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笑
李公尚
捷若琳娜只有六岁，还没上小学。每天下午，她悄悄离开妈妈让她呆的地方，去找放学后的哥哥詹尼，然后跟着詹尼到中央地铁站内的站台上去挣钱。挣钱的方法很简单，捷若琳娜拉一把儿童小提琴，詹尼一手托着帽子，一手举着写有“年景不好，爸爸妈妈失业了，我们仍然要吃面包，我们饿”的纸牌子，在捷若琳娜身边转来转去。捷若琳娜拉的小提琴很幼稚，曲调简单，但他们的这种方式还算奏效。经常有手上扔着杂耍棒或拍着踢踏球的流浪汉溜达到他们身边，于是詹尼便像饿狼保护自己的领地一样冲着他们咆哮：“离远点，别以为我小，我可不怕拼命！”于是那些流浪汉们摇摇头，默默地离去。
如果警察来了，詹尼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会一手抓紧帽子里的钱，一手拉起捷若琳娜飞也似地逃出地铁站口。通常只要他们逃出地铁口就会平安无事，警察只是不让人们在地铁站里造成拥堵，而地铁站外的广场上，有许多流浪者在靠卖弄本事挣钱。
他们俩的这种把戏，大约每天要玩儿到七八点钟，也就是下班后乘坐地铁的人们大多已经回到家吃晚饭了，他俩就开始告别。分手后捷若琳娜要到在不远处的一个成人舞厅里做脱衣舞女的妈妈那里去等妈妈下班，詹尼则要回到爸爸租的房子里去做当天的作业，然后随便吃点什么就睡觉。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他俩也就随着父母各奔东西。至于爸爸现在做什么，连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詹尼也弄不清楚，反正每天都是下午出门，到后半夜才回来。捷若琳娜记得爸爸曾经是个电子工程师，过去非常爱当时做自由演奏家的妈妈。不幸这两年经济萧条，两人的收入来源都有了问题，接着便开始无休止的争吵，最后是分道扬镳。
那天詹尼和捷若琳娜分手时，突然提出他想去见很久没有见过的妈妈：“反正我现在回去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爸爸两个月没有交煤气费，租的房子已经停了煤气，一个人在房间里冻得睡不着觉。”詹尼喃喃地说。
“可是，”捷若琳娜瞪着蓝色的大眼睛说：“妈妈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现在工作的地方。再说，你就是去了也见不到妈妈，因为妈妈要过了午夜才能从里面出来。”
詹尼纠正说，他并不属于那种“更多的人”一类，他和捷若琳娜同样都是妈妈的骨肉：“再说，即便见不到，能去看看妈妈工作的地方也好。妈妈工作的地方一定有暖气，我可以先在那里写完我的作业啊。”詹尼恳求地说。
捷若琳娜听了，垂下长长的黄睫毛，点点头。她觉得詹尼虽然只比她大三岁，却像大人一样懂得很多，于是便和他手拉着手朝着舞厅走去。
妈妈工作的舞厅是不允许未成年进入的。每天下午，妈妈把捷若琳娜带进舞厅的女雇员衣帽间，换好衣服便让捷若琳娜一个人在衣帽间里玩儿，等她午夜下班后再带她回家。女雇员衣帽间和男雇员衣帽间是分别从两个不同方向的门进出的，在男女雇员两个衣帽间的中间，是顾客使用的衣帽间，顾客通常进到这里脱下外衣，再脱下鞋子才能进入舞厅。衣帽间的看门人老约翰，是一个和蔼快活的胖老头，每天他不厌其烦地把顾客脱下的衣服和鞋子整齐有序地放置好，等顾客出门时，再乐呵呵地把顾客的衣物准确无误地完璧归赵。捷若琳娜和詹尼走进门时，老约翰笑着对捷若琳娜说：“唔！我可爱的小姐，你今天带了你的男朋友来参加舞会吗？可惜今晚舞会的位置只剩下那间衣帽间了。”说着，他指指妈妈平时换衣服的女雇员衣帽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那里举行你们的舞会。”
捷若琳娜对老约翰说：“约翰先生，这不是我的男朋友，这是詹尼，我的哥哥，平时和我爸爸一起生活。你知道，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们两个也只好分开。今天他想来看妈妈，可是妈妈要很晚才下班，他只能呆一会儿就走。”
老约翰听了，礼貌地站起肥胖的身子，向詹尼鞠了一躬，伸出手说：“詹尼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敢保证，你妈妈是我们这里最有吸引力的一位……体美造型师。我为你有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
詹尼和老约翰握过手说：“谢谢约翰先生，我想在这里写一会儿作业，完不成作业我会有麻烦。我猜这不会打搅你的工作吧？”老约翰笑呵呵地摊摊手，让他们到里面去。
衣帽间里摆放着上百双鞋子，散发着浓厚的皮质气味。捷若琳娜坐在地板上，靠着墙昏昏欲睡。詹尼写完作业，突然对这些鞋子发生了兴趣。他逐一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双鞋，老约翰不时转过头来提醒他，不要触动这些鞋，以免弄乱。过了一会儿，詹尼迟疑了一下，对老约翰说：“约翰先生，我们这里有一个机会，可以合作挣到一笔钱。这些钱可能对你来说不算多，但是应该够你每天喝一大杯啤酒的。更有趣得是，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看着我干就行。怎么样？约翰先生？想听听我的主意吗？”
