云杉待海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默默地练着剑,鸭梨耿直义气,定说先前多有得罪,硬是教了我几招。我侧头瞧着这汉子,心想他面恶心慈,比起橙子和山竹可亲多了。 午饭前,我去找云天。云杉亲力押送的粮草已被五千精兵运往此地,秦之川上午便拿去赈了灾,老百姓排起了看不见尾的长龙,熬过了这些时日,等地里长出庄稼就会好些吧,但愿战乱早些结束。 我装了几块鸡肉想拿给云天,调整了几日,他总算没那么排斥荤腥了。刚走到拐角,我就听见鸭梨那个锣鼓嗓了:“薛太医这人小脾气是有的,但大心机却……” 我放缓了脚步,走近身去,倾耳细听。橙子说话了:“殿下,属下越想越不对,先前你说起她是为偷取云豹入狱,我就留了心,但观察了数日不见她动静,也就按下不提,不想竟……” 说到云豹了我当然要偷听到底,干脆连呼吸都压得低,只听云天道:“不错,那日她初出茅庐,失手碰到了云豹,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被机关所制……”轻笑了声,“她那个性子哪会服气?出狱后就跟这云豹较上劲了,失过手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难消心头恨。若说她是冲着云豹的来头而来,我是不信的。” 云天所说的确是我告诉他的,我只道大师兄想要的东西自是好东西,不能提醒了别人也去打它的主意,但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来看,它大有来头,云天的话语更证明了这一点。 橙子不服气:“但偏偏是云豹,属下疑窦丛生,今日见她使出奇招,回想起那晚在珲州与刺客交手时,以薛太医的武功,对方竟也不曾太为难她。加之前几日她又不知从何处弄来在珲州地界难寻的食物,且不能自圆其说,我想……” 云天打断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凭这些就判定她是奸细,也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奸细?我?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4)鸭梨道:“薛太医就是个小姑娘,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老二,你想多了。” 橙子却执意地往我身上浇脏水:“还望殿下三思为好,那批粮草走的是秘路,也就数人得知,连押送士兵都是临时接到任务的,敌军怎会截获情报,在雁霞门煽动饥民哄抢?” 我咬紧了牙齿竭力忍耐地听着,连粮草丢失都是我所为?云天说得还真没错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往常的脾性,我早冲进去抢驳了,但如今人人知道我是女儿身,收敛点好,被人称为疯丫头可难听得紧。再说我很感兴趣,奸细薛十九还干了哪些伟大的坏事。 “粮草失手一事会追查下去的,是不是她所为,自会见分晓。” 什么?云天竟没有撇开我?他对我也是有怀疑的?但我哪知道粮草要走哪条路啊!我直想冲进屋,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些食物确然来路不明,我……” 够了!亏我还从牙缝里省出好吃的送他呢!好心却被当作恶意,像有把剜心利刃直插进了胸膛,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腾身而起,砰的踢开门。 向三人横眼一扫,我指着橙子的鼻子道:“我再怎么视钱如命,也明白通敌是死罪,莫说我连通敌的门路都摸不着,就算有,我又怎肯与大夏为敌?我是大夏子民!你这样疑心我,真比骂上一百句‘以色事人’还侮辱人。” 以色事人这句骂辞,我没听过一千遍也听过五百回了,而且我是当赞美听的,这证明我有“色”可事,但奸细真是诛心之论啊。 云天侧头,双眼充满了惊佩似的:“夜明珠,好风骨!” 四目交投,我只昂头问道:“你——信是不信我?” 他哈哈笑:“那得看什么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胸口如要迸裂,他是不信我的!他是不信我的! 他对我,竟也疑云不减。 怒意未复,我把食盒砸在地上,袍袖生风出得门去。 任何事情,只要你亲口一声,我一定信任,比任何人都甚。 可你对我,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5)怨念如刀,我在庭院坐了很久。当中云天出来看了我一回,哄了几句:“我信你还不成么?我信,我真的信,成么?” 非得等我发脾气不可,你才哄一哄吗?何必哄呢,你心里分明是不信的。 “殿下请回吧,殿下的信任,薛某敬谢不敏。” 他望住我的目光烟波浩淼,似还想说什么,但秦之川和陈启阳找他议事来了。仓促中他说:“我真是信你的,你相信我。” 你不信我,却要我信你,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待到夕阳西下,我已作出了决定,你们不是疑我是奸细吗?那好,我去杀了敌军的主帅给你们瞧。既能一洗冤屈,又能助你一臂之力,擒贼先擒王,杀了对方主帅,军心必定大乱,你也就不用费心想战术了,直通通地杀个片甲不留。我们也能快点回京城了,多好。 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暗自寻思了半天。论武功,我大概打他不过,但我有空花翻护身,连日来我的功夫略有进步,只要他不是槟榔和大师兄的身手,我也能抵挡一阵。但这是下下策,还是偷袭胜算大些,我先干掉一个守卫,换上他的衣服,摸进主帅的营帐,剩下的事就不难办。 能下毒的话,就下毒,避开正面交锋;若下毒不成,就用纯钧杀了他,它削铁如泥,把人剁成肉泥更没问题,但我也没必要逗留那么久,只往他心口扎个洞就跑。 当然了,我对我的武功不自信,刺杀是件冒险的事,但我可以等啊,等到他入睡再手刃之。铁打的人都得睡觉,我等等怕什么!我要把他的头割回来,扔给那帮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当下就起身回屋把用得着的都带上,发力奔行,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就赶到了夏军营帐。云天说话算话,当真给我发了军饷,我拿着它买通了一个士兵,让他骑马将我送去敌营附近。 ——————————————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6)托了云天的福,我在军中的知名度很高,那士兵认得我。好听的说法是德高望重,难听的便是臭名昭著了,我总不能认为好事传千里。这世上真是能人辈出,不用走南闯北见世面,也知晓天下事。 士兵既不接银子,也不带我去敌营,我晓得他怕,宽他的心道:“是殿下的吩咐,派我执行密令,你帮了这一回,必有重赏!” 他心存疑惧,不肯答应我。眼见天黑了,正是行事之机,我一急,眼露凶光道:“军令你都不听?那也罢了,我这就回去禀明殿下,按军法处置!” 挟天子能令诸侯,挟皇子还令不了一个士兵?他果然就不吭声了,脸白得可怕,骑上马带我向敌营奔去。 三个时辰我就到了敌营附近,隔着数十余丈距离,已看到被晚风吹得鼓囊囊的帐篷。我让他停住,跃下马背道:“多谢!事成后会给你赏金!还会记功!” 他苦着脸作揖:“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把银两递回来,“这钱我也不能受,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只想杀敌,即使死,也要死在疆场。” “你什么意思?” 他叹道:“小人……小人虽不知大人想干什么,但心知这不是将军的意思,不不不,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就饶了我吧!” “为何不是将军的意思?” “若是将军派大人执行任务,定有高人暗中相护,怎会找上小人?”他直起身,稳定着情绪,“大人一定是瞒着将军出来的,小人盼大人能平安回来。” 被他一言点破了,我窘得很,幸好夜色下什么都看不出来,我道了谢,目送他骑马回营。待得手后,我仍故计重施,穿了敌军的军衣,同样以主帅之名要挟,找个人送我回夏营便是。 我不会骑马,这点很麻烦,我想过要学,但学了又如何,我不识路,总不能凭借“老马识途”这四个字行天下吧,它识的也是旧时路,哪能次次帮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学了。我说过,偷懒我很在行,且偷得心安理得,我有很强大的思想体系,只服务于我,轻易不动摇。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7)匍匐着向营帐潜行,向目标前进!住最大那间营帐、穿得最威风的红头发男人就是敌人头子了,好认! 结果快爬到了我傻眼了,目之所及,是大小相仿的营帐,连守卫都是红头发……这下要糟,我叫苦不迭。情报!情报何其重要!我就奇怪那五个水果为何不上战场呢,问起云天才知他们肩负着刺探敌情的重任,到这下才发觉,他们疑心我是奸细,其实是对我的能力的迂回赞美。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扛了。拿着纯钧的剑柄啪啪两下,拍晕了两个士兵,面前的营帐就无人看守了,撩起一角一望,里头没人!大喜,拖了一个昏厥的士兵,溜进去换上了军衣,拍一拍跳得很慌的胸口,对自己说,只身闯敌营是勇者行为,有朝一日说与大师兄听,他也会赞一声吧。 可我怎么还想着他呢。 敌军莫不是真有三十万人吧?上一役死了不少,但总数依然很大,密密麻麻的营帐让我苦不堪言,一间一间地寻去,真不知天亮前是否能找到。 行动过程中,我被无数守卫问了很多声“你是谁,为何四处走动”,均以“将军吩咐我来查营”对之。但想来这个差事有人做,他们都表示了怀疑,然人微言轻,却也没怎么追问下去。 还有一点,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在营帐里走来走去的刺客吧,摸不着头脑也未可知。其实,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以隐藏身形的方法来找寻。 他们的防范也不怎么严密嘛,要是有数十个百个好手都换了他们的军衣,一通乱砍,会不会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杀来杀去要简单点?回去后我得问问云天。 不,还是不问了,连我都能想到的办法,他们一帮人不会想不到,估计不可行。对于打仗我是个门外汉,但江湖经验我多少有一些,以江湖对军事,会不会收到奇效?我曾经对云天说过,我要当奇兵,这一天这就到来了吗?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8)在双腿走断前,或者说,在被盘问得要露馅前,我终于找着了坏蛋头子。 确切地说,是他们。格局和夏军差不多,大约也是主帅、副帅和副将们的构成,围在一起商讨着怎么夏军。 他们人多,我不能下手,只好苦等。等了很久,他们也没有散场的意图,战术却被我听到了些,但听到也没用,他们的语言很奇怪,根本就听不懂一个字。但这么大半夜还紧张严肃地讨论,必是战术了,我急得心都焦了,我若是通译该多好!哪怕杀不了他,也能把战术带回去啊,知道了对方的战术还怕胜不了? 天下当将军的人都日夜不分也就算了,居然连水都不喝一口。又等了很久,仍没瞧见有人端茶送水进去,若有人来,我就再接再厉也拍晕他,把毒药下在茶水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端给他们。 不出半个时辰,敌军的军事要员们先后七窍流血而亡,死有余辜。我看这仗也不用打了,士兵都回家过日子去。 偏偏老天不成全我,这一计是行不通了。我握紧了纯钧,为暗杀作准备。他们一帮人挤在一起,瞧不见主帅的模样,我耐下性子继续等。 当天空现出鱼肚白时,散会了。而我困得头都晕了,强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来的那个,当是主帅了。红头发,披猩红战袍,像一团火。如果云天是个艳丽的箭靶子,他则是个妖丽的箭靶子——既艳丽,又妖娆。 天下的将军都这么虚荣?还是说,美人自负美貌,会格外虚荣?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肤是透了明的白,眉间朱砂夺目,容颜美如凤凰。 美男都跑来打仗了,真教世间女子情何以堪。 还好,大师兄和云杉让人留点了念想。可他们一个谢绝了我,一个心有所属,让正适龄婚配的我实难自处。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9)———————————————————————————————————————————— 当天空现出鱼肚白时,散会了。而我困得头都晕了,强打起精神,偷偷望去—— 一行人次第向外走出,留下来的那个,当是主帅了。红头发,披猩红战袍,像一团火。如果云天是个艳丽的箭靶子,他则是个妖丽的箭靶子——既艳丽,又妖娆。 天下的将军都这么虚荣?还是说,美人自负美貌,会格外虚荣?他走近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肌肤是透了明的白,眉间朱砂夺目,容颜美如凤凰。 美男都跑来打仗了,真教世间女子情何以堪。 还好,大师兄和云杉让人留点了念想。可他们一个谢绝了我,一个心有所属,让正适龄婚配的我实难自处。 我想得肝肠寸断,可妖媚将军还醒着,端坐桌前,注视着跳动的烛光,凤目微微上挑,顾盼生姿。他不困吗?不困吗? 熬夜伤身子呀,将军。 熬夜有损花容月貌啊,美人。 念力发挥了作用,当我快睁不开眼时,他总算!终于!睡觉了。 我把剑握得再紧些,探头窥去。长明灯亮着,映照着那个红衣如火的人,那句诗忽地浮上心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死命地揪了自己一把,花痴是要分场合的!本朝的路大将军可以无限时地被欣赏下去,但这是个敌人!是要一杀了之的敌人!是要替我洗脱罪名的敌人! 等了将近两柱香的时辰,营帐内静谧得像一场死亡,我该动手了。天已微亮,再不砍他的头,我就会被守卫们发现,抓起来砍头了。哪有在大白天当刺客的?除非我身负绝学。 探进营帐,高烛下,花已睡去。可海棠春睡图再美也不能多看了,我提剑,对准他的心口刺下去——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0)按照薛十九一接近目标就会失手的铁律,我失手了。 美男一跃而起,扣住我的手腕,凤目一瞪,呱拉啦问了一句什么,根据情势,他应该在问:“你是何人?” 我身子一弓,脱离了他的钳制,脚下按着空花翻的步形,忽左绕、忽右旋,霎时间将他裹在垓心,一路急砍猛斫。身为主帅,他当然不是草包,灵巧闪躲,居然避过了数十剑。 砍削斩劈,仍未得手,手臂渐感酸麻,而他的救兵们已听到动静,跑步列队而入。 一切便毫无新意,像一些时日之前,我在宫中被顾皇后拿下的场景。 大刀长剑指向我,红发将军翩然立在众人中央,容色如梦幻空花。唉,宿命制约,我的生命之中,越美丽的我越不可碰触。 他走近我,又问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明白,嗖地横剑在胸前,他若想杀我,我就自刎。落到敌人手中了,还能有何念想?正好大师兄不要我,我找个理由死了,还落了个民族女英雄的美名,舍身取义,何其壮烈! 美男长眉入鬓,灼灼其华,像童年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我问了句废话:“你会杀了我吧?” 他呜哇呜哇又是几句话,我们鸡同鸭讲了一阵,放弃了交流。我把纯钧抬到颈边,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说道:“不劳烦你们动手。” 他盯住我,脸色突地一变,眸中阴晴不定地打量了我一番,挥了挥手,那帮士兵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就该是动刑了吧,找个通译来威逼利诱,把我折磨惨了再砍头?不,我会在那之前了结自己,一刀下去,痛快!又痛又快!比十大酷刑好多了。 花样美人就在眼前,可我好困,晃了几晃,栽倒在地。横竖跑不掉,本刺客睡觉去也。 ————————————————————————————————————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1)海棠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一觉颇不舒畅,迷糊间只听着有人在营帐外说话,但倦得睁不开眼,便放任自己接着睡。 醒时天已黑透,我该睡了有十个时辰的吧?竟无人泼我一盆冷水将我激醒,亦无人把我拖走严刑拷打。仍躺在地上,但身上莫名搭了一条毯子,咦?敌军优待战俘? 纯钧仍在手边,我爬起来握住它,想出去瞧一瞧,刚一掀帐角,几杆长枪就挡住了我,定睛一看,黑压压不下三十人将这个营帐团团围住。跑是跑不了了,得想个办法才行,我盘腿坐下,美人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一会儿,竟有两名士兵给我送来了饭菜,白生生的大米饭,牦牛肉,几样小菜,这日子可比夏营好多了。喔,此处离敌军地盘不远,他们靠山吃山,比长途跋涉的我军便利。 确是饿了,我狼吞虎咽起来,滋味竟还不错,这待遇也太好了点吧?当我干掉了一盘苋菜后,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战。在狱中时,常有狱友突然被赏赐了一顿好饭,他吃得面如土灰,因为那是上路饭。 吃完了,就该被砍头了。 我悻悻地把筷子一丢,虽然我想砍他的头没砍成,但他哪儿能饶我?这所有的所有,不过是美男顾及自身形象,想做个温柔杀手而已。 饭也吃了,走也不成,那就闭目等死吧。可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人来。我按捺不住,冲到门边问:“你们想怎样?” 士兵们纷纷地和我说着话,但又是鸡同鸭讲,好不荒凉。我叹气,坐了回来。没片刻,有人走了进来,是个鼠目獐面的干瘦老头,拱了拱手道:“阁下吃得还爽口?” 是自己人?我来劲了。但他也是个红头发,哦,是通译先生。我不予多理会:“要杀要剐,利落点!” “阁下且安着吧。”他笑了笑,又道,“门口有五个士兵为你所用。”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2)啪啪啪拍着手掌,应声走进几个士兵,通译努努嘴巴,五人步伐一致地走到我身边,微弯下腰,作了个“请”的手势。 我惊疑至极,通译只说:“阁下如内急,他们会带路。”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去吧。五人带路,我跟着出了营帐。为我所用?看牢我才是真,连上个茅房都没尊严。 茅房很小,刚够一个人蹲下,上天入地都跑不了。我飞快地想计策,但发现,除非一声不响地把这五人都打死,否则没有活路。可我的纯钧在营帐里,刚才想抓拿在手里时,他们拿剑阻止了我。 他们对我不凶,甚至算得上礼貌,但很有距离感,冰冷疏离。就像去有钱人家做客,他们自恃身份,不会对你不客气,但那种友善绝对是没有温度的。 我手无寸铁,要对付五个高我一头不止的男人们,是拿鸡蛋跟石头碰了。力敌不成,只能智取,但手上的银两不怎么多,语言还不通,如何买通呢?战争还没打完呢,夏朝的货币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还能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办法,但我在茅房待得憋闷,只得出来透气。五个人见我出来,迎了过来,将我带回了营帐。 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论是在夏营还是敌营,我总是有贴身护卫相陪,将来我回销金窟有这派头就好了,但此刻我多想自己是孤家寡人啊!难怪皇帝都自称孤或寡人呢,走到哪儿都有一大帮人跟着,能不烦恼吗?像个普通人一样来去自由,了无牵挂,一定是他的心愿。 如同功成名就后,我也能垂着眼皮恳切地说,其实,我好想做个平凡人。而当我是个平凡人的时候,出人头地是多么挠心抓肝的事呀。 扬威立万后,谁又真的肯回到微时? 除了我。 对,除了我。我现在是为国家安危只身涉险,欲取敌寇项上人头的刺客薛十九,成了,将留名青史,不成,则留名野史。可我多想重新做回销金窟的小靴子,武功低微,饱食终日,漫应锦年。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3)我发自肺腑地想回到微时,什么太医,什么母仪天下,什么忠义刺客,都不要了,我只想回家,我只要回家。 平时总在说死就死,没什么了不起,眼一闭心一横剑一抹,一了百了。但死到临头,我才觉得,活着也不坏。 但谁说我一定会死呢?我连监狱都能逃得出来! 可那时有恩公…… 然而,既没死,就还有机会。 想到这一层,心一凛,是,我没死,大师兄也没死,他是拒绝了我,但一生还长,谁能预料今后会否变乱丛生呢。 我和他都没死,我还有机会。 我竟从未给过自己死心的机会。 我不肯,我没有真的肯过。 是不是要亲耳听到他说“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别人”才能轰然死心,彻底离去呢?我不知道。谁知到那时我是否又能给他安个理由,他身不由己啦,有不欲人知的苦衷啦,云云云云。 是我想要给你原谅。 薛十九!不爱就是不爱,爱就是爱,哪有那么多废话,瞧人家海棠和槟榔,打一照面就情深意笃。我真没用,都快被砍头了,还在这儿为感情唧唧歪歪。 雀占鸠巢,夜已深,不知美人今夜下榻何方,也不知另一个美人云天在干什么。我失踪了,他会找我吗?他会不会认为我逃跑了? 都怪我,既动真格跑过,还数次扬言要离开,像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把人糊弄得团团转。狼真的来了,反倒没人救,被叼到一边吃了个精光,尸骸无存。 皇室会为走失的皇子公主大动干戈地寻找,而半吊子太医丢了也就丢了吧。谁叫我不辞而别的,连线索都没给他们留,把境地弄到如此被动,薛十九头大如斗。 云天评价说,我有情有义,没头没脑,我看还得加一条,笨手笨脚。————————————————————————————————————第十一章:不如缄口度残春(14)我后悔了。 连槟榔那样的高手都不走刺杀路线,我却是哪儿来的自信和胆量?我后悔了,谁来救我? 谁也没来救我,我被软禁在营帐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着,像只金丝雀。若无视死亡阴影,想来跟深宫里的嫔妃差不离吧,怪不得顾皇后要派一帮人监视云天呢,因为花草美容外,她没多少事可做。 母仪天下也没什么好的,远不及销金窟的小靴子自在。念及此就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偶遇的算命先生的话,我竟然好好地放在了心里,放了这么久。母仪天下必然先有人君临天下,那个君是谁?云天?云杉? 以骨头发凉的处境,做我的千秋大梦。 罢了,我得打住这些无聊的念头,赶紧想脱身办法,即使我想了三天也没个头绪。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第四天午后,我又见着了红发美男了,仍是红衣,幽滟眸光掠过我,侧脸向五个侍卫说了句话,他们就朝我看看,示意我随他们出门。 —————————————————————————————————————————— 行文写到这里,已经过半, 可能已经过了大半, 感谢这些天来各位亲亲的鼓励, 这使我十分高兴和感激, 呵呵,我来写,有人看,如此就值得被记住, 虽然女主被我写得挺傻, 但如果你们还算喜欢, 我就觉得很知足 不知道男性角色你们更喜欢谁呢, 会是云天吗, 因为显然我对大师兄的着墨比较少, 不晓得有没有人会喜欢他, 你们更希望靴子和谁在一起呢 多提宝贵意见,写下你的看法, 我好继续往下写哦, 祝大家一切都好, 我会继续写的!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被侍卫们带着,穿过营帐,沿着长路走了一长段,我心中那微弱的火苗在大风中抖动着,这就要熄灭了。 上路的时刻到了,要不要大喊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说书人的故事里,永远会有人在最紧要关头挟圣旨而来,一句刀下留人语惊四座。但薛十九显然不够好命,认识皇帝都白搭。 走到腿软时,他们停下了。扭头一望,红发美男深瞳墨黑,远山眉黛间一抹愁思,好似一阵风来就会捧心而碎。戏文里说汉代的张良面貌如好女,我瞧这人只有过之无不及。 突然,嗒嗒的马蹄声响彻山路,近了,再近些,是我所熟悉的人们,槟榔、橙子、山竹以及……云天。他们身后,是数千数万的夏军纵马前驰,剑若流星,刀赶日月。 有光,燃亮了自远古走来的黑暗。 万人云集,却万籁俱寂,我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倚在风里,遗世而孤立。 红发美男看了我一眼,向云天走去,我紧跟上去。而云天已跃下马背,步履轻如鸿羽向我奔来。 橙子和山竹分列左右,陪同一个红发男子也走了过来。红发美男双眸神光骤现,飞也似地掠起,红衣翩翩欲飞。 他接过他,而他接过我,自始至终,两人一言未发,错身而过。 他来救我了,带着千军万马来营救我了。 心中又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在被他牵起手的瞬间,我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我想为你……做……件事,没……没……没做……好。”忽然双膝一软,头一歪,晕倒在他怀中。 这句半假半真,前假后真,还有一句就烂在肚子里吧——我受不了你们冤枉我。 我怕他骂我,他走来时我就想好了,我得晕过去。老十一说,女人一扮娇弱,男人就没了主张,在监狱时,我靠这招换来馒头,很灵。——————————————————————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2)坏了,我越来越滑头了,怎么办。 当不想面对现实时,谁都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咱不费那个劲,咱晕,省时省力。女人要爱惜自己,尽量不干力气活,当然了,有夜明珠可得就另当别论。 闭目躺在云天怀里,“昏迷”中的我被他策马带回夏营。大风呼啸,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是我不好,让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天。” “还好,还好,你没走,还好……我还能把你找回来……”他深深叹,直教我魂飞魄散,心中瞬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却又那么那么惘然,“还好,你回到了我身边……” 无从分辨这潮水般涌来的话语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它们变成了一缕缕银丝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下成了纷纷扬扬的雪。 仿佛看到天地间有个穿小棉袄的幼年时的我,在茫茫沧海中没日没夜地泅渡着,心底顿时有个伤口被撕裂开来,悲伤难抑,由心脏散至四肢,再也不能自持。 回到夏营,我被安放在云天的床上,三只水果和他没有离开,压低嗓音说着话。先是山竹:“她还太小,有些道理得花上时日才能真正明白。这世间,人人都懂趋利避害,大家都不赞同的事情,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何必太固执己见?” 然后是橙子的声音:“她生成那模样,偏又是这么个脾气,随时都会惹事,殿下周全得了她一世?” 云天说话了:“她啊,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不可,才会明白一二。老装得冷面冷心的,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护着她就会出事。” 听上去他们并没有太责备的意思,反是一片苦心,算算时辰,再装下去就夸张了,我“艰难地”醒转,转动眼珠,模糊地道:“殿下……” 云天三两步扑到床边,刚拉起我的手就变了脸,语声低抑道:“有何不满你直说便是,甩袖闯敌营是为何?我还真没说错,你啊,有情有义,没头没脑。” 他的语气中带了点欲盖弥彰的宽容,显是那句“我想为你做件事”发挥了作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的心落定了些,抬眸望去:“他们为何会放人?”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3)“那么多场亲热戏不是白演的。”他闲闲雅雅地笑,“你是我的奇货可居。” “嘎?你做给大家看的啊?”出征当日,我们同坐一骑,可叫五万将士都瞧了个清楚。这些天来,他也从不避嫌,随时随地揽住我,我当是他的浪荡本性呢,“所以我落到敌军手里,他们也没杀我,就是为了以我来要挟你?” 他语音淡淡,笑意不减:“难得头脑清楚了一回,不简单嘛,夜明珠。” “他们拿我能向你要到什么?” “他们认为你很值钱,派使者送来的密信,想交换五座城池。”他将烛火拨亮一些,面上浮起一朵轻笑,“这也太让我没面子了吧?我不同意。所以嘛……他关我老婆,我抓他相好,一物换一物,把损失减到最少。” 皇子抬了抬贵手,太医捡回了小命。我假笑:“殿下英明,断做不出拱手河山讨我欢的事来。小的在殿下眼里不算什么,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我解救?” “很简单,欺负你是我的个人专权,我不会和别人分享。”他的眼睛在烛光下明亮得像星辰,像风停雪住时夜空的星辰,“阁下贵为本朝太医,价值不菲,切勿妄自菲薄。但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我很穷,钱要省着花,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 身为搞钱军团的团长,此人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商人重利轻别离!若是绿袖呢,你就顾不上多想吧?不惜一切代价,倾家荡产也要救她回来吧?” 他忍俊不禁:“她只会为我赚钱,从不叫我赔钱,谁像你啊,尽给我找麻烦。” 被他梗得脸红耳赤,我臭着脸道:“我以后会学聪明点,你放心。” 他心里,绿袖高出我好几个层次,我望尘莫及。在马背上,他那几句让我心湖漾起波澜的私语,究竟有几句是出自真心?一个人怎么会在深爱着另一个人时,还能对旁人言说暧昧? 喔,莫说他是皇子,就算只是个有钱人,娶好几个老婆都不稀奇,是以才处处留情吧。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4)“夜明珠,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连荆轲都办不到的事,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行?” “我有剑有轻功有空花翻。”我没好意思说,我还有迷烟和暗器,可惜没用上,“你们说我是奸细,我就想杀了敌人头子,提头来见,沉冤昭雪。” “你若是奸细,真不足为惧,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笑得畅然,“他既不是一只鸭也不是一只兔,头可以啃着吃。我要他的头做什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句太残忍了,残忍得我要吐血,但他救了我,我抹不下脸骂他:“我这么没用,你为什么还救我?” 他的手指轻巧地把玩我鬓边的一缕发,笑了一笑:“你说的对,你是我的挡箭牌。有你晃着,皇后让我娶不想娶的人我就有理由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哪舍得轻易丢弃?” 喔,半分不假,他一直在拿我当幌子,暗中保护他真正心爱的绿袖。我泄了气,本以为依他的言行,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其实根本无关情爱,我的用途跟五个水果是一样的。他们为他操劳正事,我为他抵挡情事,不同之处仅在于,他们肝脑涂地,而我不那么专心。 一再会错意,被推到真相面前时,尴尬和失落总不可避免。而且,竟然还是会有些,有些伤心的啊。心沉落下去,话却说得再平静不过:“一个挡箭牌算什么奇货可居?殿下一声吩咐,投怀送抱的人只怕前仆后继,个个比我聪明听话,不干蠢事,也不顶嘴。” 他眼中的光亮灿若星辰,突地靠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有你就够了,我谁也不要。” 这流连于十丈软红的浪荡子,我还能信他什么?我把头一侧,避过他的目光,好奇道:“怎么不见鸭梨和哈密瓜?” 他没有答话,脸色黯淡,我等了片刻,他仍没有答话。 一室噤若寒蝉,被愁云惨雾笼罩,槟榔、橙子和山竹都垂了头,无人应声。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5)不安的感觉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越漾越大,我又问:“他们人呢?” 沉默…… 时间仿若静止了,像结了冰的大湖。 我只好点名了:“山竹大哥,鸭梨和哈密瓜呢?” “那一战真惨烈……”话音渺渺,默了许久,山竹道,“损兵折将,死伤无数,他们……” 他语声微哽,说不下去,我却已懂了,鸭梨和哈密瓜都…… 在敌营里没有被浇上头的冷水,原来等在这里。如被晴天霹雳击中,我沉痛难言,回头望云天,他寒了脸,额际青筋隐露,突地发作,疾言厉色道:“阁下是用尊臀想问题的吗?你能做点能体现你智慧的事情吗?” 他骂得再凶我也该受着的,眼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智慧……我没有智慧这样东西,你是对的,我没头没脑,连累了鸭梨和哈密瓜,我,我……” 那个横眉怒目骂过我,却在得知我是女儿身时,第一个道歉的人,他瞧我不起,却在我和大师兄道别后,哭着回夏营时,担心我饿不饿;他粗声粗气,不解风情,却肯教我功夫,只说乱世艰难,多会几招会安全些…… 他为我的愚蠢送了命,我却没和他说上一声对不起。由始至终,我没对他赔过不是,连他致歉时,都刻薄了他。我连一声对不起都来不及说,他却已枉送了性命…… 还有那个涵养极好的哈密瓜,只有他以宽厚的心来看待太医薛十九和皇子云天的畸恋,从无鄙夷。连我执意要离开夏营时,山竹和橙子都在公事公办,他却一径只记挂着我缺衣少食…… 这样的好人,我是否对他说过谢意?发自肺腑地说出感激?我本以为,未来还长,还有很多很多机会,能够告诉他,遇上你,是件很温暖很温暖的事。 我想过的,我若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父母双全,家族人丁兴旺,他会是我和气的大伯,每次来家里做客,都会给我带礼物,夸我的功课做得好,夸我又长高了些…… 我多想有那样一个家庭,有他那样的大伯,可我再也没有办法告诉他,让他知道……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6)长久以来,我心安理得地享用了他们待我的好,冷面热心也好,慈眉善目也好,却从未亲口说出谢意,这就是我吗?一个自诩善良的人的所作所为? 如果我知道我的蠢行会连累了他们,如果我知道我的笨拙会让这么多人流血牺牲,我…… 云天,你错了,你应该让我在敌营自生自灭的。你该知道,我不值得让你痛失爱将,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大大超出预算的事,你为什么要做? 我的愚蠢若是自作自受也罢了,但我却让一干人等受伤毙命……我理应被惩罚,被施以极刑的。 我不快乐。 我没法快乐。在得知背负了两条人命,不,是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人命时,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吃饭时,想着我要吃仙人掌时,鸭梨给我洗勺子,而遇刺时,哈密瓜救过我一把;练剑时,想着几天前还笑着给我指点剑法的人,如今都已赴了黄泉时,我没法快乐。 先前,我抱怨自己命不好,今年尤为倒霉,经历了太多无妄之灾。但回过头想一想,哪一件不是我自己办坏了? 