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没有女人的工地上,我当了“灭绝虱爷”

政治面目:瓜子脸。要招人恨,恨得咬牙切齿;要惹人爱,爱得死去活来;要让人服,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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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涛阎

4-18-2010

(一)

“主任,我想辞退了。”我告诉大修车间主任。他听后把三角眼睁得跟牛眼一样大,三角眼竟然成了圆眼,愣愣地盯着我。那神情表明他吃惊到了极点。而我也吃惊不小,从来都不知道三角眼还可以变成圆眼。等了一会,他突然笑了,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用力竟然把眼边上的眼屎挤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跟厂领导都说好了,下一个农转非名额就是你的。你很快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要不说你们年轻人沉不住气呢!再有学问,经历不够照样不能预测未来。”

“主任,我已经决定离开了,绝不是因为没给我农转非名额。只是因为我彻底搞明白了发动机这个东东,我不想一辈子鼓捣一个东西。”

“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党把你拧在哪里就在哪里,党让干啥就干啥。我不是也要在这里干一辈子?再说了,你不干这个,去干啥都不能随便换工作的。除非你一辈子保持农村户口,打游击。”

“我想学点别的,比如瓦木匠。”

“瓦木匠是古老的玩意儿了,学那个有啥前途?”
“不是前途不前途的,是换换花样。人生只是一瞬,要是只干一样,干烦了也得干,那太残酷了。”

“别扯了!你要是当领导,你一辈子也不会干烦了的。没听说过哪个皇帝当腻歪了!你要是当省委书记,不信你会干烦了。”

“让我当一辈子皇帝我肯定不干的。比如,李煜就干烦了,当皇帝当时间长了,就不如写诗有趣,他就专门写诗去了。明朝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当皇帝干烦了就把朝政交给了大臣们和太监,自己在后宫干木匠活。”

“润涛,你不是跟我穷开心吧?我可是说的都是真的。很快你就吃商品粮了。”

“我相信。但我已经决定离开了。明天是本月最后一天,我明天下午下班后就回家。我已经找张师傅谈过了,他答应收我为徒。但我需要跟小队长打个招呼,毕竟学徒工前三个月甚至半年不拿钱。不能买工分,但我相信小队长会答应我的。”

“润涛啊,我做错了一件事:我应该把小老虎介绍给你,你这种人只有女人能把你拴住。那你就走吧,反正你后悔别怪我。你要想再回来,你得给我写保证书才能收你,还不保证给你去跑农转非名额。”

“其实,您也不缺我,我走了您没啥损失。要有损失,我就不走了。”

“有损失,有损失,最大的损失就是没人跟我讲笑话了。那你就别走了。”
“讲笑话算啥损失啊。我还是走吧。啥时后悔了,就回来。”

“明天给你开个欢送会?”

“别。那不明摆着让哥们们骂我,还都得是带蛋字的。什么傻瓜蛋了,闲得蛋疼了,胡扯蛋了,糊涂蛋了,甚至有骂我混蛋的。我还是不辞而别吧。”

主任还是告诉了大家我要走的消息。那天晚上,大家都找我去了。我说有话明天再说。晚上,大家都看电影去了,我思前想后,发现还是今晚就走,否则一夜也睡不了觉的。穷哥们们那种无产阶级感情是深厚的。当大家都去看电影,我就开始准备。先给那位跟我一起照鸟的哥们写了一封信,放在了他的枕边。然后,把洗脸盆牙刷牙膏毛巾放在被褥的中间,从头一卷,铺盖卷就卷好了,然后用打铺盖卷的带子系好,往身后一甩,就是一个行军背包。趁着十五的月亮,朝家走去。

走到家,我妈妈吃惊地问我咋回事。我说不想干一种活干一辈子,想去学点瓦木匠的技术。我妈以为我跟主任啥的闹翻了被辞退了,也就没说啥。但她说必须征得队长的同意,毕竟换了工作地方了。

干了一天活再徒步回到家,累得两腿发酸,那天晚上,我一觉睡到天大亮。我妈没喊我,也没去上工,我醒来便问她怎么没去上工,她说害怕我想不开,担心啊,就没敢走开。我哈哈笑了,说如果我想回去,主任高兴还来不及呢。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干了。

