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1978年:杀人史/林新
一
1960年。要过年了,村里陆续有人死去。有口气能走路的已准备去逃荒。工作组闻讯而来,进村检查。推开一扇破门,一个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十个脚趾头全被老鼠啃光。工作组的人目瞪口呆。一个读过大学的年轻人如实写了份汇报材料,里面有句话很精彩:“自秦始皇以来,老鼠洞里都有三天的余粮。”
上面紧急调粮救助,那几个村子的人活了下来。但这个青年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后来成了一名养路工,郁郁而终。
二
1974年,一个清朗的日子。中午刚放学,同学全朝一个方向跑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跑。到了跟前才知道,原来是西山脚下的那个会遗尿的“老太太”被火烧死了。
叫她“老太太”言过其实。她只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儿子时被接生婆弄破的尿道,遭丈夫遗弃,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田边上的一个破茅棚里,离村子几十米远。站在茅棚门口,可以望见丈夫家高大的砖瓦房——新娶的媳妇在那里进进出出,还有她的儿。
我们常在她破茅棚子外面捉蜻蜓、抓青蛙。只要天晴,她便会把棚子里的东西都拖出来洗洗、晒晒。人们常取笑她,只是因为她有病。她从来不理人。我们走近了,她便会呵斥我们,赶我们离开。
火被扑灭了,余烬上还在冒烟。一截残骸躺在灰堆里,地上还有一块七成新的大红花布头。那是她的被面,我见她很仔细地翻晒过。
三
1975年,阴沉沉的一天。清静的小镇突然热闹起来——一辆卡车拉了一个“反革命”来游行。我跟在人后面,看到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脖子上挂着打了红×的牌子,头是光的,脸白如纸。我边上的人窃窃私语:“他怎么敢写‘反标’?”
据说学生哥在自己学校的墙上写了几句“反动”标语。他是不是真的被处以极刑,我不能确定。研究历史的张教授说:江西省在1974、1975年时,是有人被当反革命处死。我叹息,夫君说,那是文革期间,不足为奇。
四
在招携街上,我看过两个麻疯病人,个子都比当地老表高,长得也很端正,只是一脸的麻子。见他们来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们住离村子有两、三里路的北山脚下。那里长着大片比人还高的茅草,把他们与村子隔开。茅草那边是蛇虫出没的地方,大人说:那边不能去!
我只见过他们两三次,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到我读初一时,镇上将北山脚下的地开了出来,建了中学。坟被平了,茅草也被烧光了。新的校园很干净,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我们在那里玩得很开心。一天,我正在操场上玩着,突然想起麻疯病人来。问同学,同学说:“茅草都没了,人还会在?”
五
我不愿说他的名字。他是那个小村子里对我最和善的人,就住鹿园的村口上。两夫妻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手有残疾,正好互相扶持。那会儿,人人都穷,家里时常吵得鸡飞狗跳。但他们从来不吵架。
我是随父母下放来的,常被村里孩子欺负。我那时才二、三岁,会跑,但还不太会说话。那一村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和我差不多大。他们常把我关在某家院子里,象“斗地主”一样“斗”我,“斗”的最后便是打。我只有躲着他们。很多村人的大人也坏得很,总想着法子害我。只有他两夫妻对我很友善,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和言细语的。我便常去他们家玩。
那天,我帮他们劈了点“柴”(其实就是拿刀乱砍了几根小树枝),他们便招待我吃酱油炒饭——那个年代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吃的饭。我端碗吃得正香,母亲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她从村头到村尾找了我半天,看我居然躲在这儿吃饭,气坏了,一把将我拽了回去。回家后人人都笑我吃他们家的饭,好象他们家的饭很脏。我想争辩,但说不出来。
刚开始包产到户时,母亲突然告诉我:他自杀了——大年三十,队干部来他家逼公粮,他交不出,干部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房给扒平了。他气不过,摸瓶乐果喝了下去。
他死后,妻为了活命,带一双儿女改嫁他村。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六
1978年,县里的计划生育医疗队下到招携公社。公社立即派人把各村的超生“大肚子”全抓了,关在大礼堂一楼。医疗队便在大礼堂的二楼做手术——朝每个“大肚子”的肚子上打一针,许多7个月、8个月,甚至还有9个月的婴儿就这样被“打”了下来。
“真可怜!”两个为医疗队洗手术单的妇人在河边说,一些婴儿生下来还在哭,有时护士看不下去,就用纱布“闷”一下。公社专门请了个“老头”负责挑死婴到山上的大坑里埋了。可能是怕埋不下,老头每次只在婴儿的身体上盖一层薄薄的土。听上山砍柴的人说,早上路过总听到坑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许多年后我一直在想:一个生命要继续活下去,首先必须被定义为“人”。不是“人”,就没有活的权利,就不能在大地上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