一直以来,在很笨和运气不好之间,我从善如流,将一切后果都推给了后者,因为这样会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但我还能把自己哄到何时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手砸了锅,而我运气却是那样好,经过的路上总会有温暖我冰冷的好人。 我可不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请大家原谅我呢。可我已过了十四岁生日,师娘在这个年纪已和师父订了亲,而十四岁时的兰妃进了宫,两年后生下了云杉。太多例子摆在前头,我没脸以小卖小。 我赖着不长大,但赖不下去了。 更加努力地练剑,休息时就看医书,我的莽撞让多少人命枉送,我没法淡漠。当我用针灸又治好了几个士兵的急症时,这种愧疚并没有少减轻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7)云天见我太低落,就带我去了一趟兰溪乡,他许诺过会请我吃香喷喷的糯米饭。那里离宸阳关不远,骑了几个时辰的马就到了,饥荒的缘故,我们没能吃上好饭好菜。但高山巍峨雄浑,风沙扑面,登高望远见到辽阔而寥落的北地景致,郁意也排解了不少。 他给我讲了不少皇宫秘史,以他皇帝老爹的情史最为好听,我们逗留到夜深才返程。在山上看风景时,我问:“我真能换城池?”心念电转,“哦,他们认出了我的剑是纯钧吧?它的确是无价之宝。” 他恨铁不成钢:“他们既拿得下你,还拿不下你的剑?不关它事。你为什么总会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又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 我回敬道:“你为什么在应当相信我的时候不信?” “你呢,你信我吗?”他全神贯注地看住我,眼神澄明如水,“你信我吗,我对你说过的……一切。” 我被他看得不安,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得看什么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于是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发挥彼此毕生绝技,吵得不可开交。等到口干舌躁时,我住了口,他下马去农家小院讨了一碗水,旱灾年间,水很金贵,所以他以贵金相换。 一碗水倒有半碗是浑浊物,但也没法嫌弃,我喝了几口,递给他:“你也喝。” 男人嘛,骑马很累,这点礼数我懂。他接过喝了一大口,嘴角一勾,双目里含了几分春意:“小奸妃,我们算不算同甘共苦?”阳光下,他的黑眼睛忽闪忽闪,让我以为他喝醉了,又或是我喝醉了,竟有些微酩酊,“本以为对你的尖刻领教得够多,也该麻木了,今日听在耳中,依然新鲜如故。” 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前尘旧事吧。 ————————————————————————————————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8)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前尘旧事吧。 “再新鲜的东西都会坏掉,野果、饭菜和人。”我对他说起老十一,“师娘问过她,心上可有人,她想为她寻个好婆家。我师娘虽是江湖人,但难得极天真,像个街坊大娘,操心关爱的人的终身。老十一笑着回绝了师娘,她说,我不信那些,我只要万贯家财,不求裙下不二臣,情到浓时情转薄,不可信。” “你啊,被消极的言论影响至深。”他稍弯下腰,白瓷般的手指轻抚我的眉,低声道,“他日你我成亲,我必将终生待你如新妇,永不相负。” 他唱作俱佳,我笑笑不作声,誓言太宏大,堪比家国天下,再说他已有绿袖,我不是很相信,也不敢。但女人都虚荣,爱听好话,能从他口中听到它,心里还是很甜的。 太多前车之鉴,我若信了,他会让我知道,它依然是个玩笑。 倾听和相信是两码事,你说,我就听,但你说,我未必深信,如此而已。 练了几遍空花翻,再来练鸭梨教的刀法,秦之川将军特地给我找了一把轻便的军刀。他和鸭梨是同一类人,外冷内热,耍刀时我总会想起鸭梨,时时走神。 在宫中的时候,几多达官贵人在背后议论得难听,但当着我的面就笑脸逢迎,还生怕我不多看他们一眼。更怕我记不住他们谁是谁,总会一遍遍地跟我强调他的姓名和官衔,以期多日不见,他的官衔更上层楼。 我和云天的关系很可耻,朝臣们泾渭分明,一帮巴结,另一帮讨好。云天问过我,哪一帮的人多,得知声讨的一方占了绝对优势就笑道,本朝还算有希望。 武者鸭梨刚直不阿,正气凛然,他是真性情,半点不掩饰对我的恶感,冲这一点,我本该欣赏他。他大概永不能理解,他的殿下为何会“迷恋”一个“男人”。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努力改善对我的观感,只因我的表现令他觉得,我对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情意。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9)那些时候,我何必要出口伤人,激他发怒? 我怎能让云天失去这样的忠心的属下。 他又何苦花这不必要的心思,白白抬举了我。 我坐在树下,把刀放在膝盖上发呆,我的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值得你为我冲锋陷阵?我——不配。 坐了好久,听得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凌乱的脚步声纷扰而至,接着,是熟悉的大嗓门:“属下倒忘了,这大西北……” 像暴雨夜的闪电击中了窗边的大树,心底一响,白光一晃,我跳起来向外奔去。军刀跌落在地,我只觉得内心激荡,大喊道:“鸭梨,鸭梨,是你吗?” 这是白昼,我不会是在做梦。他没死?他没死? 日头正盛,我眼冒精光地看到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一人我不认识,左右的人却是连日来萦绕在心头的罪。鸭梨仍是去年秋天我出狱时所见的模样,身材魁伟,声若雷震,满腮虬髯,而哈密瓜穿淡灰色布衫,正满面笑容地望着我。 我跑过去,捶一下鸭梨,又捶一下哈密瓜:“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久别重逢的寒暄真不像话,鸭梨喝道:“我这不好端端的嘛!” 我抹了抹眼睛,不和他吵,他们还活着,我就高兴了。哈密瓜温厚地笑道:“薛太医,你看看是谁来了?” 这才想起除了他二人,还有个陌生人把我的傻相都瞧在眼里,我窘得抓头发,臊眉臊眼地看过去。来人四十余岁吧,腰板笔挺,英气蕴于眉宇,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疏朗,想当年定是位美男子。我摇了摇头,他很眼熟,但我不认识他。 来人笑了:“女娃娃,认不得我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谢各位亲亲的追看,所以这3章是免费给你们这些老读者看的. 愿意继续追的,就接着支持我吧. 不愿意继续看的,也感谢你们!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0)一声女娃娃叫人我泪眼婆娑,是恩公!是我的恩公!他们所说的钧王爷!一直以来,我擅长在憎恶的人跟前表达憎恶,但怯于在喜爱的人跟前表达喜爱,可恩公是不同的,没来由地就是感觉跟他亲,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恩公,你真的来了啊!” 他大手一伸,我已被他抱起来,扛到脖子上坐着。幼年时溜出去看戏,人又多,我个子又矮,怎么都看不见,大师兄就把我扛上肩,让我看完了大半场戏。那一出是萧何在月亮底下追赶韩信,到现在还记得,忘不了。 多年后,我的恩公扛起了我,像扛着女儿,大步前行。我不适应,又急又怕但……开心,被他们说的大人物这样对待,我很幸福,这幸福像我梦想过太多次的……真正的家,让我有很深很深的晕眩感。 战乱饥荒让一切都很粗陋,但接风宴是不可少的,这帝国的战神给数万受苦受难的百姓带来了希望。他是象征,是福音,也是定海神针,云天说,有些人天生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受命于危难之时,但缔造了多少奇迹。我笑他:“会衬托出你和主帅的无能的。” 话说出口就后悔,实在不明白,心里明明没有这么恶毒,为什么说出口的会是如此。他倒没和我抢白,笑道:“你小瞧了我,我虽然爱面子,但有时还是能正视不足的。退位让贤,救百姓逃出生天,岂不是更妙?” “我瞧着你有撂担子的意图。” 他仍笑:“好马配好鞍,糊涂妃配快活王。”拍拍我的头,“人尽其才,我们各就各位。” “谁糊涂了?你还没告诉我鸭梨和哈密瓜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理我后半截话,只道:“看来你很认可你的名位,好说,回宫我就……” “谁是你妃子了?他们怎么还活着?” “我哥去大牢找了他,跟他倾谈了半宿,我派他们去接他,顺便嘛,给你上堂课。”他低喝,“反省得如何了?” 他们是还活着,可那场战役却让将士们…… 他又道:“哦,那天没打仗。能和平解决问题,就绝不动用武力。” 他骗了我,但我头一次觉得心里很好过。但太好过也记着,他说的那些也不是没可能发生,我的确是个蠢货。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1)那一晚,我带了一坛烧刀子去找恩公谈天。分别并不太久,却恍然已过了三生,我有好些话想跟他说。 有月有风的夜,恩公以苍凉的往事佐酒。他说:“老夫已有十六年没晒过太阳了。”在他说的所有话里,这一句叫我最难过,而十六年前,他是何等快意纵横。 一骑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六年。是在夏天,恩公剿贼凯旋归来,受封受赏,人生光明灿烂。有个夜晚,他去宫中找好友留山喝酒,留山是他童年的玩伴,十岁时被送进宫做了宦官。 宫廷太大,天又热,他走了一阵感到口渴,路过亭台花榭,宫女们正端着瓜果和茶水款款而行。他急渴,就去要了一碗水。 是冰镇过的酸梅汤,刚从陶罐里取出来,加了桂花和蜜糖,分外解暑。他一口气喝完,问:“还有吗?” 观赏着昙花盛放的盛装女子鬓发如云,语声柔婉得像能滴出水来:“王爷喜欢的话,多喝几碗再走吧。” 她识得他是谁,但他常年征战在外,并不认得她。他想,大抵是公主妃子吧,又喝了一碗,道了个谢就走了。 那夜的月色皎皎,女子端坐在亭间,花影在投在她的脸上。他并未来瞧清她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她腕间戴了一串红灿灿的石榴花,衬得皓腕如玉,是她亲自给他倒的第二碗酸梅汤,是以留意到了。 她很娴静温婉,身上有极淡的馨香,这便是他对那个月夜全部的记忆了。但对她来说,并非如此。君王最宠爱的颜贵妃自偶遇了他之后,日益消瘦,捱到了第二年初春就郁郁而终了。弥留之际,她已神志涣散,喊出了他的名字。 ———————————————————————————————————————————写这一章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冬天情绪难免糟糕些, 不过这并非是个悲苦的小说, 我会一路写下去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2)他少年扬名,以武状元大魁天下,夸官当日,十里长街挤满了倾慕他的女子。而他早有婚约,远房的表妹是他的良缘,十四岁就嫁给了他。他眼中没有别的红颜,但他无法阻止颜贵妃爱上众人传诵中的英雄。 一个寂寞的妇人在夏夜萌动的心思,给恩公招来了杀身之祸。他全然不知,但厄运滔天般卷来。君王震怒于颜贵妃的临终呼唤,置他赫赫战功于不顾,将他满门抄斩。群臣跪了一地,也扭转不了君王的心意,反倒更激起他的怒火,他将他打入天牢,即日问斩。 但两日后,君王做了噩梦,梦见祖宗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荒唐,他冷汗涔涔醒来,决心留他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恩公便在大牢里枯坐了十六年。他的父母妻儿都已死去,他力拔山兮却救他们不得,他还活着,但天下再无去处,所以他哪儿都不去。 大狱奈何不了他,但他哪儿都不想去。 他助君王开创了清平盛世,堪称国之神器,但飞鸟已尽,良弓被藏。他的君王自负不再需要他,他鞠躬尽瘁却敌不过贵妃的一句话,这就是战神雷霆钧的前半生。 皇族的一怒一颦,断送了多少锦绣前程。皇帝将明里暗里去探望将军的人一一斩杀,偏执地,杀杀杀。 大狱光线昏暗,将军用捕捉苍蝇来维持眼力和敏锐,他在等待,等他的帝国再一次需要他。任何地方他都不去,他就等在这里,等着君王回来恳求他,请他出山,求他谅解,在他的亲人墓前焚香忏悔,告慰亡灵。 他知道会有那一天,但他不知道那一天来得有多慢。君王在四年后驾崩,留下的遗言是,永不赦免。 他至死都恨着钧王爷。 杀戮决断的君王,在爱情上只是个善妒男子,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可怜虫。或者他也没有那么爱颜贵妃,但他认为钧王爷挑衅了他的尊严,他恰好具备镇压的权势;而下一任君王云天之父,是个爱而不得的失意男子,在云天讲给我听的故事里,他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酒鬼,他收集了若干和所爱容貌相似的女子,但她们都不是她。到了云天和云杉呢,他们会不会好运一些? 或许,惟有爱情面前,众生平等。 然而,倾天之权绝世之功,会不会较为容易留住一个人?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3)风凉夜沉,我和恩公相顾无言。几杯酒后,我问起《华佗针灸经》的来历,他说那是多年前一位狱友之物,他是一方名医,但他未能救活御史大夫的爱妾,对方就编排了理由将他推进了监狱。 医生医生,能医得了的,是那些有望生存下来的人,而另一些则是回天乏术。强权者未必不懂,但他们更懂得迁怒,恩公这么对我说。那位狱友刚进来时就受了重刑,恩公救不了他。没拖几日,名医就死在了大牢,临逝前将祖传的医术下落告诉了他,后来,他告诉了我。 “为什么会告诉我?会助我越狱?” 恩公放下酒坛:“小姑娘有梦想,为何不成全她呢?不过举手之劳。”他抚了抚我的头发,眼中像是有一滴水光,久久不落,但久久不走,“我的小女儿活到现在,也怕是有你这么大了……” “我用那本医书救了人呢,恩公,你放心,我将来啊要悬壶济世,做个真正的医生。” “它被埋在地下就是一些废纸,拿去救人,才是我那位朋友的心愿啊。” “恩公,医书之外,还有两颗夜明珠。”我拿给他看,“能值不少钱吧?” 恩公也怔了一下,笑了:“他倒没同我说起这个,他的用意莫不是让获得者不为俗世生活操心罢?一个人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才能更随心所欲地做事情,女娃娃,你收好。” “二殿下也对我说过,有时金钱会使一个人清白高贵。” 十六年前的热血,在十六年后忆及,是一坛苦酒,喝了,沧桑就在全身游走。就着酒,我们用欢天喜地的语气缅怀了监狱风云,他说十六年身陷囹圄不算太糟,最坏的是幼时,洪水泛滥,饥荒肆虐,饿得抓观音土塞肚子。他最好的朋友被父亲送到了宫中,做了宦官而幸存下来,他则背井离乡成为采石匠,在劳作中练就了开碑裂石的臂力。第十二章:负尽狂名十六年(14)十六年前的热血,在十六年后忆及,是一坛苦酒,喝了,沧桑就在全身游走。就着酒,我们用欢天喜地的语气缅怀了监狱风云,他说十六年身陷囹圄不算太糟,最坏的是幼时,洪水泛滥,饥荒肆虐,饿得抓观音土塞肚子。他最好的朋友被父亲送到了宫中,做了宦官而幸存下来,他则背井离乡成为采石匠,在劳作中练就了开碑裂石的臂力。 恩公说,前几日,云杉返回京城就去了大狱找了他,一席恳谈后,恩公听从了他的劝说。国家有难,他早就想来了,但如山的仇恨让他却步。 十六年过后去,但家破人亡的阴影仍不能淡去,他想对那个君王及他的后代的江山冷眼旁观,但又不愿对黎民苍生的危难袖手旁观,于是十六年来,矛盾日夜刺痛着他的神经。 直到云衫的出现。他们素昧平生,但那仙露明珠般的人的谈吐折服了他。 他发现当今的大皇子仁厚无欲,而二皇子机敏果敢,主动去了前线,能力足不足尚在其次,但有这份以一己之身补天堑的心,已让他动容。他问:“女娃娃,老夫当了十六年的困兽,太狭隘了吧?” “恩公抹不下脸,却蹉跎了好时光。”这是云天给予他的皇帝老爹的评价,等哪天我要讲给恩公听。 恩公许许怅然,忽道:“是抹不下脸,更记得他们的哭喊,惨声不绝。” 战神执戈斩敌,冷了眉目硬了心肠,所向披靡。但在战场之外,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有家有室,有妻有女,他的心不是铁打的。 这风刀霜剑,铁马冰河的命运,让人如何言说? “恩公,他们是到天宫去了,少受了人世几十年的苦。但没关系的,百年后,一家终将团聚。”我果然没头没脑,用来劝慰人的言语,总是拾人牙慧。小时候,老十五染了天花死了,师娘这么对我说,老五死了,她还这么说,我记得牢。 恩公一震:“我这把年纪了,却要个女娃娃来教我。”怔然地重复道,“他们去得早,便少受了人世几十年的苦了……” 灯花落了一地,天亮了。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血色山河万里倾,新一轮硬仗一触即发。我听橙子和山竹说,云天又要上战场,午饭时他在和恩公议事,我没去烦扰。夜里练了数个时辰的剑法,正待回屋时,却瞧见了他。 月华如练,他背月而站,我去踩他的影子。他回过头,单手抚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小奸妃,明日我又要上战场了,你担忧吗?” “殿下真是高风亮节,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不负万民,草民实感钦佩和担忧。” 我自认答得颇有见地,不痴不傻,对得起连日来的反省,他却目光一沉,趋步向我欺进,突然单手从我腋下穿过,捏住我的肩头,将我带向身前,望着我的眼睛:“如果不曾生在帝王家,我宁可负尽万民,却不负一人。” 我被迫直视着他,几成鼻息相对。他的语调很轻,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很空茫,也很惑人。我将身子向后移去,肩膀向右一侧,想摆脱他,他将我攫住,往怀里带了一带,调笑道:“小奸妃贞烈,吾甚爱之。” 他见惯了国色天香,却不知为什么对调戏我有这么大的瘾。而我明知他另有牵挂,仍在被他戏弄时感到心慌意乱。这算什么?心念大师兄,却和旁人纠缠着,这算什么! 他的伤还没全好,那三枝箭有一枝是射到了他的腹部,我把双手顶在那儿,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发狠似的推开了他。 目的是达成了,但力道猛得我自己也后退了两步,晃了一晃才稳住:“殿下庄重些吧,夜深了,我先回了。” 他对我是有诱惑力的,我在逃避他。他的爷爷——那位因了一句话就灭了恩公满门的君王,以及他的爹爹,空有皇权却让最爱的女人死于心碎,他们都让我害怕。 我一个布衣平民,跟皇族纠葛太深,是极度危险的。 云天,你是引凡人堕入阿鼻地狱的修罗,我不是你的对手。趁还来得及,我不能放任自己,我得走。 我逃也似地向房间跑去,残月如钩,春色满庭,身后那人的声音像高天上的流云,飘飘渺渺:“我这就要去打仗了,你却不愿多陪我一会儿吗?告诉我,你是希望我做春闺梦里人,还是无定河边骨?”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我的殿下,你有权有势,有才有貌,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醉,夜不能寐。但春闺梦再美,最终她们仍会堕入生活,嫁给刘员外赵郎中王裁缝。那位爱上你爹爹的平民女子,她的收场多凄凉,而爱上你的绿袖,和你相思相望不相守,她的内心又该多荒凉? 恩公说,在帝王家最奢侈的就是“情”了,为了所谓的天家尊严,先皇对他心生闲隙,竟将少时情谊磨得精光。何止是先皇?云天和他爹爹又哪有例外?他们将心爱的女子放逐,置情爱于不顾,不外乎也是皇族颜面。 而小人物如我,既安分守己又贪得无厌,我渴望自己的梦里人,心上人,枕边人是同一个,才会安心呢。 殿下,请你好好地活下来,再活下去,万民景仰,洪福齐天。 落了雨的天色里,夏军再一次踏上征程。 比起上一回,少了数以千计的士兵,多了两个人,恩公和我。我本不具备上战场的资格,但大嘴鸭梨缠着山竹问起我去刺杀敌寇的蠢行,又把它复述给了恩公,他便要带我看看到底何为战争:“娃娃,且随了老夫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云天和五个水果都来反对,怕我连累了恩公坏了事,我也觉得不妥,但恩公爽然道:“昔有赵子龙在阵上七进七出救阿斗,我倒想效仿效仿。”大手一捞,将我抱上马背,靠坐在他怀中,他将缰绳一紧,似在给我宽心,“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娃娃,单凭想象是不够的,你确是见过了它的残酷,日后才不会想当然地办事。” 淅沥沥的细雨落着,十来万大军铁甲披身,骑马挂刀,主帅陈启阳环顾四周,抬高声音:“敌军上一战已元气大伤,我们乘胜追击,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士气高涨,吼声如雷。 陈启阳的目光横扫过去,向大军介绍了恩公:“这位将军,是帝国的战神雷霆钧。有他坐阵,大家信心足不足?”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杀机蔓延间,恩公扬起马鞭反手一挥,骏马嘶鸣,蹄下生风,冲入雨帘。 千军万骑声裂过长空,我在马上坐得放心又稳当,新奇地左顾右盼,问:“恩公,怎么连你都穿得这么……这么……” 恩公骑马持弓,金甲煌煌,坐骑的鬃毛火红,烈如赤焰,刺人眼盲。他朗朗大笑:“娃娃,将军的行头须得有威慑力。” “那……不是很危险吗?” “既上战场,自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本来我不解战役为什么要打得这么频繁而迅猛,清晨时问起,恩公说敌人缓得起,但我方缓不起,十余万人常驻不打,又是饥荒年头,粮草补给是大问题。而敌军可趁这段时间重新布防,调整战术,安插奸细,侵扰百姓……所以必须速战速决。他择要诉来,朴实无华,我一听就懂。换了云天,就又会拿他的生意经来搪塞我: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比我还功利。 大半个时辰后,我们就来到了战场。放眼望去,敌军黑如乌云,而我身后,大军亦如潮。人声鼎沸间,我老远就瞧见了那个红彤彤的身影,隔得远,看不大清,但必是他无疑。 喊杀声震耳欲聋,铁枪劲戟森寒立天,随着旌旗一摇,裹着着火棉絮的百箭齐发如蝗。我的恩公披玄金战甲,身先士卒,纵马杀向敌军丛中,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我在他怀中坐着,直瞧得眼花缭乱。 说不怕是假的,好几次,敌军的刀光一闪,我往马头上一趴,才险险避过。再抬头时,那人已被恩公斩落马下,血溅当场。 正瞧着惶然,突有一人骑着马从旁斜跃而来,军刀刷地指着我的脸,俊颜上笑涡一闪:“喂!” 是穿了黑甲的云天,他倒是听了话。可竟在战场上还有兴致玩乐,我恨铁不成钢,咬碎了银牙几多颗,斥道:“干什么?” 他的瞳眸亮如灿星,言笑晏晏:“人约黄昏后!”只喊了这么一声,就夹着尾巴逃跑了。没两步他就遭遇了当空一刀,刀尖闪着锐光,差半寸就能将他劈成两半。那一瞬我看得愣住,尚未发出惊呼,右耳便感到一阵透寒的风,就又一趴。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听得一声惨呼,便知恩公又灭了一人,心才缓慢地回落。再向云天看去时,心就又咚咚咚直跳,既着急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定了定神才敢张望,但乱军中哪还能望见他的人影? 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残躯,无从辨别。而恩公且战且进,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气势迸然而外,冷厉卓绝,根本不容我的目光多作停留。我有些悔意,云天穿得显眼也有显眼的好处,起码能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鲜血浪头一样涌上来,浪头一样退下去。我并非没见过血,但我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前一刻还是欢腾的马凶悍的人,顷时就成了刀下鬼。还有的人没死,缺了胳膊断了腿,或趴或躺,在泥污里翻滚哀号惨叫,或拼了力爬起身,以兵器相向,以肉身相搏,与敌人偕亡,森森夺人,寒得发瘆。 又一道浓烈杀气掠风而来!刀剑相撞,寒声铮然,不看就知恩公的长剑行走如灵蛇,贯穿了敌人的咽喉,下一刻,血腥气泅散。 血肉横飞,凌乱尸体横陈一地。冷汗渗透脊背,我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溅到我脸上的血,无意识地向前望去。 这毫厘间的回眸,竟使我看到了一个人,脸上覆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黑色风氅当风猎猎。虽看不到其容颜,开阖间却自有威仪,气势之壮,使我神为之夺。 戏文里说,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着假面以对敌,此人也是美姿容吗?连那位红发统帅龙泽都不戴面具,莫非他比他还美? 我大感兴趣,盯着他使劲看,突然心下惊窒,几疑是自己花了眼。云天说过,敌军并非辽人,而是辽境内的一脉异族,人人皆红发,而这人却是一头黑发,他是谁? 满地鲜血如流光飞散,心神俱颤之时,我认出了他是谁。 自四岁起,我就看熟了他骑马驰骋的样子,看了十年,我不会认错。 大地无声,苍天不语。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烽烟彼岸,荒草苍茫处,那黑衣将军是我的大师兄。天旋地转间,眼前的景象悉数悄然摒退,而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在风中一一历现,在一刹那洞明。 他总在出远门,却两手空空,从不曾窃回珍宝文书;老五死后,他说,我的事还没做完;那夜他第一次说起他答应我,会活着回来…… 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这就是令他心体煎熬的重负,这就是他一日日退去傲色换以悒色,廿五年华就鬓生银霜的原因,这就是寒厉真相。 是谁的铁刃坠地,摔出声响?而我心头寒意漫生,他是谁?他当真是我的大师兄?他也是大夏朝子民,他为何要这样做? 思想间,一杆长矛已直刺向他,他身形锐动,剑光瞬若流星,锋白剑刃上眨眼便添了血色。 突然,一排怒矢冷不防从四面八方扑至,他去势不变,扬剑一划,一劈,呛啷啷地将几十枝铁棘刺全都挡落,直如断了翼的鸟儿坠入山涧。 剑光烁烁如惊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侧军刀紧迫而至。眼看避无可避,他长剑略顿,袖中飞刀倏然齐发,白光闪过,马背上的夏军已仰面栽倒。 与此同时,三羽箭如风雷呼啸,后发先至,直袭他各处要害。大师兄仗剑飞起,纵跃挪闪,借力闪过,堪堪躲过两箭,但肩背那一羽却是避不过。 瞬息万变,重箭已直直穿透他的肩胛血肉,战衣尽染殷红,半裂半碎。 我汗出如浆,侧眸去寻觅箭的来处。森亮的枪戟丛林晃动,白马上那展弓怒射的黑甲将军正是云天,他弓开如满月,箭簇冷冽如急雨,破空飞至。 雨越落越大,那人血流披面,仍挥剑抵挡银光飞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我好像看不清他了…… ——————————————————————————————- 各位亲亲,我一般是每天下午2点左右更几章 然后5、6点或者晚上10点多再更几章, 总之每天都会更新8章,或者更多, 呵呵,希望大家多点击,读得愉快!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人影乱纷纷地在眼中晃着,我腿发软,摇摇欲坠,头顶是恩公的声音:“娃娃,你承不住了?” 他说着便掉转马头,将长剑往马身一刺,烈马悲嘶,放开四蹄狂奔。许是动静太大,在仓促回首间,我看到大师兄已望过来,便呆住了,像被这漫天雨水钉在了原地。 但刀剑清脆不容喘息,只一瞬他就又持剑迎击,招式寒厉,身法绵密。 四目交会,只一忽儿光景,他已避开了去。而我被恩公带至一旁,沉声道:“丁俊杰,接着!” 他右臂一送,竟将我从空中抛了出去,眩晕中我已稳稳落入一具胸膛中。又听到恩公道:“你护送她回营!” “末将遵命!” 副将丁俊杰策马带我回了夏营,春雨仍在下,这是近一年来的第一场雨,宸阳关的百姓俱欢颜吧? 一天一地滂沱的雨落着,伤心人只得我一个。纵使惊愕,大师兄,我依然想替你挡下刀光箭雨。我不问你的原由,那不重要。 不那么重要。 天黑时分,恩公和云天才回来。对方派出了铁甲马,这一役胜得艰苦,当初的十五万人马,已减了近半。 云天又受了伤,身上大小伤口密密麻麻,但好在不是箭伤。军医给他上了药,稍作包扎他就下了地,白着一张脸来找我。 我恹恹缩在床头不想动,大师兄竟是敌军,我惊痛过度,不得不蜷缩着身体来抵抗胸口的疼。从回营到现在已过了数个时辰,我干呕了好几回,却呕不出来,但仍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那会是什么? 大师兄,那是什么? 我想不通。 “夜明珠,你吓傻了?”云天见我板着脸,有意逗我开心,“晓得战争是怎么回事了吧?还敢不敢再独自跑去敌营?” 云天,你莫笑,也许我还将再去敌营,并——不再回来。 可我真的要去吗?我是大夏子民,对方是敌人。但敌人当中,有我的大师兄……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我爱他,但我怎可叛了国?当日为他们疑我是奸细,我敢豁了命去证明清白。可我如何能料到,自见着了大师兄,我竟在想,我要陪他刀山火海,哪怕他是敌人。 可我怎能叛国?我怎能! 秉持的心念轰然倒塌,脑中的思绪比这春雨还要连绵湿润,一丝丝,一道道,一滴滴,莫可停驻。 云天凑过身来,黑瞳里满满都是笑,有些讨好地说:“小奸妃,我们打赢了仗,你居功至伟,我要给你赏金,重重地赏!” 我心中动了动:“重赏?为什么?” “你为我朝找回了钧王,收复河山指日可待!”他刮刮我的鼻子,像哄孩童,“我听了你的话,穿了黑,没上次那么惨吧?” “你打算赏我什么?元宝?”顾皇后指使我监视他,赏了十锭,轮到他,我得坐地起价。 他坐得更近些,揽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说:“等杀光了敌人,我就……” 杀光了敌人…… 血,刀,尸体,残肢,震地动天的厉声惨呼……惊怕犹存,似永不会结束。大师兄浴血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跃动着,如浊浪翻卷,我抬手放在云天唇边,制止他说下去,只问:“你百步穿杨,这一仗杀敌无数吧?” 他就势在我的掌心轻轻一吻,面露得色:“百步穿杨?战场上,我只想万箭穿心!”唇边弯出微弧,笑道,“我今日还重创了敌军副帅呢!也算一洗上次你挖苦我被普通士兵射中的耻辱!” “副帅?” “对啊,本来想射龙泽的,但瞄了几次,他那个相好老挡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帅下手了,就是戴面具那个,你看到了吗?我连射了好些回,废了几十枝箭才得手。”他说得兴起,喜形于色,“他武艺惊人,但也躲不过我最后那三箭,算算时辰,怕是捱不过后天了。” “为什么?”他吐字甚快,却如惊雷滚过我的耳边,我抓住他的衣襟,一迭声地问,“为什么?” “虽则只有一箭射中他,但也够了,那箭上淬过毒液。”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笑道,“从刺客那儿学来的,我的经验不是白得的。”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字句如刀,剜上心口,我眼中猝然团起水雾,往事朦朦胧胧,似走马灯交错出现。四岁时我在雪地里见着大师兄;五岁时他为我出头,帮我教训欺负我的人,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六岁时我被挂在树上快要饿死,他找遍了山路救下了我;七岁时他给我在山间搭了一只秋千,此后无论销金窟搬到哪儿,他都会给我在当地搭只秋千;八岁时我说最爱的花是梨花,他的院落里就种满了它…… 种种种种,早已刻入心扉,永世不忘。 他对我是对妹妹的情意,依然令我感激。老七说得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是他们的本分,对我们好,是我们的福分,是,他是我的福分,而今他在受难,我怎能不闻不问! 血染征袍透甲红,我的大师兄他就要死了…… 他不是我,我了解他,他练刀剑却不涉猎毒物,他就要死了,死在一枝毒箭下。而我竟要和杀害他的人分享这“胜利的喜悦”吗? 胸腔里像有重锤在一下一下地击打,我被云天摇晃着,他臂间发力抱我入怀,暗哑着嗓音惊乱地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奸妃,你怎么了?” 喉中涌上腥甜,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大师兄,蜡烛熄灭了,风雪太大,它灭了…… 黑。 晕厥的时间很短,云天的呼唤敲打着我混沌的意识,我睁开双目,对上那双泛着红丝的双眼,喘出一口浊气。 云天的下颚绷得紧紧,望着我,喃喃道:“小奸妃,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的衣袖上有血迹,是我的还是他的,已分不出。 “小奸妃,等打完仗,我要带你去江南,去岭南,去川南,去世间最美的南方……”他眸中闪着一簇星亮,抱我的手收了收,“再也不让你见这残酷的场面了,再也不让你见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亲爱的们,今天更了8章, 以后大家多多来捧场哟, 记得我一般是下午更新,从2点到6点不定。 每天都会更8章左右的。 如果写得顺,会多更一些的,但一定不少于8章。 祝大家阅读得快乐,多写评论哟。 你们的评论是我的动力,我很爱看。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刺痛漫遍全身,这残酷的场面里,有我的大师兄,一杆浸了毒液的箭裂破他的肩,裂破了这风中之烛。右手握成拳,指骨间泛出青白,我想告诉云天,我不要安定无虞,无人能伤,我想要回到大师兄身边,可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见我好了些,云天放下心来,拍手召来鸭梨和哈密瓜:“你们陪她说说话吧,她吓坏了……” 云天,我不是被战争吓坏了,可我能说什么? 他和陈启阳去犒劳三军了,而恩公素不喜繁文缛节,我起身下了床去找他。不出我所料,他又在干喝烧刀子,我嫌太过辛烈,便回屋拿了最后两只腌鸡腿给他:“恩公,若有牛肉就好了。” “简单!辽境草原肥美,耗牛多的是。”他呵呵笑,“灭了敌军还怕没有牛肉吃?” 灭了…… 我扶住额,十指插入发中,脑中翻搅,颠来倒去的都是大师兄遍体鲜血的样子,抹之不去。云天的话语又回响起来:“箭上淬过毒液……他捱不过后天……” 电闪雷轰,豪雨如注,血肉模糊的尸骸中,我的大师兄长剑疾舞,火星交迸,血污和着雨水滚落。彻骨的凉意将我浸透,心口如被尖刀磨砺,又如万针齐扎,我仰脸问恩公:“殿下说,他杀敌的箭上淬了毒,这对不对?” 恩公哂道:“战场上何来情面之说?” 换了云天,他定当振振有辞道:“下者斗勇,上者斗智,赢了就是赢了,废话少说。” 可是,战场无情人有情。我抱住双腿,把头贴在膝盖上,恩公收了笑容,疑道:“娃娃,你有心事?” 我有心事,我的他孤掌难鸣。 “……想射龙泽的,但瞄了几次,他那个相好老挡在他身前。我就挑了副帅下手了,就是戴面具那个……” 大师兄没有金钟罩,也没有人替他挡一挡,他孤掌难鸣。 而我却在这里。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我眼眶发热,泫然泪下:“恩公,我觉得敌人也很可怜……” 恩公仰脖灌了几大口酒,陶醉地眯上眼睛回味了番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啊,成全的是少数人的利益,屈死的都是老百姓,是孩子的父亲,妇人的夫婿,老妪的儿子,敌军我军都一样。