妈妈放心了,我也就去找队长汇报一下我的打算。哪想到我告诉他我到建筑公司的前几个月没有工资,是看师傅干活,等到我自己能干活了,也就有工资了。他一听立刻火了。他愤怒地对我说:“你过去每天交7毛钱给生产队,生产队有这个闲钱可以干些事情,你不好好干,被开除了,还想去建筑公司学手艺,三个月不交一分钱给生产队,那怎么行?谁养着你个大小伙子?”我刚要央求他,比如等我拿到工资后把前边的钱补交。可他不许我这么做,便立刻堵住了我的话头,说:“你不是说是你自己不干了吗?那好,你去挖河。小祁子的老婆要生孩子了,可他妈妈病了,这可咋办?你去把小祁子换回来。明天就出发,我还为这事着急呢。你来的正是时候。明天出发,去挖河。”

(二)
我想,这也算是换换生活的味道吧,那就去挖河,反正没有累死人的活。把独轮车的车胎气打足,把铁锹磨亮,就准备去挖河了。妈妈给我做了烙饼,把水壶灌入凉白开水。跟会计打听好了路途,他刚送玉米面和咸菜去工地回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了。八十华里的路,推着小推车,我一边唱着样板戏,一边快步前行。天黑前我到达了目的地。主要是寒冬腊月,河北的冬天还是很冷的,我穿着棉袄棉裤,走得不能太急,否则汗水把棉衣湿透,那可就受罪了。

大家都收工了,在吃晚饭。我带的烙饼已经在路上吃光了,走了八十里路,能量消耗很大,肚子空空如也,也就跟大家一起吃免费的窝头咸菜。得知我是来替换小祁子的,小祁子一听很感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家。

挖河的日子有多苦?第一天我就领教了。虽然说都是在农村吃苦受累长大的小伙子,可每天都是窝头咸菜,没有一点油水,没有肉,把肚皮吃得鼓鼓的。把一车土从河底推到半里路外的大堤上,肚子立刻空空如也。熬啊熬,熬到午饭的时候,胳膊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腰酸得难以支撑。我一顿午饭就吃掉了11个窝头,连我自己都震惊原来我的肚皮也是橡皮的。

每年挖河都是从秋收完事以及冬小麦播种完成以后开始,一共三个月,也就是最寒冷的严冬时节,农活不忙的冬三月。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月了,但也是天气进入最冷的时节。工地上没有房屋,只是用木梁加苫布搭的工棚。年年冬天挖河,大家都有经验了,就是自己用独轮车带去足够的秸秆,铺设在苫布的外面,然后用沙土把秸秆盖上。这样,没有暖气,工棚比较密封,加上大家被窝挨被窝挤在一起,寒冷的冬天还是能度过的。

三天过后我就浑身刺痒无比,原来被窝里爬满了虱子。我一边吃饭一边挠痒痒,大家非常反感,说润涛你怕虱子别来这里啊,讲卫生去上大学啊。我无言以对。可过了几天,我就感觉不到那么痒了,当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可我不想让虱子把我那点血吃掉,便在午饭后跟大家讲这个道理。由于睡觉前大家都无精打采,也没有任何精神生活,我有时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啥的,让大家开开心。这样,大家每天晚上睡觉前就等着听我讲故事。有了这点给大家带来精神生活的贡献,我讲的话也就有点分量了。而且,白天干不完自己的活,天一蒙蒙亮起床自己去干,而不是晚上去干,怕没听到我的故事。为何要如此拼命干活呢?因为每天当官的领导拿个尺子给每个人量出同样多的土方,你如果今天没干完,那明天就更追不上了,越追不上,两边的人给你留下的土就越多,反正谁也不想多干。

唯独我除外,只要我到吃晚饭的时候没干完当天的活,一定会有体格比我强壮的哥们帮忙,因为他们盼望着我晚上给他们讲故事,忽悠他们。

借助这点人缘,我便提议大家彻底消灭虱子,不能让虱子继续喝我们的血而跟我们和谐。哥们们都愣了,说这根本办不到啊,被窝里的破棉花缝里都是虱子,怎么可能彻底消灭呢?

在那北风呼啸的晚上,外面的气温最低时低于零下二十多度,虱子是无法不被冻成冰的。不论是虱子还是虱子的卵,都会被冻死。

有哥们就问了,莫非我们一夜不盖被子而把被子扔到外面去?

