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许多年轻学子为了走向未来而审视过去,他们不满旧学的模式,怀揣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企图以崭新的视角,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把中国历史放到世界历史中,重新思索、对比、解读。不仅阅读有关著作,还计划亲身游历各主要文化遗址。然而,要达到目标,谈何容易。
过去说,天下名山僧占多。现在是天下古迹,乱国占多。放眼望去,人类开发较早,有悠久历史文化的遗址所在国,目前大多贫穷、落后、不安定,充满危险,时有凶信传闻,阻断了多少兴冲冲的脚步。埃及、伊拉克、印度、洪都拉斯、瓜地马拉……常常让人望图兴叹,美梦难圆。
说起世界古代文明,自然要包括玛雅。而说起玛雅,当然会想到墨西哥,并且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地图上那仿佛翘起的鱼尾般的尤卡坦半岛。我心中一直潜藏一个梦想:一个背包,两三个好友,寻觅踏勘,自在随意,不必匆忙。
然而,近些年,墨西哥因黑社会贩毒 抢劫闹得很不太平。就在前不久,美国国务院因有公民在墨西哥被杀,刚刚发出警示,劝告计划前往墨西哥旅游的人慎重考虑。所以选择乘坐游轮造访玛雅文化遗址, 随大流出入进退,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不过这样一来,就容易受时间限制,难以深入,沾染常见的“到此一游”毛病:流水景点、道听途说、张冠李戴、夸张编造、瞎猜胡想。
其实,最早的和最著名的游记自问世,就已显露上述种种特征。它们与历史著作一样,在真实性上不无疑问。作者兴起手滑,演绎出虚幻的经历和图景,忽悠着千古无数读者。中国最早的游记《穆天子传》中,有多少真实,有多少虚假,谁能说得清?世界上最著名的游记之一《马可波罗游记》,编造成分之多,也令历史学家头疼不已。我想,这和他们到哪里都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有关吧。
既然古来如此,我也不必刻意绷着,索性信马脱缰,走哪儿算哪儿吧。
墨西哥有几项世界纪录,其中有两点让我十分吃惊。一、金字塔数量第一,据说大小超数万之众;二、单个金字塔体积最大,它不是特奥提华坎著名的太阳金字塔,而是隐居乔鲁拉,覆盖在绿草下,外表像座丘陵的大金字塔,足以傲视埃及胡夫那座大三角锥体。
玛雅人有一个奇怪的论断:“地球不属于人类,人类却属于地球。”听着很是玄妙。仿此,我们可以说,金字塔不属于玛雅,玛雅却属于金字塔。古代墨西哥,有城就有金字塔,玛雅城邦也不例外。 玛雅文化的金字塔是墨西哥庞大金字塔家族中的一支。它虽然没有其它金字塔那般巨大,但独具特点,作为标志性的建筑,体现着所在城邦的风格。比如早期的城邦提卡尔以高大陡峭的金字塔闻名,科潘以纪念碑和刻有象形文字梯道的金字塔享誉,帕连奎以金字塔内暗藏国王陵墓著称,奇琴/伊查则以“城堡金字塔”为代表。
位于尤卡坦半岛中央地区的奇琴/伊查,是驰名世界的玛雅文化晚期遗址。 现在这里的所有高大建筑都不允许攀登,因此许多精华部分已经无法看到,或不能就近详察,让我的梦想难以完整实现,有点扫兴,却又无奈,只能仰望长叹。
奇琴/伊查的“城堡金字塔”与其它玛雅遗址中的金字塔相比,体型明显小巧秀雅。由此叹为观止无妨,若进一步作美化粉饰玛雅人之想,不免悖谬。玛雅人的宏伟建筑与日常居住无关,大都是为各路神祗诚心准备的祭祀场所。真实的居所是泥墙草顶,简陋低矮,连窗户都没有。纵观玛雅社会,留给我这种印象:精神与物质极度失衡,智慧与愚昧携手同行,超前与落后诡异并列,就像一手举着高倍望远镜,一手握着石斧的战士。想到玛雅人流行的令人恶心的野蛮嗜血行为,身体任何部位都可刺破割裂取血献祭,我真要感谢上苍没有传授给他们冶铁技术。否则,取血工具将不是鱼骨刺,开胸挖心也不是用石刀,牺牲数量更不是以万千计算,定将倍增。有关玛雅人大批杀俘献祭的记载,或许有夸张,但肯定不全是好莱坞的虚构。看到玛雅人的疯狂嗜血与残忍冷酷,现代人都会不寒而栗。置身这里,千年的血腥味依然浓重,如果不是游人如织,我会感觉森森阴气、幢幢鬼影,处处恶毒,恐怖至极。