但交战时,就顾不了许多了,要保卫国土,就得屠杀敌众。天下之大,人口稠密,我们能尽心去保护的,只有我们的自己人啊……” 那污血横身肩负剧毒的,是我的大师兄。 于大夏朝,他是敌人,但于我,他是我的大师兄。我不管他为何要这样做,我只晓得,他是我的大师兄。 大师兄,是我死心不息,总被往事里那长夜相依的暖意蛊惑。在你心中,我是小师妹,但在我心中,你是我爱慕的人。你在火里,我就去火里,你在水里,我就去水里。 我放不下希望,我也放不下你。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是我放不下你。 诚然你是敌人,但在你成为敌人之前,你是我的大师兄,在你成为敌人之后,你依然是我的大师兄。 恩公说得对,我们能尽心去保护的,只有我们的自己人。他是我的大师兄,是我的自己人,撇开国仇家恨,他是关爱我宠护我的那个人。 这就够了。 童年时,他在暴风雪的冬夜为我掌灯,在暴风雨的深山为我撑伞,该换我为他掌起明灯,撑一把大伞了。人死不能复生,灯灭可以再燃,大师兄,不要熄灭,不要灭,请让我去,点燃这盏灯。 点燃这盏灯。 ———————————————————————————————— 今天晚上有场演唱会,孟庭苇的,我会去看。 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就蛮喜欢她了, 你们有没有中意的明星呢, 恩,今天我心情还可以, 但愿你们也一样 加油吧 彼此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捱到深夜才等到云天回来,老远就听见他的笑声,近了些又听到夹着低低的女声。藉了檐下晃动的灯笼看去,他右侧是鸭梨,鸭梨旁边是位青衫女子,本是作男儿装扮,但腰如尺素,体态风流,女儿身能瞒得过谁? 竟是绿袖来了,通身素净,只用一根黑玉筷子将乌发随随便便一挽,就已透出风情流落。这般活色生香,我是女人都看得呆住,何况是男人,无怪云天如沐春风,傻笑得像朵喇叭花。 绿袖俨然军中作派,冲恩公一揖见礼,将男子礼仪做得大方自若,别有意趣。她转而向我,挤挤眼:“薛兄别来无恙?” 云天自是向她揭露了我的本尊,喔,或许她和海棠一样早就识破,女人嘛,眼睛都毒。我这点小伎俩,只在不拿正眼瞧我的顾皇后跟前才能蒙混过关。我也向绿袖一揖:“绿兄远道而来,请。” 两个女人称兄道弟,云天看着又傻笑不止,他的心上人来了,高兴成这样也是情理当中。我摸了摸下巴,想必我见着大师兄也是这样一副傻到家的脸孔吧,是人都看得出来。 当了太久的挡箭牌,享受了“殿下的爱人”这一身份带来的诸多好处,某些时候我会混乱,真把自己当成了绿袖。但正主来了,心里的酸意就冒出头了,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替代品。旁人也许不知,但我如何能再将自己哄下去? 由奢入俭难,她来了,我就该遁形了,可心里真酸……又酸又落魄。他们向房内走去,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端过酒杯一饮而尽,也回了屋。这烧刀子真辣,呛出了泪花,恩公啊,你为何会喜欢它? 梨花白多好…… 喔,我还没让你尝过它呢,等日后我酿给你喝。可是,我的恩公,还有以后吗?我这一走,就成了大夏朝的敌人,你铁血侠骨,可你能容我吗? ——————————————————————————————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我的行李很少,也就是一柄剑一本医书一封出自槟榔之手的信,两颗夜明珠三套换洗的衣裳,以及大师兄送给我的迷烟暗器、纸鸢和毽子,三下两下就收拾好了。我无事可干,靠在窗边发呆,这夜太深,我不识路,又不会骑马,得熬到天亮再走。 还有,我得问问云天,箭上的毒是什么,解起来会快捷点。大师兄的伤刻不容缓,生命一点一滴地在流逝着,我却还在这儿蹉跎,一想到这个,我再也待不住了,这就去问云天! 长烛高照的静夜,隔窗而望,他和她分坐在棋盘两端说着话。一旁还有个不识趣的鸭梨,抱着大刀打瞌睡,头点得像鸡啄米。云天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捞过一条薄毯给他搭上:“这个人啊,叫睡不去睡,又不爱看,笨!” 绿袖纤纤玉指落下一粒黑子,笑盈盈地望着云天。他眼中是殷殷笑意,语声如软絮轻拂,嗔爱的意味:“你啊,滴水不漏八面磨光,数日未见,又精进了不少,比起那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闲敲棋子落灯花,我和他也曾经坐在月夜下手谈,宫女小厮提灯静候。原本,这是属于他和她的消遣,我只是,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啊…… 同样是对弈,他从未这样爱纵浅笑地看着我,低徊地与我说话。那所有的温柔和似是而非的情话,也只和他的皇帝老爹一样,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爱屋及乌。 只可惜,芳草如茵碧连天,也不是心中那位穿绿罗裙的姑娘。她不可取代,所以当她蹁跹而来,他眼中就没了别人,没有替代品。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明艳,他英气,很美很俊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般配。即便是我看了,也得承认,他和她在一起,舒服了看客的眼睛,而我和他在一起,蜚短流长,人人喊打。————————————————————————————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俪影双双,我何必坏了他们的情致,明日终归是要向他辞行的,到时再问不迟。我若有所失地回到屋内,想养好精神睡一觉,却怎么都睡不着,夜是如何深去,天是怎样变幻色彩,一分一毫,我都瞧得分明。 昼短夜长,捱到卯时我提剑出了门。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馨,五个水果中,除鸭梨外,都已起来练功了,恩公也在,我和他说了说话,便也练起了剑。 读书人瞧不上耍刀弄棒的,可他们自诩的十年寒窗苦,习武人何尝例外?上次我问云天,首战中那么深的壕沟是何时挖的,我完全不知道,他自负地说,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儿是看得见的,又伸出手给我看,指着趼子说:“你当我的箭术是老天赐的?我从六岁练起,练了十多年,起初连弓都拉不动。” 但今时今日,他没出现。喔,孤身千里夜奔情郎,最是销魂美人恩,他能早起才怪。 我想促狭地笑笑,但笑不出来,便练剑不休。理所当然了,恩公看到我的纯钧,惊讶如槟榔,要过去看了几回,啧啧叹:“好东西!娃娃,你是自哪儿弄来的?” 我对他说起大师兄:“恩公还记得吗,我喜欢的人叫莫念远,是他送的。” 恩公拿过剑舞了几个招式,还给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娃娃,要爱惜才是啊。” 辰时已过,云天才偕绿袖和鸭梨同来。我拎起包袱,径直走向他,开门见山道:“殿下,我要走了。” 他黑眸一闪,亮得直如长河星辰都跌进了他的双目,惩戒似地轻拧我的脸:“喔?夜明珠,你吃醋了?” 我挡开他的手,正色重复道:“殿下,我要走了。” 绿袖眼尾斜挑,不解地望着我,她换了蓝衫,翦水双瞳里似有水波流淌,使人瞬间意为之夺。云天交叠起双手,眉间轻蹙:“夜明珠,绿袖……” 我摇手:“殿下,我要走,因为我要去救你射中的那个人。” 那双宝光流动的眸子黯淡了一下,惊问:“他就是,难道他就是……” “他是我的大师兄。”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语惊四座,连恩公都愣了:“娃娃,你在说什么?” 阖起眼,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昨日在战场上,我见着了那个戴面具的人,就知道是他了……你们尽可以骂我,骂我是奸细,是叛国贼,我都承受着。” 信誓旦旦大夏子民,能明辨是非,我真可笑。说过的话,像一记记皮鞭,抽打在背上。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桩笑话。 鸭梨炸雷般地吼道:“薛太医!你的心是铁打的吗?吃里扒外!” 绿袖为我说话了:“薛兄自有她的想法,你何必出口伤人?” 女人和女人总会同仇敌忾些,我睁开双眼,感激地冲她笑笑,手按心门,转眸迎上鸭梨的怒目:“鸭梨兄,我的心是血肉做的,知冷热,识好歹。但我得去救他,无论如何,我不想他死。” 云天的语声里尽是冷意与伤恸,像在对众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他是敌军的副帅,你是我的老婆,可你却要去找他……” 当着绿袖的面,何苦说这些呢?你们皇族大可三宫六院,但我只要一心一意,她是你的老婆,我就不能是,云天,你不懂。心里禁不住酸楚起来,有泪漫进了眼眶,只好别过脸:“殿下,我是你的挡箭牌,你是我的聚宝盆,我们的关系止于此。” “哦?在薛神医心中,就这么定义你我的关系?” 我泪如雨下,拭了一把脸,手心手背皆是泪:“殿下对我的好,我都有数。我也不想背叛大夏,但我这一去,就已背上了叛国通敌之罪,我……” 生离和死别,哪种更痛些?佛家七苦里,它们均在其列。谁更痛些?“殿下,今日一别,你我生离,但我若不去,将和他死别。我本想问你箭毒的名称,但事已至此,我无颜再问。我不见得救得了他,但我要尽力一试。” 他竟笑了:“薛神医至情至圣,本王佩服。”略略一顿,又道,“你总在和我作对,先是小打小闹,如今大刀阔斧,薛神医,你出息了。”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殿下,我不求你的谅解,只是,我从未想过要颠覆你的江山,却始料不及。殿下,你恨我吗?你有理由恨的,你是皇子殿下,我却要去做草莽反贼。可是,殿下,那是一个我做了多年的梦想,今天它迫在眉睫,你说我是抓住它,还是不抓? 落木萧萧,黑发深瞳的容颜在眼前渐渐退化,时光荏苒,仿佛随了这清风沿着来时路折回,幼时溜到市集去看戏,是正月间,连唱三天大戏,都是《思凡》。 是被大师兄扛在肩膀上看的,看了三天,他也就扛了三天。我好热闹,戏曲不换也乐此不疲,于是听得熟了,连小尼姑的唱段也牢牢记在了心: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 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唉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想说的话太多,但语无伦次,无从表达:“殿下,我,我……” 我的殿下,那个风雪夜,他纵马归来,我抬头望去。 自那一眼,我再也不曾举步往前。 他阴魂不散,我矢志不忘;他五内俱伤,我心神全失;我放不下他——不肯,不舍,不能。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因他而叛国……” “好一对野心勃勃的同命鸳鸯!夜明珠,你这就要与我为敌了吗?”云天冷诮地笑笑,“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笨贼?我路家的江山,你会挖出几个坑,敲出几个洞?好,他日江湖重逢,我这大好头颅,你来砍吧。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刀利,还是我的头硬。” ————————————————————————————————————————————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我不砍你的头,那样血溅一身,洗衣服好麻烦。我一刀捅进你的心脏,不让你太痛。”话一出口,自觉尖锐,真的是说多错多,本意绝非这样,可夫复何言? 他嘴角噙着笑:“哦?看来我是要感激薛神医的恩威并重了?” 吸一口气,想要忍住眼泪:“如果能够,我永不愿与殿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越忍越决堤,泪水涌了出来,恍如昨日,遇见他,在那个明畅的店堂里,他笑得肆意,是众女子倾慕的玲珑美意少年郎,像柔亮的金光投进了我心里;又恍如在兰溪乡,他对我说起他爹爹的故事,指着莽阔天地对我说:“生后事,我看不见,管不着。我只要此生江山大好,美人笑。” 岁月弹指而过,我竟成了他的仇家了…… 我的殿下,我是小贼,你是皇子,我到你家中就是窃取宝物的,多日后,我窃取的是你家江山,我……终是改变不了命定的结局呢…… 风撩起他的衣襟他的黑发,他眼中是暗红的跳动的火,突地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那么紧,那么那么紧,说的却是:“女人的睚眦必报真不容轻视,你的大师兄没能使你如愿,你就花毕生精力向他追讨。我欠你的也不少,你怎么不来讨?” 我是想讨的,但不能够了。你的笑,你的拥抱,还有你口中世间最美的南方,杏花春雨江南,火红奔放川南,白墙黛瓦皖南,荔枝飘香岭南……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鸭梨又暴喝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真跟欠了你似的!你好高骛远、贪新念旧,殿下却都不计较,你还不识抬举?” 这话真耳熟…… 喔,云天出征后,在城墙上,他这么说过。他还评价我是孽畜,他说得对,我以怨报德,作孽太甚。手心彻彻痛着,我一甩头,极力推开云天:“是我欠殿下的,殿下照拂我,容忍我的坏脾气,还以身为我挡箭,我……” 趁他惊躅的片刻,我忽地出手如电,将纯钧换到左手,倏地反腕刺入自己的右肩,齐刃而下。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一蓬血雨噗地便喷了出来,比预想的更痛,捂着伤处退了两步,灰衣被血染了个透,勉力朝他笑:“殿下,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脚下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我以为对自己下不了手,但这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器。云天无措地愣怔着,恩公已掠上前,撕下衣角为我包扎,又冲众人道:“还愣什么?金创药!” 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落了地,我哭着问恩公:“你为什么不骂我?恩公,你为什么不骂我?” 恩公看着我,只道:“傻孩子。” 伤处的血滴滴答答淌落着,我望了望云天,他的嘴唇翕动着,半晌才道:“我对哪位美人不是手到擒来?你这条漏网之鱼,真是我的奇耻大辱,毕生败笔。”猛一顿首,狠厉道,“我说过,我绝不放过你。你是反贼,我大可斩立决!” 浓浓的绝望侵占了我,我全身抖如落叶,咬牙道:“殿下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动手吧。” 云天,世事太恶,我也不曾想过,你我会将局面弄成这般惨烈。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拿夜明珠暗袭你的刁民,到了这一天,我竟是要拿了剑去挑衅你家江山的反贼了…… 他阴鸷地瞪着我,我看着他,他眼中炽火甚盛,一双黑亮瞳仁里有两个惊惶的我。许久后,他唇畔冷笑张狂,声如坚铁:“没有谁的江山能千秋万代,但祖宗的基业不能在我和我哥手上完蛋,就冲这个,我得跟你们死磕,寸土不让。” 说罢,他不再看我,目光停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既悠远又虚散,像积了厚雪的深山,万径人踪灭。 寂寂无声中,槟榔走过来:“我送你。”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三章: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他知道我不会骑马,愿意送我这一程。我朝他深深弯下腰道谢,直起身子,强忍疼痛,挨个向水果们行礼,最后是恩公,扑通跪到他脚边:“我不想使恩公为难,以后,以后各为其主,恩公见了我不必手软,这是我应得的。” 我看过戏文里的割袍断义,他们割衣裳,我以血祭。宝剑如雪,斩断眷念,此生此世,一心如铁。 恩公扶起我,用指腹替我抹去眼泪,哀然长叹:“娃娃,去吧。” 槟榔牵来了马,先将我抱上去,再飞身跃上,一控缰绳,淡漠道:“该走了。” 去意再徊惶,也得收回心神。是该起行了,我生死一线的大师兄在等我。 我坐在马上,漫天风沙扰乱了视线,视野之内,景物模糊不清。 我说过我走定了,总有一次会成真。然只有去路,已断退路。 白马向敌营飞驰,身后那人的声音破碎如断弦:“你走得……狼吞……虎咽,比你吃东西还快。” 殿下,我不是急不可待,是不能多留。 我这样做,为的是断了念想。你的,我的。 我是很笨,但我没有那么木。朝夕相处多日,你对我有情意,我对你也有情意,但它是多么飘忽的东西,也许一阵风来就散了。 你有绿袖,我有大师兄,我们的缘,开不出长盛不衰的花。对不起,我这就背叛了我的大夏朝和你了,可是,做对手也还好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对不起。 对。 不是你。 起初我的遇见,不是你。 对不起。 阖上眼帘,一任泪水潸潸地披了满面,谁也不会再带我去南方了,我的殿下。————————————————————————————————————————————-昨天的演唱会很动人,问你们好。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槟榔把我送到了敌军大营,迎面刷刷亮起一层刀戟,陌生的语言冲我们喊着话,我又是一头雾水,槟榔却俯身用他们的语言回了几句。为首的侍卫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我下马,问槟榔:“你说的是什么?” “副帅之弟求见。” 他搞情报工作,能说几句异族语言也不是罕事,他自己不也是个番邦么。我说了声谢,转身想走,他喊住我,说了三个字:“剪刀树。” 我一愣,转念就明白了:“毒药之名?你为何告诉我?” “不想殿下难过。” “嗯?” 跟他对话太费劲,要等半天。他眉眼半垂,沉如深水,声音略暗了几分:“他死,你难过。” 这话不难理解,他想说的是,大师兄死了,我会难过,我一难过,云天也会难过。但连他也会错意了吗,绿袖就在云天身边,美人如花妙语连珠,他的难过不会太久。 “槟榔兄,你弄错了,他对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跟了殿下七年。”他不欲多说,掉过马头,扬鞭就走。 “哎……” “不能玉石俱焚。”这是他丢给我的临别赠言。 我被侍卫们拿刀戟架着,向军帐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望,风烟滚滚,那蓝衫白马的人已远去。儿女私情若都能简单如他就好了,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海棠和他能闻歌知意,但我不是他的良人,他走了一会儿我才咂摸出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跟了云天七年,比我更了解他的心思,云天做不到玉石俱焚,就只能放我走。 ……换了我,我也做不到对云天痛下杀手啊。从皇宫到前线,从对付顾皇后到敌军,我跟他有种同仇敌忾的心气,本该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可谁知走到了后来,竟从战友变作了仇敌。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2)那时说什么与子同袍,如今成了笑柄。当我是酒馆食客时,我是拿夜明珠袭击他的路人;当我是小贼时,我是顾皇后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当我是大师兄的小师妹时,我是狼子野心的叛贼,一生竟都用来与他作对了…… 在过去的那些时光里,我不是他的对手,可命运再一次将我推到了和他敌对的境地。 我甩甩头,踢踢踏踏地走着,想甩去一切关于他的回忆。 槟榔说的不见得有奇效,侍卫们也不尽然听信,但若真是副帅的兄弟,他们也惹不起,拿刀架着归架着,并无别的举措。 他们那么多人,我打不过也跑不脱,听天由命地被他们带着走了老远,总算停在一个营帐前。一名看上去像小头目的侍卫掀帘进去通报了,我心神不宁地等在外头,心跳很快。大师兄,我就要见着你了吗? 你在冰冷的水里等了我许久吗? 你在炽热的火里等了我许久吗? 当你要忘记我了,而我却来了。 帐帘一掀,侍卫作出“请”的动作,将我迎了进去,这一遭自是客套有加。 营帐里是我并不陌生的布局,高烛下,床边有两人侧身坐在椅上,我心一抖,紧步走了过去,竟真的是师父和师娘!我没看错! 师娘来了,我的心就放下来了。 她是唐门掌门的爱女,身为解毒圣手,天下哪有她解不开的毒?再说剪刀树不算奇毒,连我都有七成把握呢。 烛光下,师娘笑了,我飞扑到她怀中,大叫道:“师娘!” 床上的人睡着了,我和师父师娘小声说着话,却忍不住一望再望。 他睡得一丝不苟,笔挺挺地平躺着,被衾盖到胸前,双手微握成拳。 那一箭伤到了他的左肩,箭已被拔出,他的嘴唇现出虚弱的灰白色,双眉紧锁着,他一定很痛。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3)师父在说什么,我听不大下去,目光停留在大师兄的脸上。这冷硬的轮廓,坚硬的下巴,斜飞的眉,刀片似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真想伸出手,一一去触摸他,但怕吵醒他,也怕……师父师娘笑话。 师父为他点了睡穴止痛,我们换到营帐外说着话,至此我方知,大师兄另有身份。他是前朝的皇族,复国大业代代相传,多年来,他和师父励精图治韬光养晦,这一年大夏朝逢上了旱灾洪灾民不聊生,恰是举事之机。 师父则是前朝的忠臣之后,担负着辅佐皇族起誓的大任。换言之,打铁匠和古玩商都是幌子,连销金窟也是。大师兄一趟趟地离家到西北,是为了战略部署,操练兵力,以及囤积兵器和战马,而师父的销金窟则提供了最初的军资。 那把云豹刀,在大师兄夜探皇宫时就已得手。前朝太宗留下了一批宝藏,藏匿于辽境的山洞,这把刀是开启的钥匙。而红头发的将士,是负责守卫这批宝藏的青羽族后裔,他们世代归顺于皇朝,永为所用。 寥寥数言,竟是轰天滚雷,我听得目瞪口呆,从未想过戏文里的故事,竟与我有着密切的关联。我最亲近的师父师娘和大师兄,都是局中人,我问:“老七呢?老十一呢?他们知道吗?” “销金窟已解散,既已举事,官府迟早会查获。他们都是好孩子,没必要受到牵连。” 就在我随夏军出征的第三天,师父师娘就给他们发了遣散费。这些年下来,师兄姊们的酬金足以让他们能安排像样的生活了,江湖人若懂得见好就收,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销金窟已人去楼空。当日,大师兄和师父都不曾力劝我回家,我还暗暗伤心,原来他们恰恰是不想让我伤心。若满怀欣喜归家,却扑了个空,我该何去何从。师父说,大师兄说过,不能让小师妹有被遗弃感,不若让她待在皇子身边,安全稳妥。我心一酸,问:“你们怎么都不跟我说实话?”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4)师父叹气:“事关重大,你又小,能说什么?不把你拖进来,也是你大师兄的意思。” 我登时想起大师兄的“漩涡”之说了,他拒绝了老五,就是这个原因吧,可老五不知道。心念一转,我又问:“那老三老四呢?” “他们年长些,入师门也早,倒是自己人。” 渐渐地,太多我想不通的事都有了答案。前往珲州府的一路碰到了几拨刺客,那逃走的几位里,必然是有他们的。甚至连下榻于珲州府时,那八名刺客,也是自己人。所以他们剑尖的毒,我恰好有药可解。 ……莫非连那个与我交手的刺客,竟不是和我斗得难舍难分,而是瞧出了我是销金窟的人,不忍伤我?但我并未执行过任务,这帮人又不是同门中人,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道念远将纯钧给你作甚?”师父摇头不已,“他可比你更用得上它,还不是想保护你?程咬金程咬金尚有三把斧,你抓着一把石灰粉就冲进了江湖,让德高望重的老朽我情何以堪。” 纯钧是大师兄的信物,刺客们见着了它,自然就会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他赠剑于我,又哪里是什么“你使得顺手,拿去用吧”那么简单?他的苦心,我到今日才懂。 这样待我的人,我为他成了反贼,也在所不惜了吧……我的师父师娘和他,都站在这一边,我怎么能站到另一边,成为他们的对立面? 我做不到。 “那老七和老十一呢?将来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师娘道:“江湖儿女如浮萍聚散,你只须知道他们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好了……” 这就是他们刻意瞒着我,不想拖我进了漩涡的原因吧。 苦难由他们担当,安稳留给不知情的人。可我既已知情,就不会走。 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和他们共递相担。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5)“你大师兄特地戴了面具,就是怕你看到。我和你师父还怀了侥幸之心,想着你哪会上战场,但偏巧还是……” “第一战他没打吧?” “龙泽挑落了七座城池,势头甚旺,我们又刚赶来,就让我们休整几日迎接下一战,岂料……”师娘大摇其头,“后来的事你不是知道了么,念远给你送食物去了。” 他们口中那个温和体贴的人,真的是我所熟知的大师兄?但按槟榔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认识他二十五年,而我认识他才多少年?他们比我更了解他。 师父嗤一声:“念远就是婆婆妈妈!那日听到你将随夏军出征,我让他去说服你从内部策应,提供夏军的行军路线和战术,他死活不肯答应,生怕会害了你,直说你做不好这件事,万一失手,可就会被砍头喽。”他吓唬我,“小靴子,你怕不怕?” “我不怕,为他……”改口道,“为了复国,死得其所!”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能帮到他,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是很笨很笨,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只要能帮到他,我什么都愿意。 我所谓的是非观,我的原则,我的心,统统只以他的意志为准绳,为转移。念及此,我一怔:“那……夏军的粮草?” “多亏了小靴子提供的情报,我们才提前做了准备。”师父捋着胡须笑,“你那个纸团团,三个地名只有一个是有效的,但也很有价值哪。” 冷汗倒流,橙子的疑心竟都事出有因!我不是被冤枉的,而是……确有其事。不是恶意为之,但也不算枉担了虚名。我支起额,苦苦思考着,粮草丢失,断了援颊,挨饿的是兵士和灾民,却不曾给大师兄这边带来好处,那场战役,是夏军赢了。 为什么苦的是流血牺牲的士兵呢?为什么苦的是忍饥挨饿的百姓呢?这样的算计和图谋,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我只知道那一战败了,死了很多士兵,也有很多百姓在第二批救济粮抵达之前,再也撑不住而倒头死去。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6)恩公带我上战场时我的所见又在眼前晃动着,血,箭,断腿,死不瞑目的头颅……我抱住头,蹲到一边用力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使我想要呕吐的,到底是什么?是血,还是尸体?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复国?那就是吧。我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大师兄的心愿,这就行了。 午饭时,大师兄醒了,我进去看他。自别后,忆相逢,但真正看到他了,却只惶恐仍在梦中。 我一步步走向他,心急切地跳动着,咚咚咚咚咚,会不会,让他也听得见?摁住心口,我走向他,像多年前,他跳下马走向我。 自他将我送至夏营附近那一晚后,我对他竟有了难堪。那种难堪使我慌张,不是近乡情怯的慌张,而是……赴死一样的慌张。 我怕。 我怕等待着我的,是比沉默更为可怕的言辞和面对。那一晚后,我已成惊弓之鸟,终日呆若木鸡,一阵微风一阵细雨的动静,都像万马奔腾只为取我首级而来的声响。 呵呵,我真说笑,我一个小草民,哪值得这么大的阵势。 ……我的生命中,竟真的有过万马奔腾只为营救我的场面。那是我一生的荣光,却已不能够被回想。 为了不让他对我说话,我得先下手为强,所以我一直说,一直说下去:“大师兄,我来了。” “大师兄,你有伤,你别动,我喂给你喝吧。” “大师兄,现在我能把纯钧还给你了。” “大师兄……” 我不敢看他,搜肠刮肚找着话题,只想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最好是把他想说的无情的话,都挡住,全都挡住。 因为是低垂着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只是—— 他突然一手横过我的肩膀,用力地揽我入怀,我被他一带,脸贴住了他的胸膛,心一横,就自暴自弃地环住他,不再动弹。左耳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如同从前有过的拥抱,我们在一起。 我们再在一起。 他缄默了那样久,我听入耳中的第一句话竟是:“还是没能瞒住你。”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7)可我不怕呢,大师兄。我做不到与你为敌,又舍不得离去,就只好——只好和你站在一起。 偷东西是偷,偷国家也是偷,从小生意到大买卖,我们的生活步步高。 偷金窃银算什么,我们偷天换日,闹一闹这天与地。 你要这天下,我就和你一起,反了这天下。 想说的话太多,却只能挑了自认最平常的那一句来说,只因我不想再被他拒绝:“我竟从未想过不再等你……” 等待有很多种啊,苦守寒窑是等,等一树梨开也是等,等捷报传来还是等。若是他肃容说:“小师妹,我给不了你一个未来……”又或是,“小师妹,我对你只有兄长之情……” 我都能对答如流:“我说的等待,是指等你待我如从前。” 悚然一惊,我竟把对付云天那一招用到他身上了…… 每回和云天说话,都不忘找他的漏洞,以堵得他张口结舌为乐。我从未想过,对大师兄我竟也会如此。那一日,我在云天眼皮下装晕时就想过,我绝不会对大师兄耍心计,因为不舍得,也不愿意。但今时今日,我到底这样做了。 或许这真是个办法,即使可耻,却很有效。很久后,我听到了一声轻喟,他说:“我会待你如从前。” 从前?从前我是他的小师妹。大师兄和小师妹的尘缘,雕栏玉砌犹在,朱颜不改。 他抬起手来轻抚我的头发,气息就在我耳边,他低低道:“你……竟还是来了。” 我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和你并肩作战的机会了。前路不管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总之要和你一同担当。 灯火中,四目交投,身外之事全不萦怀。仍能在他怀抱,上苍厚待了我。 —————————————————————————————— 谢谢各位愿意继续支持我,鞠躬。我会好好写。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8)龙泽是在傍晚时到来的,当时我正撩开大师兄额间被汗水淋湿的发,为他擦洗。云天那一箭力猛势沉,虽已被拔除,但痛感仍很强烈,他们男儿又不肯服输,死死强忍,变作了满头大汗。 哪像我,往自己肩头刺了一剑,早就躲在茅房里叫唤了半天。拼命想遮掩,但血迹仍在,却是瞒不住,先是打算找个借口漫对过去,但哪个说法都不好用,没人信,只好招了:“给自己来了这么一下,他们才放了我。” 生了病受了伤的人都会变得脆弱,反正我是这样,大师兄大概也是,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有浓郁的疼惜,语声柔和道:“小师妹吃了这么多苦头,将来我会好好待你。”又叹道,“我曾经说过,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让人伤害你,可我一次次食言了。” 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我还是很知足的,心坎上酥甜不已,不自禁地又去环着他:“大师兄对我一向很好啊。” 忽地听到笑声,回头一望,是龙泽,披红衣款步而行,再炽烈的火光都在那张美艳的容颜下暗了光芒。他见着是我,用带笑的语气说了句话,大师兄已向我解释:“他问你这回是否还会夏营。” 我被他抓获,他优待了战俘,而今又成了同道中人,我笑道:“大师兄,你帮我告诉他,若能换十座城池,我就回去,将来再想办法跑回来。” 一言刚出就愣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在云天眼里,不再是当朝太医也不是他的挡箭牌,只是个反贼,哪里还值什么钱?莫说十座城池,十锭元宝都不可能。我晃晃头,听大师兄和龙泽用陌生语言说着话,又一句句复述给我听:“他说那会儿想用你换五座城池,路云天也没反对,但他手下的那几个人太厉害了,用了更好的办法。” “真的可以换那么多?”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9)大师兄深邃的眸子里泛开浅笑:“我是不同意的,但我不想被你看到,留你在这边不方便。而龙泽认为,不如换些城池,若换不回,也会找个由头送你回去。” 这人的思路倒和云天异曲同工,都不肯做蚀本的买卖。我一头汗,若五个水果没能拿下他的恋人,云天会用什么办法呢?用五座城池换我,他怎么会同意? 他们在专心致志地说着话,我在专心致志地发着呆,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些事。云天说我被敌人抓起来了也不会丢了小命,只因我是他的奇货可居,他们会拿我跟他换,但龙泽没杀我,是看到了那把纯钧吧? 我记得清楚,当我把剑横到胸前,他脸色大变,然后就出去了,是去找大师兄求证的吧?盖在我身上的薄毯,会是谁送来的呢,师娘还是大师兄?我转眸去看大师兄,却对上了龙泽那双盈着水光的眼瞳。 艳光妖娆,倾城绝色,这样的男子,普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匹配他吧?云天和云杉都是美男,但那种美是男人的美,不像龙泽,是要动用“杜鹃”、“芍药”、“凤凰花”这类红艳艳的花朵来形容的,所以他的恋人只能是位男子。 老十一曾经笑我说,我看到美男时,眼睛自己就会笑,跟浪荡子看美人似的。但前几日,云天说我打量美男的眼神,像一个年老的妇人看着自己的乖儿子俊女婿,笑得很慈祥很安分。他说的是我连看云杉和龙泽,都只是看看而已,眼中失却了光亮。 见过沧海后,自是已过尽千帆,人间酒水三千俱为等闲。 我的大师兄,他知道我的心意吗?但他知不知道又如何呢,我的非分之想还在,但我已不可教他知晓。 想入非非,心中有鬼,我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偷偷地藏。像云杉说的,想念无法克制,但能隐藏。 只可惜,我和他再无素酒淡宴,执樽言欢的时候了。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0)大师兄的箭伤稍一好转,就下地去练剑,我把纯钧还给了他,自己用上了他最近用的那把。他和师父师娘都对我的勤奋很不解,但我不打算说。 已连丢两局,接下来的战役,不能再丢下去了,我想助他一臂之力。 即使我若出现在战场上,将直面云天和恩公,这是很难逃避的。分别三日了,他们都还好吗?会议论我吗?云天送走了绿袖吗,还是……她留了下来?她比我聪慧,不会给他惹麻烦,五个水果都会喜欢她的,没人会责备她。她那么美,又那么冰雪聪明,可我呢…… 我被云天从这边解救出来后,橙子状是无意地说了一句,你惹事,他受罪,当初听得不入耳,但而今有绿袖比着,更是高下立判。我不如人,本该服气,但越想越难过,也许是为了我自己的笨,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吧…… 倘若我还有尊严可言。 