由于干活太累,不能穿棉衣干活的,尽管温度很低。党领导们还是有经验的,就是每人都要穿一身绒衣绒裤干活效率最高。由于大家没有自己的钱买绒衣绒裤,毕竟干活是一分钱都不给的,只是提供免费的窝头咸菜。所以,公社出资发给每人一身很厚实的绒衣绒裤。晚上呢,大家都是裸睡,而把厚的绒衣绒裤盖在棉被上面。这样,睡觉比较舒服。

我提议大家穿着绒衣绒裤睡觉睡三个晚上,这样,被子里所有的虱子都爬进绒衣绒裤去喝血。到第四天晚上,大家都把绒衣绒裤放到外面,翻过来,虱子立刻被冻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我们把喝血的虱子和谐了。

大家听后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有心人的,他是我们这个工棚里18人中年龄最大的,是我们父亲一辈的长者,我们都喊他“生叔”,因为他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生。生叔做了一个实验:把他身上的虱子拿出10个,放在他的帽子里,再把帽子放在工棚外面,用土块压住。等第二天一早去看,10个虱子都被冻成了小冰球,化开后,虱子没有活的。

然后,大家就开始晚上穿衣服睡觉。可裸睡惯了,穿着衣服根本睡不着。我假装打呼噜,大家听后哈哈地笑了起来,但毕竟太累了,身子就跟散了架一样,最后还是睡着了。

这样,三天三夜不脱衣服,棉被里所有的虱子都在绒衣或绒裤里了。吃完晚饭,太阳落山了,北风那个吹,我那个兴奋。我命令大家在外面脱衣服,因为身上的虱子太多了,在工棚里脱的话,有不少虱子会掉下来。可在外面脱衣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把衣服脱下来,那北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刺啦刺啦地割肉。脱完上身脱下身,还要把脱下来的衣服翻过来,别看只有一两分钟的活,可那几分钟不是好过的。尤其是不能穿鞋,要光着脚,以免把虱子带入工棚。赤脚站立冰冻三尺的地上,完事后跑进工棚,个个都上牙打下牙。工棚里挂着围灯,也叫马灯,晚上照明用的。等到大家都进入被窝了才发现一位年轻的哥们不想脱衣服,他是高中毕业生,比我早一届。我们问他为何还不动手,他支支吾吾,意思是说他不想让大家看他裸体,害臊。

“我操!在这荒野之地,一百里地之内都找不到一个女人,你还他妈的害臊,害臊个球啊!”有的哥们开始骂了。

“润涛,你不觉得你这个方法太扯淡吗?个个光着个屁股,不是有失尊严?”他冷冷地看着我抱怨到。

“尊严?扯淡吧。为了冻死虱子保护我们的热血,还是让尊严在寒冷中冬眠去吧。”我答复到。那时候都没听说后同性恋这个词,搞不懂他为何认为男人看男人裸体有失尊严。

半夜里大家才发现麻烦大了。工棚里被窝挤被窝,晚上都是要起夜的,要到外面去撒尿。平时都是先穿上绒衣绒裤,回来再脱掉入睡。可现在大家的绒衣绒裤都在外面,可又不能让尿憋死。这可糟透了。大家虽然心里不高兴,毕竟光着屁股到零下二三十度的外面去撒尿太难受了,但大家还是给足了我面子。当我自己这个马大哈也不得不赤裸着跑到外面受冻,才感受到那寒风如同钢针扎入皮肤一般锐利。

热闹还在后头。三个晚上没有裸睡了,突然改回裸睡,在天亮前每个人都做梦,而且是同样的梦:在到处都是女人的场合,自己是裸体的,找不到衣服把私处遮盖一下,着急到了极点而醒来。醒来后大家都互相看着,有人就纳闷怎么做这个梦。突然想到了三天没裸睡了,突然改回裸睡造成的,便询问开来。原来大家都做的同样的梦。

古人说“同床异梦”,其实,所有的两口子都不可能在同一个床上做同样的梦的。但我们真的在同一晚上做了同样的梦,而且无一例外。看来,这个事件是可以重复的。哪位要是不信润涛阎这个故事,您自己可以亲自试验一下:穿衣服睡觉,等到习惯了后,裸睡。你一定会做梦在很多异性面前找不到裤子。

