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马过河是个咖啡屋,离B大的南校门比较近,环境也好,只是价位有点偏高,不是周末的时候,人总是很少。推开明亮的玻璃门,就可以看见一个热乎乎的白铁皮木炭火炉,在乍暖还寒的早春,特别温馨。里面是一个不小的厅,墙上挂着Pierre Fix-Masseau 风格简约老旧的招贴画,柔和黯淡的灯光里,绿色植物隔开了一个个小小的天地。
这是文克扬和贺小朋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自然而然地,他们记住了它,后来,便慢慢地爱上了这个地方。风沙大的时候,下春雨的时候,没地儿去的时候,文克扬和贺小朋就常常猫在这里。
贺小朋爱喝达能的黑梅果酸奶,文克扬爱喝加糖不加伴侣的咖啡,他们共同喜欢的零食是薄薯片。
对于陷在新鲜爱情蜜糖罐子里的孩子来说,其实吃什么玩什么到哪里去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呆着,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品味,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以欣赏。
一般都是贺小朋快嘴快舌地说,从我爸今天又跑去瓷器街看旧货买了一个象痰盂一样的东西到你说这次换班子原来那个胖市长能连任吗,从康熙微服私访的一个基本设定是奴隶思想到文克扬你会不会磨咖啡豆我老是喝速溶的不仅难喝把我胃都喝坏了——。
在浓浓的咖啡香气里,文克扬常常用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靠在咖啡桌上,支着下巴仔细地听,偶然眯起眼睛笑着说贺小朋你觉得吗你有点象简·奥斯汀笔下的艾玛,艾玛要是上过大学肯定就是你这样的,聪明过人无事可干精力充沛长得漂亮加上爱管闲事不知人间疾苦。
“是夸我对不对?”贺小朋皱眉头。
“天地良心。”文克扬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
这天又是幸福的星期五,象所有的大学情侣一样看了一场好莱坞无营养电影,两个人慢悠悠沿着大街,不知不觉,又晃到了小马。
贺小朋靠着文克扬坐下,海天胡地地扯了一通,渐渐安静下来,两个人并肩坐着,听外面北风呼呼地响,看行人裹着大衣匆匆走过。
“嗨,文克扬,我——” 贺小朋说了半句,又笑着闭了嘴。
很少看到贺小朋不好意思的样子,文克扬一边搅咖啡一边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嗯——,” 贺小朋慢吞吞地说,“我——我告诉我爸咱俩的事儿了。”
文克扬的手停下。
“他想——想见见你。” 贺小朋不觉笑着咬了咬嘴唇,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认真呢。
文克扬细长的眼睛看着小朋,似乎有所顾虑,稍停才轻轻道:“合适吗?”
“爱去不去,反正我跟爸说了,就这个周末。” 贺小朋一抬下巴,没想到文克扬同学也有害怕的时候,贺小朋心里甜蜜蜜的,笑道:“你怕什么?觉得自己条件太差?”
“你说呢。” 文克杨象乐团指挥一样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单手支腰,长眼斜吊,作柔情状看着贺小朋。贺小朋瘫下去,被文克扬接住。
“文克扬,我爸是个老革命,还有高血压,你要是敢害他老人家,党也不能原谅你!” 贺小朋的大眼睛贴着文克扬的长鼻子,笑颜如花地警告。
“什么时候?” 文克扬作了一个英雄就义的姿势。
“就——后天晚上。”
城市规划管理局的宿舍区没有多大片,不过三个高层,楼下停车找了半天位置,文克扬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贺小朋掏出手帕,凑过身子,轻轻帮他擦了擦。
“你别紧张啊,都跟你说了,我爸最疼我,任你是个捡破烂的,我爸也不会反对的。” 贺小朋轻轻道。
“是吗?那就好,”文克扬看着前面的夜色,长长出口气,低声笑道:“能不紧张吗,就要见真佛了。”
跟在贺小朋后面,文克扬拎着两瓶法国葡萄酒,进门就低头叫了一声:“伯父。”
贺小朋咬着嘴唇笑,文克扬吸口气,抬起头来。
看清文克扬的时候,贺局长不觉愣了一下,盯着文克扬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一样连忙招呼,往里让着克扬道:
“家里有点乱,文先生,别介意。”
没有像其他局长级人物一样挺胸腆肚,贺常荣是个身材匀称、看起来相当精明的中年人,事实上他已经五十来岁了,只是因为保养得当所以显得非常年轻。