在夏营时,我把脸面都丢尽了。我咬着嘴唇,把不该出现的心绪抛诸脑后,专心练剑。但绿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我气哼哼地把剑往箭鞘里一插,坐在地上发愣。 有天当着云天的面练剑,不小心把腿给划了一下,他嘲笑我蠢,我顶嘴道,这是纯钧,不是别的,一剑下去难免比别的狠些。我舞了那么多次剑不都好好的吗?他就没再多说,其实在我看来,舞剑的意义在于“舞”字,姿势花哨好看就行,力道随意,于是从未伤到自己。可一旦动真格练剑,就都是杀人的招了,力气一加上,就会手忙脚乱。 不知道为什么,空虚和悲哀突如其来,槟榔曾夸过我有三个优点,医术高,武功比他以为的高,和云天很像,我被他蒙蔽了,细细想起来,它们又算什么优点呢? “小师妹有心事?” 是大师兄来了,我回头,是他在风中笑得盎然的样子:“跟我来。” 不论是哪里,我都愿意跟了你去。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1)走出不多远,我便望见了——秋千架。用粗绳搭成,垂着丝丝缕缕的藤蔓,藤蔓上拴了一只纸鸢,在微风里摇曳。大师兄语声里有憾意:“天已久旱,找不到枝叶青翠的了,来年春天兴许就有了。” 我坐上去,他从身后扶住两旁的绳索,为我轻轻地摇着。 一如我们的少年从前。 星空无垠,一轮春夜圆月将清辉静谧洒下,他的手就在我的鬓边,近得只要稍稍侧头,一丛黑发就能挨到他的手。 那就这样做吧。面对他,我总会……总会听到心内有些动静。 他没有抽开他的手,我便一直赖着,在微微的荡漾中,我问他:“大师兄,我蠢笨得要命,我的优点像二十层天鹅绒被褥下的小豌豆,微不足道,难以察觉。你会爱惜一粒豌豆吗?即使你快饿死,它也救不了你的命。” 月浓影斜,他的手停在绳上,就当我在担心他又将沉默如那晚时,他说话了。语调不疾不徐,似句闲语:“它硌得我整夜无法安睡。” 眼前一恍,旧时光乍现,如海浪拍打着心房,拍打着这无边的夜。在骤静的星月下,他说:“你如何是豌豆?你是我心里的一匹小野马,日行千里,夜奔八百,马不停蹄,至死方休。” 有烈火,又或是白雪,在我的世界轰然升腾或落下。一股磅礴的温柔和恍惚吞噬了我,像个溺水之人,口中耳中不断有湖水侵入,瞬息就没了顶。 四面八方,一天一地,都是茫茫万顷的水。在窒息的空白里,他蹲下身,从身后把我拥进怀里,脸埋在我肩上,轻唤:“小师妹……” 我低低地应着:“我在。” 天地间,谁的气息紊乱?我的,他的,还是……我们的? “我想等到事成后,再去找你,告诉你我的心意,但我没能忍住……”他的语声像绸缎,那么柔软,“我忍不住,小师妹,我没能忍住……”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2)水落石出—— 水沉落,金石出—— 这么多年来的眼泪,形成了一汪湖,将我心头的巨石打磨得圆润光亮—— 水滴石穿,总有云开日出—— 走了这么久,终于听到你对我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我回过头,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胸腔快乐得像要炸开。当我为他颠倒神魂时,他在压抑进退两难的爱意,世上还有何事能比君心似我心更为幸福? 熏神染骨的惦念一一落到了实处,所有的思念和彷徨,尽付这相依的缱绻。 他的心意来得迅疾而猛烈,我却信了。遥远的欢笑童年,分离的日日夜夜,还有,让我第一次心动的男子,都团聚在我身边,这太像幻梦了,但我信了。 我所失去的都已团聚,现在我的人生,万事如意了。 销金窟的迁徙过程中,总与青山有关,与梨花小院有关,风来雨静,树叶沙沙,我总在等他,等他那双如野兽般孤厉的双眼在看到我的时候,添上了笑意;等他给我买零食,听我说话,和我共饮;等他在多年后的这天,交给我他的心。 彼此心事已知,生命中再也没有哪一刻,能比此际更贴近。 眼中心底面前只得这一个人,其余种种,都似浮光掠影。这一晚,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像我在梦中都怯于思及的那些:我要嫁与他,要在红烛高照的夜,披着红红的盖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心一意地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 连烈焰都压不住的火辣辣的羞于去想的情,就在我的掌心。 拉扯了许多年,光阴已远逝,但又似乎仍静止在初见的那天。他说,爱得太纯粹太克制,以至不敢越雷池半步。是,我也不敢说,总将心思隐瞒了再隐瞒,假装了再假装,因为不想使他为难,不想让他难过,不想—— 听到最痛的答案和沉默。————————————————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3)当那晚和他分别,我清楚地知道,我最应当做的,就是将事关他的所有,都遗忘。忘不掉的,藏起来,藏不住的,挖个坑,埋起来。 不管不闻不问。 可是,到底是什么,使我还是找了来?我为你翻山越岭东奔西跑,我走了那么远,我还是忘不掉忘不掉,像喝过的酒,越陈越香,我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 好吧,我忘不掉,你赢了,我哭了。 奇怪的执念总在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在半夜三更,在晨与昏,在无缘无故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将你想起。 我不找你,我放过你,我不吵你。我给你你想要的,收回你不想要的,我不能强塞给你,我走,我不找你,可强装的勇气和傲气,在看到你的一刹那,灰飞烟灭。 你是我走火入魔的障和劫。 你永不知,在我走回夏营的那几十步,我想就此倒下,与世长辞。再也不见任何人,再也不应付任何事,只想彻底的,永别于人世间。 可我没能倒下。我按着剧痛的心,一遍遍地立誓,我要忘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起你,也不打扰你。 然而,再多的誓言又何益。我的伤疤还未好,但在与你对视的时刻,已全然忘了痛。 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 整晚都在和大师兄说着话,离别将我们的情意酿成了浓酒,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说那次他沉默,是因为他不知道,与我在一起,是守护我更多,还是拖累我更多。他的背负太险恶,他没有把握。 若事成,则立我为后,算命先生所言不虚;若战死,则阴阳相隔,我的悲恸仅在于痛失了大师兄,痛失了爱人,而非夫婿。以恋情失败的身份过下半生,总比未亡人过下半生,要稍微好过一点点。 所以,他不说。 但我的大师兄啊,生离和死别,区别很大么?身死和心死,谁又更痛些? 你了解吗?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4)相拥而眠,他一宿好梦,我仍无眠。往事纷沓而来,那个落雪的夜,我初见他;那个落雨的夜,他在黑暗的雨水中奔走找寻我;那个艳阳天,他砍回几棵小树苗,次年春天,我便重逢了我的梨花;那个共饮的夜,我们同衾同眠…… 到了今日,我的梦中人,心上人,终成枕边人。在一夜之间,我成全了自己所有的梦想,心满意足。我侧过脸去看他,在睡梦里,他亦绞着浓眉,残烛下,他的眼角滑落细碎水光,我伸出手,小心地替他拭去。 我的爱人啊,当真是你在我身边吗? 这不真切的场景,像是梦中梦。我舍不得将目光移开,摸过一缕发,连同他的,打了一个小小的结,心才稍定,才稍稍让自己相信,梦里遥远的幸福就在我的身旁。 暗香浮动的月夜,与你结发。 是在晨曦中醒来的,他起床,扯得我一痛。睁开眼,是他春风般的笑容,吹绿了江南岸,映红了琼花路。 结打得太死,解不开,只好双双起身,寻了剪刀,将交缠的发剪断,藏在木匣里。或可藏到白发苍苍,而你我的青丝依然如故。 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剪断它。没有人会使我们分开,只有我们自己。 但我,不愿和你分开。 我问过大师兄,对我的感情是从几时开始,他说无从想起,只是从某一日悚然发现,再也不能将我丢下,但他以为,那是亲情,不是爱。 他以为,爱就像母亲对父亲,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激烈。他不懂爱上一个人其实不过是只想照顾她一生一世,教她快快活活,只想让她健康平安,让她笑,只想听她生气勃勃地说着话,在院落里种上她喜爱的花,在山间为她搭秋千,使她不那么孤单,只想让她再也不记得别人怎么欺侮她,亏待她。 他以为自己对小师妹不是爱,但他从未爱上过任何别的人。而那双一看见他就弯成了小月亮的眼睛,深锁在心底最深处,他才惊觉,他对小师妹的种种讨好呵护之举,原就是最纯粹最简单的爱。 “爱使我误会过,但我终于了解,但愿还不迟。”他附耳轻言,“这份爱,年年月月,至死不渝。”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5)仍不敢信,对牢他的星眸,问道:“你没有哄我?没有怕我伤心,所以……哄我?” 他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柔情:“我说的都是实情,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我在说谎。” 心这才定下来,一湖山色如碧空,万里无云,只有叫人溅泪的蓝,蓝得像远古的传说。但仍不够啊,不够听,听不够,每天要缠着他问上好些回:“大师兄对我,像我对大师兄那样吗?” “只多不少。”他说。 千万次千万次地问,却永不落空,凄伧不再。我问多少次,他就回答多少次,不厌倦,也不嫌我腻歪。他一次次地说,我就一次次地听,像幼童,口中吮着糖果,兜里装着糖果,家中的五斗柜里满满的还是糖果,那才叫富有,才安心,才底气十足。 我那酷冷的大师兄,自吐露心声后,变成了放低姿态软言好语的温存男子。我不大习惯,但很幸福。这是最难得的好时光,那些分别的日子,孤独的日子,煎熬的日子,想念的日子,在他的怀抱中,全都烟消云散。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我已生活在自小希翼的小城里,和我的爱人相守。花木扶疏,石径整洁,再无缺憾和蹉跎。 此中滋味,妙处难与君说。 但阴影仍在。连败两场,士兵低落,他和龙泽越来越呕心沥血,更不妙的是,龙泽已萌生去意。据师父说,龙泽自上回恋人被掳了去,心志皆失。他能号令部众赢得城池,却保护不了所爱,空有神力有何用?再多功名利禄却失去了他,又有何意义? 我便想起那晚云天和云杉的对谈了,云天说,天地不仁,叫苍生受苦,云杉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连天神都佑不了万千黎民,何况所谓天子,或天子的后代。 “没有人有能力兼济天下,不如独善其身,我只盼能守卫我所关爱的人。”云天说过。 云杉却摇头:“比起很多人,我们能做的事会多些,能力范围也大些,是我们的担子,我们推不脱,那就放手好好做吧。”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6)谁不想理想化地生活呢,青山绿水姹紫嫣红,歌且从容,杯且从容,但他们不能够。那次他们谈到夜深,我在旁边听着,平生头一回觉得,都说皇室无亲情,帝王无恩义,也不尽然。兄友弟恭的皇族竟也是存在的,大位只有一个,可他们谁都不想坐。 然而重任无法卸下。 云天和我说过,他很羡慕哪吒,经受割肉剔骨的痛苦后,在这世间自由如风。但他不忍心让哥哥独力支撑大厦,他走不掉。 在龙泽偕恋人辞行的夜宴上,我很想和他说起云天,但语言不通,作罢。倒是师父邀我喝酒:“小靴子,你可要效仿大将军王,和你的大师兄共进退啊。” 我和大师兄的事一点儿都没使他和师娘称奇,他们脸上全是了然的神色,好似这是天经地义。我半遮半掩地问过师娘,她说:“我是过来人,早看出来了,比你们自己知道得还早些。” 我简直气恼,早知如此,在那些和自己的心事较劲的难熬时日,我该找她诉苦的——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我连老十一都不敢说,怕她笑话,师娘更让我难以启齿。 其实师父不说这话,我也会做到。我和大师兄必然悲欢合,生死同,彼此的生命早就连在了一道,是亲人,是爱人,是相依为命,是一切不能辨别的羁绊融合,犹如骨血至亲。 没有什么会使我们分开,即使死亡也不能。 死亡只是暂别。 碧落黄泉,终能再会。 龙泽和恋人走了,隐居山林,与子偕藏,以另一种方式死生契阔。他们走后,大师兄和师父彻夜长谈了好几次,某一日,他跟我说起,要离开西北了,我心头一喜:“不用打仗了?” 他眼底蕴一抹苍凉:“龙泽走前说,不忍见青羽一族灭亡,而硬与雷霆钧抗衡,恐大业难成。我和师父商量过,放弃西北,转战西南,会同那里的一支精锐之师,另辟蹊径。” “那已攻占的城池呢?”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7)师父接茬道:“以雷霆钧的性格,必制订了光复计划,我们不和他硬碰,撤兵便是。” 恩公令人震惧,我早就心知,这令我骄傲。但当我与他为敌后,心态有了变化,大师兄和师父为避其锋芒而将战果拱手相让,让我觉得很心酸。 大师兄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眸心一暗,却仍温言道:“小师妹,壮士断腕以全质。” 他心中也有隐痛吧,硬与我的恩公交战,也不见得输,但搭进去的兵力和财力太庞大,两败俱伤的话,重创的是我们。他们依托了强大的帝国,待缓过饥荒,有的是军力,但我们的有限,冒不得险。 对方战神回归严阵以待,我军却大败两场,且大将军王已解甲归田,在大挫士气的情形下仓猝起事,倒不如以迂回手段退避三舍,保全了实力再作图谋。 入夜后,我们搂抱着说了许久的话。大师兄的两鬓起了隐隐霜花,我想替他拔去,却惊觉已无从拔起。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我的爱人,你总使我心中泪如雨下,但看着你,我却只能笑脸相迎。 你的人生太沉重,我不忍再让你忧心,可你竟还是看出来了:“小师妹,那年我去雷公山找你,你被人挂在树上,滂沱的雨水打在你身上,你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 四目相顾,他眼中深深浅浅的情绪复杂交错,那些回忆漫上心头,竟一丝一毫都清楚如刀刻:“师娘说,挨了打,淋了雨,又饿了太久,你的身体会变差。那时我就在想,等我有能力了,必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苦。” 酸涩涌上心头,儿时漆黑的暴雨夜,火折熄灭,他摸着黑在山上奔走,喊哑了嗓子,摔了无数跤,带我回了家。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他抱住我,肩膀颤动:“我想过,再也不让你尝到人世的酸楚和艰辛,可是,当我们在一起了,我竟还是让你不快乐。”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8)“我要举事,不能带你在身边,那太危险。而销金窟已不能回,所以想着,不如让你留在夏营,你在皇子身旁,多多少少会安全些。但你远涉千里,路程苦累,你怎么受得了……我做错了,我让你过早地懂得了沧桑,你怎么受得了……我放手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你怎么受得了……” 我扶着他的肩,坚定地说:“我不能赖着一辈子不长大。”看着他的沉黑双眸,好像望去了极远极深的地方,满院的梨花香,漫漫地繁盛地开着,氤氲了整个少年时光。 如果回忆有颜色,必定就是梨花的白,风雪的白;如果回忆有气味,必定就是梨花的香,风雪的香,蕊寒香冷,永永远远…… “懂得战乱离苦,就是好事吗?”他的眸中泛起冷寂的悲郁,“明明是想一辈子照顾你宠爱你,偏偏却是负了你,负了你……” 负了卿…… 他觉得不能带我入了这漩涡,和他一起背负铿锵沉重的人生,便硬下心肠,不给予承诺。但他的沉默本身,已是铿锵沉重:“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还不到十五岁,我却一再让你落泪离去……何苦那么残忍地逼你成长……” 世俗的小滑头小热闹再好,若不能在你身旁,它只是空。大师兄,别说你不该那样对我,别说,别说。我有办法化解,我的梨花山庄,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找到,我比谁都清楚。 比你还清楚。 离开西北前夕,长夜清寒。大部分兵力已陆续悄然撤走,留守在已得手城池的驻军并不多,当夏军发觉时,我们的大部队已远在西南。 这就要走了,可我想再看看恩公,想再看看云天,可已不能够。 我们的缘,像一朵梨花辞树梢,落了,也就落了,会有更明媚的花朵将那枝头春意闹。他会忘了我吧,很快,会很快忘记我,像忘记夏夜的风,秋季的雨。 当初和他约定,回宫后要邀云杉和海棠饮酒,竟也是幻梦一场…… 盟约轻负,我和他终是同来不同归。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9)当我为云天背上心债时,大师兄也为我背上了心债。要用去多久的时间,才能将一切苦痛抹杀?要用去多久?用什么办法? 我侧过脸去看那个瘦颀寂静的人,他闭目而睡,眉间那抹愁伤,抚之不平。烛光跳荡,他似乎又瘦了些,薄衾下的躯体,如若剪影般清癯。 在梦中他的忧虑也挥之不去,常常无意识地伸过手来寻找我,像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真的就在他身边,而不是池中涟漪,瞬间就散了碎了——这种不安我也有,总要一遍遍地碰触着他,看到他,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前世今生,落叶归根。但不懂得为什么,太满足却反而会生出丝丝凄苦。是太爱了,才会患得患失吗?烛光将尽,我去察看他的伤口,云天射中的那一箭留下的深痕仍栩栩可怖,忽然间我不敢相信,这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黯沉男子,就是多年前那个神武有力、飞马驰向漫天残阳的我的英雄。 云天问过两次:“怎么会是你?”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才会稍稍明了,是,当大师兄向我陈明心迹时,我只觉狂喜难禁,怎么会是我?他爱的人怎么会是我?竟真的是我?到了今日,我轻抚他肩上伤痕,又会想,怎么会是你,而不是别人? 命运让我遇上的人,就是这个人,我们像前世种下的冤孽,因果报应,九道轮回,被拖到今生继续痴缠。 我的手又被大师兄抓着紧紧地握住了,思潮芜杂间,天亮时分才睡去,迷迷瞪瞪地,竟梦见了云天。梦中他对我说,“那些话,我没有骗你。” 梦中我在追问,“哪些话?哪一句?哪几句?” 我站在原处,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下文。 醒后我不敢看大师兄的眼睛,他的梦中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的梦中不是他。同床异梦真可怕,我的幸福是他,怎么能梦见别的人?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一无所知,仍来抱我,温热的气息拂在脸庞上,他说:“小师妹,陪我去西南,好吗?” 换了云天,他会说,小奸妃,跟我去西南。没有商量的余地,说一不二,军人作风。哈哈,可能是皇室风范,这个人向来专横得很讨厌。 ……我真该死,我竟会想起他。 他说要带我去看世上最美的南方,我总算去了,但是以随军家属的身份,而不是游客。世事真无常,能相信些什么才好呢?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朔气金拓,寒光铁衣。前往西南的征途中,我意外地看见了老四老六老八老九老十,除了已死去的老三和老五,销金窟排名前十的高手都齐了。师父说,这几位再加上龙泽的副将们,分头镇守那几座城池。现既已放弃战果,他们便赶来会合,共赴西南边陲。 我问:“为何单单没有老七?” 师父笑:“那小子太单纯,又和你要好,肯定会告诉你,你们两个一吵闹,全天下的人都得知了。” 我不服气:“我有那么不懂事?该守口如瓶时我有分寸的!” 抵达西南后,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了三座城池。那位我几乎没怎么见过的二师兄,早在九年前就派驻到了西南,暗中招兵买马,秘密集训。尽管只三千人,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对本地地形颇为熟知,再连同青羽族的五万步兵一齐作战,便轻取了几座西南小城。 失落的士气在胜利的感召下,渐渐地回来了。连大师兄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当我们拿下了第五座城池时,旌旗上的“龙”字已换成了“林”字。“林”是大师兄真正的姓氏,在几十年前,它是大云朝的国姓。 凯歌高奏,大师兄的军队厚积薄发势如破竹,整个西南都已是我军的囊中之物了。自上次被恩公带去了战场,我就有了深重惧意,只要他一出征,我就担心得手脚冰凉,一整天心神不宁,直到他归来。 好在他从未让我失望过,再晚也会回到我身边,即使是一身鲜血,即使是满目伤痕,他都会回来。他甚至说出了云天也说过的那句话:“你在,我就会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 为他擦洗伤口的手就顿在那里。 云天云天,我竟仍会听到你的消息。你回了京城,恩公留在了西北处置战后的安民之业,幸亏大夏朝只有一位像他这样的将军,战乱频起,但他没法四处奔袭,否则大师兄的大业会更艰辛些。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云天在数日前就回到京城,手持尚方宝剑,推行新法,惩责奸佞,抄家抄得疾言厉色,铁腕果决。如此一来,他在民间的名声是起来了,人人都说当今皇子一心为民,铁肩担天下,但在名门望族间就树敌重重了,他逼他们交权力削领地,将钱财充盈国库,谁能不恨他? 分别后,那个浪荡的皇子整肃朝纲横扫贪官,成为帝国的铁血重臣。 得了民心,却失了人脉。我真为他捏一把汗,若非他权势滔天,那帮贪官根基太深,联手对付他的话,惨然下野的人必然是他。那时他对我说,他有势可仗,我气得头痛欲裂,到如今想想,也幸亏他有势可仗,纵然四面楚歌,他仍有个向着他的哥哥。而无论是他还是云杉做了皇帝,大夏朝的百姓都有福了。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对眼下的所作所为感到疑惑,为何要推翻这样的政权?喔,它是大师兄的祖业。当然,我也不怀疑,如果他当了皇帝,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我已不能多想,我的立场注定只能有一个,有得有失。 只是,看到大师兄的身影,我会难过。当他带兵操练时,我就去城头坐一坐,读读诗书,晒晒太阳,偶尔会有路人的对谈飘进耳里,说的向来是京城里的情况:“二皇子有无可能是皇帝?若是他该多好!他向着百姓,嫉恶如仇,是我大夏的福。” “依我看,这储君会是大皇子。自古立长不立幼,若不是三皇子天姿骄人,当初也……” “我倒有些替二皇子担忧哪,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处事应对不够圆融,伤人之余必伤及己身。” 他们讨论的永是执政党,而我和大师兄是在野党,见不得光,也未有人心所向。可这是他要做的事情,我必须坚决地站在他身边,也许这是唯一的意义。 可我一天天地,都在思念云天。————————————————————————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我想和云天说话。说很多话,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至于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说话。我想告诉他,万事周全些,慢些来,利器太尖锐,难免会伤到自身,像我使用纯钧,有时会划伤了自己。等挥洒自如时,再从容行事不妨,但何必说呢,我这么笨,他自有主张吧? 可我担心他。 他是皇子,但他只是一个人。他面对的,是官官相卫的朝臣,残酷诡谲,并不比战场平和。 没几日,师父和大师兄商讨战术时,我无意听到大夏朝有几个官员主动向我方投诚。其动机都如出一辙,他们的老师、亲戚和上级,都被云天查办了,他们为了自保,见风使舵,立投新主。 至于被策反的夏朝官员,更是不在少数。官职虽不大,但能耐却不小,至少在我军攻打时,他们暗里提供便利,赢得也较从前轻松些。我不大懂这帮人的想法,师父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气节的,对于一些人而言,有奶就是娘。” 我脸上臊得厉害,这话何尝不是在说我? 我是大夏朝的子民,但我是大云朝的人养育大的,我的身份很尴尬,我应当三缄其口才对。但我做不到。 我很想告诉云天,出招太猛烈,后背将留下大大的空门,更是危险。他在清君侧,但更多的人在暗地里对他磨刀霍霍,他在为大夏子民造福,但他身后,多少大夏子民在联合敌人蚕食他的江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好意思笑我笨?他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上次我去行刺龙泽,他训诫过我:“你杀了主帅有什么用?顶多会让军心浮动几日,但他们会再派一个人来。有国界线就会有战争,你以为杀主帅就能解决问题?” 我问:“为什么?” “人难免有贪念,有的人是赌徒,比你还傻。”他说。 他说我傻,我不乐意,但而今想来,他说的有道理。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云天评价过我,说我对我想要的东西孜孜不倦,对不想要的则有种婴孩似的蒙昧。我吃着东西,很是赞同:“我一向这么办事啊,有什么不对吗?” 何苦为不感兴趣的事情浪费时间和精力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准备知道,我头脑简单,想多了会把自己饶晕,没必要。 可是,离开他以后,我想的事竟格外多些。就连梦境也不放过我,那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云天的娘亲。梦里我和她是初见,但两相熟悉。我站在城楼,她在城下,我俯视着她,她迎望着我,以坚韧不驯的情怀,像个身怀青锋的剑客,千里单骑来见我。 云天的娘并不是顾皇后。那日他带我去兰溪乡吃糯米饭而不得,我们坐在山上时,他给我讲了一个会在静夜里流泪的故事,是他的往事,也是他皇帝老爹的往事。 四岁前,云天生活在兰溪乡,它距离京城一千余里,当年尚是山清水秀的北方小城。但这个故事的最初,发生在南方,春天,雨丝纷飞,那年,皇帝还只是太子,下到民间微服私访。案牍劳形,丝竹乱耳,他心烦意乱,便悄悄地独自出去走走。 闹市人头攒动,以往他被告知,越热闹的地方越隐藏着危险,他贵为储君,理应离这些污秽的叵测的草民越远越好。这一回,他是一个人,懒得搭理随从们关于“凶险丛生”的说法,好奇地挤进去看。 纵使缘只一面,他就爱上了人群中央的那女子。她披鲜亮红衣,黑发编成长辫,随着她舞剑的姿势,发辫翩若惊龙。 她生得美,且是英气明丽的美,双眸极灵动,黑白分明,顾盼生辉。掌声雷动中,她忽地一个侧转,扬眉还剑入鞘,虎虎生风。 那一刹那,应当是个意外——她的发绳倏地无故断裂,黑发顿如瀑布般倾落,像一束光,笔直地灼亮了他的眼睛。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隔得那样远,他仿佛也闻见了她玫瑰般的发香。 他阅尽繁华看惯佳丽,却在南方细雨的街头,被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卖艺女打动。 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红衣黑发勾了他的魂。 她以极快的速度摸出一方帕子,将委地的长发扎起,却仍不忘拿梳子一小绺一小绺地将发丝梳通梳亮。然后她拿着瓷盘过来,看客们挨个向其中投入铜板和碎银子,无论分量多少,她都报之以笑,明晃晃的笑容让世间都有了光。 太子在长剑的寒光下,爱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走向他,他却感到喉中一滞,忙去摸口袋。但他既是储君,万事都被人打点周到,哪里还需要自备银两? 穿得阔绰,但身无分文,他窘透了,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她睁着清澈的眼眸看着他,仍是在笑,眼里甚至有体谅之意,怕他会更窘,旋即走开。 他望着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胆怯,嗫嚅着问:“明日,明日你还在吗?” “在!这几日都在的!”她答得豪爽,亦不同于他在宫中常见的那些曲意承欢温香软玉,倒有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痛快,他的心又是一动。 他回去后,一众随从的脸色才恢复常态,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全都要掉脑袋。因此第二日,随从们对他亦步亦趋,弄得他哪儿都去不了。惦记着她,他按捺不住,发了脾气:“我非出去不可!” 他执意不肯被人跟着,但那帮随从还是跟了上来,他只能假装不知道,对方则假装他真的不知道,彼此心怀鬼胎。这便又和她不同了,她的简单直接,让他能放松心情,不必提防她话里有话,也不必猜度她下一步的举措和埋伏。 她当真还在,他在她的瓷盘里放了三锭元宝,把她吓了一跳,围观的看客也震住了,不住地打量着他,议论开来。她大笑阔朗,将元宝推回:“小女子可承不起阁下的大手笔,快快收回。”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他全无金钱的概念,昨日他回去后,对随从说:“我想拿点钱用。”他们忙不迭地给了他这些,但究竟能买回多少东西,他是不知道的。 他不收,她不要,僵持了一阵,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随从们的身影,他们比他想象的要能干。他绕了几条路,竟也没能摆脱他们,他想了一想,道:“你值得的。” 但他不能久留,人多口杂,他不能授人以柄。这帮人里面,有他三弟的亲信,添油加醋一番,传回京城势必变了样。 三弟对皇位虎视眈眈,贼心不死,他的储君之位尚不稳,若被人以“体恤民情却沉浸温柔乡”为由谏言,那帮刻板的老臣又有话说了。这倒不会对他的位置造成绝对影响,但一想到要面对那些,他就头疼。 父皇近来身体欠佳,他不能在这种关头自乱阵脚。再留恋,他也得走,她明日也在吧?等到夜里,他会手书一张纸笺,明日见面时就交给她,他想和她单独厮会,在小桥流水的酒家,就着半盏清茶。不,和她会面,还是饮酒吧,她是江湖女子,和她痛饮三百杯又何妨? 他把元宝留给她,转身就走。没走出多远,腿上一麻,像被什么掷到了似的,他吃痛,捂着腿回头望。是她,抱臂在胸,发辫盘成髻,笑容比美酒还浓烈,轻拍着口袋,歪着头看他。 那三锭元宝使他的钱财露了白,被贼人盯上了,她掷出一枚核桃提醒了他。随从们都是有身手的,立即反应过来,将那三个贼人制住,扭送去衙门,又留了四人护送他回去。 她也知晓自己有一头美丽的黑发,专注地宝爱着它,兜中常装着核桃,没事就敲开两只来吃。核桃养发,是她的好伙伴,后来他就买来很多给她吃,一只一只地敲给她,用那双在日后批改奏折的手,细致地抠出果仁喂给她吃。 她就笑,特意为他披散的黑发闪动得像黑夜的河流,波光粼粼,有水草的清香,有水流的脆响。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他和她是必然相识的,当他送出了约定的纸笺,而她如约而至后。 是在夜晚,她划着小船,点几盏灯笼,在朦胧的月光下,和他说着话,饮着酒。他不善酒,没两杯就目眩神离,她笑他:“你这个书生!” 抢过他的酒,哧溜溜地饮尽,炫耀地亮一亮杯底。灯光下,她微醉的容颜像桃花红,眉目潋滟,一双大眼瞧着他:“书生,你叫什么?” 父皇为他取名为路苍茫,这听上去不像皇家子弟的名讳,但也许在帝王眼里,皇族的路途注定了苍茫寂寞吧。他说:“我叫……苍茫。”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此后她一直叫他阿茫。这一生,他都将是她走在茫茫荒野和茫茫地府里念起的那个名字,阿茫。 她没有嫁给他,嫁不得,不可嫁。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短暂却热烈的日子,分开时是在南方的仲夏,她红衣烈烈,不辞而别。 她存心不想让他找到,京城有多远,她就要走得离它有多远。她执命向北,终是停在了桃红柳树的兰溪乡。此地甚好,既像南方,又不是南方,可以停下来了。 在举目无一相识的兰溪乡,她做了农妇,开恳了半亩地,种了瓜果蔬菜,在初夏时节生下了云天。她没给他取过名,按故乡的习俗,唤他为“毛头”。小毛头一日日地长大,轮廓里有那个人的影子,她端详着他,哭一阵,笑一阵。 逢上雨天,她就会更失常,雨下得越大,她就越暴躁,穿刺目的红衣,在雨中舞剑不止。但她不愿教他武功,有一次,小毛头对她说:“娘,我想学剑。” 她劈手就给他一巴掌,不许他再提。他以为娘不疼她,委屈地抽噎,她却又做了蜜饯和木瓜水哄他,喊他:“阿茫,哦,毛头,来吃。”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她是南方人,做的蜜饯味道极美,若干年后,他尝到丁丁拎篮兜售的蜜饯,眼眶一红,想尽了办法留下他。他们是同乡,食物若有烙印,该是掺杂了乡愁吧? 我问云天:“为什么你爹和你娘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角有泪光:“他是太子,日后是皇帝,他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但她忍不了与莺莺燕燕共享爱人。” 他能够为她散去千金,但散去妃嫔却不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绵血脉是他的义务。尤其是在他尚未登上大位前,他不能出任何纰漏授人以柄,他给不了她承诺,也给不起。 她本是朗然女子,他不愿与她携手自由,她也不愿为他枯守后宫。既不忍互相难为,就只得远走,况且那般桀骜刚烈的魂灵,深宫大内怎么容得了她?容得了舞刀弄剑的女子? 她离开他,切金断玉,干脆利落。 做不得他身畔的惟一,那就做他内心的特例。让他永生难忘那个美貌而邪气的少女,永留念想,又永不再得。 云天说,娘长得美,十里八村看上她的汉子不少,也不计较她带了个孩子,但她谁也不嫁。双手在垦地时磨出了血泡,在收割时背上重重的草垛,碾米舂米,一声不吭。无人知道,她本是能留在皇宫,敛了豪情,做一个低眉顺眼的贵妃。 邻居好心的婶娘来劝过:“你一个女人家太辛苦了,找个男人搭把手吧,这田地的农活……” 她回绝了。年轻时遇上的那个人,能有多好呢,他的风华,是否值得她倾却此生?已不可细考。只是,既然得不到真正想要的,连荣华都能抛,又何必在许多时日后,用平庸来麻醉自己,委身于破败现实? 日子再苦,她一力担当。云天记事时,娘就老了,她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却有了皱纹。她在喂鸡时低声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只能在地上走去走来?走来走去?”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爱,就走不开。 心已受制于人,何来大自在? 她本是一只鸟,但遇见了他,飞鸟折翼。像鸽子被主人剪断了翅膀,从此蓝天白云和成群的鸽哨,都一一退去,成为隔岸的风景,虽历历在目,但再无小舟泅渡。 那条河流上,桥梁尽毁。 她仍然珍爱着她的长发和剑术,只因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人固执而强横地,爱她散发清歌,在月色下舞剑的姿影。 不晓得在她临终前,她会不会想起旧日的那一幕,在闹市的长街,她留给他生生世世的惊艳? 她死于二十二岁。 那一年云天四岁,九州俱饥荒,有钱也难买粮食,辟远的西北小镇就更难了。村落里的人陆续死去,起先尚有人为亲人的亡魂哀泣,渐渐地连哭泣声都没有了。他们已失去了力气,或是下一刻就已在悲痛中倒毙,将哭号带去了冥界。 她不教小毛头武功,也不教他识字,事实上她自己识字也不多,惟一愿意看、且尚能看得一知半解的书是《论语》。