第二天一大早生叔就起来了,他仔仔细细查看了虱子是否被冻死了。他在他的绒裤里拣出来几个已经成为冰球的虱子,放在嘴里温暖后再吐出来,没有发现有活过来的。

可是他把虱子往嘴里一放,这个动作竟然让一位哥们馋得垂涎三尺。这位哥们立刻起来了,他说如果大家不在意的话,他把所有的虱子都拣出来吃掉,常年没有肉吃,虱子肉也是肉啊。我们一听都愣了,觉得太恶心。可是谁也劝不住他。当他刚要把虱子放入嘴里的时候,我立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大喊:“别人身上的虱子你是不能吃的!因为说不定有人有肝炎病毒,虱子是喝血的,肝炎病毒就在血液里。”他一听觉得有道理,才专拣自己衣服上的虱子吃。一边吃还一边说味道美极了,肉就是肉,总比窝头强。

这一来,浑身上下没有了虱子,好像到了极乐世界一样舒服。大家都感谢我。一位哥们特有诗才,时不时地自己在沙土上作诗填词。他来了灵感,管我叫“灭绝虱爷”

然而,“灭绝虱爷”没当几天,又有虱子出来了。这次可是一下子大家都感觉到痒了。大家反而无法容忍虱子了,非要再来一次。原因很简单:第一次我们只是穿衣服睡觉睡了三夜而已,毕竟棉被里还有没有孵化出来的卵。现在这些卵又长成虱子了。我们这次再来一次就彻底消灭光了,因为没有新的卵出来之前把它们干掉就完事大吉了。第二次我们重复了上次的做法,果真如此,一下子真的把虱子灭绝了。

(三)
第二次把绒衣绒裤丢在外面冻死虱子的晚上,我们还是要到外面撒尿的。可是有一位哥们发现了一个秘密:生叔晚上不起夜!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晚饭吃窝头咸菜要喝水啊,怎么可能一夜不撒尿。这位哥们信誓旦旦地说他敢保证生叔夜里从不到外面撒尿的。我们觉得这个太离谱了,就问他生叔有何高招我们可以学啊,在那寒风刺骨的夜晚到外面去撒尿,回来很久都不能把身子暖过来,吃的那点玉米面窝头没有一点油水,没有蔬菜就没有维生素,每天跟牛一样干活,哪里有多余的热量?要是找到了晚上不到外面撒尿的诀窍,那可是诺贝尔奖级别的发明。

这位哥们吞吞吐吐,不想告诉我们他发现的生叔的秘密。原来,生叔是有备而来的,当生产队队长告诉他去挖河的那一天,他就想着晚上到外面撒尿的事。他到县城卖猪肉的摊子那里要了一个很大的猪膀胱,因为猪身上都是宝,但膀胱除外,膀胱不仅没肉不能吃,也没有公司收购,就只能扔掉了。生叔拿到新鲜的猪膀胱,就趁着它还柔软用嘴巴吹起来,跟气球似的。等到猪膀胱干燥了,把系在口部位的绳子解开,把它里边的气压出来。这样,生叔就有了折叠式尿壶。半夜里把尿壶口系紧,挂在他脚底下上面的钩子上。等到天刚亮,他偷偷地起床,把尿倒掉。这样,大家都发现不了他有尿壶的秘密。

这个世界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要想人不知就得己莫为。生叔的秘密终于被他的邻居被窝的哥们发现了,因为那个如同塑料一样的尿壶撒尿时有声音出来,被刚好醒来的他发现了。在那相依为命的时刻,难兄难弟们都是有罪同受的,怎么可能这么自私?他对生叔的作为太鄙视了,便悄悄地报复起生叔来了。晚上,等生叔还没起夜,他就悄悄地去到生叔脚底下那个挂钩处摸索那个尿壶,可生叔每天早上把尿倒掉后把空尿壶放在枕头底下,直到起夜后再挂到上面去。这位哥们没摸到尿壶,立刻明白了这个猫腻,便继续等待。等生叔尿完了,把尿壶挂在钩子上后睡去了,他才悄悄地起来。虽然猪的膀胱比人的膀胱大不了多少,但吹大了后就能装下两跑尿。他把几乎满满的尿壶系好,挂了上去。等到生叔第二次起夜去摘尿壶时发现尿壶满满的。生叔怒火中烧,但又不能发作,只好起来到外面撒尿。非但如此,早上生叔还自己倒尿壶。

