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那次战役不仅是成都和重庆空战的开端,也是中国空军重新崛起的标志。
两年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如同给狂轰滥炸中挣扎的重庆打了一剂强心针。 大街小巷上,人们奔走相告,都在传看着报纸上写得天花乱坠的报道。
第二天,我和肖南,连同两名美国飞行员在内的五个人便飞往重庆去接受嘉奖。 肖南因为最后关头的果断决定,由准佐被破格提升为少校,并获颁五等云麾勋章;而我因为及时地阻止了飞机落地,也得到了通令嘉奖并被授予少尉军衔。
从清晨到下午,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讲话,奏乐,升旗,最后一道,则是在青天白日前宣誓效忠党国。
对于所有人,这都是个快乐的时候,只除了肖南,自始至终,有点郁郁寡欢。
我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嘉奖的时候全心在意阿南,差点没听见台上叫我的名字,直到王一翰大座在下面猛踹了我两脚,才扑腾一下站起身来。
当晚,在重庆博苑官邸,举行了一场简单而盛大的晚会。
夜幕刚刚降临,官邸外已经华灯初上,音乐从弧形高窗里飘漫而来,在饱受煎熬的重庆,许久不曾见过的豪华奢靡又重新跃入了人眼。 铁栏杆外,还有不能入内的热情市民在举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欢呼声里夹杂着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我们跳下吉普,王大座眉飞色舞,一马当先,一边走一边摘手套的动作再次引起了一片赞叹声。
“肖南!”
大门外面只有一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我看肖南无动于衷往里面走,终于出声叫住了他。
他站在台阶上,回头看我。
象平时一样,他戴着船型军帽,穿着墨绿空军制服,灰色衬衣,玄色领带,身材笔挺如修木。
我慢慢走过去,叹口气,伸手到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沉甸甸的东西。
“肖南,” 我轻轻地说,“不戴不行的。”
下午一出颁奖礼堂,我便看到了阿南扯下勋章的动作。
肖南轻轻皱着眉头,默不作声。
“这是打鬼子挣的,是你用命换的,没有理由扔了。” 我说。
肖南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笑了笑,低声道:“原本,只想做个士兵的。”
正说着,门内跑出来一个士兵,“啪”得敬了一个军礼。
“长官,团座请您二位赶快进去!”
“马上就到。” 我回道。
不及多说,打开针卡,我仔细把勋章给肖南戴好、摆正。
云麾勋章,金边白底蓝心,衬着深色军装,干净耀眼。
肖南摇摇头,我轻轻把他推一个翻身。 后面大门内,云鬓轻衫,弓筹交错,一切,都在等着我们呢。
除了空军的将领,那天晚会上还有不少后方军需以及政府的头头脑脑,我们几个,虽然身份低微却格外醒目,也是在场淑媛秀女们包围和爱慕的对象。
我本来担心会在挺胸叠肚、油光满面的那一群里碰到父亲的朋友,却没有想到,差点被人认出来的是肖南。
一个肩膀上扛着两颗金花的老头子站在我们附近,注视着肖南大概有两分钟,然后走过来问他认不认得肖冠东。
“你长得很象我的那位故人,听说你也姓肖。” 老头子说。
“对不起将军,您大概搞错了,我随母姓,我父亲姓李。” 肖南笔直地站着。
怅然道声失礼,那老家伙再三打量着肖南,讪讪地走了。
我鬼笑着凑过去,在肖南耳边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打算认爹了呢。”
肖南一直维护着自己的诺言,人前从不肯叫爸爸,简直象个闹别扭的孩子,任凭妈妈再怎么唠叨也没有用处。
听我笑他,肖南脸稍稍一红,道:“回去不许胡说,跟姆妈也不行。”
晚宴一过,灯光暗下来,舞会快要开始了。
两个美国飞行员很快就被陈诺特夫人给请过去了,同桌的一个上校和王大座也不见了踪影,不过,旁边空下来的座位几乎立刻便被填满了。
最大胆就是军需吴处长的千金了,一路粘着肖南,不要说别的女孩子,后来就连坐在旁边喝酒的我,也被她看不顺眼了。 我笑着给肖南举举杯子,转过去临桌。不一会儿,两个专门采访部队花絮的女记者坐过来向我敬酒。 我瞥一眼肖南,吴小姐柔软的小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了,肖南侧着脸在跟另外两个女孩儿说话。
吴小姐在跟肖南咬舌根子,肖南不住点头,大概是喝了酒,从后面看,脖子黑里泛红。
我伸手捞过桌子上杯子,喝了一口,陌生的味道刺得我一顿,才想起来自从胃病痊愈,我已经有好几年滴酒未沾了。
酒没有长乐门的好,太冲,而且有点发酸,不知道是哪里的烂葡萄。
旁边的一个小姐赞我海量,我眯起眼睛冲她一笑。
“李同!”