那个人说过,《论语》里有大智慧,她不大明白,但会囫囵给小毛头读上一二则。 识不识字,会不会武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觉得,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但死亡来袭,她终是服输了,那个人欠了她一个家,但她不能欠他一身的骨和血,她得把孩子还给他。 他找不着她,但他的消息,她都知晓。他的儿子都文弱多病,像他,可她多自豪,她的儿子健康爱动,一双眼睛骨碌碌,多像她。 他会喜欢吗?会的吧。 她不能让孩子饿死,就只得送走。她带上最后的干粮,雇了一匹马,向京城飞驰。在皇宫外,她把当年情讲给孩子听,虽然小毛头听不大懂,但死死记在心。 她将当初那人送的一块免死金牌塞给小毛头,又抓出仅有的一枚核桃,对他说出了遗言:“带着这个小牌牌,去找爹爹。爹爹穿黄衣服,你见着他,要下跪,要磕头,要喊他。”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去吧,毛头,记得将来要爱护百姓,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小毛头的娘亲亲他的脸,眼中汪着好大两滴泪,却没让它掉落,只说,“娘不带你去了,今后的路,你好好地走。” 四岁的云天懵懂无知,只道娘会在宫外等着他,像差他去买村西的杂货铺买一瓶酱油那样。他举着免死金牌,在愕然的目光中,畅通无阻,被侍卫带到了皇帝跟前。 只有这个人是穿黄衣的,他的脸很白,但长得不凶,他就不怕了。记着娘的嘱托,跪下就磕头,叫道:“爹爹!” 身世在这一刻陡然翻覆,原来他不是兰溪乡无名无姓的草民毛头,他有了个新的身份,是当今皇帝的二儿子。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懂,只晓得被迎进了皇宫,住了好大的房子,有个长得细眉细眼,身上很香的女人跟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你喊我母后吧。” 他不依,他死也不依,他要找回他的娘。娘穿红衣,比这个陌生的妇人好看一百倍,还会做好吃的甜食,可他们都告诉他,你的娘不在了,皇上派了几千人在京城里寻找,也没能找着她。 那个人曾赠她免死金牌,但他免不了她的死。饥饿夺去了她的命,她再不能陪在小毛头身旁,给他讲故事,做美味的食物给他吃。 小毛头有了新的称谓,人们都喊他二殿下,或是路云天、云天和天儿。但他总会在醉酒后,向这世间摊开掌心,喊着饿。可是再也没有谁,会在他的掌心里,放上一颗蜜饯两块梅花糕,笑着问:“毛头今天又去捉蝌蚪了?” 没见到她的尸首,皇帝不死心,找了许久,未果。七年后,有几个渔民在护城河里游泳,捞出了一柄剑,见剑柄上有官家的钢印,就送了来,她的下落才大白于天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七年前,她将孩子送回皇宫,已饿得再无气力,就捡了几块大石头绑在身上,静悄悄地投了河。她的身边只有那柄他赠送的剑,是定情时的信物,陪伴她天高地远碧落黄泉。 皇帝下令抽干河水,但她已身化枯灰,她的红衣已破碎难辨,只余几缕红在石缝中残存。云天说,娘尊严刚烈了一生,厌恶一切不洁的东西,最后却以这样的狼狈呈现在众人的眼中,但是,好在她不知道了。 她已不知身后事,不知她的毛头住进了东宫,不知她的爱人在万民的注视下,掩面号啕,痛不欲生。 她也不知,这一生,路苍茫和路云天父子俩,都见不得红色了。 而皇帝知道吗,无论他兴建了多少楼阁,收集了多少像她的女子,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谢广陵。 是的,她的名字是广陵。皇帝因她爱上了那首寂寞的古曲,他的子女都以它来取悦他,但他们都不知道缘由。 只有毛头知道。或者这就是他原宥了爹爹的缘故。他把栏杆拍遍,千呼万唤也挽不回他年轻时的爱人,他在风声中趔趄远去,帝王泪,帝王罪,谁解其中味。 虽然云天长得太像他的娘,爹爹总不想见他。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爹爹终是忘不了娘了,那个骄傲得执拗的红芍药般的女子,是他的磨心之痛。 谢家姑娘手起刀落斩情缘,孤身向天涯,好过留守皇宫无尽忍耐,刻骨深情寸寸磨蚀,终成怨偶弃妇。他们的爱情,比白发来得快,比青春去得快,但让他用一辈子来怀念追悔,她该暝目了吗? 娘已无尸首,云天在兰溪乡为她修了衣冠冢。很多年过去了,那个在水底长眠的倔强女子是否睡得安稳?听故事那日,我靠着他的肩头,他轻声说:“当皇帝有什么好?我连打仗都要自掏腰包呢。我啊,要是喜欢了一个江湖女子,我就带她走,她想去哪儿,我就带她去哪儿。”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你有责任,你做不到。”穿越了背叛与信义,穿越了十多年的风霜路程,穿越了那个刚烈磊落女子的素颜,我似乎能够了解她的内心。 她万般计较,羁旅天涯,不肯苟全的,无非是四个字,心无旁骛。爱人给不了她,她再难舍,也将远离。 爱我,就请只爱我一个。午夜梦回,右侧大师兄的呼吸平稳,我在微弱烛光下睁着眼,想起梦中谢广陵在暴雨中舞剑,一袭红裳艳烈入骨。她对我说,我隐姓埋名,终是不悔,你呢? 我后悔吗?嫦娥应悔偷灵药,我悔是不悔呢? 云天对我说,他入宫十五年来,经常会想,若不是饥荒,娘亲是否愿意他留在宫中,做一个身不由己的皇子? 他自幼在乡村长大,性情像他的娘亲,是大鸣大放的野性。比起江山天下,他更爱他的村庄,原野和马。我和他说:“特权是有好处的,你若不是皇族,你敢这么飞扬尽兴吗?” 他偏头向我一笑:“英雄不问出处,布衣亦可笑傲王侯。这偌大禁宫,你不也是想闯就闯?你是达官贵人么?”摁摁心口,续道,“听这儿说话就好啦,我娘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只求不负我心。” 那年大灾,他进了宫,能吃饱穿暖了,就觉得宫里是最好的去处。何况有那么美的哥哥教他识字,有武功高强的侍卫长授他骑射,他很快活。成年后,他已不舍离去,大位属于谁都不紧要,他已将此地当成了家,是家中一员,就要保护它。 他挨过饿,他生于民间长于民间,这便是他能体恤民生百态的原因了。我问:“你娘要你爱护百姓,可你爱的女子呢?你却是要辜负了。” 说的是绿袖。他和皇帝老爹是一样的,爱上了民间女子,但无能为力。他和他的父亲,负尽平生约。他却笑着揽过我的肩,在我颊上亲了一口,静了一刻,道:“本小王什么也不怕,偏偏只娶一个,对她好,谁也管不着。”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亲昵情分,去难再返。在静夜里,我将往事一桩桩地想起。谢广陵拿核桃掷了路苍茫,我拿夜明珠掷了路云天,历史惊人相似。这一路行来,情意是有的,但能有多少呢,他有绿袖,我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可五个水果都说,不是我以为的这样。 我想得头疼,起床去做早饭,刚把清粥小菜端上桌,大师兄就起来了。他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还好,你还在。” 我当然还在,可他却总也不能坚信似的,生怕所有的这些都会来得急去得快,像雷雨和飓风。他的担心我也是想过的,不晓得为何,越是在意,就越怕抓不住,再快乐的时候,也有恐慌,不能全情地笃定和安乐。 两情长久,朝朝暮暮,为何会这么难。如果我们在相遇的时候错过了,这一生无缘结识,那么陪在他身边,陪在我身边的,分别会是谁和谁? 命运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 大师兄出门后,我翻出槟榔的信,许多日子以来,它在我心头萦绕,我想再温习一次。 信很短,实录如下: 殿下遇刺,你替他奋勇杀敌,他替你挡剑负伤,你为他竭力驱毒——你们明明关爱有加,却为何恶语交加?明明自视甚高,却为何自我贬低?明明灵魂大好,为何刻意歪曲? 你和殿下很像。 所以现在,我看着你,像看着殿下。 你们的举动太坦荡,瞒不过世人,却骗住了彼此。少作思量会快乐些,愿你善加珍摄。 荏苒华梦,风干消弭。我和他们已远到了一个客观的距离,昨日才能被岁月逐字逐句推敲。书生槟榔啊,身在局中之时,我无从剖析当时的内心,但五个月后,我明白了些。 即便事到如今,我已懂得,随他出征的理由不能自圆其说,我对他或他对我,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淡薄,但路已被我们走坏了,就不再走了吧。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还能怎么办呢。他有他的绿袖,我有我的大师兄。我合上信,拎了一只水壶向外走去,大师兄和师父今日在前厅与人议事,我去给他们斟几杯热茶。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说话,句句直指云天:“那二殿下啊,为人残暴得很,先师已被他查办了,上个月就……”声音一哽,顿了顿才道,“在下恐受到牵连,这才连夜投奔。不瞒将军和军师,二殿下近来又掌管了吏部和刑部,专横跋扈,其作为已震惊朝野,人人自危……” 他在说云天的坏话,可他究竟做了什么?我进去倒茶,他没注意到我,但我认出了他。哦,原是故人来,初春时,我住在皇宫,他给我送了几只玛瑙碗,故作随意地说是给我喝粥用。事后我问过云天,他对此人甚不屑,称之为“鸡鸣狗盗之辈”,靠裙带关系才在朝中谋了个小职。 听此人的意思,他的大靠山被查办归西了,他惶惶不可终日,想投靠大师兄这边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说成:“当朝皇子犯下血债累累,民间传闻他的名字……”压低声音凑近师父,“传闻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皇子暴戾寡情如斯,哪会是万众祈盼的仁君明主?迟早国之不国……” 越说越离谱,云天是怎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么?他是在中伤他,跟民间对他的看法完全迥异。我打断他:“金刚怒目,菩萨心肠,我认为二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云天从前说自己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但他只是奸佞们眼中的阎王吧,不施霹雳手段,哪显菩萨心肠。百姓爱他,这就够了。 但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该做声,他那样的人,有没有人懂得,他才不会在意呢,我何必为他辩解? 那个人抬眼望来,神色有些慌张,冲大师兄道:“这位是……” 大师兄缓声道:“这位是内子。”他拉过我,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朝我笑道,“这位是夏朝张大人。” 张某起身施礼,我回礼,强言道:“见过张大人。” 目光对上,他一愕,抿着嘴唇兀自思揣。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我冷了脸,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问:“尊夫人好生面熟,敢问……敢问贵姓?” 我在夏庭只以男装示人,但和大师兄一重逢就换上了女装,借了师娘的衣裳穿了几日,被他带去市集做了几身新衣裳,张某断想不到薛太医和林将军夫人是同一人吧? 大师兄替我答了:“姓林。” 林门薛氏。我听得心里很甜,回屋的脚步也轻快些,张某再说什么,我都不往心里去。却甚为云天忧心,朝中像张某这类人不多,但冒出几个也很要命。他查办的是张某的老师之类的大蛀虫,本是敲山震虎,却敲出了一帮贪生怕死之辈,没两下就倒戈向林军了。 上一役就有个姓曾的,官职不大,但颇能钻营,竟买通了守城将军,里应外合大开方便之门。林军就胜得轻松至极,属于大师兄的城池又多了一座。 他不让我上战场,我就在后方待着,给他补补衣裳,熬几碗汤药,读读诗书,有时也去帮军医照看伤员,前线的事我知之甚少,但每每要打仗了,一颗心就绷着,得等到他回来才落地。 那天他没多久就回了,倒叫我心惊:“怎么了?” “胜了。”他指给我看,远方的城楼上,已是一面面林字旗。然后将原委给我讲了一遍,我这才放下心来。坦白说,比起流血牺牲,我更愿意看到和平解决问题。云天对我说起的南方,是四季如春的南方,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是烽火连天战乱不休的南方,百姓颠沛流离。 五个月来,我跟着林军东奔西走,他们去打仗,我就留守营地。望见老百姓挑着破旧的家具,赶着孱弱的家禽,拖儿带女地迁徙时,心里不是滋味。安营扎寨时的见闻也很悲苦,常有兵士捧着饭食没吃两口,已困得一头栽倒,而打完仗后,伤残军士的痛号更是听不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我只亲见过一次战争现场,但天下的战争都一样,闭上眼就能想起,残肢断体,血流如河…… 连梦里也时常见到这一幕幕,但大师兄也很累,我不能同他说起这些。 他军务繁杂夜不交睫,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入睡,我给他端碗汤过去,他喝了几口就又埋首在地图中,我望向他,苦苦压下惶惑。 我很清楚自己在他身边,但不清楚我身在何方。 辗转了若干城池,所见所感全都雷同,血,军刀,惨号,血战至此的守城将军,背井离乡的黎民百姓…… 我不清楚身在何方,销金窟也老在搬家,但它是家。可如今,只有无穷无尽地飘零。 人生如寄。 送走那位张大人后,大师兄就来找我了,温柔揽了我的肩,替我拂过额前的乱发,轻唤道:“小师妹……” “我在。” 他的声音沉静如一湖秋水,忽问:“你……后悔吗?” 风波恶,行路难,但回到他身边,我并不后悔。 他问过我,在被他放逐的岁月里,我是否恨过他,我回答说,我怨过,但不恨。 怨是因为失望和灰心,但我能恨他什么呢?他有更重大的事要做,我理解的。 他的抱负里有我,以前我不知道,但后来我知道了。 他说过,他会娶我,只要他活着,就会娶我,有生之年,不舍不离。 师娘则对我说,他日大师兄问鼎天下,我就是皇后,且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妃子昭仪,一律不要。他们一早就说到这些,但我知道得很晚。 很晚却也不迟,对吗? 我抬头看着大师兄,十余载看熟了的面容,再看上几十年也不够,我永不能忘,他指着林字旗说:“小师妹,你看这个‘林’字,是两个并排站在一起的人。独木难支大厦,我何幸,有你伴在身旁。” 我嘻嘻笑:“两根傻木头。”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他也笑:“若有一天,能将林字旗插上皇城的城头,我会许你安稳和富足,与你共看江山。” “我相信会有那一天,若没有,你仍许了我安稳和富足,我很高兴。” “我总在想,这半生再跌宕,只要仍能见着你,人世浊难就全不在话下。” 我攥紧手心,像怕冷似的钻进他的怀里,清晰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他笑,眉间却不见喜色,只问:“……当今大皇子是个怎样的人?” 我惊异于他提起云杉,想了想才答:“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人也很温和,像神仙。我生到这么大,就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谁喜欢到那个地步,总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洁净更金贵的东西了。”怕他误会,又道,“不是对男人的喜欢,就是对人的喜欢,一想到他可能活不太久,就会很难过,甚至不忍心多看他。” 为什么说到云杉,心头会痛呢?我们有过杯酒之盟,在最美好的夏末秋初,如今正是时候,却不能赴约了。 我还记得呢,殿下,你有没有忘?我不能去,你会伤感吗?我一点儿都不想让你不开心的。行来几许山水,不胜人生一场醉,我们曾经当庭暖酒,漫步清谈,那是我最喜爱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呢? “还有呢?” “说不上来,我对二皇子熟些。” “那么,他又是怎样的人?” 我咯咯笑了起来,云天啊云天,你做人好失败,你的臣子在说你的坏话,我也要说上一通:“他是个神经病,嘴巴很坏,喜怒无常得很,很拧巴地干着好事,偶尔被人抓住,还会嘴贱,死不承认。” 这些都是我近来总结出来的,跟他在一起时,从不觉得。口是心非四个字,说的就是他,我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证明我没有中伤云天的意思,大师兄也笑了:“他像个平民,无帝王之姿,却有赤子之心。”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这个评价真恰如其分,我拍手道:“没错!他就是个草民!我问他活了十九年,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是什么,他说是小时候,住在兰溪乡,天天盼着娘亲带他去市集。去市集时,就能吃到‘银凤楼’,掌柜姓丁,是个胖乎乎满面红光的伯伯,他亲手做的糯米饭是加了秘制卤肉汁的,香得他能吃掉两大碗。虽然丁伯伯阔了,不大下厨了,但他爱吃云天娘亲做的蜜饯,只要她来,他才去做,一般客人都尝不着的。” 那次云天带我去兰溪乡,但我们没能吃着,饥荒大灾,还能活着就是万幸,哪有资格挑三拣四?我没吃过它,但说着说着口水就要流下来了:“云天说,尽管四岁后他成了皇子,吃遍了山珍海味,但最怀念的,还是童稚时吃过的糯米饭。对了,说这话时云杉也在场,他说幸福就是天公作美,吃穿不愁,还有闲情去茶楼酒家点几样爱吃的东西,听听小曲。” 大师兄面有疑色:“……我很意外皇子们会懂这些朴素的愿望,它本该只属于黎民。” “很简单啊,他们一个罹患重疾,有一颗仁心;另一个来自民间,胸无大志。”我恍然又回到了月下清酌的夜晚了,他和他都在我身旁,谈起少年初发的梦,“云杉说,每个老百姓都能实现类似云天说的那种小幸福,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大师兄慢慢点头:“所有的小幸福加在一起,就是国泰民安了。” 我看住他又黑又深的眼眸,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他和两位皇子若不是敌对关系,会不会结成金兰,燕山夜话? 多惋惜,本该成为知己的人们,失之于交臂。 入睡时,大师兄揽我入怀,在耳旁低语:“我总感觉,一个闪身你就会消失。” 我枕在他的臂弯,食指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明明就在身旁,何以我也有这样的感受?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幸福得很凄凉,就会透出不祥。但我不能说,他承载了太多太多,多得让我想起来,心尖上就泛着疼。我不能说啊,大师兄…… “小师妹,能得你相伴,是我荒谬人生中的大幸。但我真怕有天再也找不到你……” 他的叹息像一把寒刀,划在我心上。我看多了诗词,自小就向往悲欢同生死随,但我发现,我在质疑他做的事,我不赞同。 我曾忘我地回到他身旁,那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长久的渴望。但回来后,我才逐渐了解,祖训归祖训,但攻城拔地这件事本身,有悖我十五年来的观点。 不能爱得全心全意浑然忘我,我对自己很失望,但只能回应他:“我在的,大师兄,我在这儿。” 他也曾是剑胆琴心的轻衫华美客,却被祖命遗训磨练得寸心变作寒钢。眉心锁着愁郁,心肠绑住仁善,在睡不着的夜晚,他会不会痛感蚀骨? 我抱住他,这被我牵念了那么多年的男子,就在我枕边。我抱住他,尽我最大的力量,去抱住他。 爱或不爱无从考量,我们之间的纠缠,已是情浓如血。 打了几场战,换了几座城,酿了几坛酒,一载光阴过去。 打玉香洲很惨烈,只是一座小城,却久攻不下。林军就驻扎在城外,将小城团团围住,师父说,玉香的灾情虽不严重,但围上十天半月,城中之人必坐以待毙,到时就可轻取之。 近一年来,林军所到之处,除了被投诚之人收买的那两座外,剩下的都是一场场硬仗打过来的。夏朝的军民团结一心,林军的每一战都胜得艰难。 但从未有哪座城像玉州这么难打,守城将军姓梁,是朝廷从山西调来的,他的队伍也是临时收编的,但抵抗能力很强,攻了几次城都未能拿下。 夏庭对林军极为重视,派了不少战将过来,但大师兄和师父有备而来,又仗了财力雄厚、兵力齐整和粮草富裕的优势,跟国库空虚的夏庭高下立判。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去年的大旱拖垮了这个国家,今年雨水尚足,却还不到收割之时,他们尚未缓过来。照这个态势,只要夺下玉香州和接下来的几座城池,林军就可突入中原腹地了。 梁家军坚决不降,与林军苦战数日,想等援军到来。但他不知道,夏庭派来的几拨援军,均已在半途遭到狙击。于是,林军一枝枝火箭射入城中,当了十二天困兽的梁将军出来受降了。 不降,可苦守至死,以倾覆小城的代价换到“忠烈”名节,在死后获得追封;降,则意味着一世英名尽毁,但不累这一城百姓。 将军选择了降,在城头上射过降书,惟一的恳求便是善待百姓。随后,他立即静穆地横刀自尽。 守城十二日是为报皇恩,受降则是顾念百姓,如此刚猛盅义的将才是不可轻辱的。大师兄飞出短刀,拦截了他手中长剑,以礼待之,朗声道:“我等敬慕梁将军爱民如子,不损风骨,何不……” 将军听出他的意图,沉声答:“梁某宁死不为贰臣。” 师父上前游说:“梁将军,天下并非只有夏庭才值得你尽忠尽善哪。” 梁将军仍不为所动,死志已决:“梁某是粗人,行事只凭心头热血,而非脑子盘算。既拿了夏庭之禄,便要忠于夏庭之托,投敌之事断不能为。” —————————————————————————————————————— 承蒙各位亲亲支持,这个小说已经被出版方看上了,会出版它。 所以我会快快写完,大家也多多支持哟! 愿意看V文的,就继续多点击多留言吧。 不愿意看的,就等纸书出版好了,不过纸书怎么着也得20多块吧,在当当上买会便宜些。 恩,我现在努力地写着,在这边也会更新完。 大家多多给我评论哟,我好喜欢看评论的,这是最大的动力! 为了答谢各位亲亲的支持,等纸书出来,我会给评论得最热情的几位送书,算是谢意吧。 所以接下来,大家评论时,请保持固定的ID名哟,这样方便我找到你们。 加油!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梁将军死于半个时辰后,而百姓中殉城者也大有人在。愿意留下来的,好生相待,不愿留下的,绝不难为,这是林军所到之处遵循的原则,对玉香州也不例外。但林军显然低估了梁将军的影响力,不出两日,玉香州几成空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些孤儿遗老留在城中。 听说梁将军的遗体运回京城后,夏庭以国葬之礼厚待了他。当大师兄对我讲起这些时,一个念头从我脑中冒了出来——这算不算在作孽?可它是大师兄的祖业,对错已不容我深思和细想。 沙场上征途中,大师兄如长风卷秋云,一剑光寒十四州,但我不去看。他是用兵如神的统帅又如何,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夫婿,再多暗礁险滩我都跟随他去闯,他打仗,我等,他回来,我陪,无须多言。 却会想起云天,一再一再地,将他想起。从前和他在一起的经历都一一回想起来,细节已记不大清,但言犹在耳。知道他的身世后,我感叹道:“怪不得你和皇后不亲。” 他笑:“她啊,是个不懂得做娘的人,被这深宫吓傻了。”说着说着摇头晃脑道,“墙有茨,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我娘是对的,当初她若留在宫里,只怕也被整得好惨,一帮人成天监视着她,表面一团和气,背地就下绊子。” “她躲过了劫难,可你在受难。皇后不也派了人盯着你吗?但好像没成效,是被你收买了吗?” 他淡淡地答:“不,我用强大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们,他们就改投至我的麾下了,你不也投怀送抱了吗?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送上几条假情报哄哄她,皆大欢喜。” 这人真大言不惭,我笑他:“我看你是用钱财收买了众人,谁出得起价,大家就听谁的话。” “我这人爱钱如命,能不用钱解决问题就一定一毛不拔。”他嘲讽我太稚嫩,“皇后是个可怜人,我爹喜欢的人不是她,她早就无权无势了,大家给她面子而已。但我不同,我可是有望当皇帝的,当不了皇帝也能当个王爷,你说人们会怎么选择呢?自然会投靠我,糊弄她,总有些东西比钱重要。”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那是什么?” “命啊。活着,才有可能。” 我趁机教育他:“知道命重要还来打仗?” “你也知道命重要啊,为何还混进宫?”他嘴角一勾,笑得快意,“你倒是真关心我。” 我语塞,怔了一下才道:“你是我的主子。” 他搂住我,乐得飞飞的:“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活宝。” “你是在说我笨。” 他一副懊悔难当的样子:“起先想着,宫里勾心斗角太多,我就想要个活宝,才不找心眼多的人呢。但发现你缺心眼缺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时,已然来不及了……” 我的殿下,当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比我以为的要深时,也已然来不及了。 不能够,不可以了。 但我终究是个幸运的人吧,见不着的人总会在梦中出现,云天、云杉、谢广陵……甚至还有死去的老五和活着的老七。 梦中的老五仍冷冷的烈烈的看着我,不说话,像渺茫的空气。而老七还是少年时的面孔,和我手拉手地跑去屋后的山上玩,我们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吹树叶时,我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晒到脸发红也很高兴。 等夕阳西下,大师兄就来找我们,牵住我和老七的手,一只手一个,微笑地说:“又调皮啦。” 哪怕到了今日,我仍能记起他那柔软到心间的笑容,像亮光,照亮了我的世界。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对大师兄的回忆,仍是儿时那个黑衣少年的笑容,每每看到他对我笑,我就会很高兴,像升天了似的高兴。 那时他喜欢喝酒,喜欢好马。虽然不是爽朗乐天之人,但比现在爱笑,没有白发,没有重重心事,也不会把眉头锁成了“川”字,疲乏得像洪水中的浮木。 他十九岁生日时,师父送了一匹纯黑的大宛马,他兴奋得骑上它跑了五里路,才耀武扬威地回来。 重逢后,每晚抱住他的时候,像抱着荆棘,那么瘦,那么那么瘦。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鼻子很酸,死死忍住泪意。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那日他抱着剑,坐在大雨下的檐角发呆,我给他端去一碗参汤。他草草喝了几口,伸过手抱我,虽是在笑,却掩不住眉端鬓角的倦意,低声道:“小师妹,你瘦了。” 瘦的人是他,他疲累,意兴阑珊,城池一座座地攻克,可他仍不快乐,竟不如他练剑时来得意气风发。最得我心的,是剑客莫念远,而不是被称为追月王的将军林念远吧。我素不喜战争,但每当他练剑时,我都会观看。他出招大开大阖,利若猛兽,我很爱看。 从小到大,我就爱看,看了十年了,还会再看多少年?被他抱住时,我总在想,这世上只有我和他,互为血肉,不依不饶。 对,不依不饶。他是我惟一的亲,惟一的仇。我靠上他的胸膛,默默地想着与己无关的事,那些在戏文中,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总会听到的事: 十年磨一剑,今朝霜刃试。惨遭灭门之祸的幸存少年,日日苦练,夜夜磨刀,我很想知道,当他将刀刃刺进仇敌的胸膛时,是否会有幻灭感? 十年的日思夜想,竟只换取了挥刀的一刻。 日子是用来消遣的,不是用来受苦的。要有多强韧的意志和心力,才能将恩怨清算?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师兄身边,他将依然是我的仇家。我知他的住处,知他的作息,知他何时舞剑,何时纵马,何时饮酒,何时与人夜话,而他对我一无所知。 我出没在他的近旁,暗暗窥探,暗暗思量,制造不期而遇,碰掉他的银袋,再亲手奉还;哄了他的幼子,给他买糖果买风车,送他回家;和他的妻子在布料店里相识,赠她华美的绸缎……处心积虑,参与他的生活,终成知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寻仇本身刺激迷人,知道他在那里,不必再焦急。在和他的全家围炉夜话时,含着笑将动手的时机、对白和武器尽情拿捏,再三推敲。 戏弄甚美妙,得手后很寂寥。面对美人和仇敌,原本都相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家多给我评论吧,我会选五位一直评论支持我的亲亲赠书的,绝不食言~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报得大仇又怎样,严父慈母,华庭阔院,都不会再回来,失去的鲜花和白雪也不会在烈火中重生。 虚掷的,是自己的芳菲韶华,桃李春夏。 如果我不曾回到大师兄身旁,而是另一个女子,奔放趣致的女子,会不会比我更容易让他快乐? 我想得怅惘,说不出话来,大师兄心痛地抹掉我额间的汗水,眼中的忧色很深:“小师妹,你为何不说话了?” 记得云天说过,生命里常会有不想说话、不能说话和说不出话的时刻,对槟榔而言,这些时刻比旁人多了一些而已。他习惯了静默,又比大多数人都骄傲,只愿说精神和心声,俗世生活从不赘言。 我疑惑不已:“那就太闷了,海棠公主受得了吗?” “他不是你的良配,但有可能是别人的。就像你使剑,他耍刀,你重辣,他嗜甜。” 云衫则说过,人和人有很多方式都能说话,未必要用嘴巴说,各有各的沟通办法。那么,我和大师兄呢,到底是什么,让我和他日复一日地相对无言? 这两年来,做饭洗衣舞剑读书,剩下的时光我都交给了等待和冥想,可我想来想去,心如乱麻。 “说了一箩筐话,也不能使对方明白,那就懒得再说了。”云天道,“能心心相印不须过多对白的伴侣毕竟是少数,可大多数夫妻说的又是什么呢?身上衣口中食,孩儿长了个头,邻人家做生意发了财,大家各说各的,努力维护着热闹气氛。至于跟乡邻的寒暄就更没意思了,问些家长里短看似熟稔,但不是真的关心,需要维系关系而已。” 和大师兄重逢后,在很长时间内,我都有种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不真实感,被他吻上发间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甜蜜,会一次次地回味,一次次地想,我真的在他怀中吗?这一切,可是真的? 但如今我越来越不想说话,很多时候都会失语,觉得已无话可说。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我问过云天:“绿袖用舞说话,我大师兄用剑说话,你呢?” 他哈哈笑着说:“我不特立独行,我就用嘴巴说,我是大众,怎么简便怎么来。我的嘴巴用途很多,吃东西,说话,和亲你。” ……我又在想他了。 但想念是多么不合时宜。就像初识时,云天教训我的那句话:“把嘴里东西嚼完再说话。”一心不能二用,在一个人身旁,思念另一个人,这毛病太罪过。所以我只能对大师兄说:“带我去城头看看好吗?”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被人赞为神仙眷侣的两个人,竟都这样的不快乐。心胸既不开阔,就该去看看辽阔河山,会不会有所帮助? 可我看到了什么呢?衣衫褴褛的老者、哭号的幼童、麻木邋遢的汉子和蓬头垢面的妇人,肩挑手扛,或赶着驴车,成群结队地从这座换了主人的城池撤离,而留守的人们要么大门紧闭,要么蹲在路边抱住头,瑟瑟发抖。 这就是云天许诺要带我来看的南方吗? 他说的南方桃花开,燕子来,丹桂飘香,秋天像老虎一样金黄。但我只看到了凋敝,破烂的招牌东倒西歪,丝竹静婉,客似云来的往昔,均已不再。天空没有纸鸢飞舞,只有旌旗蔽日,原野上没有欢笑,只有纸钱飘散,这就是“世上最美的南方”吗? “大师兄,你快乐吗?我知道父命难违,但你快乐吗?”夕阳西下,我问身边的人,而他没有回答我。 “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他仍然没有回答我。 这会是他不快乐的原因吗?他没有回答我。 我的大师兄从不是个会将伤害视为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人。当初老五死了,他很消沉,眼下多少无辜的人死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人命不是草芥,是不是自己人,都一样。 我侧眸望向他,他一带素衣在如血的残阳中单薄孤寂。在这时,他不是那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近十步内无一生还的将军,而像苦思佳句的词人。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若没有如山的背负,我的大师兄一生都将籍籍无名地度过,诗酒剑箫,挥洒自得吧。何来摧折冷厉,举步维艰? 多希望眼前这些都是噩梦,醒来后,我的所见还是梨花小院,他在舞剑,我抱了一坛酒去看他。 他已和从前酒到杯干、烈火纷飞的自己判若两人,岂有豪情似旧时。 我说起那夜云天和云杉的对谈:“云杉说,若能使百姓安乐,江山交与外姓人也无妨,我想想也是,依他和云天的性子,谁当皇帝都不好受。这不是荣光,是负担。但云天说,江山不过是暂时姓路,前朝的林姓江山被碾碎,几百年后,这种际遇也必将轮到路家。” “他这么说?” “他横行无忌,什么话都敢说,还说本朝太祖残暴,对前朝赶尽杀绝太过残暴呢。” 大师兄目中流露出怆痛:“是很残暴,祖父和父亲无法释怀,痛在心头。”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他很高,我要踮一踮脚才够得着:“那天他们谈了很多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云天说,他憎恶打仗,觉得用万千人的性命去保短短几十年的和平,无甚必要。但放手的话,诸侯并起,乱世动荡,受苦的是百姓,所以只得去做,以暴止暴,把损失减小一点。” 大师兄的眼圈黑沉如墨,笑得很淡:“他果然很有赤子之心。” “以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性很是闪了点小光辉。” 认识云天那年,我十四岁,是个很傻很吃瘪的姑娘。两年后慢慢回忆起那些往事,竟能逐渐看出许多在当初被忽略和淡漠的东西来。 他比我以为的善良,但当时我不知道。 我比他以为的更在意他,但当时我和他都不知道。 我和大师兄立在城楼说了好多话,很多天来,我们各自沉默,各自消瘦,但今天又能尽兴交流,我很快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前两日,我从书上看到一个句子说,灰掩之火长时保暖,深得我心。我和大师兄的感情,恰似烛光,我要做的,是小心保护火种,不让它熄灭。我应当积极些,多想些办法,让我们的蜡烛能燃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说了一堆关于云天的事,从最初入宫讲起,他和顾皇后奇异的母子关系,他爱下棋但没什么人陪他下,云杉的水平太高,他完全挡不住,但旗鼓相当的对手难觅。每次我看到他在棋盘面前独坐时,就会感觉他是个很孤独的小孩子,没人跟他玩,他想发火,但越发火越没人跟他玩,很有意思。 对了,他是有情人的,住在宫外,名叫绿袖,同时还是他的搞钱军团成员。不过搞钱军团另有名头,被他称为马戏团,第一次听到时我大笑,他却自若极了:“马戏团多贴切,使出浑身解数搏看客一乐,卖把苦力赚点钱。” 可他终是有优越感的,我讽道:“你把为你赚钱的人都比作动物?那你自己呢?马戏团团长?” “我?我是钻火圈的猴子,身后有鞭子赶着,不钻不行。”他扬手在虚空里划了一个圈,“本来我可以住青山,吃野果,吊在树上荡荡秋千,跟我的母猴子摊着肚皮晒晒太阳,互相捉捉虱子,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但有天我被抓到马戏团了,是火圈也得钻了。” 