生叔琢磨着到底是左边的人干的,还是右边的人干的,反正是在他身边的俩人之一。由于生叔每天早上都得给年轻人倒尿,他终于发作了。早上起来就大骂,左边的哥们脸色一红一白的,大家都明白是他干的了。这一下不要紧,大家都在半夜里悄悄起来去摘尿壶,可是没办法不把生叔或他的邻居弄醒,气得生叔大骂。可绝大多数人非常气愤,觉得患难与共不该这么自私啊。在平均主义盛行的时候,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舒服。有人就偷偷地把尿壶底下扎了一个洞,弄得生叔满被窝的尿。

从此以后,这个有了个破洞的尿壶就无法用了,这使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非常愤怒,哪怕有一个人能用,也比都不能用强啊。所以,我骂了几句后就把那个本来属于生叔的个人财产挂在工棚的门口外边,让大家都看看人要是缺了德啥事都干的出来。从此,生叔也只好去外面撒尿,算是平等了,很多人的怨气也消了。

(四)
由于三个月没有油,没有肉,没有蔬菜吃,天天窝头咸菜,我们也不懂身体缺啥营养,反正是痛苦不堪,浑身没劲。可是每天要推土,还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到了晚上,总是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在头脑里闪烁,想放弃毫无意义的生活了。没有一点娱乐,也没有报纸,不知道新闻。在对生活厌恶到了极限的时候,大家一算,还有三天就回家过年了!没有挂历,没有人买得起日历手表,计算出来还是不容易的。

领导明白计算日子更难熬的道理,从来不提还有多久就可以回家。也许领导们早就明白人当牛作马卖苦力的极限是三个月,当我们干完最后一天活的时候,想到明天就回家了,那种兴奋竟然把三个月沉默无语的跟牛马毫无差别的生活来了个惊雷般翻江倒海,工地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堤上面有女人路过!”但听嗡嗡地巨响,个个堵住耳朵后声嘶力竭地啊啊地叫,回音把堤坝震荡起来,我们都站立不稳。其实,大家都明白,那里荒无人烟,根本不可能有女人路过的。但听到了有人说女人来了,一声炸雷从每个人的内心爆发。整个河床20多万人,声音的浪潮由近而远滚去,直到一百里地以外的另一头。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起床了,八十里路,大家一路高歌猛进,就跟打了胜仗似的。半路上有的是剩窝头,渴了,就到沿路老乡家讨口水喝。三个月没见到过任何女人,一路上看到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那叫漂亮。在海河大军眼里,恐龙一下子绝迹了,到处都是美女。

冬天的天特别短,我们在路上也是稀稀拉拉的,有的着急快步如飞,有的就慢慢腾腾地熬着,边走边唱样板戏,眼睛盯着路上的女人。我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一拨,到家的时候天早就大黑了。

我妈看我骨瘦如柴,黝黑的脸上胡子很长,一个月没刮胡子,都成了老头了。她看着我心疼地悄悄流泪,还告诉我说别着急睡觉,她给我做好吃的。妈妈把白菜洗干净切成小块要剁成馅,看样子是要给我包点饺子吃,我哪里等得及,这么久没见到蔬菜了,馋得哈喇子往下流,立刻抓起白菜心就往嘴里塞,吃得那叫一个痛快。一棵白菜吃下去了,是那么甜,那么可口,一辈子也再没吃过那么甜的白菜。然后就躺下呼呼地睡了。第二天还是醒不过来,又睡了一天,晚上吃完了饭就又睡下了。第三天就是过大年了。

正月初二就得上工,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拼命苦干加巧干,迅速赶上大寨县。第一天上工,在本生产队里干活,那跟挖河相比简直就是跟玩耍似的。可到了晚上要到大队部政治学习。突然发现,三个月没有了政治学习已经不习惯这个玩意了。政治学习时有省里下乡蹲点的领导,政治学习不能走过场。学习的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人人必须发言。等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是因为邓小平倒台了,不能考大学了,我的前途就这么废了,还他妈的让我批邓。书记说:“润涛你上高中时赶上了邓小平修教路线回潮,你有资格批判邓小平的修教路线。”我一听怒火中烧,这明摆着是骑在我脖子上拉屎,还让我吃了,吃了还不行,还让我说说吃了后的味道多么美。这也欺人太甚了。我当然一言不发。民兵连长看出来了,就说我挖河卖力气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这是用实际行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虱子多了不痒的道理了,几天没有了虱子后虱子重新出现时,我们都受不了了。从小学就搞政治学习习惯了,可三个月没有了政治学习,突然再搞政治学习,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我立刻觉得还是挖河好。吃苦,跟牛马似的,但那只是身体的摧残,没有了政治学习这精神上的摧残。我宁愿去当牛作马,再去挖河。散会后,我立刻找队长。另外两个哥们已经跟队长再商量挖河的事。我说我也算一个。队长愣愣地看着我们。然后他说:“这可是你们自己要求去挖河的,不是我给你们小鞋穿。到时候你们别倒打一耙。”我们立刻点头。他告诉我们:“不用等到冬天了,上边来任务了,三个星期后继续去挖河,在春播前返回,时间一个月。”