有柔美娇音叫我,我抬头,居然是梁小姐海音。
“李同!真的是你们两个!我大前天看到报纸,昨天就来重庆了,我不知道你们家住在哪里,今天好容易才弄到晚会的邀请。我和妈妈都高兴坏了,她说一定让我来好好祝贺你们。”
梁海音拉住我,兴奋稍减了她平时的文雅,粉色的笑脸上眼睛奕奕地闪光。
我苦笑,又一个肖南的追随者,不过这个追随者我也挺喜欢罢了。
说起和梁海音一家的相识,还真是让人难忘。
那还是在三八年初,我和肖南千里迢迢,辗转去昆明的路上。 一个傍晚,我和肖南抵达了湘黔交界处的汶县,找到一家旅馆暂作栖身。
吱吱呀呀的吊脚楼上,放眼细雨绵绵,窗内一灯如豆。 我百无聊赖,摸出萨克斯管,坐在窗户上,随便找了比才的《阿来城姑娘》吹奏。 肖南脚搭在旁边桌上,靠着椅子默默无言地听。
门嗒嗒响了两下,肖南去应,外面站着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落落大方却还难掩羞涩,那就是梁海音。
原来梁父是北京名校教授,学校因战乱搬迁,合并为西南联大,梁家四口也只好颠沛流离着一路赶赴昆明。 不想适逢雨夜,到了汶县镇上已难寻住处。站在客栈檐下,寒风阵阵,雨打青石,一家老小正彷徨无助、一筹莫展之际,却听到了楼上传来的音乐声。
梁母弱质却精通音律,想着或许是同道中人,便遣了海音上来问,希望是夜能借得片瓦遮风挡雨。
我们从此便认识了梁家,后来在昆明航校时,海音还偶然会去驻地给我们送去梁母包的粽子。
每次去梁家,海音都显得特别高兴,我曾经戏谑地问过肖南为什么,肖南却鬼头鬼脑地说:“是看上你了吧。”
不过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海音。
一眼瞥过去,肖南已经在舞池里了。 我拉了海音去跳舞,一支舞下来,踩了海音两次。
“你喝多了?” 海音皱着眉看我。
“对不起。” 我厚着脸皮笑。
海音的鼻梁又挺又直,长在女孩子脸上,稍嫌不够秀气。
可是长在那个结了婚的Angela脸上呢。
一曲终了,阿南迎上来,我顺手把海音给了他。 知道他一边跳舞一边在看我,索性找了角落去喝酒。
昏暗的角落里,我靠在巨大的景泰蓝镶面花架上发呆。 舞会过了大半,肖南的舞伴依然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不及走到池边便被堵了回去。 谁让人家那么帅呢。
我呷着酸酸的葡萄酒,从鼻子里出气。
“你是李同?”
我看着旁边走过来的陌生人,他长了一张平板的国字脸。
“您是——?”
“怎么,忘了我了?” 国字脸慢悠悠笑道,“敝姓黄。”
我皱眉,茫然摇了摇头。
“你还是长乐门时候的老样子。” 他说。
我直觉地不喜欢他,没有答话。
“少尉?” 国字呷酒瞟一眼我肩上的标志,凉凉又道,“看来,我们当初并没有冤枉阁下啊。”
我悚然有些心惊,未及多想,肖南带着笑意的声音已经在旁边响起。
“阿同,怎么躲在这里?”
我两步走过去,靠在他旁边。
面前国字脸却突然变色,如见鬼魅。
“你,你是——周?”
“黄中非?” 肖南的声音低低地,我回头,他脸色很难看。
“你居然——没有死?” 国字脸渐渐平静。
“托福。” 肖南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冷冷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国字脸了,在陕北那个小学校的教室里,他曾经指认了我的身份。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质问。
“哼,你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啊。不才,现在是南方局驻重庆办事处的一员。” 国字脸恢复了神态,却换上了一副暧昧的表情,道:“周师长现在是——?”
看到阿南刀削般脸上阴郁的眼神,我万般不忍。
“失陪。” 我拉着肖南转身要走。
黄中非露齿而笑,看着肖南胸前的云麾勋章道:“真是良禽择木而栖啊。”
我站住,黑影中,不为人知地握住了肖南凉殷殷的左手。
回应那厮,我的声音里冰茬交错:“打鬼子吗,总比靠着冤枉自己人弄个勋章来的心里踏实。”
黄中非一愣,遂道:“不只靠打鬼子吧,还包括背叛自己的同志和理想。”
我一窒,正要说话,阿南紧了紧我的手。
“你错了,黄先生,” 说话间,肖南挺直了身子,黧黑英俊的脸上,眸子在昏暗中闪着锐利的锋芒,“我背叛的是人,不是理想。”
“听说八路军也在前线浴血奋战,最起码,这个时候,我们的梦想都是一样的。 至于说黄先生,” 肖南的轻蔑溢于言表,“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真正的同志。”
黄中非脸色有些发白,却不敢发作,因为今夜的肖南,是重庆的骄傲。 附近有人看过来,我一拉肖南,他轻轻一笑,转身和我离去。
舞会依然在高潮,趁着没人注意,肖南和我悄悄地从边上昏暗处潜逃。 一出官邸大厅,新鲜凉爽的夜风顿时扑面而来。
糟糕,我把手套拉在桌子上了,肖南把他的递给我,我匆忙戴上,有点大。
“阿南,你还好吗?” 我和他并肩步下台阶,嘴里惴惴地问。
“好啊。”
“没有生气?”
“没有——。” 他拉着长腔,好像真的没有不高兴。
“为什么。” 我好奇地问。
这几年,阿南心中的结虽然不再象开始时刺心,却始终若隐若现。
吉普就在附近,几步便到,肖南伸手拉开车门,转过身来。
“嗯——,刚刚终于想明白了,” 肖南看着我,温言笑道,“此辈当道,错不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