这比喻既猥琐,又酸楚,当时的我听得有丝恍惚,情不自禁地去捏他的脸,像他捏我似的,没大没小。他就势把我的手抓住,放在脸颊上蹭着,他鬓角的胡茬儿刚长出来,刺得我的掌心微痒,微麻,却又……很石破天惊的甜蜜。 我大概是那时,才彻底愕住,才昏头昏脑地意识到,我对他是有情意的。是被他诱惑了也好,是情难自控也好,我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个黄昏的庭院里,我的心为他跳得那样剧烈。 或许怀念加深了这种剧烈感。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他看出来了吗?我无从得知,只记起那天他静静地说:“那是个灾年,随处都是逃饥荒的人,我生活的青山也荒了,别说果子了,连树皮都啃不着。人们不是说,某个人瘦得像猴子吗,你想啊,那猴子中的瘦子,就更没法看了。有一天,我家的母猴子饿得奄奄一息,我也几天没吃上东西了,在树林里找了好久,忽然看到前方有一枚青涩的小果子,眼睛一亮……” 他说的是娘亲送他回宫那段,但当时他还未带我去过兰溪乡。我问道:“是陷阱吧?” 他跟我推杯换盏:“明知是陷阱,也顾不上了,我拿根树枝去扒拉,可还是掉进去了……”一杯烧刀子下肚,我脸上泛起红晕,他捉过我的手,在手心啄了啄,笑,“从此我就被抓进了马戏团,成了一个卖艺的猴子,连火圈也要钻。” 我嗤笑:“你若是猴子,我们草民是什么?” “在老天爷看来,谁都是蝼蚁。” 我小声说:“可你有可能是天子,老天爷对他的儿子会网开一面的。” 他学我嗤笑的模样:“天子又与庶民何异?就算是我爹,我祖父,生老病死,他哪样也没能逃得掉。” 这话他说得不敬至极,我不敢附和,缩着脑袋看着他。他揪起我的发丝转着,笑了笑:“好啦,不同你说这些啦。我是想啊,我现在有这么多钱了,可再也买不着从前的岁月了……” “马戏团?他的比喻很有意思。”大师兄说,“人世是个大的马戏团,我们都在各显神通,看客是老天爷。你所说的这位二皇子,是个妙人儿。” “对啊,云天说过,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你所求的,未必是他人的心愿,所以人世才好玩。”我笑,“我不理解海棠公主怎么会喜欢一个沉默得像冰山的男人,他说,那七仙女为何会下嫁董永呢?很简单啊,她是玉帝的女儿,什么都有,只缺平常。”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城楼下,是黯淡的小城景象,三五盏灯,追月王的旗帜像林中的苍鹰。河山逐寸丧失,夏庭并非毫无作为,但我的大师兄和师父,以及他们的军队,哪里会是泛泛之辈。这座城池,已是林军名下的第二十七座。 我们已在中原腹地。 但大师兄的疲惫越来越重,像浓茶,化之不开。我们向城下走去时,他不住地回头张望,像怕我凭空消失了似的。近来他常会如此,不练兵不打仗的时候,就会让我坐到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何苦担这种心呢,除了他身旁,我根本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哦,中途有一段,距离此地七百三十里,有个地方曾经有我的栖身之所,那时我说,我要回宫了;距离此地二千一百里,也有个地方曾经有我的栖身之所,那时我说,我要回营了。 但如今,我无处可去。 回房间前,我舞剑给大师兄看,是他教的空花翻,我练好了些,我想让他高兴高兴。他如我所愿地笑了:“很像样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到的!”我得意极了,上回我熬了很好喝的鸡汤,师父和大师兄夸我时,我也这么说。 我熬失败了三回,总得成功一次吧!在砂罐前守了六个时辰不是白守的,熬出了一锅奶白的好汤,还背了几阙词,我很满意。 不想面上输了人,那就在背后下功夫吧。我的功夫越好,大师兄会对我更放心吧,我不想做他的菟丝子,只能依附于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几天看的人好少列,一定是我写得不好, 一头汗,我会努力好好写! 你们多给我评论哟!多多支持我吧! 纸书等我写完差不多就能出了,记得哟,我会给评论得最勤也最有针对性的几位赠书的, 一定要保持固定ID呀!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离开大师兄是在两个月后,我被迫地接受了生命中的当头棒喝。后来的许多光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问出那个问题,他的开口会不会来得迟些?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那天夜晚,是我们极为难得的安宁时分,我歪坐在床头读一册诗书,他则凝视着墙上的军事地图。我不忍打扰他,但已两天没看到师父和师娘了,没人和我说话,我闷坏了,终是按捺不住,问道:“大师兄,你最爱的诗句是什么?” 他仍然凝视着地图,说出了一个渺茫空切的句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我心悚然一惊,那年云杉说过,我的大师兄并不快乐,这一直是真的。可如今他已射落城池无数,却仍不快乐。尤其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终日神思困倦,衰惫已无可掩饰。 隔一会儿他转过头,脸上有深思熟虑的神色,温和地看住我,明明白白地说:“小师妹,我得离开你了。” 没有铺垫没有犹疑,简短明了的九个字,让我耳际轰鸣,如临深渊。我想这一定是梦,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这样对我说,我命悬一线地望着他,我希望接下来他会说:“我要去邻县一趟。” 但他没有说。 漫天霜雪侵上心头,这一刻我眼中的他无比清晰,却似隔了烟尘迷雾,瞧不真切。我只晓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准说话,不准问他,偏执地警告着自己,不理睬他说的话,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然而他静切的声音就在咫尺:“小师妹,我想对你好,但我发现,我没法像对待爱人那样对你好。” 也许,我真的是个活了九百多年的爱捉弄人的鬼怪,他的一席话就是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一瞬间,我像置身于海浪之上,深海中有万只帆船在摇晃,我死死地望住他,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不敢懂得他在说什么。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但他显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让我不好过,径直地说了下去,宣判了我的死亡:“我本想找到老十一,拉她做戏,哄你相信是我负了心,但这太牵强。对你,我从不愿欺骗,我得说出我的想法,即使它很残忍。” 他的眉宇微蹙着,已瘦成了一根独自立于四野八荒的荆棘。天地间,似只有这一根枯木衰藤,斑驳、带刺,如利刃,割我血肉,刺中心脏。 我被抛落在六岁那年荒山黑夜的冻雨中,寒气袭入心肺,被动地听他的声音在继续:“对不起,小师妹,我又叫你伤心了。我总想着不伤你的心,却总是只伤着你的心,对不起,我……” 我走上前,伸出手指,抚过他瘦削倦意的脸。他就在我眼前,他的面容是温暖的,像我从不会与他失散的样子。 但他终于决定和我失散了,他对自己再也哄不下去了。我看着他,他额上现出淡淡青筋,双手摁在椅背上,骨节凸显,我的心顿被碾成齑粉——他瘦了,老了,我穷心尽瘁地让自己成为了他的身边人,可我何曾带给他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他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可这本不该是攻城掠寨的追月王所具备的状态。 他心里有事,而我,竟也是让他忧心的一环。他愿意善待我,却无法爱上我,这成为战争之外,他的另一桩心病。 “都怪我太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了,不能善始善终对你好。小师妹,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如果早些明白他的不快乐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我会早些放手,让他不再受这些折磨。哄别人,耗心力,哄自己,也耗心力。他是多么不肯糊涂的人,却强迫自己哄了下来,只因他不想让我伤心。 我的心只剩黯然,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使他爱上我。我的大师兄,原来,你并不需要我。 我不是解你烦忧、使你快乐的那个人。第十六章:六军不发,生死无话(…大师兄,我令你觉得宝爱和可贵,但我只是你的小师妹。我满心笃定的,与你厮守的一辈子,在一刹那,就已不翼而飞。 我竟没能走出珲州城外,那个饥饿的月夜。我向你索要了一个答案,而你沉默了。当我离开夏营投奔于你,你收留了我,也收留了我的心,但这,不是你的本心。 你只是,不想这倾毕生执著的一无所有的小师妹再次伤心。 你咬着牙,应承了她。 你想应承一生,但你发现,一生太过漫长。 我们之间再无缓颊的余地。 大师兄,你的一生还长,我的却像是完结了,世事已成虚妄,我能回予你怎样的对白呢?或许我应当感恩,只为那平白获得的,你所赠予的共度岁月。 我应当感恩的。 这之后的事情用数言似已可交待,直如江河溃堤,瞬时横摧。这绝非乏善可陈,只因我并不能从容忆及,只想将万事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师父和师娘在次日向我辞行,说年岁已大,想趁还能走动前,携手看看人世美景。一夜间,我的好时光迷离掠过,俱已凋残。我拉着师娘的手,哭得说不出话,她抚着我的头发,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长叹:“小靴子,你最让我心疼。” 师父摇着头:“小靴子,你大师兄……”哼一声,颇不以为然的模样,“你大师兄,以后会后悔。” 师父师娘都向着我,觉得我被大师兄辜负了,齐齐对他没有好脸色。但细细想来,他有什么过错呢?我有爱他的自由,他也有不爱我的自由,我们都是好人,却没有结为爱人的缘分,仅此而已。 他却依然成全了我的心愿,和我在一起,如果能够,我知道他会将一生送给我。 但他没能做到。 ——可我仍然感激。我识好歹懂分寸,他对我好,我心里有数。我想要的,是他的一颗心,而不想要禁锢他,无视他的情绪,不顾他的心声。 他给不了他的心,我也不要他的一生,这是我们对彼此最大的仁慈。 我被他厚待过,该回报了。 你说你得离开我了,大师兄,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全力配合。 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我听你的话。只要是你想的,我就不违逆,过去现在,都是。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辈子来哄我,你心头不好受。而我不想给你再添一份不好受,所以我不哭,怎样我都不哭。 我想让你离开得放心些。 虽然没有能力使你开心,但我不会让自己再加重你的不开心,赴汤蹈火,也要努力做到。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师父师娘走后,大师兄骑一匹黑马,和我回了京城。此地距京城已不远了,他的大计进展顺利,复国并非幻梦,但他竟放弃了它。 他将一纸降书射上天辰殿门楣,归还城池,理清恩怨,了断情仇。然后,他和我说了再见。 我的大师兄像师父师娘一样,想好好地行走于世间,看望风雨过后的花红柳绿。这几年来,国仇家恨使他成为一个愁苦之人。征战连年,斩获无数,他如冷月孤霜,甚少有开怀的时候。 在一个起了风的秋夜,我和他探讨过,报仇的意义何在,该毁的早已尽毁,无补于事。他回答说,是想过放下的,但放不下,他的梦中有家破人亡残垣焦土,有破碎衣襟焦黑残骨,有先祖的亡灵们咆哮拍窗,他能听见。 他不能漠视祖先们的锥心恨意,尤其是祖父和父母的殚精竭虑夙夜不眠。说这些的时候,他着意看我一眼,意似安慰又是歉疚。我便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战争越来越频繁,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军书中盹去。通明灯火中,我拾起他的书本,眼中总会湿润,依稀有预感,我和他相倚相携并不会长久存在。 这一天终于来到,上苍在冥冥中警示了我。我问过大师兄:“究竟是什么,使你决心放下?” 他说:“颠覆仁君治下的江山,有何必要?”烛影迷乱,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只淡淡道,“我想通了,夺下了江山,我也做不了好皇帝,将来只怕会被人反了去,而后再让我的孩儿孙儿跌进复国的漩涡,像个诅咒,生生世世不可摆脱?” 他是对的。 时当寂寞清晓,霜风吹鬓影,我为他送行:“你会孤苦一生吗?” “不会,我会娶妻生子。”他说,“小师妹,你知道吗,放弃意中人太愚蠢,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这样做。” 他会是聪明人,我笑着答:“这样就好,总有一天,我将不必再为你担心。”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诚然,他不会放弃意中人,但我已不得不放弃了。我的意中人,他将变成梦中人,一再相见,却再不可及。 这是命数使然,我不怨天尤人,我认命。最后再凝视他一回吧,这浮生幻梦中的男子,我莫逆于心的爱人和亲人。 是的,自他提出,我并没有激越地挽留他,也没有哀恳地央求他——我很明白,他有多努力想照顾我一生,可他心不由己。 所谓经脉俱损,勉力将碎骨缝合也只是苟延残喘,权宜之计能维持得了几时?我不留他。 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我从不阻挡他,这次也如此。他要走,我不留。即便留得住,我也不留。我总觉得,我舍不得他难过,宁可自己难过,那样倒还好些。 从前我无数次去找我的他,看他释卷抬头,眼底有浅淡笑意,比灯火还让我温暖。我自认这情分会持续一世,但陪他一世的,将是他的爱人。 不是我。 马蹄声远去。他走了,从此跟我各安天命,各度余生。 将来,他会有娇妻爱子,必然如此。但我的三月梨香九月秋庭,再不会有了。不用等待什么将来,现在我就知道,再不会有了。 他曾经说过,国仇家恨未了,他尽过最大的努力勒令自己,不和我在一起,但他没有做到。 不,他尽过最大努力不爱我,他做到了。他只是,他没有尽过最大努力来爱我——他做不到。 可我能怪他什么。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他有什么错。 脚步如神智般虚浮,我茫然地走在市集里。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师兄离开了我,天上仍然胆敢有明晃晃的太阳。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爱我,我能找谁诉苦去? 我记得他,如同记得一盏明灯。或许,是火苗太大了,蜡烛燃烧到了尽头。 我太用力了,烛火熄了。————————————————————————————————————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人也将死了。我想成为谢广陵那样的女子,求不得,毋宁死。但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 有人不让我死。 我坐在一家馆子里,点了一大桌菜,我想吃饱一顿饱饭就去死。我一向是个胆小鬼,比云天还怕死,只要能够不死,我一定涎脸活着,但我已不想再活着。 在珍馐佳肴前,我寂然踞坐,万念生废。酒馆巨幅玻璃窗外,三三两两的路人走过,有人走了几步,忽又折回来,仔细看了看,就匆匆奔进馆子,喊我:“薛太医!” 我失神地看着她,这久违的称呼,是我?她晃着我的肩,脸上升起亮光:“你穿裙子的模样真迷人,他还没见过吧,走,我带你去见他!” “谁?”绿袖那么美,我不可能忘记她,可她在说谁? “二殿下啊!”她拉着我的手,“他在找你,你不知道吗?你回京城,不就是为了他?” 我被弄晕了:“啊,绿袖姑娘,我想你误会了。虽然你不计较二女共事一夫,但我介意。” “啊?”她看着我,秀眉轻皱,下一刻就明白了,笑道,“我想是薛太医误会了,我和二殿下不是情侣。” 云天扯了我当挡箭牌,只为保护她,她自己也不愿和我交心,说真心话呢。我也笑:“绿袖姑娘还是信不过在下,你为了他不惜牺牲名节,隐匿于烟花地搞情报,他却忌惮你失了名节,如此令人心寒。换了我,只怕也不想承认呢。” 她横波流眄斜睨着我:“薛太医的这些话若被我夫婿听到了,只怕又要凶你了。” “你和殿下已成婚了?” “这误会大了,我的夫婿是罗非文。哦,你们都管叫他鸭梨。” 我听得冷汗直滴:“鸭梨?” 鸭梨是绿袖的夫婿?这莽汉不仅有艳福,竟还有个雅气的好名字。————————————————————————————————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可是,绿袖明明是值得一个王侯一样的男子,将她视为珍宝的呀。我仍不愿置信:“怎么会是他?真的是他?” 她面露不悦:“出征前夕,你不告而别,殿下在画舫里等了你一夜,也说过怎么会是你。” “哪天?”我竟想不起来。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带了你来画舫,后来你跳窗走了,还记得吗?” 我顿时想起来了,我跳窗是因为看到了大师兄,第二天才赶回画舫。当时云天凝神瞧着我,还抚着我的眉毛,自语道:“怎么会是你?” 我认为这句话是他把我错认成绿袖后,说出的失望之语,却原来,他想表达的是“我爱上的人怎么会是你?”这太惊悚了,放着绝色绿袖不去喜欢,却喜欢我?难怪他百思不得其解。我问:“殿下还说了什么?” “他说没想到他会爱上你。怎么,他没和你说过?” 我想了又想:“大约说过,但我不信。我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又以为,他同时喜欢两个,喜欢你多些,但对我也有点小喜欢。” 绿袖问:“为何不信?我表哥对我信任得很呢。” 他们在一起,真是美女和野兽,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是亲戚,还是夫妻。我大为惋惜,一激动就口无遮拦:“你不是退而求其次吧?” 她不高兴地噘着嘴:“你的二殿下再出色,也不是人人都心向往之的。我表哥有那么糟嘛,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武功高,对人好,又受殿下器重,待我更是百依百顺,长得虽然不英俊,但也挺男子气概。” 我忍住笑:“好极了,你肯维护他,说明对他情意不浅。鸭梨兄,哦不,翠羽刀罗非文大侠确实一表人才。” 她学着我的腔调:“好极了,你肯吃我的醋,说明对殿下情意不浅。走,跟我去见他吧!他知道你在京城却不现身,都急疯了。” “他知道?” “你大师兄不是投诚了吗?你必然也跟着来了。”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她提起了大师兄,我心头一痛,暗自伤神,摇摇头:“我哪儿都不去。” 绿袖讶然:“不去?你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你,你不去见他?” “我不知道他有多喜欢我,不去。” 她叹气:“这人放荡表皮下对你心怀挚心,你却为何不知?” 我想,是我不肯知,便听之任之,从不深究。那有违我要走的路,也有违从小的教化,老七和老十一都反复告诫过我,做人要知进退,懂取舍,知道什么东西才是自己一路的,更要知道什么东西是不能去争去觊觎的。我这么对绿袖说了,她反问:“他们因此获得了幸福吗?” “……他们获得了安详。”一想到我还没见着老七和老十一,我如死灰般的心又活泛了些,我得想办法找着他们。我的两颗夜明珠,他们一人一颗,我计划了多时,得送出去才好。 可绿袖不依,执意要带我去见云天,我连连推却:“我背叛了他,我没脸去见他。” “他说过,只要你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真的?” “是啊,他什么都对我说过。”顿一下,她补充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和他认识好多年了,要爱上早就爱上了。” “可你这么美,他怎会不动心……” 她笑得花枝乱颤:“大殿下比二殿下美,你爱的却是谁?别拿杯弓蛇影吓自己,得不偿失。”朝我挤挤眼,“女人嘛,找个把自己宠上天的人,会自在幸福,你若恰好也喜欢他,那就是完美了。二殿下独宠于你,人人都看得出来,你还不信他?” “我……” 她点着我的额头道:“你啊,分明已把二殿下收服得服帖,自己却没胆量信了?浪子的忠诚,多珍贵。” ————————————————————————————————————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师娘曾经说,浪子的忠诚、政客的许诺和婊子的真心,是一码事,都不应该相信。老十一更极端些,她说,是男人的忠诚。我问绿袖:“浪子的忠诚,你敢信吗?” 她一怔:“殿下对你的忠诚,我敢信。” “可我不敢,我惊魂未定。”云天对我说的话和做出的举动,向来虚虚实实,我不能深信。我那样深信过大师兄,他使我有错觉,坚信他的爱浓郁而坚定,最终却也使我落了空,我还能再相信什么? “信也好,不信也罢,薛太医不妨想一想,和殿下在一起的感觉如何。若是够快乐,也值得在一起,不是吗?”绿袖顽强地当着云天的说客,“好男人会使自己的女人一辈子都过得像小女孩,天真单纯,无忧无虑。你不能否认吧,跟殿下相处,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这话我信,只消想想师娘就明白了,她到老都保有童心,爱着芬芳的花朵、甜食、漂亮的花布以及一切精致花哨不实用的小玩意儿。所以,她比同龄人要年轻得多,幸福得多。 可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跟了绿袖去找云天。听她说了这么多,我明确了他对我的心意,也明确了我们之间不存在有第三个人,但这不够,不足够使我回到他身边。 我对他不起,对于他和他的国家,我是背信弃义的罪人。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没能让我觉得他深爱着我并且非我不可,我不能以冒险的心态和他相守。 大师兄和我,纵然那不是爱,也是等同于爱的深情,近似骨血至亲,可也没能走到最后,我还敢信任什么? 两年多的分离,让我已了解,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云天刻在了心底。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谅解当日离开他的那个自己。城池归还,但亡魂已逝,于事无补。我不信彼此都能彻底忘记过往,心无芥蒂地从头来过。 ——————————————————————————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我们的温情,被这如刀岁月斩得七零八落,重拾太难。我无颜,也无言以对。对于感情,我是个怕了的人,以后会不会好一些,我不能预料,但现在,我只想躲开它。 可绿袖不能理解,一味要带陪我去皇宫,甚至想找人去通知云天赶来见我,我推脱不得,只得糊弄道:“久别重逢,我想穿得漂亮些去见他,不若这样,你去约了他,我们在临海轩碰面如何?那里离画舫近,菜色也挺好。” “差人去宫中喊他出来就好,换行头就交给我了!我对各大布料店都很熟!” 她太友好了,我再拒绝就不像话了:“好啊好啊,你帮我挑自然好极。” 半个时辰后,我借口说要去内室试衣,以羞涩为由,将绿袖拦在了门外。其后,我从后门逃之夭夭。 从销金窟出来的人,对逃脱都有一套,在极短时间内对地形了然于心是第一要诀,像我这种武功平平的人,怎会不钻研它?于是我瞥见了后门所在,于是我趁乱逃跑了。 我找了间僻静馆子,花了一点碎银子,找小二买了他的旧衣服和帽子穿戴齐整,对着镜子捣鼓了半晌,确定无人能认出我,才敢出店门。 师父说过,起事后官府会查明林军底细,销金窟必然不保,便事先就遣散了众人,连房屋都卖给了他人。我再回销金窟是没有必要的,可我仍想看看我的故园,那里寄放了我的诸多好时日,有师父师娘,有大师兄,有老七和老十一,以及疼爱我的师兄姊们。 人海茫茫,要打探两个下落不明的人谈何容易,销金窟是惟一的可能。可当我回到旧地时,才深切地懂得什么叫物是人非,那里已变成了一座绸缎庄,出入的都是商贾,门口有家丁看守着,笑容可掬地迎来送往。 师父说过,为防止官府追究,被遣散的人一律不得向别人透露行踪。但如今已可解禁了吧,我凑上前去问:“我从前住在这儿……”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被我问话的家丁看着我:“主人家买下这处园子已有两年多了,小的对它的前身并不清楚。” 倒是另一名家丁接茬了:“咦,前几日不也有位后生哥来过吗,也说从前住这儿。” 我喜道:“他长什么样?是不是虎头虎脑,长得很结实,下巴上有颗小黑痣?” 直觉告诉我,会是老七。销金窟被遣散的多是园丁和厨子,年岁都不小,后生嘛,也就只有老七了。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后生哥。几乎每个月都会来问的,说是如果有位圆脸爱笑,长得很好看的姑娘问起留园的从前,就告诉她,在那家卖梅花糕的老字号去找他。” 喔,这里被称为留园了。多贴切,它留住了我的记忆,竟还留下了寻访老七的线索。这家伙挺机智的嘛,那家老字号是卖甜品的,梅花糕并不出名,但味道绝佳。我们在无意间发现了,都乐不可支,手里一有点小钱,就去买来吃。 老字号在七弯八扭的巷子深处,知道的人不多,但于我是熟门轻路,很快摸上门去。几年了,它还在,生意一如既往地平平,但仍在营业。呜,我希望我爱吃的店铺都门庭若市,财源滚滚,这样他们才能一直开下去,我也就能一直吃下去。 我向伙计打听老七,他笑了:“哦,你是找漆捕头吧?他啊,每天傍晚都来找掌柜的喝酒,你稍等一会儿就好。” 捕头?我家老七竟跑到衙门里谋了公差。可我听师父说过,这些年他的酬金不少,小钱发给他零花,大头由师娘代为保管,起事前连本带利都给了他。照说那笔钱让他开个店做做买卖,或是购几处房产,当个富贵闲人都绰绰有余,他何必还让自己过得辛劳?不行,待见着面了,我要数落他。 我急不可耐地等到了傍晚,才听到门外传来老七的声音。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刚想迎上去,却忍不住想逗他,躲在门后学师父说话:“小七啊,你又偷酒喝了!当心为师三年不派你执行任务!” 这是我捉弄他的小把戏,屡试不爽。他回回上当,我次次得逞。可这回他愣住了,笑声戛然而止,忽地大叫:“小靴子,你给我死出来!” 霎时间,我的心高高提起,几至不能呼吸,飞奔出门,和久违的我的兄弟抱住,一任汹涌的泪水迅速地在脸庞奔走。 他没哭,但眼角泛着泪光,脸被惊喜所映亮,手搁在我的肩上,却只无言。 心潮狂翻,万千感慨,却不知拣了哪句来话说从头。我渴望向他倾诉分别后的所有,但我竟已失语。 可我知道他会明白,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是最为要好的两个。 与他重逢令我感到无比亲近和熨贴,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回忆中,都有他在,直至今天,他仍在。 我的人生已经过几度巨变,但他没有变,从来没有改变,依然如昨地听我差遣,任劳任怨。 我家老七有着最宽厚的肩膀和笑容,从没对我说过半句重话,也从没让我失望过。我问:“变聪明了啊?竟听出是我。” 他捧出梅花糕给我:“只知道呆坐,却忘了吃东西,来。”他替我拿着它,我就着他的手吃着热乎乎的食物,“怎么听出来的?” “我一直都听得出来啊,除了最开始的几次。” “啊?” 他笑得很开心:“是啊,我哄你的。你以为我上当了,但上当的是你。” 我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任由我捶着他的胸膛,嘿嘿笑:“人人都喜欢逗你玩,我也是。” “老实人竟也学了坏,逗我玩很有乐趣吗?”我黑着脸。 他还在笑:“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逗你,可能你比较容易上当,逗起来有成就感?”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说着他又看了看我的脸,“我嘛,就是觉得你一笑就像天放晴了,看得人心情好,就多逗逗你笑笑呗。” 我真气愤:“你装上当装得可真像!” 他很谦虚:“没你装师父说话像。” “那你也没上当。” “很简单,师父没那么多闲功夫盯着我。” 我们并肩坐在长条椅上,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着美食,似乎分离从不存在,我还是销金窟的小靴子,他则是那个进步最快的后起之秀。而大师兄,仍是被我仰望的、被我以为会仰望一生的伟岸男子。 那些年,我堪堪是个小姑娘,还来不及与云天相识,来不及和命中的辛苦遭逢相识。 我总是记得的,从前在原野和山谷中玩耍,黄昏时,老七来接我归家,拉我的手走过小路,天边有明艳的晚霞。他的武功比我好太多,沿途中,我想要哪朵花,他就跃上枝头帮我摘下哪朵花。蝴蝶和蜻蜓更是装了满兜。 有个雨后的傍晚,我们还看到了彩虹,欢呼着向它跑去,然后在开满紫云英的田梗上,和大师兄相遇。他刚从西北归来,手中拎着我爱吃的零食,至今我还记得,就在那一天,他在山上给我搭了一只秋千,它陪伴我度过了许许多多静寂的诗书时光。 我凝望着我的老七,仿佛重又见着了童年时的我们,在很深的夕阳里,吹着很响的口哨,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朝前走。 朝着我们的前方走去。 我们谁也不会去想,未来会碰见什么,会不会有离别,有变故,有伤痛,有沧桑。 寒来暑往,我和他懵懵懂懂一同朝前走,渐渐成长,渐渐经受朝暮晨昏,快乐与哀愁。 可我终究是要离开他了,离开我受人爱戴的漆捕头。他说拿到酬金时,师父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小七啊,不得开镖局。” “为什么?”他想开的正是镖局。 开镖局太危险,是拿命换钱。他是个有钱人了,何苦来哉?师父不屑回答他:“让你别开就别开,除非你忘恩负义,不再把我当师父。” “徒弟不敢!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师命难违,徒弟不开就是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亲亲们,今天更了10章哦! 评论,评论在哪里???呜呜呜,在零下九度的北京写着文,我实在很需要热情的评论!!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师父乐呵呵:“这才听话嘛,要是小靴子在,准得怂恿你当个土地主,土老财,娶八房姨太,终日欣赏她们争风吃醋,热热闹闹,永不寂寞。” 老七赔笑:“呵呵,小靴子最恨男人花心了,我看这更像师父的主意。” 师父瞪他:“胡说!我是小靴子最敬爱的师父!我只有你师娘一个,跟花心有关联吗?” “……这才会……想入非非啊……”在师父祭出他的必杀技前,老七已抱头鼠窜。 既当不了镖头,又不想当地主,闲不住的老七就找到了官府,自告奋勇当了个编外捕快。他功夫好,又助人为乐,协助衙门破了不少案子,在街坊百姓中口碑很好,人称七爷。七爷的功绩很受知府大人的赏识,他报批上去,经层层审阅后,七爷的闲职变成了正职,名正言顺地为民服务。 当然,老七不在乎这些,但这是一种认可和荣耀,他因此对朝廷的评价很高:“连我这种江湖草莽都肯收编,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他不知道,当今皇子殿下们就爱跟江湖草莽混在一起玩。我笑:“在官场上混的人说话都挺有水平嘛,既肯定了皇族开明,又肯定了自己是人才。你啊,给点甜头就歌功颂德。” “没错,做人要知足,有吃有喝有活干,生活多好!” 生活多好,活着多好。我是想过不活了,但扪心自问,此时还不到一了百了的地步。我有吃有喝,但还没干过活,不能死;我还有想见的人,不能死。 对这人生,我竟仍有念想和余勇。 “老十一呢?” 老七垂下眼:“分别那天,她说她要回南方,她打听到她失散多年的娘亲在那边。她说等安定下来就和我们联络,但一去杳无音讯,我找了很久,还没找着。” “老十一这人死犟,做事全凭自己的主张。她若不想联络我们,我们就找不着她,还是等她自己出现吧。但你放心,我走了以后,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玩。”第十七章: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他转脸望着远方:“我这人就喜欢吃吃京城的小食,喝喝酒。我哪里都不去,你要找我,总是找得着的。” “我知道。”我掏出夜明珠给他,“若是我几年之内还没回来,你又娶亲了的话,这个就当贺礼了。” 老七会遇上怎样的女子呢?她最好婉静眉眼意态柔顺好吗?如此才会衬得起他,才懂得体贴他。我家老七值得好生活,且是最被世人艳羡的那一种,妻贤境顺,富足美满。 他的眼中有波光飞逝:“我娶亲,你会不来吗?” “随叫随到。” 我把手放在老七手中,和他握了一会儿,轻轻抽开。就算人生常有孤寂和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永远会让我找得到。从孩童到少年,再到将来,他从来都会是让我深信不疑的那个人。 朔风初静,衰草织烟,我安心地和他告别,向我要去的地方走去。从此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走了这么远,已无人再为我掌一盏灯。我的大师兄,再不会在灯火阑珊处,回头向我张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天上来一看,评论才多了四条,5555,伤心ING。 但还是感谢紫蔷薇、FAY、JEAN,盼,以及一贯支持我的亲亲们, 我心里都有数哦。 此文写到这里,已经过了一大半了,离收尾不是太远了,可能也就几万字吧, 我会把文文在这里贴完的,但你们千万不要转载到别的地方去哦, 因为它要出版,编辑很怕盗版现象发生。 所以捏,我们关起门自己乐呵就好啦! 写这个文我觉得很开心,能得到你们的支持,十分欣慰, 纸书的封面已经在制作中,如果大家觉得够收藏的分量,记得一定要买一本支持哦! 不想买的亲亲们,就在这里看好了,多多留下你们的评论,我会送五本。 谢谢。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1)十六岁的初夏,我回到雷公山南麓的槐树湾。 六岁时我曾经住在这里,以小女鬼的身份结识了温厚善良的小姐弟小翠姐和阿牛哥。十年后,我发现那是我人生中最甜美的时光,有亲切的玩伴,有慈和的师娘,有对我百依百顺的老七,有每次归家都会给我捎回小玩意小零食的大师兄。 那时的我,还未经世事人情。生命没有一丝一毫凌乱的阴影,没有崩溃过,也没有爱上哪个人,只是一个初具人形、腹中空空的淘气小女鬼,日子都用来混水摸鱼,山山水水、吃吃睡睡。 事隔多年,我回到槐树湾。 九岁前,销金窟每年都会迁徙,我和师兄姊都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但在我心目中,槐树湾是故乡般的所在,我终是要倦鸟知返。 毕竟地处偏远,槐树湾仍保留了旧时风貌,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大灾的乌云已散去,在田间劳作的人们脸上都有欣悦的笑容,孩童们在原野和山谷里恣情奔跑吵闹,好似就算城头变幻了大王旗,也与他们无关。 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阿牛哥和小翠姐的下落,小翠姐嫁得早,夫婿也是槐树湾村民,孩子已五岁了。阿牛哥去年春上订了亲,是他远房的表妹,说是后年就嫁过来。我没有和他们相认,既然决意将往事清空,我更乐意开始崭新的生活,至于那些不可爱的事,一样也不需要再提起。 但他们竟然对十年前的小女鬼记忆犹新,不住地盯着我看:“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小鬼,她会法术,还会腾云驾雾呢,你长得和她很像!” 