过了两天,队长告诉社员们说,上次挖河的,一个不改,全部去挖河,就不换人了。因为有三人自报奋勇,大家一视同仁。

生叔一听火了,本来去挖河的都是光棍,他家有老婆,凭什么还让他去?有老婆的多了。

队长没答复他,就当没听见。那意思就是说,他必须去挖河。我今年是小队长,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其他人也抱怨我们仨主动挖河,把他们也给搭上了。我们仨很内疚,本来我们仨自愿去不等于上次去的也都得去,也就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我们都明白,队长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变着法子让生叔去挖河。但他为何这么恨生叔,我们都不理解。

(五)
春节过后,天气开始变暖。但还是要用油锤和钢钎打冻层。晚上到外面撒尿不那么寒冷地打哆嗦了。由于没有了政治学习,我们似乎不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了,而是世外桃源的感觉,这个感觉虽然有点滑稽,有点可笑,有点荒唐。所以,到了晚上大家不是上次那么死气沉沉的样子了,而是有说有笑。大家就让生叔讲跟女人睡觉是啥滋味,毕竟他是我们这个工棚里唯一有老婆的男人。

生叔每晚都给大家讲跟女人睡觉的美妙。我们光棍们一听到生叔讲本属于生理知识的内容,就心跳得厉害。躺在被窝里听他讲,我们大家屏住呼吸,工棚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敢仰卧的,被窝中间支起帐篷来很难看的,个个都侧身听。

生叔每天晚上都要讲一点,但久而久之讲的内容就不得不重复了。大家还是听得津津乐道。那是唯一的精神食粮。在那枯燥的岁月里,生叔给我们带来了精神享受。到最后几天,大家开始提问生叔如何对待偷情。生叔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作为男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吃亏。生命重要,但跟保护老婆相比,就不那么重要了。当然,如果老婆出轨,那可不能饶恕的,男人的面子比老婆重要。”生叔讲这些倒是有资格的,毕竟他老婆是有名的漂亮。为了美人,江山都可以不要,何况小命一条。那位业余诗人诗性大发,当场来了四句:“生命诚可贵,美女价更高。要为面子故,二者皆可抛。”

转眼间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因为每天分的活都能干完,按照插的旗子看,我们回家的日子了马上就来了,大家加油干。我们很想家。每天窝头咸菜,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油没有肉,每天累得筋疲力尽。我们把所有的任务完成后准备回家,领导非常高兴地告诉我们:“你们知道吗?原计划是后天回家,但你们提前一天完成了任务,明天就可以走了。”看着领导们的高兴劲我们立刻明白了,其实领导们更盼望着回家找老婆去呢,虽然他们在工地不干体力活,只是监工,但这里没有女人,没有娱乐,太无趣了。

提前一天回家,这次我们大家都是不慌不忙地走,没必要玩命。计算着吃完晚饭以后到家,这样,我们第二天就不用上工,但也得给工分,因为我们是提前一天完成任务的。我们挤出来的时间应该属于我们自己的。可要是太阳没落山就到家,那第二天还得上工。你说你提前完成了,队长不管你那一套。

我到家后,妈妈给我做了一碗面条,里边放了两个鸡蛋。我吃完就到我的房间睡觉去了。刚躺下,就听敲门声。生叔找我。

“润涛,你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出啥事了?”

“我老婆让人给草了!”生叔悄悄对我说。看着他冒着火苗的眼睛,我立刻告诉他说:“难怪队长让你去挖河,原来他存心不良。”

“不是队长,要是队长我当时就跟他拼了。”

“不是队长?那就是比队长权力还大的了。那队长他们提前密谋好了?”

“不可能吧?这种事还能密谋?润涛,你说我是不是该上公安局报案?”

