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11):离愁别恨(上)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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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团的浓雾从山谷中升起,翻滚着,奔腾着,弥漫了山顶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床灰白潮湿的大毯,把夜晚的赤乌山庄卷裹在里面,没有一点儿光亮。偶尔传来几声似鸦非鸦,似枭非枭的怪啼,但立刻又被浓雾无声无息地吞噬。赵云被燕翔连灌了好几大盏酒,望着槛外翻卷不停的雾气,觉得整个客舍像夜海里的一叶小舟,摇晃不已, 急忙覆杯求饶。

“云表哥,我明天就回塞外, 所以今夜特地请你来道别。” 燕翔又给赵云满上一杯酒,勉强笑道。

 “你孤身一人如何能面对匈奴人的千军万马?”赵云心下不舍,半晌才问道。

燕翔呷了一口酒,并不回答表兄关切的询问。他已从青芷那里得知,曹操下个月就要挥师北上,在曹军凌厉的进逼下,匈奴的实力会被大大削弱,他就有机会夺回被掳掠的族人,进而击败匈奴称雄塞外。为了避免暴露她的身份,他不敢和表哥深谈,只说身为人子,父仇不报,心不自安,所以想尽早出关报仇。

 “于飞,你以后还会回来吗?”赵云的声音有些嘶哑,很害怕今夜的欢宴是他们表兄弟最后一次见面。

燕翔肯定地点点头道: “阿娘的墓还在常山,我当然会回来看看。而且,阿芷也在这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梦呓般温柔。“ 两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时,就知道她是我的。从前我只想回塞外复仇,和仇人同归于尽;可如今我要去建功立业,为她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云表哥,你的喜酒我没有喝上,等我成亲时,你可一定要来喝喜酒。”

赵云觉得胸口胀闷,赶紧笑道:“你和秦姑娘定婚了?太好了,你的喜酒我当然要喝。” 

燕翔摇头苦笑。“其实我一直没勇气告诉她我甘心为奴的原因,嗨,她在我心中象仙女一样,好些话我对她总说不出口。”青芷对燕翔尊重礼遇,但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种凛然之威,让他不得不谨守主仆分寸,不敢轻易流露爱慕之意。

见向来在女人丛中如鱼得水的燕翔满脸气馁之色,赵云又心疼又快意,可他不愿见表弟尴尬,岔开话题:“对了,那位孙姑娘为你从江东赶到荆州,你明天就走,她那边如何交待?

燕翔叹了一口气,脸上浮出几分怅惘的微笑。为人所爱总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即使被爱的人并没有接受那份情感的愿望。“前天孙家已经派人来把她接走了。江东有多少青年才俊,孙姑娘日后一定能占凤清门,大可忘怀我这样的天涯过客。” 

孙沁居然在两军对垒之时,不辞而别,深入敌境,把孙权气得七窍生烟。上次燕翔拒婚已经得罪了他,要不是看在青芷的面上, 他早就派人把燕翔抓起来,推治他个不恭之罪。这次孙沁为了燕翔出走,令孙权更加震怒,可这偏偏又是家丑,不能张扬,他只得派亲信周善悄悄潜入荆州,把妹妹带回。燕翔虽然无意于孙沁,但感激她的这番千里追随之意。只说去年拒婚实在出于双方地位悬殊,不敢高攀之故,这次若能在塞外建功立业,定会重返江东给她一个答复。

风雨亭上侍婢们忙着揩抹坐席桌几,放置酒食。赵云和青芷依栏观赏晨曦中的山景,随口闲谈。山庄屹立在一座孤峰之巅,气势磅礴。山庄外墙上爬满了蔷薇,粉红雪白,花开似锦,香气袭人,让人不易想起那娇嫩的花蕾下是无数锐利的尖刺。翠绿的枝蔓把坞堡的外墙都遮住了,和山林连为一体,十分隐蔽。赵云心想当年设计建筑坞堡的人真下了一番大功夫,此地易守难攻,乱世之中,不能不说是逃避兵灾战祸的好去处。