这里到处传递着千百年前骇人听闻的残酷信息,触目惊心:美洲虎张牙舞爪;中国龙的兄弟----羽蛇神的血盆大口 ;骷髅台上雕刻着一排排一层层龇牙咧嘴的骷髅;表现砍头、血溅三尺和鹰鹫攫取人心的浮雕;那个仰身起坐、表情茫然无辜、胸腹上放置盛人心盘子、名唤“乔克/木偶”的石雕人像;以命相搏的球场;投放人祭的深井;瞪眼露齿面目狞厉颇类中国青铜器上饕餮纹的墙面装饰雕刻;还有一般人看不到的挖心献祭的场景。据统计,在已知的玛雅地区发现的八个反映剖腹剜心的代表作中,奇琴/伊查就有四个。最精巧的燧石匕首也是在此出土,这是偶然的吗?这里的建筑,灰白主色中杂綴着片片黑斑,那是无数人血的陈年沁润吗?行走其间,每一座建筑,每一件作品,都无声地诉说着血与死的主题,都逃不掉死神阴影和血色笼罩,整个遗址就是人牲的屠宰场。玛雅人如果有国旗,应该也是用鲜血染成的吧。假如再现当年玛雅人浑身涂满靛蓝,血溅其上,尸横遍地,腥臭弥漫,用不着其它渲染烘托手段,就和中国传说中的阎罗殿,或地狱差不多吧。连想一想都让人毛骨悚然,心胆俱寒。
奇琴/伊查城内有六个球场,其中在美洲虎神庙俯视下的那座,号称全美洲最大。据说,周围还有不少没发掘出来。这么多设施并不表明它是全民广泛开展的健身运动,那是令人发指的祭神仪式,死亡游戏。数目多,反映了祭神的狂热和牺牲的惊人。高高在上、难以突破、雕刻缠扭双蛇纹的球环,就像套在球员脖子上的吊索,输者不得好死,甚至难保全尸。奇琴/伊查发现的四个描写血腥人祭情景的作品中,有两件在作为看台的美洲虎庙里。如果没有一颗冷血极其残忍的心,谁能在此安坐乐观,笑论胜负,享受心惊肉跳的刺激?罗马竞技场、玛雅球场、西班牙斗牛场、现代拳击场,一脉相承着人性中的丑恶!
当人们赞叹“螺旋塔”天文台的精美和祭司的高深莫测时,我觉得正是垄断了文化的祭司们开始着手毁灭了玛雅文化。如果比较一下早中期的玛雅遗址,不难发现奇琴/伊查遗址中罕见玛雅文字。联系到战士神庙、千柱廊等建筑反映的托尔提克人风格,似乎早在西班牙人入侵前,已经有人在有意识地减弱玛雅文化的影响。文字是文化的骨架,没有文字,文化就变成了抹不上墙的烂泥。这里没有文字铭文,应是有意为之。现在自称是玛雅后裔的人们,虽然能说玛雅语(也许是古代墨西哥各族裔混合语),但目不识丁,不识玛雅文字之“丁”,既惘然于古代文化,也迷失了自家特征。真是可惜了他们头颅中超乎一般美洲人的脑容量,实在愧对其祖先。
一种文化的毁灭,首先是从本身开始的。据专家研究,奇琴/伊查的建筑与传统玛雅城邦相比,颇显另类。一方面褪尽了早期雄姿勃发的气势,在秀雅中暴露了衰颓萎缩的小家子气;另一方面,建筑风格混杂,整体布局紊乱,旧日风光不复存在。不知触动了那根筋,我忽然想到北京城内怪异建筑比比皆是,上面林立着外文字母,几千年后考古学家如何看?一定会引来长久激烈的争论。
源于《马可波罗游记》诱发的好奇与贪婪,西班牙人前赴后继的跨海奔袭使玛雅文化的灭顶灾难加速降临了。对玛雅人来说,末日在预计的2012年前就已来到。眼光向上,站在天文台上,通晓天文的玛雅文化,在聚焦大地,手持利器,精熟人世的欧洲文化面前,不堪一击。其原因之一,是否与玛雅人对血腥屠杀熟视无睹神经麻木有关?我不知道。反正祭司被杀,典籍遭焚,顺利得令今人难以想象。欧洲式的“焚书坑儒”,毁灭之彻底,空前绝后。不仅残存的文字成了“天书”,连遗留的金字塔等建筑,也被西班牙人冠以不伦不类的可笑名称。奇琴/伊查还算好,顶多是“城堡”“螺旋”。与它相距不远的另一处玛雅遗址----乌斯玛尔中的金字塔被称为“巫师之家”,四方形的宫室则成了“修女的四合院”,一座更大的宫殿命名为“总督之宫”,其他还有“群鸽之房”、“乌龟之宅”等等。有人说这是欧洲人的幽默,但是古代玛雅人听到,能乐起来吗?肯定哭笑不得。见过糟蹋人的,没见过这等糟改人的。如果八国联军把紫禁城改为“修女的四合院”,把太和殿改为“总统宫”,中国人是什么感觉?
欧洲人写过《哭希腊》,中国人也曾悲悼阿房宫、泣血圆明园,我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否痛惜玛雅的祭文?不单为毁灭的文化,还有数不清的牺牲。中美洲的诗人和文学家应该不至于冷漠到心如止水吧?呜呼,玛雅,请接受一个同种兄弟的默哀!
未见玛雅金字塔时,朝思暮想。看过之后,突发锥心之痛。今后,我再不想看玛雅金字塔了,绝非仅仅不能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