老约翰果然来了兴趣。
詹尼告诉老约翰：“明天晚上，我带鞋油鞋刷等一些工具来，为顾客脱在这里的鞋子擦油或者清洁，顾客出来穿鞋时，你只要顺便告诉顾客，他们的鞋已经被擦过或者清洁过就行了。我想，只要顾客高兴，他们是会给小费的——当然是自愿给——但这毕竟也是一种服务。如果我们走运，收到了小费，无论多少，你，我，还有捷若琳娜，三人平分，你看怎么样？”
老约翰听了，眼睛一亮，笑呵呵地拍了拍詹尼的头，说：“你小子真行！很懂得做生意！依我看来，到这里来消费的顾客出手都很大方，当然不会在乎一点小费。只是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都没想到这点。我看你这个法子值得尝试一下。”
此后的一段时间，詹尼从事起他的生意。每天晚上他擦完顾客的鞋子，如果时间还早，就到女雇员衣帽间去擦那里面的鞋子。老约翰提醒他舞厅里的雇员是不会给小费的，詹妮似乎并不在乎，他想反正总有一双是属于妈妈的。干完所有这一切，他就高兴地去叫醒躺在地板上睡觉的捷若琳娜，然后走到老约翰面前，一起去分前一天晚上客人们丢在一个纸盒子里的小费。捷若琳娜得到她的那份，通常高兴地手舞足蹈，老约翰就逗她：
“我尊敬的小姐，你能挣钱，就说明你长大了。长大了想干什么？”
捷若琳娜眨眨睫毛，认真想了想地说：“我长大了要去卖笑，因为我有的是笑，卖掉了还有，永远也卖不完。”
老约翰继续逗她：“为什么想到要卖笑？”
捷若琳娜说：“因为有人说我妈妈就是卖笑的。不过我想这也不错，反正妈妈有得是笑，卖也卖不完，一定能挣很多钱。”
詹尼不能确定捷若琳娜的想法对不对，但他有自己的主张，就是不能让妈妈知道他所干的这一切，于是当拿到属于他的那一份后便匆匆离去，临走时他也不忘记嘱咐捷若琳娜，一定要把她分到的钱，还有她在地铁站里挣的钱，全部藏好，不能让妈妈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一天晚上，詹尼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埋头擦鞋，老约翰走过去告诉他，舞厅里面有一位同事打电话出来，让老约翰帮忙到对面的蛋糕店去为他的儿子买一盒生日蛋糕，老约翰走不开，想让詹尼帮他跑一趟。詹尼听了心里一动，说“我今天过生日，是不是……”。老约翰笑呵呵地祝詹尼生日快乐，然后摇摇头说：“我很抱歉，詹尼先生，托我买蛋糕的不是你妈妈，是舞厅里的一名电工，他整日在舞台下面的地下室里工作，每天必须比其他人员来的早，走的晚，中间也不能出来，所以这里除了我，没有人认识他。”
詹尼有些沮丧地买回蛋糕，老约翰安慰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爸爸妈妈一定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詹尼听了，突然变得快活起来，说：“知道吗？今天我用我挣的钱，为我爸爸租的房子交了煤气费，从明天起，我和爸爸住的房子又会暖和起来。这是我过生日做的一件最值得自豪的事。”老约翰夸赞说；“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过了一会儿，舞厅的一名主管出来告诉老约翰，因为有雇员临时请假，舞厅里人手不够，需要老约翰到舞厅里面去帮一会儿忙。
詹尼擦完所有的鞋，坐在角落里等老约翰忙完后来和他分钱，老约翰仍在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根本顾不上他。不知不觉地，他迷迷糊糊地趴在地板上睡着了。当他睁眼醒来时，舞厅里的顾客早已散去，雇员们也大都换好衣服陆续离开，老约翰正在舞厅里面打扫卫生。詹尼吓了一跳，赶紧穿好衣服溜到街上。
走到拐角处，詹尼见有个男人正在纠缠一个女人，那女人用自己的身子极力挡住领在身后的孩子，和男人周旋。詹尼仔细一看，那女人正是自己的妈妈，捷若琳娜跟在她的身后吓得不知所措。詹尼来不及多想，奋不顾身地就冲了过去，用头猛地朝那男人的撞去。那男人被撞得后退了几步，愣了一下，转身就朝着詹尼冲过来。他一把抓住詹尼胳膊，用力甩出去，满嘴喷着酒气骂道：“狗娘养的杂种，来找麻烦！”詹尼的头被撞在墙上，两眼冒金星，疼得哇哇大叫。这时，突然从后面跑过来另外一个男人，扔掉手中的东西，和前面那个男人扭打起来。男人扔掉的东西滚到詹尼面前，詹尼一看，是他帮忙去买的那盒蛋糕。
一辆巡逻的警车赶来了，接着又疾驶过来两辆警车。几名警察下车，把两名厮打在一起的男人奋力分开，分别给他们戴上手铐，然后押进两辆警车，又把詹尼和妈妈，还有惊魂未定的捷若琳娜也送进一辆警车。詹尼借着闪闪的警灯，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戴手铐，被押进警车的男人是爸爸。爸爸正吃力地转过身，微笑着朝这边张望。
大吃一惊的詹尼，不由自主地歪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已是泪流满面。
2010年3月25日
于美国华盛顿D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