回忆会美化一个人,不,一只鬼。腾云驾雾?我若有这等本领,就能去执行刺杀敌寇任务了,尽管云天说,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小翠姐笑言:“阿牛啊,小女鬼早就去投胎做人了,你可别乱说话!人家马姑娘会不高兴的!” 他们还记得我,我高兴着哪。对了,如今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改姓马了,大名马小野,小野马是也。你姓路我就姓马,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翻身草民把歌唱。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2)将小翠姐家的瓦房租了一间住下,我的钱财有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又不会种田,就开了个小诊所,替乡邻治治病。万事开头难,一开始乏人问津,但自我治好了村西肖员外的风寒后,来问药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 活广告比什么都有效,我的生意称不上门庭若市,但谋生是不成问题的。在乡下吃住都极便宜,瓜果蔬菜从不间断,小翠姐隔三差五会送些小食过来。十年过去了,她的手艺更好了,会做的花样越来越多,继白糖切糕后,我迷上了栗子酥和香蕉松饼,天天都想吃。 雷公山一带人口不多,病人自然就更少了,不忙时,我就到山上去采药,仍像六岁时,读读诗,晒晒太阳。只要有阳光,我就觉得生活还大有希望,还值得我卖把力气;如果是雨天,我就会想起大师兄;如果在落雪,我仍会想起他。 无法挣脱挥之不去的空荡感,让我一再地想起过往的路途中,我们对彼此极尽所能的支撑、爱恋和珍爱。 但命运已不再给我们相守的机会。 我理解不了,但只得接受。像他放弃复国接受庸常,像我接受童稚时代永不再来。 他是我命中的浓墨重彩,将来,他会和怎样的女子在一起?过怎样的人生?我将不再知道,却愿意祝福他们安好。 我和他走不下去的路,有别人陪他走下去,若能使他不孤单,就该说一声感激。 我不让自己想起云天,因为我会难过,但我一向不忍心让自己不好过。 我仅有一部医书,全凭自学,医术不算昌明,当不了神医自然出不了名,出不了名就不会被外界的人知晓,有迹可寻。谢广陵能做到的事,我也要做到,她让自己逃得那么远,隐姓埋名,不让爱人找到,我亦可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3)另外,惭愧地说,我并未悬壶济世分文不取,该收的钱还是得收,几个铜板几只鸡蛋都好,总之不做大善人,使声名远播。 而且山民很朴实,你若治好了他和家人的病,却不收钱,他会良心难安,过意不去。 欠人情是很痛苦的,大师兄老以为他欠了我的情,拼命补偿我,把自己委屈得好惨,我不想再这样了,倒不如随便收取一点,两全其美。 既不是神医又不是大善人,只做山沟里的赤脚医生,不会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把我的消息带去了京城。天下之大,云天的爪牙也找不着此处,因此我很自在。 有个下午,小翠姐的孩子宝头肠胃不适,我就去给他扎了几针。小翠姐在旁边筛着糯米,不时和我闲话着:“马姑娘,一晃你来我们村也有几个月了,会走吗?” “不啊,我哪里也不去。”我笑,“我想住一辈子,跟你做邻居,顿顿都有好吃的,才不舍得走呢。” 宝头附议:“对对对,我娘做的菜肯定比御厨还棒!香啊!” 他是个黑眼睛的小家伙,有阿牛哥当年的神韵,和我很亲。我摸摸他的小脸道:“别乱动,当心痛!那御厨做的东西啊,哪有你娘做的好吃?” 很想对他说起当年大闹皇宫的情景,御膳房的食物我偷吃了个遍,有印象的却不多。 这大概是我的口味执拗吧,就爱那固定的几样,吃顺口了,便不再轻易更换,谁给我做一辈子,我就吃一辈子。 但丁丁做的蜜饯和木瓜水确实是一绝,几年过去了,不知他的糕饼甜品店开起来了没有?他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吗? 正浮想联翩时,小翠姐又说:“昨日刘家婶娘跟我说了说,想替肖员外向你提亲,我不能替你表态,想先听听你的意思。”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4)来到槐树湾后,我向小翠姐编造了我的来历,马小野,十六岁,中医世家出身。父亲在我十岁时上山搜寻药材,失足跌下山崖,母亲和他伉俪情深,噩耗传来即病倒了,缠绵病榻半年后就郁郁而终。她头七当天,我被未婚夫婿林家退婚,遂变卖了房产,四海飘零。 倒霉鬼马小野的故事使我自己也觉颇为感人,很是激赏。小翠活了二十四年就没出过槐树湾,生于斯长于斯又嫁于斯,她的生活清贫但平稳。 自听说了马小野的凄凉身世后,同情心大起,当下就和我结拜了姐妹,又暗地为我张罗婚事,热心快肠得我愧疚至极。 肖员外住在小翠家东边,走上几十步就到。他是槐树湾最有钱的人,我治好了他的风寒,有一回缺一味紫草,我让他等半日,我得去山上现采。他说正闲着,干脆陪我去好了,我没答应,独自背着背篓上山了。 我不大想看他的眼睛,像那个背弃了大夏投靠大师兄的张某的眼神,市侩浑浊。它会让我想起皇宫,但想起皇宫意味着五个水果、海棠、云杉以及云天都会一一出现在脑海里,人太多,驱赶太费劲,我不愿意。 荒原之中,要忘记他还需要几个山头?我不能预料。但现实告诉我,若不准备孤独终老,择良木而栖是必定的结局。肖员外让我不想多看,但前路自会有一个人吧,让我欣然接受。然后将大师兄和云天都小心地藏起来,再不去碰触,以决然的一整颗心,交给我未来的夫君。 我们的余生,只有相对的两个人,闲杂人等,全都要拒之门外,这样才对得起他,才对得起我自己。 但他会是谁?何时出现? 我想得入迷,连小翠姐喊我都没听到,她就起身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顺便把手上沾染的糯米粉拍到簸箕里。 “你看不上肖员外吧?他托刘家婶娘说,虽已有两房妻妾,但你若嫁了过去,必然会待你好,你若想让他休妻也是可以的……”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5)做人家的三姨太,就为了图良田百顷和金银五百两?那未免太对不起我这一路行来的风雨了。 我侧头去和小翠姐说话,那一瞬间,余光中似乎有人影闪过,但当我定睛望去时,却一无所见。四周只有天幕低垂,风定寒凝,可我分明感觉有人来过,会是谁?我扬声道:“是你吗,大师兄?” 若不是你,我为何会有不期而遇的喟然?为何眼底迅速浮上泪意?为何会听到你的叹息声簌簌翔回? 若是你,你为何不现身相见?为何比天上的白云散得还快? 是你来了吗,大师兄? 浅月湿霜野,回答我的只有噬人的幽静。宝头问道:“姨,你在跟谁说话?” 我替他拔针,顺势扬起袖子抹掉泪水,稳住声音道:“姨在说梦话。” 真的是在做梦吧,天光尚存,弯月刚升起,我总在这半暝半灭的时分梦见你。有时是你在为我挽发,在髻间端正地插上一支白兰簪,像我们结发定情后的那个清晨;有时是你在耳旁低语,诉说着纵然风平浪静你我泛舟远行,你此生仍欠了我一段幸福;有时是你在为我搭秋千,我被你抱上去,你轻轻地摇,我轻轻地荡…… 在梦里,你始终与我同在;在梦里,你始终在一步之内。我看不看得到你,你都不走开。 原来直到如今,我仍不能接受与你今生离散的事实。 你告诉我,是你来了吗? 我又在做梦了,大师兄。 我回绝了肖员外,员外家的三姨太,这名头太骇人了,我不能够接受。 刘家婶娘巧舌如簧:“马姑娘,员外虽然年纪大点,但晓得疼人,知冷知热的,家里佣人又多,你嫁过去是不吃亏的。”她拉着我的手,显是极诚恳的样子,“你是外乡人,没家没底的,可要想清楚了。女人嘛,说到底不就图个依靠吗?嫁了员外,不愁吃喝也不操心,不比嫁个种田汉强?”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6)我不落痕迹地抽回手,强笑道:“婶娘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有这双手,也能自给自足呀。” 她咳一声:“马姑娘现在是仗着年轻,再过几年呢?女人嫁得早又嫁得好,就不会老得太快。”她指指自己的脸,“我做姑娘时也跟你一样犟,非要嫁自己喜欢的人不可,结果几十年下来,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够了苦日子。我是看你能干,长得又好看,心里疼你,不然这些话可就不说了。马姑娘,听听过来人的话吧,女人何必让自己过得太苦呢?” 她说的其实也没错,但那不是我的向往,也许到了四十岁捱穷时,我会后悔。但我如今才十六,有的是时间未雨绸缪,大有机会杜绝老无所依的可能。 谢广陵拖着孩子也不愿折堕,我又何苦逼自己委屈?我笑:“婶娘待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性子不好,员外怕是吃不消,他家里人多,我又应付不来,你看……” 她以为我口风松动,眉头都舒展了:“马姑娘是担心跟大夫人和二太太合不来吗?这个好说,员外说了,只要你点头,嫁过去就把你扶正。” 越说越离谱,我急了:“婶娘,我不想嫁给他。” 她瞪圆了眼睛:“马姑娘,他有钱,又肯扶正你,你这还没答应嫁呢,他就替你都考虑好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就是还没嫁,才会被人拿言语哄着呀,我想笑,但表情愈发恳切:“婶娘啊,我命中没这个福分,你和员外的盛情我无以回报,但愿将来能帮得上你们的忙……” 她长长叹口气,怏怏地走了。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小翠姐来了,进屋就问:“刘家婶娘又来找你了?” 我如此这般地说给她听,她的眉皱得紧紧:“肖家很霸道,你被那老头看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可怎么办?” 我不想嫁,他还能强娶不成?我安慰她:“我死都不同意,他就无话可说了。”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7)真是气馁,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还没出名呢,就被五十二岁的老头找上门了。在行衰运这一领域,薛十九是百年难遇的奇女子,唉。 肖家在第二天就沉不住气了,员外自己跑来了,三个礼盒往桌上一摆,盛气凌人道:“马姑娘,你无父无母,我就直接把聘礼下给你吧!” 他看准了我是无依无靠的异乡人,谅我也不敢得罪他吗?我瞅都不瞅礼盒,盯着他的脸道:“孤女马小野实在配不起员外大人的抬爱,还望……” 他怒了,桌子一拍:“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槐树湾可是我肖家说了算!” 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处桃花源,怎奈连这儿都有恶霸,他既放出狠话,我走人便是:“我无牵无挂,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他:“你一走了之,但阿牛和小翠呢?他们也随着你走?” 他是拿他们来要挟我,逼我就范。我望着他那双凶光大盛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值得员外如此大费周章,何况他们与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你以此为威胁,恐怕起不了作用。” 他呵呵笑了:“我倒听说你们感情好得很,那个小孩子,是叫……宝头吧,好像才五岁?” 宝头是小翠全家的心肝宝贝,也是我的。我嚷道:“你想干什么?” 这人竟活脱脱的云天口吻,笑得很阴险:“那就是我的事了,马姑娘大可不必知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初欺负我的尽是些皇亲国戚,而今连山沟里的员外仗了几个臭钱也来抖狠,真叫势利的我哭笑不得。他几步上前,把礼盒往我面前推了推:“马姑娘不看看?我是很有诚意的。” 我在静想阁见够了稀世珍宝,连拒之门外的礼品都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好货,他一个小员外又能有什么宝物?我可不稀罕看。 见我不搭理他,他恶狠狠地将它们拆开,扳过我的肩,迫使我正视它们:“我家中的宝贝,比这多几十倍,你点个头,它们就都是你的了!”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8)珍珠链、红玉铛和紫金钗,差不多值两锭元宝吧?看不出这员外倒是挺把我当回事的。小翠说她出阁时的聘礼是两匹绸缎和一篮鸡蛋,我跟她比起来,大概算是富贵命。 母仪天下是妄语,但我也曾是手执无价之宝纯钧之人,也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区区首饰并不放在眼里。大师兄常说让我见见世面,这就是眼界开阔了些的好处吧,起码不会为了几样珠宝就嫁给老头子当三姨太。 “员外的厚爱我心领了,但我福薄,承不起这些。员外请回吧,你和家人如有病痛尽管找我,我定当效犬马之劳!” 他冷笑:“肖某若娶了马姑娘,那肖家上下老小何愁生病找不到大夫医治?”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云天。天高皇帝远,他要是施手段,我和小翠全家都得遭殃。 见我无语,他料想已起到威慑作用,赶忙再添上一句柔和的:“肖某对马姑娘的医术很是佩服,愿出资建一所医馆。再配备几个下人采药捣药,减轻你独力应付众多杂事之苦,你看如何?” 他软硬兼施,摆了两条路给我,要么成为穿金戴银的体面医师三姨太,要么成为连累好友全家惨遭横祸的罪人马小野。这招够绝,我的心很乱:“容我再考虑几日。” 他放声大笑,抖抖擞擞地出门去:“三天后,肖某再来找马姑娘说话。” 我跌坐在椅子里,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人,粗布大卦,脂粉不施,挽了平常的髻,是最平常的村妇。我只会给人看看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等同于废人,我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 但他瞅准了我势单力薄。 晚上小翠回来,我把情况略略地跟她说了一遍,她和她那老实夫婿都傻眼了。阿牛听了也愣住,我羞惭难安:“我本想离开此地息事宁人,但他不会放过你们,我连累你们了,真对不住……”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9)小翠拉过我的手,安抚道:“这事不能怨你,别说是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是我,我也不愿嫁的。” 阿牛愤愤道:“马姑娘你别急,大不了我们全家跟他拼了!” 小翠夫婿试探着问:“要不然我们连夜逃了?” 但槐树湾是他们的根基,世世代代都在这里过活,迁徙是下下策。小翠不吭声,阿牛也沉默了,宝头已被小翠哄睡了,我俯身看看他的睡态,替他掖了掖被子。橙子说过,我惹事,云天受罪,没料到,我走了千里路,又使人因我受罪…… 就是因为我的到来,就让这和睦稳定的一家丧失家园,背井离乡吗?我把夜坐到很深,双手抱膝地想了又想,仍一筹莫展。 以我眼下的武功,是能杀掉肖员外的,但他罪不致死。他是无良,但他的子女、妻妾和重病的老母亲都是无辜的,我不难想象失去主心骨的老弱妇孺该多么凄凉。 鱼死网破和举家逃亡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云天说过,能和平解决,就绝不动用武力。我得再想想清楚,或许另有解决之道。 天光大亮时,我仍无头绪。权势让人变得骄横,可我既不想成为瓮中之鳖,也不想做个滥好人,自古官逼民反,虽然不到怒而拔剑的地步,但你别欺人太甚。 以暴制暴,大约是最简便最有效的方法,一了百了。至于善后的事,届时再说。主意已定,我倒头睡去,本是想好了隐居在此,再不问红尘,连剑器都没要,不想竟还是会有这一天。 一入江湖路,终生江湖人,这就是宿命吗?还是说,我习惯了用江湖规矩对付恶人?可我真想不出别的对策了。 肖员外食言了,他连三天都不等,下午就找了十来个家丁,将小翠家团团围住。领头的是个壮汉,冲我喊话:“马姑娘,你听好了,你若从了我们老爷,我等尊你一声夫人,若不从……” 刷地亮出一把长剑:“那就由不得你了!”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10)宝头只是个孩子,从没见过这阵势,扯着他爹的衣角发抖。阿牛跳出来:“你们不是说好了三天吗?” “我家老爷怕夜长梦多,马姑娘,你可不要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啊。” 我凝神观察那把剑,算不得好兵器,但我夺下它,就可成为杀人的利器。乡下员外养的家丁,能有什么身手?这十来个人我都不怵,但我要针对的是肖员外,贸然露了功夫则大不智。 员外是粗人,看上了得不到就抢,我也是粗人,推三阻四仍摆脱不了就想杀人。这样的两个人应当直接对话,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家主子呢?有话让他来说吧。” “他去县城了!县太爷是他舅父,马姑娘,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壮汉道,“我家老爷说你是城里的姑娘,不可唐突,便专程去请县太爷来下聘礼,他对你是很看重的,你看……” 肖员外倒也不十分坏,我杀是不杀?我打断他:“我看你年纪也不小,有女儿么?你愿意把女儿嫁给五十来岁的员外当三姨太?” 他默了片刻,咬牙道:“马姑娘一看就和本村人不同,想必是出身于富贵之家,断不懂我等卑贱之人的处境吧?挨饿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有资格去挑挑拣拣?” 他说的没错,但挨饿毕竟时间短暂,挨不过去就蹬腿气绝。可为了一口好饭,就让自己挨几十年屈辱苦楚则太漫长了,也不值得。我冷言道:“我是孤儿。” 此人的口才不输刘家婶娘,顺着我的话道:“前半生受了苦,后半生就让自己过得好些吧。” 我突然有一些明白,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我认为重要的东西,他随时拿出来牺牲掉,换取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既如此,再费唇舌也没用,我不吭声,和他们僵持着。他又道:“马姑娘要把握时机啊,跟县太爷家攀上了亲,可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以后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11)我很想厚道一点,但还是不小心暴露了笑意,他就怒了:“马姑娘连县太爷都瞧不起么?” “嗯。”我很客气地答复他,“算命先生说我会母仪天下,我在等待我的殿下骑着白马来找我。”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惊道:“马姑……娘,你说……疯……话吧?” 见他们并没有出剑,宝头也没那么怕了,走过来笑我:“姨,虽然你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要当皇子妃还是再过五百年吧!” 我抱不动他,就蹲下来刮他的鼻子:“好样的!姨最爱听别人夸她好看了,等姨多挣点钱,就带你杀回京城,给你买徐福记吃!” 徐福记是我惟一能想出能媲美小翠姐做的点心了,这孩子的嘴被养刁了,我得说个厉害的,可不能丢了京城食品的脸。 宝头真不是我做梦生下来的么?一听到有东西吃,眼睛就亮得像启明星:“那是什么?” “我一个老朋友开的,专营蜜饯!以前可是只做给皇子吃的呢,他心情好才会分我两块。”等我有勇气回京城时,丁丁的店铺也该开张了吧。 再一看,壮汉持剑呆住了。我笑笑:“各位还是打道回府吧,我不会逃的。你说的话我会仔细考虑,能攀上县太爷,确是小民的造化,我会再想想。” 肖员外是县太爷的亲戚,我杀他就太冒险了。杀人偿命,本就罪无可赦,得罪的是官府中人就更惨些,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易逃掉。为解开一个麻烦,却带来了一堆麻烦,杀人是不可行的,我得哄住他们,天黑就携小翠全家跑路,等躲过这一段再做打算。 逃到邻县就不在肖家势力范围内了,我们再逃得远些就是。我手上还有一颗夜明珠,本是想等阿牛成亲时拿去换些银两回来,一部分给他当贺礼,剩下的就留给宝头读书用。看来得提前用了,我们去了外县,人生地不熟,得靠它来安排生活。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12)肖家的家丁们将信将疑,不肯走,我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吃:“各位好汉,先前是小女子太孤高了,但这位英雄说得对,员外有钱有势,待我又真心实意,我……答应嫁。请大家撤了吧,乡里乡亲的,拿刀弄棒多伤和气啊,孩子又小,看了害怕。” 壮汉舒了口气:“马姑娘是个明白人,我们也不想让你为难,但老爷的话又不可不听,这样吧,我留下四名家丁值守,怎样?” 四名就好对付多了,捱到夜间,点点穴就能撂倒。我朝他一揖:“大家互相行个方便,如此甚好,多谢英雄。” 他点了四个人,吩咐了一二,回了个礼就走了,估计会赶到县城通知肖员外吧。他不见得相信我,但我既具有成为员外小妾的可能,他也不便得罪我,就选了个折中的方案,正合我意。 他们一走,全家人就松弛了些,躲进屋里,大门一关,把那四人留在院外。小翠忧心道:“马姑娘,你真打算嫁他?” 阿牛是急性子,浓眉拧成疙瘩:“马姑娘,我们不能见你跳火坑啊,他再有权势也是个糟老头,你千万不能嫁!”压低声音道,“他们是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天色一黑就冲出去拼了!” 小翠也赞同:“他们有功夫,但咱们乘其不备兴许有胜算!” 她夫婿扶着她的肩,接口道:“我们连夜就逃,明日亥时就该到县里了,再雇架马车去邻县,躲几日再想别的法子。” 我累他们颠沛流离,竟无人怪责。我喉头一哽,眼睛都红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小翠笑了:“你就跟自家妹子似的,你的难关就是一家人的难关,见什么外?” 才未时,天还晴得好,小翠和阿牛分头去收拾行李了,我和宝头说着话。这孩子还念念不忘徐福记:“姨,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是皇子最爱吃的呢,你说好不好吃?”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八章:故园无此声(13)小翠听着抿嘴笑,当我在说疯言疯语,我就和宝头自娱自乐:“皇子他长什么样?” “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时嘴角有个笑涡。”我在自己脸上比给他看,“就是这儿,左边——” 猛地住了口。 我有多久不曾向人提到云天?我敢于梦见大师兄,但云天已成我梦境和唇齿间的禁忌,绝口不提。我连直面的勇气都欠缺,但在这个冬日,仅仅因了不相干的人提到了县太爷,我就把他搬了出来,让他隆重地、轰烈地为我撑足颜面。 殿下,我有多虚荣,就有多难忘你的成全。敢于在皇宫与群臣对骂,皆因有你;敢于跟武功卓绝的五个水果内讧,皆因有你;体会千军万马接我回营的风光,皆因有你…… 那时我竟不懂,我的横行无忌,是恃宠而骄。在我的思维尚蒙昧时,我的行为已坚决地贯彻了它。 我把自己的心哄睡了,因为我不能承认,我知道你喜欢我,而我很喜欢被你喜欢。 我不能承认,也不敢。 但我的行为比我的心更敏锐,一如人类的死亡,身体最先感知,先死牙齿,它松了,落了,接着死眼睛,它混浊了暗淡了,再死耳朵,它听不清了听不见了……乌亮的头发死去,矫健的步伐死去,灵动的双手死去,五官四肢一样样地死去,最后才轮到心。 心死得最晚,感受的也最迟。我的殿下,我是个很笨的笨蛋,我最不肯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心。在你身边时,我扎了几针下去,让它睡觉去了;我来到槐树湾后,我又扎了几针,想让它睡得更死些,却事与愿违。 它饿了。 饿了的人睡不香,饿了的心,要被喂饱,我怎么办? 我牵挂大师兄,但我怯于牵挂你。 我连想念你的胆量都没了,殿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谢各位的评论,虽然JEAN说写评论只是举手之劳,但还是让写的人心头很暖和.谢谢是一定要说的.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门外一阵嘈杂,仔细一听,是争执声。我当是肖员外回来了,但小翠夫婿说过,照那壮汉的说法,他最快也得到明日下午才能返回槐树湾,来者必另有其人。 我扒在窗边一望,是十来个侍卫装束的人,正和肖家的家丁推推搡搡,他们的马就栓在门外的树下,嘶声一片。站得稍远的,是个穿绛衫的中年人,点头哈腰的,但看起来跟侍卫们倒像是一起来的,可我看了半天,也猜不出他的身份。 若是县太爷派来的,就没理由发生纠纷,正想着,最高大的侍卫和他们说了句什么,那几人俱是一惊,立即就换上了巴结的笑,弯下腰向他们行礼。侍卫们不欲多言,径直向大门走来。 电掣雷鸣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不能确定,下意识地冲进了厨房。而门已被敲响了,阿牛去开门,嗡声问:“你们——” 一看到他们的装束就噤了声,一群气势震人的黑衣侍卫次第而入,绛衫人跟在最后也进来了。高大侍卫不失礼数,带着笑对阿牛说道:“小哥,你是否见过此人?” 他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徐徐展开之际,我已有预感,画中人会是我。果然,阿牛凑近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我抢在他开口前出了厨房,飞快地截住他的话:“阿牛哥,你去给灶里添把柴火吧。” 阿牛被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背对着侍卫们冲他使眼色,他愣了一下,小翠就大声道:“柴火不多了,我们去后院抱些回来吧。” 在离去前,她向我投来担心的一瞥,她比阿牛更机敏,看出我想支开阿牛的意思,就顺水推舟,和他一同去后院。 “慢着!”高大侍卫喊住了小翠,“大姐,请到这边来。” 小翠没说话,静静地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她的脸,比对了几次后,和气道:“大姐去吧。” 不光是小翠,连一旁的我都看清了,画中人是我。是男装装扮的我,穿暗灰长衫,左手扶住下颌,眉目皆是笑意。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2)画得非常像,比我被通缉时的那张画像逼真几十倍。云天还戏言衙门的师爷画功太糟,理应让槟榔来画—— 心念陡转,我的头脑已再明晰不过,这画像必定出自槟榔之手。只有熟悉我的人,才能捕捉到我的细微神情,并丝丝入扣地摹绘出来。 是云天在找我了。 就在那一瞬,如烟往事长驱直入,令我和自己的命运默然相对。 我看清了它,不必赘言就都明明白白。和他相拥时,浑身流动的颤栗感,至今仍如电火般,传至心尖每一处褶皱,将它们一一抚平,软化。 风吹雾散,昭然若揭。 我的心事在画像前纤毫必现,逃之不开。那被我称为殿下的少年郎,是我心之所系,比大师兄更让我的胸腔有窒息感。 我爱上了他,在不被料到、不敢承认、不肯直视的光阴里,我爱上了他。 却已太迟。 我那样地背叛过他,背弃了盟约,背离了故国。我斩钉截铁,与他为敌,又有何面目再和他重续前缘? 殿下,我宁愿见你是寻常浪子,狂歌烂醉依红偎翠,也不想见你徒劳寻访。 即使是在看清内心的此刻,你仍让我觉得深入骨髓的歉疚,羞愧,无奈和珍视。 我化解不了心魔,你又何必在千万人中寻找我的下落? 先前,总怕你对我的情意不够深浓,所以不肯与你重遇,但我更怕的,是背离。 我曾经背离过你,我记得,你也记得。 你我的宿缘,在来生再结,如何?历经轮回后,我们终会把前尘都忘却,只余你的容颜刻在心间,成为相认的凭借。 到那时,我定会去找你,即使你不复记得我。 而今生,我没有脸面和你相认。————————————————————————————————————————————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3)我以血还血,我跟随你的仇敌走了,我使你家的江山蒙羞蒙难……我做不到若无其事。 我不敢。 我怕你仍会介意我离开你的日子;我怕只能和你携手同行一段……我怕极了,宁愿保持最远的距离。 我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鬼,我怕极了。 小翠的双眉锁得很紧,但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宝头他爹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宝头则坐在高脚凳上好奇地看着我们,大眼睛转个不停,他想说话,我悄悄地对他摆了摆手。 高大侍卫应该是侍卫长,他已注意到我了,彬彬有礼地道:“姑娘,请你转过头来。” 我无奈,转头迎向他,只一瞬就低下去。 脑中急转,却想不出应策,脸上抹了一层锅灰,却不知能否瞒得过这十来双鹰眼。 “姑娘,请让在下再看看吧。”侍卫温和道,“我等是奉命行事,失礼之处,还望大家莫要见怪。” 我只得再抬起头来,对视的一刹那,他眼中精光一闪,朝右侧的侍卫努努嘴,那人也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展开给他。 画中人还是我,穿白衣,在树下舞剑,扬眉回眸,笑得很快乐。 画的下方是句词,簪花小楷写着“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我侧过眼去看上一幅,也有句词,是“好知她年年苦乐,与谁相依。” 是他在对我说话吗? 可我能回应什么?自那回在夏营躬身一辞,我已亲手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前路,再无回旋余地。 分别后,我在昏梦中,与谁夜夜缠绵,醒后只有冷月挂在天边。我的殿下,我负你太多,你不该找我的。 侍卫将我和画中人比对了良久,剑眉轩动:“姑娘,可否将脸洗干净再让在下看看?”——————————————————————————————————————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4)这下要糟,我挤个笑出来,躲闪着那探究的眼色:“官爷是在寻人吧?但这画中人是男人,可我……” 他沉声答:“这画中人实乃女儿身,姑娘跟她很像,请洗净了脸再让我看看吧。” 洗了脸就会被识破,槟榔画得太像了,不行,我得赖下去:“官爷,草民容颜粗陋,哪可与画中女子比?草民生来就肤色发暗,就算洗净脸也没这女子白净,草民……” 他微皱眉头,又道:“在下也深知冒犯,但重任在身,不得不稳妥行事,请姑娘见谅。” 我负隅顽抗:“既想稳妥,何不带上几名认识这女子的人一道寻找呢?这样就不会指鹿为马,连我这等风牛马不相及的人都会被盘查。” 他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这半年来,我们获得的线索不计其数,和这位女子的相熟的人也跟着四方查访,但都一无所获。近来他们又另有任务,就只留我们一行继续查访了。这几幅画是熟知这女子的高人绘制,辨识度极高,我等若看到了她,就不会错过。” 我没话说了,只好扯谎:“不瞒官爷说,草民右颊上有块绿色胎记,很是惊怖,若洗净了脸,就像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人扯了去……” 他竟笑了:“若非姑娘连言辞都和画中人相似,在下也不至于一再恳请姑娘帮这个忙……”扭头吩咐近旁的人,“替姑娘打盆清水来。” 完蛋了。我问:“言辞相似?” “对,话多,自作聪明,罗嗦,抵赖,擅编造,都是画中人的特点。姑娘的言谈也一一符合,在下这才……” 真是倒霉到家,早知就趁阿牛嚷出“我认识她”时,就从后院逃走了。不,我是能逃走,肖员外一回来就会找小翠全家的麻烦,天意如斯,我连逃走也不能够,活该走到了这困顿的地步。 ————————————————————————————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5)清水已被打来了,我徒劳地再作挣扎:“官爷,若我不是她呢?” “我等继续找下去。” “找不到呢?” “那就找一辈子。” “你大好年华,就浪费在找一个女子身上了?”我想游说他及时放弃。 他不为所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的天职是服从。” 打水的侍卫插嘴道:“殿下说,你眼中的小事情,或许是他人命中的大幸福。” “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耗费你们诸多人力物力财力,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慢悠悠地洗脸,洗得马马虎虎,妄想捱一时是一时,最好突然间灵机一动,对策应运而生。 侍卫长道:“姑娘此言差矣,画中女子若不是皇后也将是王妃,找寻她绝非小事。” 心里有什么声音一响,云天,你不明白,我无法面对你。在对你和国家那样酷冷的抛却后,我只能与你背道而驰,你越大度,我就越愧对。 脑中千回百转仍没能想出办法,但一盆水被我洗成了墨色,拖延不下去了,只得抬头道:“官爷,请恕草民将右颊这一块保留,胎记太大,很,很……” 我不能洗去它,一洗就会被他们得知我在说谎。而留住它,也许会让他们不那么确定我就是那个人。只要他们犹豫,我就获得了喘息的契机,按原计划,我和小翠他们晚上就会离开槐树湾,就算他们细想不对,再来看个究竟时,已找不着我了。 我得抓住这惟一的可能。 这一回他盯住我的时间格外长,还拿出了第三幅画求证。这幅的我只有一张脸,眉、眼、鼻和嘴都是我此时的样子,像得如照明镜般,无处遁形。照例附了一句话,是吴越国王钱镠写给远行爱妃的情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6)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段史实,一个盐贩出身的马背国王,在王宫里惦着远在临安的妃子,嘱她只管怜惜柳,享受春色,不必急着回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据称,他是“不知书”的,但这九字书信,却姿致无限,尽得风流。 娘子,你在娘家够久了,路上的花都开好了,你一路赏着花,慢慢地回来吧。粗如张飞的男人柔情起来,真会要了人的命。 想必千年前那位华盖簇拥的贵妃在收到信后,会有一颗似箭的归心吧。 好清甜的九个字,甜进了心里。看着它,像在和那双长河星辰般的黑眸对视着,幕幕前尘翻卷,如飞矢冷箭射中我的心脏,往事的碎片四分五裂,使我无路可逃。 侍卫长开口了:“姑娘,你和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我看……” 我心咯噔一沉,冷汗遍出,还未答腔,宝头突地跳下凳子,朝我跑来,拉拉我的衣襟,撒着娇道:“娘,我饿!” 这孩子来救场了,我大喜过望,看来平时没白疼他。我将他搂在胸前,他眨眨眼,不失时机地敲诈我:“我想吃麦芽糖!还要吃徐福记!” 真是深得我的遗风,我揉着他的小脑袋,任杀任剐地哄道:“好好好,娘都买给你。” 转而向侍卫长:“官爷,天下长得相似的人是不少,但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会是你们要找的人呢?” 他回望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迷惑,我警戒地继续敲边鼓:“官爷,草民虽然和画中人长得颇像,但确实不是我。我家世代都生活在槐树湾,我连市集都没去过……” 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语声平缓道:“姑娘,那就恕我等多有叨扰了。只是我等长途奔袭颇为劳累,想在贵宅歇息两日再上路,可否行个方便?” 哄骗过去了!宝头是个大功臣!但怎可让他们留下来,坏了逃亡大事?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7)我拉着宝头的小手,笑道:“天已不早了,本应留宿各位官爷,但草民家只有这几间厢房,铺盖也不大够用,实在太委屈你们了。