“强奸案?那你老婆配合你才行。可你怎么知道的?有没有证据在手呢?”
“我刚到家,本想敲门来着,可听到有点声音,里边灯是熄了的,我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就出来了。他一开门,边往外走边系裤带,跟我撞了个满怀。他一看是我提前回来了,吓得浑身哆嗦。我也愣了,半天没醒过神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了。他走后,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你老婆怎么跟你交代的?她同意你告发强奸案吗?”

“唉,别提了,气死我了。她哭着说她三个月没有男人就受不了了,不是强奸。”

“看来上次他们就私通了。那你就没啥可告的了。到时候人家不承认强奸,你又没有证据,法律上你没有办法赢。当时你要是在你家把他打个半死不活的,反倒是有证据了。”

“那我要是逼我老婆让她跟我一致,我再告状行不?”

“如果你老婆能在任何情况下,比如酷刑,也认同是强奸,那就可以赢。”

“我老婆不可能受得了酷刑的,一吓唬她估计她就实话实说了。看来我告状恐怕不行了。”

“也不一定,你可以先去问问法院的人,这样的情况能不能告状。然后再做决定。你如果这么做,我可以帮忙找法院的人询问一下。我有个表哥在法院上班,他至少知道的比你我多。”

“不用了,我太了解我老婆了。她不会栽赃陷害他的。但我不会饶了她的。”

“你是说不会饶恕你老婆?”
“那还用说。我会报复她的。而且就是今天晚上。妈的,我豁出去了!”

“生叔,别报复她了。人命关天的,不行就离婚算了,别出人命。”

“离婚?那也太便宜了她了。我怎么能放她走?我都40岁的人了,离婚就是打光棍了。她不就是不会生孩子吗?这个我早就认了。但我今晚一定报复她的。”

“什么,什么?我越听越糊涂,你到底想怎么报复她呢?”

“我要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在今晚草她五次!”

听他怎么一说,我放心他老婆了。看着他走了,我想送他,顺便去插门,可就是没能量起床。“生叔,还是等明天吧,今天晚上来五次,你肯定死定了。”我的话在喉咙里咕噜,就是没力气说出来。一个月吃窝头咸菜像牛马一样干活,体力透支太多,又步行八十里路,加上吃饭后消化食物需要能量,竟然把说话的力气都用光了,令我吃惊不已。身子不能动,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便为队长捏一把汗。算他命好,队长要是最后一天跟生叔的老婆睡被逮着,生叔估计真的把他杀了。小队长一年一选举每次都换人,拥有权力的时间太短,下台后啥都不是,没人害怕小队长,关键时刻也就没有了对小队长的恐惧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晚秋又到了,这次挖河真的碰上了人命官司。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gonewithwindatl 发表评论于
每周打网球10小时 外加跑步机上十迈, 你能写到100!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谷语2010的评论:

很难有时间照顾更多博客。
谷语2010 发表评论于
润涛阎大师,为什么放弃“万维”呐?你万维的忠实的朋友和热情的读者在等着你。谢谢!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宣宣的评论:

羡慕你们年轻,没吃那种苦
宣宣 发表评论于
这么一大篇,从头到尾,我跟读传奇小说似的。轻松幽默的文笔,却看得我愈加沉重。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mojoe的评论:

Best wishes!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西皮2黄的评论:

羡慕你的年轻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hbw的评论:

猪膀胱做尿壶可能是他的首创,没听说过有这么干的。
mojoe 发表评论于
最近发现你的博客。喜欢你的文章。佩服你的经历,人格,和智慧。希望有一天能认识你。
Best Wishes!
西皮2黄 发表评论于
我一直是这个博客的忠实读者,呵呵。
这篇写的真精彩,俺爹年轻的时候也去挖过海河,所以有些内容似曾相识,呵呵
hbw 发表评论于
回复润涛阎的评论:
好文章。冻死虱子有思路还能执行,了不起。猪膀胱既然被扔掉,为什么没有人大批加工成尿壶,冬天住家也可以用啊。市场经济就可以解决。其实猪膀胱被用来当一种偏方食用,你一定猜到是治疗什么的。农村生活那么苦,你的思维为什么还那么活跃?源自何处?是天性还是自己的学习积累?其它的伙伴们是不胡思乱想还是认命了?
毛虫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润涛阎的评论:马克思还是很了不起的,对两个大国的人洗脑了,让我们相信这世界没有上帝,就不用每个周末去教堂唱赞美诗了,我怎也无法相信很多在中国长大的以前不是基督教出了国就变成了教徒,他们真的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吗?真的从内心深处赞美上帝吗?