贺家人少,三室两厅的房子看起来很宽敞,贺局长忙了一下午,桌子上早已经摆满了酒菜,文克扬刚刚被招呼着坐下,贺小朋已经拈起筷子,当先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了嘴里。
“这孩子,真是,” 贺局长宠溺地看看小朋,冲着文克扬笑道,“没办法,她母亲不在,被我惯坏了。”
“看出来了。” 文克扬笑着给贺局长斟酒,道,“伯父,听小朋说您喜欢喝红酒,这是我特意让朋友给带的,产区是勃艮第,90年份的。”
“呦,是AOC级别的,还带着酒庄名字的呢,这可难得啊,”贺局长拿过酒瓶细细看,笑道,“文先生,您够用心的啊”
“那是,看老爸,他敢不用心。” 贺小朋真的饿了,一边嚼一边得意洋洋地说。
“这你就错了,只要你们两个好好儿的,高高兴兴不吵不闹,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贺常荣笑道。
“伯父,您尝尝看。”郁金香型酒杯里浅浅盈上一弯酒红色透明液体,文克扬双手执杯敬上,礼貌地说。
贺局长笑着接过,抿了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刚要说话,见文克扬正注意地看着他,却不觉又轻轻皱了皱眉头,咳了一声,缓缓道:
“文先生长得有些面熟。”
“哦?” 文克扬给自己也倒上酒。
“有些——象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贺局长看着文克扬的眼睛道;“不过,——他们夫妻都不姓文。”
“有这么象?” 文克扬微笑。
“嗯——,” 贺局长摇摇头,又道:“文先生哪里人?”
“河北河间人。”
“哦,河间献县,” 贺局长点点头,沉吟一下道,“张衡呆过的地方。”
“永和初,出为河间相。 伯父真是博学,连这个都知道。” 文克扬欠身道。
“我爸原来是教育局长,文史出身的。” 小朋笑道。
“文先生,” 贺局长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父母都是县里的小干部,是姥姥把我带大的。”
贺局长露出笑意,叹息道:“有这么出色的儿子,他们一定很高兴。”
文克扬低下头去,喝了一口红酒,也微微陪笑道:“或许吧,不过他们从来没说过。”
见文克扬彬彬有礼、举止得当,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贺局长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多了起来。贺小朋一边吃饭,一边不时抬起头,大眼睛骨骨碌碌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身上转来转去。
“文先生是做什么的?”
“爸,你别老是文先生文先生的,听起来象是三个人坐在这里谈生意。” 贺小朋渐渐吃饱了,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抗议道。
贺局长不以为怪,慈祥地笑笑,改口道:“克扬,听说你有一个公司?”
“是,是做电话交换机的,” 文克扬点头道,“大学毕业的时候爸妈给了点钱,加上贷款和几个朋友凑的资金,到现在做了有四五年了。”
“电话交换机?科技含量比较高的公司啊,还好做吗?” 贺局长笑道。
“嗯,还不错,这两年盈利不错。” 文克扬道,“头几天还有房地产商想让我们往那方面投资。”
“哦,现在房地产可是一本万利啊,你不想试试?” 贺局长兴致勃勃道。
“是啊,爸,我早就跟他说过,可是克扬是个苕(湖北方言:傻瓜),怎么说都——” 贺小朋插嘴道。
“我才不是个苕,”
文克扬笑着打断小朋的话,“什么东西热得过了头,就不能长久,我还是打算老老实实把盈利放在新的交换机开发上。”
“克扬怎么会——湖北话?” 不为人察觉地,贺局长微微皱了皱眉头。
文克扬一愣,道:“大学时候宿舍里有个男生是孝感人,常常说起这个字。”
“哦——。” 贺局长道。
“克扬你说的是江涛吧?” 小朋推开盘子,伸了一个懒腰道,“我还在严贝家碰见过你们屋那个同学呢。”
“哦,是这样。” 贺局长笑了,往座位上一靠,道:“吃饱了,小朋?”
“我是吃饱了,爸——,你真讨厌,老是问人家话,克扬都什么还没吃呢。” 贺小朋不悦地娇嗔道。
“呵呵,真是女生外向,你怎么不说老爸没吃饱。” 贺局长笑道。
贺小朋弯下腰,搂住她爸爸的肩膀,一边晃一边嘴硬说:“第一,年龄大了瘦点好,不得高血压;第二,你晚上可以起来去厨房偷吃点啊。”
贺局长轻拍小朋的手,文克扬安静地低头吃饭,偶然抬起眼睛看看聊天的父女俩,脸上充斥着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