草民想,还是给官爷们指条路吧,你们都有马,天黑前就能到县城了,找间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一宿,总比在草民家安适些。” 侍卫长定睛看我:“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等已备下行军帐篷,在贵宅院落里歇息即可。”薄唇一抿,笑道,“我等奔波劳顿,疲怠不堪也就罢了,连马匹都须休整一番,还请姑娘谅解。” 我心下一突,他把话都说绝了,没法再赶他们走,便错开视线道:“山野人家招待不周,万望官爷们恕罪。” 他们出去后,宝头小小声地问:“姨,我帮了你吧?” “帮了大忙了!等咱们到了县城里就给你好买吃的!”我亲亲他的小脸,“宝头真聪明!” 他背起双手卖着乖:“姨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我看出来了。” 躲在厨房的小翠和阿牛也出来了,小翠透过窗棂朝外头看了看,扭头看着我:“马姑娘,可能还是没瞒过他们。” “嗯?他们没再追问了,休息休息就走,还会横生枝节不成?” 宝头爹神色凝重:“容貌相似倒可狡辩,但漏洞却出在你自己身上。”他犹豫着涩声道,“你说了太多话,不像我们在官爷面前的表现,可我又不便出声提醒你。” 我这才意识到心里隐觉不妥的原因何在了,我最大的问题是话太多,哪有草民像我这般大无畏地侃侃而谈,和他拉锯战? 小翠他们的举止才是草民的分寸,我为了脱身,反而演得过了。 但好在家有后院,熬过了今夜就万事皆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8)宝头爹去收东西,阿牛和小翠在张罗饭菜,我留心听着外面动静。来到槐树湾前,我把剑和暗器迷烟都给了老七,连毒丸也没留,铁了心要远离江湖纷争。 但书到用时方恨少,毒物也是,若我还藏了几颗,往饭菜里拌一拌,撂倒这些人,让他们在三五时辰内丧失气力,跑路就轻而易举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连去后山采药配置的时间都不够。小翠把我唤到厨房去,颦眉道:“马姑娘,你初来我就觉得你和我们是不同的,你身上有贵气,方才听宝头他爹说,你是当今殿下要找的人……” 我笑容僵住:“小翠姐,我……我得罪了殿下,他要追杀我。” 宝头爹拆穿我的谎言:“他们说,殿下找了你半年,是想迎你回京城当娘娘。” 宝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姨,你真认识皇子殿下啊?”他嘟着嘴,“姨,你说你是穷人,你骗我!” 我是骗了他们,我骗了这么善良这么好的一家人,负尽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护。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翠咬了下唇道:“马姑娘,刚才我和阿牛商量了,不管你有多大来头,但我们认得的,是行医看病的马姑娘。我不晓得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事,要躲到我们村里来,但连殿下派人找来了,你也不想回去,肯定是有难言之隐。不过,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听得大恸,深深看着她,将她的双手紧紧攥住,喉中一滞,呐呐说不出话。阿牛走到我身旁,大手往我肩上按了一按,强自一笑:“马姑娘,你连娘娘都不想当,是受过欺负吧?那就不当吧,咱们一起逃了就是。” 不是被他欺负,而是欺负了他,欺负得我无颜以对,也无言以对。我目光扫过这几张诚朴的脸庞,我累他们遭蒙大祸,使他们成为被损害被侮辱的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却依然为我着想,顿觉心痛难挡,不由跪下来,哽咽难言。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9)在我成为槐树村的不速之客的初时,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栖身地,一张柔暖可安歇的床;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小翠特地把针线活带到我房间里做,和我说着话; 在我生病卧床不起时,阿牛去挑回几桶水,宝头爹烧好,让小翠端给我喝; 在我被员外逼婚时,他们陪伴我,鼓励我,甘愿和我出逃…… 我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事,心安理得地消受了同甘共苦的美好,到头来,还要他们甘冒性命之虞陪我逃亡……我是天煞孤星吧? 所到之处,只会让人横祸频来。我泪流满面,胸口涌起剧痛,小翠也哭了,大力拉我起来:“你这笨姑娘,一家人当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连少言寡语的宝头爹也说话了:“你一个人流落到小山村,之前也吃了好多苦头吧,连娘娘都不做,那一定是受过大磨难的。” 我更羞惭了,我不过是在感情上遭了一点殃,何尝受过大磨难? 比起大多数人,我已足够幸运,识了好人,遇了贵人,却一再给他们添乱,无以为报。 小翠又道:“今天两拨人都在,我们是走不掉了,明天员外回来,你姑且应着。他就算要迎娶你,也得请人算个良辰吉日,我们也想些由头拖一拖。” 阿牛皱起眉:“这帮军爷不大好应付,他们两相一搭话就知道被你骗了,怎么办?” 小翠想了片刻:“我看这样吧,我们教宝头说。然后你把他带出去,跟军爷们闲话着,让宝头说的话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试一试吧。差不多都说给宝头听了,他学了一遍,我就牵他的手带他出去了。 侍卫们的动作很快,帐篷都已搭好,有邻人惊疑地朝这边望来,但没人敢敲门探听。 肖家的家丁也是,惧于和侍卫们说话,离得并不近。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0)侍卫长背靠槐树而座,左肩上停了一只鸽子,手里也站着一只,正专心地注视着它。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给他的轮廓镶上了金边,竟让我有种奇妙的错觉,以为他是那日在兰溪乡对我诉说谢广陵的那个人。 那天,他侧身坐在金黄的夕阳里,双目像溪流,转动着透明的光。我跟他说:“你娘被你爹一生惦念,他为她哭,在大病前,年年还会来这里看她,她泉下有知也会略会宽慰吧。我要是死了,哭我者是谁?谁来埋我?你会帮我吗?” “你要敢死在我前头,我就让你曝尸街头,千人踩万人唾!”他猛地低喝,下一刻却把我揽进怀中,直要将我揉碎般地噬咬亲吻。待放开时又变了脸,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欺负你是我的个人权利,等我腻味了,才轮到阎王接手。” “那是多久?” “以本小王的体质,再活五十年不成问题。你得给我养老送终,料理了我的后事,再还你自由。” 几句别扭情话刺穿了层层封存的记忆,令我想起当天,坐在我身旁的那个英气得可随时一展身形,御风而行的摘星少年。 我以为那些话只是他的玩笑,符合他一贯的语言风格。要到回想时,才发觉恶狠狠的语气背后,是他隐匿的真心。 他的话语像粗笨的铁锤,在我心头狠命锤着。我痛得想哭,却在痛中明白,许久以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关于他的大事小情,反倒加剧了……思念和渴望。 回避,是强调的另一种形式。我的心里,有那么一大片地方都是他,我一趟趟地搬运着沙子,将他深埋,一遍一遍一遍,直至看不见。 看不见,我就以为当真不存在。 然而,一场飓风肆虐而至。 沙堆不堪一击,溃不成军。漫天飞沙过后,我便又看见他了,正抱着双臂望着我,挤眉弄眼的,让我很想揍他。 过了这么久,他仍全须全尾,原封不动地看着我,也被我看着。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苍苍世间,我们已一无所有,只有彼此。 并不同于初相见时,漫不经心的对视。 我们都不能预料,那一天会逆转了此后人生。 他不是我的意中人,但他是我的意外之喜。可当时我怎么会知道,怎么肯知道。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1)宝头已和侍卫长搭上话了,他把那只灰色的鸽子给他玩,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咕咕地学着鸽子的叫声,它走两步,他们跟着走,它低低飞着,他们就跳几跳。 我看得有趣,进屋去抓了几把小米,小翠紧张地问:“怎样了?” “宝头和他交上了朋友。” 阿牛道:“我看他们这些人不坏,比员外家的人强,官越大竟越客气。” 我出来喂鸽子吃小米,宝头已和侍卫长说上话了:“叔叔,你们找的这个姨姨是要做娘娘吗?” “对,殿下要娶她。” “她和我娘长得像,但我娘命不好。”宝头嘴巴一瘪,眼睛红了,“娘生下我那年秋天,我爹爹就过世了,娘就带着我搬来和大伯一家住了。上个月,员外托人到我家说媒,想娶我娘做姨太……” 侍卫长的手一抖,叹了口气,拍着宝头的背道:“你娘答应了吗?” “我娘说,不能老指望大伯家的救济,我又还小,她是得改嫁了,员外年纪大点就大点吧,对她好就行。”宝头泪水链链道,“那个姨姨能嫁殿下,我娘却要嫁个老头子,她要真是你们找的人该多好啊。” 侍卫长也很遗憾,朝我看了看:“大姐,过来说话吧。” 他改口叫我大姐了,宝头说得会声会色的,起到了作用吧? 我依言走上前,牢记小翠的叮咛,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谨言慎语。 “大姐长得和画中人真像,命却如云泥之别。”他长叹一口气,“这半年来,我等遵了殿下之命,访遍了五湖四海,竟也没能找着她,甚至没能找着像你这么像的人。大姐,不如你随我们到京城走一趟,或许殿下看到了你的容颜就爱屋及乌了,你也不必嫁老头当姨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2)我眼露悲切:“草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哪儿配得起殿下?官爷说笑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才应了句:“皇后娘娘说那女子配不起殿下,殿下说,那个小浑蛋好吃懒做,人又罗嗦,武功差、嘴巴坏,还爱耍赖,完全是百无一用,但他就是喜爱她。” 云天对我的了解程度倒是尽善尽美,我垂下眼:“殿下倒是个痴心人,草民只怨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宝头帮腔:“娘,你那年要没嫁给爹爹就好了……” “那也不会有你啊,小鬼头。”我假意打他一掌,“哪有这样说你爹爹的?咱们是穷人,没富人的八字,认命吧。” 侍卫长替我们怨天尤人:“可叹殿下就认准了那一个人,不然大姐来个李代桃僵多好啊。既能解了自身穷困,又能解了殿下相思。” 一个长脸侍卫接了一句:“殿下自己也找了许久,但国事缠身走不开,我们这回又失望而归,再下次啊,说不定他也要亲自寻找了。” 这帮人当中惟一穿绛色衫子,一看就不是侍卫的人也过来了,冲我看了又看,嘀咕道:“那位壮士明明说见过画中的姑娘啊……” “哪位壮士?”我问。 他抠了抠头发:“我不认识,前几天我在城楼前看到告示,正盯着那句赏黄金五百两寻画中人愣神呢,旁边有位壮士说他见过画中的人,我听进耳里,就报了官,这才跟来了找。” 我啐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真见着了,能不自己去找,要透露给你?你被戏弄了。” 他一拍脑门:“哎呀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但大姐你和画中人太相似了,若不是有这么大个孩子了,那必然是你了。” 我憾恨地苦笑:“真是草民就好了,那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3)正说着话,小翠推门招呼道:“各位官爷,进屋吃饭吧。”又朝那几个肖家家丁看了看,“你们也进来吃吧。” 家丁们推让了一阵:“我们……我们不饿。” 他们是怕与这些佩了械的侍卫们为伍吧,一辈子都没出过山沟,山民们看到官爷就很胆怯。小翠心知肚明,道:“那你们饿了就喊我一声,我让当家的端给你们。” 晚饭时,宝头跟我腻得很,一声一声地喊着娘,我给他夹菜喂饭,自然而然。平时他就和我亲,刻意为之只会更像母子,连侍卫长也不疑有他了:“大姐独力把儿子拉扯大,受苦受累的,真不容易。” 我给宝头舀了一勺汤,吹了几吹喂给他:“乡下人身子骨不娇贵,我八岁就能挑草跺,养个孩子算什么。” 话里话外都透着我自小就是山民,成心让他明白,我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皇子妃。几经轰炸后,他已彻底信了:“日后我们若是找着了画中人,对她说起你,只怕她也想来看看你。殿下说,她只精于吃喝玩乐,看来大姐你就是皮囊和她像,境况截然相反。” 周旋大不易,我按了按额角,头很痛:“她是富贵命,我是劳碌命。” 第二日中午,肖员外就赶回了,见这满院的人,吃了一吓,马上有家丁附耳说了几句。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当下就向侍卫长行礼:“既是贵客,怎可在户外露营,大人们不妨去鄙人家中歇上几日再回皇宫吧?” 侍卫长对他攀关系这一套毫不接茬,冷言道:“员外诚心相邀,我等感激不尽,但出行前,殿下就制定了不得扰民的规矩,实有不便,请员外体谅。” 肖员外还想说什么,一转脸看到了我,问道:“马姑娘,我已将舅父请了来。待看好日子,他就会亲自登门替我提亲,你意下如何?” 我垂首肃立:“员外美意,县令盛情,岂敢不从?” 他的家丁们必是早就将我的态度汇报给了他,他虽有喜色,但不显惊愕,拊掌道:“好极!我这就去安排了,这两日就该是良辰佳日了,马姑娘且安心等着罢!”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4)见我已表态,他把家丁们都带走了。侍卫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转身叹道:“想到大姐要嫁与这么个人,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他也不大遭人痛恨,虽想着老牛吃嫩草,但举度并未失了分寸,绝无轻薄之举,尚算尊重人。”我实话实说,“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些,就请了他的县太爷舅父来提亲,也算是个补偿,让我挣几分面子吧。还承诺我嫁过去就把我扶正,我带了个孩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不算亏。” 这席话是小翠教我说的,昨夜她怪我说话太文气了,不像农妇,就教了一通。但睡了一晚我又忘了,大体意思倒还有印象,语言还得我自己组织。侍卫长却是很信,同情地点头:“人各有命啊!若不是我等还得回京复命,倒真想留下来喝杯喜酒。” 绛衫人问道:“大姐,你既有个儿子,为何员外喊你马姑娘呢?” 此人心真细,我飞速地编瞎话:“大人问得草民面子里子都丢了……”做戏要做足,脸一红,低声道,“草民是未婚有子,还未出阁,孩子的爹爹就,就……” 他连声道歉:“大姐,在下太过冒昧,见谅,见谅。” 刚才他听到肖员外喊我马姑娘,眼睛就亮了,满以为找着了漏洞,我偏不成全他。昨晚他把我叫去问了话,到后来都成了威逼利诱了:“大姐,你明明就是画中人,却百般胡扯,就不怕惹怒了殿下吗?” 他多希望我就是画中人啊,那就能得到五百两黄金了。我撇撇嘴:“我若是画中人,何以会放弃享不尽的荣华,甘嫁老员外?” 侍卫长耳力好,隔了几个帐篷扬声道:“殿下说,画中人是有抵死不认的臭脾气。”他语锋一变,学了云天的口吻说,“被你欺负的人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然斤斤计较自我责罚,也太矫情点吧?我都谅解了你,你凭什么还不谅解你自己?因噎废食,蠢行!”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5)他学得惟妙惟肖,我顿有错觉,仿佛真的望见了云天,自清霜铺地的苍苍绿地中走来。他眉间傲意不减,眼中波光凛冽,言辞刻毒:“夜明珠,你若不跟我相认,我就将你的这些朋友大卸八块,明白吗?” 整个世界陷如死寂的黑,我抖得魂不守舍,但他的声音已消逝在深寒的夜露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长的语调:“临行前,殿下是这么说的。他让我找人,让我捎话,我照办就是。” 他是云天新提拔的心腹之一吧,知晓他的私事,对他言听计从,我装傻:“殿下真这么说?他对画中人一往情深,我真羡慕画中人的好命啊。” 侍卫长笑了笑:“我真不明白,城池已完璧归赵,那姑娘什么都不曾偷走,何苦给自己身上泼污水,还把自己当贼看?殿下都不计较了,那姑娘为何还跟自己过不去?” 他真会为主子说好话,我笑道:“她可能是害怕吧。” “害怕嫁与心上人,就不怕委身心头恶?害怕当娘娘,就不怕当村妇?害怕成为弃妃,就不怕成为弃妇?怕,会比爱强烈?” 这侍卫长的口才比槟榔的剑术还狠,刺得我一哆嗦,我和他道了别,回屋睡觉。然而,我要盘算的事情太多,夜那么长,数羊到天亮。他们要到后天才走,员外那边还得虚与委蛇着,等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就是我们举家出逃之时。 我把一切都思虑妥当,除了侍卫长说的话。它太狠了,我暂且不敢回味。我摸出夜明珠,压在枕头下枕着,今后的日子就靠它维持着,等避过风头,我再把诊所开起来,他们被我牵累,没了田地,我得把全家的生计扛在肩上。 心绪繁乱,睡不着,我下床翻出当初槟榔写给我的书信,他问我,你们明明关爱有加,却为何恶语交加?明明自视甚高,却为何自我贬低?明明灵魂大好,为何刻意歪曲? 分离太久,我想我终于能够回答这三个“明明”。它是别扭死小孩们的人生宝典,跟槟榔那帮阳光美宝是不同的。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6)我习惯了逆心而为,只在于我太容易认真。而一旦认了真,就会导致黄昏临界万劫不复。你们都说他在乎我,但我不敢,也不能信。多些玩乐心态,游戏人生,会更自如些,不是么? 不希望,不相信,也就不会伤心。你不会理解我多么想要稳妥,想要让我更笃定信任的东西。虽然信任本身,不值得笃定。 所以我选择置死地而后生。把自己踩扁,才会给人带来惊喜;把期待踩扁,才会给自己带来惊喜。我以为,贯彻这样的想法,人生会比较容易些。 我的人生从不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总在不断地落空。但我想索要一点小甜头,得以更好地活着。那么,请别拆穿它,即使它不是弥天大谎,你们心知肚明就好。 殿下,你消失在,我的梦中。 那时我真傻,误以为我对你的感情不关风月,但总会被你一句话一道眼神伤得入骨入髓,痛彻心扉。十多年来,哪怕是面对大师兄,我也不曾有过那样痛切的心情。 要到孤身独行的后来,才发觉那万箭穿心的悲恸和万马奔腾的欢喜,其实已经就是爱了。最极致的感受,都源自于你,是你,不是别人。 我的殿下,你对我的评价入木三分。我被自己的双眼和心所蒙蔽了,我连真爱是何人都迟钝若斯,我没头没脑。 你是皇子,我是庶民,你是我眼中的浪子,我是你眼中的烈女,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两个人能够缘定此生,便从不过问自己的心,只听凭它在那里。 我不敢呢。你我的差距,何止云泥之别。不是每个人都要得起爱情的,当温饱都成问题时。 我够幸运,不为生计所累,但我的良人,是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揭晓身份之前,他和我是一个阶层的人,这是我根深蒂固的潜意识。 我怎么能对你有非分之想? 绿袖问过:“你分明不是安分的人,为何内心竟这般保守?” 我反问她:“换了你,你敢想吗?” 她说:“你自卑。” 是的,我自卑,表现出来的却是自傲。她说过,我是个痴情的骗子。或许她是对的,我骗过了云天,骗过了自己,却独独骗不过这四面八方的眼睛。 别人都说,殿下钟情于你,别人都说,你爱着那皇子,一看到他,就笑开了花。 别人都说,我和你像得很,是天生一对。 我们自己,却都没有信。殿下,我们傻不傻? 你真的不计较我曾经离开过你吗?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7)一大早,肖员外就带了一个比他更老的老头来了,穿得很阔气,派头也大,非县太爷莫属了。 这老头子耳聋眼花,侍卫长的答话要靠肖员外大声重复给他听,昏聩至极竟还在为官。 他一进门就找上了侍卫长了,又是有失远迎又是要给他们接风洗尘的,这官场老油子见着了皇子殿下的亲信,直如见着了皇子殿下本人。 他把大袖子一摆,掏出一样物事就往侍卫长手里塞,我猜他下一句要说:“大人可千万要在殿下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他果然就说了,尽管侍卫长执意不收受他的贿赂,也不答应去肖家赴宴。 他碰了一鼻子灰,脸苦得像霜打的紫茄子,我侧过脸暗自发笑。 连脖子都埋到黄土里去的人了,还这么想不开,在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人面前装孙子,比那“未婚有孕的风流村姑马小野”还丢人现眼。 许是我的动静太大,他投来刀割般的目光,我不惧地迎视他。 他眯眼看了看,问他的老外甥:“这就是你要娶的人?” “正是。”肖员外答道。 他就又盯着我的脸看,就在我疑心我的画像连县城的城楼都贴上了,被他认出时,他却极无耻地笑了,对老外甥道:“你真有艳福。” 耳背之人嗓门都很大,他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还自以为在窃窃低语。 当众说出这等伧俗的话,这位县太爷为老不尊,比肖员外淫邪多了。 我刚到槐树湾没几日就听乡亲们说,县太爷刚娶了九姨太,是个抱琵琶唱小曲的姑娘。肖员外有这样的舅父,五十多了还想纳妾也不稀奇。 侍卫长听了县太爷的言语也大皱眉头,他们走后,我说:“百姓穷苦,治安混乱,这就是狗官治下的甯县。朝廷放着沉迷酒色、贪赃枉法的狗官不管,却大费周章寻找红颜,也太本末倒置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发觉又说错话了,这种义愤热血的话不该出于村妇之口。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8)我该想个什么借口弥补一二呢,看来又得请出我那莫须有的亡夫了:“官爷有所不知,孩他爹就是被这狗官拉去修园林活活累死的,草民一时气愤,说话没个留神,请官爷……” 他深深地看着我,两眼如鹰隼般有神:“我等确是肩负了收集民意的职责,大姐快人快语,正中我等下怀,多多易善。” 我就说嘛,这才符合云天的个性,他连射箭都要三枝齐发,手下的人更是人尽其用身肩数职,不把他们榨干他就不罢休,偏偏这些人都惟他马首是瞻,真让我看不懂。我就又捡了几桩从乡亲们口中听来的事说了说,这县太爷没为百姓做什么事,但对他每一个姨太太都很好——刚迎进门时。 修园林也确有其事,那是他娶六姨太时。对方是江南人,他就找了上百个劳力日夜修建出一座和她家乡相似的园林,想赶在她生辰时博她一笑。工期短任务重,活活累死了七个工人,传出来后,民愤滔天。 工人的家属们本是写了状子去省城喊冤的,被他一一拦了下来。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当封口费,总之知府大人派人调查时,家属们都改了口,事情就不了了之。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是王三家的小女儿,她的好姐妹就是这起事故的寡妇之一,她问过她:“怎么不告了呢,姐夫死也不会瞑目啊!” 姐妹哭道:“县太爷在甯县一手遮天,我们小百姓怎么扳得倒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就不能拧下去了啊。孩他爹死了,可孩子们和他爹娘都还活着,要吃饭穿衣,没钱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但活人还得活下去啊。” 类似的事例我还说了好几起,侍卫长的双眉越皱越紧。真搞不懂,官员们拿的俸禄都是百姓交纳的赋税,为什么拿得心安理得,连件实事都不给做?造福于民本是分内事,但不欺压百姓竟就会被称为好官。而那位战至力竭的守城将军在生前得不到重用,死后的极尽哀荣又算什么?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19)暮色中,我看着侍卫长的脸,突然觉得他的主子很可怜。 国家百废待兴,他和他的兄长任重道远。有那么一刻,我很想跟侍卫长开口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不是为着和云天相认,而是想去看看他。 看看分别后,是否有秋霜爬上了他的鬓角。 他本不该有白发的。 侍卫长的声音比琴弦的余音还低:“大姐,你究竟是何人?谈吐和见识不像是村妇。” “那么,像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也不像,殿下说她没头没脑。”复又道,“这可不是我对未来王妃的大不敬,而是殿下亲口之语。” 他挺有意思,我笑:“你叫什么?” 他的肩头停着一只灰鸽子,他笑得像个幼童:“在下秦鸽。” “歌声的歌?” “不,鸽子的鸽。” “好名字。” 而我是谁呢?我是个跟着大师兄走南闯北的迷糊鬼,是个在槐树湾亲历最惨淡世情的村妇,是个劫后余生被后怕魇住的人,我心有余悸。 分别以来,我逐渐学习思考,虽然还不够。我的殿下,你呢? “殿下说过,他想要的,绝不迟疑。但那姑娘吃过太多苦头,心性敏感,多思多虑,太过死心眼,凡事不易看开,他若不逼她,她就只会躲匿。既然她不敢做决定,那就由他来好了,当个恶人,使尽手段,逼她就范。” “你的殿下是个阎王。” 秦鸽笑得温善:“大姐,殿下这可是为了那姑娘好,难道为了她的那点心结,就要白白地错过彼此一生的幸福?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世上有太多事让人身不由己,能自己做主的事就要多多珍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20)巧言善辩的薛十九也有词穷的时候了,宝头及时出来了,揉着眼睛道:“娘,你不哄我我就睡不着。” 他又一次给我解了围,我匆匆地跟他们道了别,和宝头回了屋。 宝头进了屋就现出原形,滑头滑脑道:“姨,我帮了你,你要报答我!” “好好好,姨要报答你!”我要报答的人何止他一个?他爹娘和舅舅,我都欠了人情,理应要还,“姨会对你好,对你的亲人好,你懂吗?” 他用力点头:“懂!你会对我好,买好吃的给我!” 也许对一个人好,就是使他如愿以偿吧。在自己愿意且能力允许的情况下,满足他的心愿。 即便能力不足,也要想方设法满足他的心愿。 那么,殿下,你对我好,我该怎么回报呢? 我该怎么对你好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可能知道,但不那么知道。我总在会错意,请你亲口说与我听吧,我愿闻其详。 县太爷第二日又来了,被他那哭丧着脸的外甥搀扶着,先是和秦鸽一众客套了一阵,转脸就向屋内走来,点名要找小翠。 肖员外生怕县太爷的嗓音惊动了秦鸽,小声道:“小翠啊,我舅舅想……”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一咬牙道,“想托你向马姑娘……” 他说得吞吐,但小翠和我都听明白了。 这老小子也挺冤,一大早就赶去舅舅家,想让他帮忙上门提亲,哪晓得舅舅看上了他想娶的人。 他昨晚颇接受了一连串教导吧,作何感想? 命运滑稽得使人发笑,前不久还为被大师兄拒绝而悲痛欲绝的我,竟接二连三地被老头子们看上了,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哭吧,或许有不少姑娘会羡慕我从此衣食不愁呢,笑吧,可我为什么碰不到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乐意八抬大轿娶我回家?第十九章:恁凄凉,肯来么(21)绿袖曾打趣说我天生魔力,吸引王者,但后来看上我的人每况愈下,竟沦落到被又老又色的糟老头子提亲,说出去真丢脸,尽管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这并不意味着我年轻貌美艳光四射,只能说明我孤立无援任人宰割,我哭笑不得地被县太爷那双浑浊的眼睛乱瞟着,只想骂声晦气。 但肖员外尚得罪不起,何况是父母官大人?不知哭着求秦鸽,他会不会帮我去跟云天告告状,端掉县太爷的乌纱?他干的坏事,完全够上发配边疆了。 连皇子的亲信尚在就强娶强抢,这老头子真是色胆包天,猴急猴急的。一边腹诽着老人家,一边还得赔笑脸:“承蒙县太爷看得起,我再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呢?这回是真的要跑路了,凭这几日和秦鸽谈天建立起来微不足道的关系,他会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只要几个侍卫答应和我们共乘一骑,就能逃离这是非之地了。 不,槐树湾冬雪秋月,四季花开,本是桃花源似的所在,哪里算得上是非之地。可恶的是这帮是非之人,都是被人叫作爷爷的人了,还想着娶媳妇。 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想要自由。 打定主意我就起身去开门,我得去求秦鸽,别无他法。刚拉开门闩,一道轻笑已清晰传荡开来:“哦?本小王的女人也有人敢抢?” 我拉开了门,和我余生的幸福撞了满怀。亮光如潮水,霎时涌进屋子,那个人就站在院落中央,阳光落他一襟,拂了一肩还满。 他携带着芳草连天的清香,携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向我走来。 也许,孤身走过的所有悲欢长路,都不过是为了换取这一刻,听到你谑笑着对我说:“本小王今夜要翻你的牌,小奸妃,侍寝吧。” 你自天地间的光明里向我走来。 (全文完。) —————————————————————————————————————————— 正文部分到此全部结束。在今天结束,也可以说是一个给自己,也给各位亲亲的圣诞礼吧。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 也希望到时候有人愿意买书支持我。 当当网上应该有销售。 鞠躬。 接下来是番外,大概有万把字,愿意看的人就继续跟下去吧,我会很快写完。希望等到写新文时,你们来会来看。 感谢这一路的陪伴。番外:异乡人(1)[壹] 二十七岁前,我有许多名字,莫念远,东主,追月王,大师兄……不胜枚举。 二十七岁后,人人都只叫我铁匠。尤其是冬天,村里人冻得唏溜溜的,双手笼在袄子里,老远就跑过来,搓搓手,冲掌心呵着气,再凑到火炉前烤着火,乐呵呵地扯几句:“铁匠,吃饭了吧?” “铁匠,我跟柱他娘赶集去啦!你缺什么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 “铁匠,帮我打柄锹!” 这个世上,很多人渐渐地被头衔和职业取代了本名,陛下或绣娘,货郎或和尚。顶多再冠以姓氏,刘掌柜,陈太守,张裁缝。 在这个小村落,我是惟一的铁匠,没有人会称我为莫铁匠,那显得多余。况且,我其实不姓莫。 [贰] 我姓林,在六十一年前,它是大云朝的国姓。 一切结束于那个秋天,月明星稀,四野大风。新君的部下簇拥着他攻破皇城,逼得我的曾祖父走投无路,偕皇室宗亲阖宫举火殉国,以死谢天下。 而其时,我那荒唐成性的祖父正流连于一名清媚的歌姬香榻,幸免于难。 大火从亥时烧到了卯时,焦臭气味绵延数十里。死去的人里,囊括了祖父在人世所有的亲眷,父兄妻母,叔侄弟妹,以及他一双年龄加起来不超过九岁的幼子幼女。 斩草除根,是继任者对前任最为必须的手段,政治从不是个讲人情的东西。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太子沦为东躲西藏的钦犯,我的祖父历经了大起大落的人世浮沉。 父母慈爱,幼儿活泼,俱往矣。故园已成他人安乐乡,笙歌达旦,欢庆无双。 一边是改朝换代,新皇登基,鼓瑟吹笙;一边是国破城倾,亲眷横死,破庙栖身,我的祖父收起了浪荡的一套,判若两人。皇族的骄傲和最朴素的不甘心,迫使他咬牙一扛再扛。 困境通常会使人折堕或奋发,而谁能小觑仇恨的力量呢。 夜夜夜夜,是谁的怒火嘹亮。番外:异乡人(2)[叁] 踏着一地骨灰,新崛起的王朝是大夏。 忠臣莫自满冒死找到我的祖父,他家代代忠良,能人辈出,到了他越发青出于蓝,征西数十年,战功彪炳。新君欲将其招安,他掷杯离席,铮铮誓言在殿堂回响:“莫某宁死不为贰臣!” 朝臣或死或降或逃亡,帝国的孤臣孽子在这一晚商讨复国大计。西北辽夏边境居住着数万众的青羽族,他们曾屡为辽人侵略迫害,险遭灭族之祸,幸始帝西征时大胜辽人,将其收至麾下。青羽一族自此便归附于天朝,世代侍奉皇族,并守卫着太宗时期留下以备后患的一座宝藏。 这些人力和财力将是祖父复国的资本。国破山河在,人犹在,心犹在,血脉犹在! 十个月后,歌姬诞下皇族幸存的骨血,我的父亲林兴云。然而,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背负,在生下我父亲的第三天,找了个机会逃之夭夭,于乱世不知所终。 宝藏的钥匙是一把名叫云豹的武士刀,本应藏于大内,但几经辗转,下落不明。莫自满和我的祖父多次夜探皇宫,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在小村落住下来,韬光养晦,骑射阵法兵书史学都诸多涉猎,同时伺机广开财路。我父亲林兴云从小习武,人生惟一的目的即是他的名字,兴复大云。 我的祖父另娶乡野女子,然一生再无所出。他呕心沥血,忧虑成疾,卒于五十一岁,留下黄金白银及产业若干,遗言只有两个字:复国。 祖父的遗言亦是我一生的使命,我极年幼时就不常见着父母,被莫自满的后代莫轻离带着习武,研读兵书,后来我尊他为师父。无数枯燥的黄昏,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书,等父母归来,有时有夕阳,有时有月,有时有星,有时无所见。 五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塞外绝世高人处学习忍功。临行那天,怒雪伴着寒风,多时不见的父母双双归来。雪还在落,父亲抱起我,在檐角放了一场烟花给我看,母亲为我端出元宵,豆沙馅的,很白,很糯,很烫。番外:异乡人(3)那年元宵节,花市灯如昼,师父莫轻离骑马将我送到塞北。沿途从繁华到荒凉,满城灯火一盏盏地亮了,又灭下去。母亲殷殷的叮咛响在耳畔,她说:“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是念远。” 林家的皇子皇孙啊,请你们时时刻刻念着啊,远方是我朝的大好河山。 我八岁时,母亲过世,但我不被告知。 我那年轻的祖母一逃了之,而我的母亲,她以夫为天,父亲要夺回这天下,她就陪他走这一趟。 师父说,我的母亲是他见过最聪慧机敏的女子,擅剑,精奇门遁甲,博文强记,天下军事地形图直如刻进她脑海中一般。 她帮父亲料理繁杂事务,连各种收支进项也均由她一手打理。 慧极必伤,母亲死于二十九岁。 她想给我父亲再生个孩子,也想让我多个帮手,但难产让她没能活过那个黑沉的夜晚。 我的父亲林兴云是累死的,战备物资军需用度,要处理的琐碎烦事极多,他常常夜不安枕,数枝高烛燃到天明。 我则坐在他身旁,翻看一卷兵书。那日天将明未明,他吁了口气,放下笔,搓着手看向我:“远儿,爹爹今——” 一语未完,他已一手按上胸口,在我面前一口血喷出,仰面向后倒去。 我肝胆俱裂,一个箭步扶住他,可再也来不及。 疯子两鬓插满了蔷薇,在坟墓上的舞蹈。从此这世上的孤儿又多了一个。 或许就是从那时,我对自幼被灌输的信条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林家付出的代价太惨烈,我不能任性,惟有握紧刀锋,挑衅这苍穹。 [肆] 父母死后,师父帮我卖掉旧宅,带我远走他乡,这之后,我改名为莫念远。 满目山河空念远,名字有时荒谬地印证了一生轨迹。 莫念远。怜眼前。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认识小师妹的。 风雪傍晚,我从西北返回家,说是家,实则是师父操纵的销金窟,干的是盗窃行当,窃回雇主指定财物,按劳取酬,所得将全部用于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