其实以前在城市和农村长大的孩子性格差别挺大的。我高中班上的同学,乡下的孩子土气,没见过世面,知识面不宽,但人很淳朴,善良,大方,热情,独立。城市里的孩子洋气,胆子大,见的市面广,但自私,虚伪,势力,小心眼,但也有不一样的。从乡下来的女孩最好,勤劳,善良,贤惠,独立(精神和经济),但不太会打扮,很多之后也变了。我的两位高中乡下女同学,自强自立。其中一个生了孩子还继续考研,考了3年,自己炒股赚钱读书,最后从一个小城市跳到了一个发达城市,把老公也带去了。另一个女同学读到了博士,对婆家很好。这两个女同学在读大学时我老去看她们,她们自己吃得不好但我去了一定会买些我爱吃的东西。后来我再也没碰见过如此好的人。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westernblot的评论:

在毛泽东时代哪里让农民闲着?大搞平整土地。就是把高耸的旱地的土移到容易涝的低洼地。那叫“大搞农田基本建设”,造福于后代是肯定的,但当时农民太苦了点。没有公社化,这个是几千年也无法办到的,因为你把土移到别人的地里是办不到的。平整了的土地,就可以排涝,也可以机械化播种。农民苦干的功劳还是不小。
westernblot 发表评论于
冬天农闲的那三个月,不挖河的农民在干些什么呢?
callmesir 发表评论于
对啊,对小老虎当时就没有心思吗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毛虫儿的评论:
我是农民工,女人不论是农民工还是城里人,都不想嫁给农民工。今天,北京市有50万剩女,但没有嫁给农民工的,北京市的农民工要超过50万的。那时候如果是有权的当介绍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女人知道有权的可以把农转非的名额给男的。没有这一条不行。我心里明白这个,就没必要去趟那浑水。但我要是等拿到城市户口,那就可以了。在有阶级的社会中,不受地位、金钱制约的纯粹的爱情很难找,不能绝对说没有。马克思说:“在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以前的阶级社会里,婚姻里的夫妻关系就是:男的是嫖客,女的是妓女。”老马这个结论太扯淡,比如他自己就是燕妮的嫖客,而燕妮就是他的妓女了。所以老马的结论多数都比较荒唐。他的说法是因为那时候欧洲的女人大多数不上班,靠丈夫养着。老马没想到未来会有妇女也跟男人一样工作的那一天。所以,老马的预测能力很差。就按他的观点,那他本人也是靠恩格斯给他钱活下去的,那他不就成了恩格斯豢养的狗了,还是类似于妓女的地位?

但另一方面讲,纯粹的爱情(不受家庭、地位、金钱影响的爱情)也不是那么好碰到的。
毛虫儿 发表评论于
难道你就没喜欢在内燃机厂的某个女人,比如小老虎呀?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闲人Filiz、agooday的评论:

很快就写下篇。我也发现我欠债太多了,很多都没写完呢。我要是能活到70岁,肯定把所有的故事写完。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卧槽的评论:

中间还有一个女同事没有写,但跟我离开没有多大关系。我不大在乎人们的看法。历来我行我素。其实当农民最多也就是吃苦。想开了就那么回事。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iammadaboutu的评论:

真厉害。谢谢指正,我改过来了。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润涛阎的弟弟的评论:

我的腰是从小时候搞坏的。以后我会写童年的故事。好像现在是倒着写的。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回复kissofwolf的评论:

可不,那年头太穷了。现在好多了。
闲人Filiz 发表评论于
写得引人入胜,看得津津有味!
下集还得多长时间出来?
agoodday 发表评论于
回复iammadaboutu的评论:
俺也看出来了。hehe, 欲火焚心啊!
卧槽 发表评论于
从修发动机到挖河的原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啊? 总觉得凭年轻人的热情, 是不是有点过于简单. 另外, 觉得您写得非常好, 有生活气息,请好好深加工一下, 将来找个机会发表,一定会是本好书.
iammadaboutu 发表评论于
好文, 但有点小糊涂,第一次挖河,涛哥到底是去了3月,还是最后一个月?
润涛阎的弟弟 发表评论于
原来涛哥的腰病是挖河的时候烙下的根儿。
过瘾,顶
kissofwolf 发表评论于
生活艰辛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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