 “秦姑娘,你知道是谁建造了这座坞堡么?”赵云问道。

 “不清楚。”

 “我遍查了此地的县志和钱粮簿,没有发现 ‘赤乌山庄’这个名字,秦姑娘,贵庄可曾有别的名字么?”青芷心里一惊,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正说着话,只见燕翔风驰电掣般骑马而来,到了亭前骤然停下。对表弟高超的马术,赵云并不惊讶,但是他对燕翔胯下骏马,却惊羡不已。那匹马通体如火云一般鲜红,只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处是深紫色的。

新野城里名马云集,刘备的“的卢”, 关羽的“赤兔”,均是万里挑一的骏马。就像英雄和美人要相配,名马和主人也要相得益彰才好。“的卢”虽好,可是刘备年老发福,骑在马上,马也给压得有些萎靡。“赤兔”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马,但岁月无情,马齿日长,它已不复当年在吕布这样绝世英雄胯下的骏逸,连毛片都开始褪色。燕翔这一人一骑都风华正茂,人的勇武,马的神骏,彼此衬托,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你从哪儿弄来这样的好马?叫什么名字?” 赵云记得上次燕翔去新野骑的马不是这匹。如今北方连年战乱,塞外的马匹输不进来,关内的好马都被曹操征缴去充实他的骑兵了。能搞到这样一匹马,只怕要费些周折。

果然听燕翔笑道:“这马叫‘紫电骝’,是孙姑娘给的。”燕翔见赵云脸上有几分笑意,赶紧道:“虽然孙姑娘把马给了我,我要谢的还是阿芷。”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爱怜。

 “哦,此话怎讲?”赵云有些听糊涂了。

青芷急忙插嘴:“你的谢礼还是留给沁姐姐吧。到底是她割爱给你的。” 燕翔明白青芷不想提此马的来历,对她一笑。           

当年西域的大宛国有所谓的汗血天马,汉武帝求之不得,就派大将李广利远渡沙漠,牺牲数万兵士,屠灭了大宛国,才得到了几匹。这些马从此在御苑中繁衍。曹操做西园校尉时,见天下乱势已成,心知洛阳难免兵火。他不忍见这些象征了大汉军威的天马绝种,于是买通一个养马官,让他偷运出了几匹小马,送到深山中放养。不到二十年,这些马就繁殖出了一大群后代,而且一听金鼓声就扬鬣奋蹄,完全恢复了大宛天马的骄傲和狂野。三年前青芷北还,孙权贡奉的南国奇珍让曹操很高兴,等青芷南归时,就回赠了孙权两匹御苑天马。

在孙权看来,曹操以天子的名义送他两匹天马,是荣誉,更是期许。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恨不得立刻跳上马跑上两圈。还没等他给马配上鞍鞯,张昭就领着几个老臣来阻止他了。孙权气急败坏,跳着脚跟张昭吵闹。等他闹完了,张昭才沉痛地说道:“将军忘了令兄是怎么过世的吗?”这句话象瓢雪水一样,立刻让孙权冷静下来。          

当年孙策计划北袭许都,曹操和众谋臣都吓了一跳。他们面对袁绍的军事压力已经够大了,很害怕腹背受敌。有人提出要继续怀柔孙策,给他加官晋爵;有人提出要防患于未然,现在就分兵对付他。只有曹操的心腹智囊郭嘉没把孙策放在心上。他认为孙策年轻气盛,仗着武功高强,轻敌无备,好勇斗狠。这样的人就是有百万之众,也无异于独行中原,只要有刺客伏击,他必死无疑。

郭嘉的分析启发了曹操,他觉得与其盼着孙策早死,不如使个计策确保他即时遇刺。据江东的谍报,孙策很爱打猎,他的马比别人的快得多,从人根本赶不上。针对孙策的这个脾性,曹操立刻想出了个主意。

那时吴郡太守许贡刚被孙策杀害,他的小儿子在乡下隐姓埋名,寻机报仇。曹操派了两个剑客到江东联络许公子。有一天,趁孙策出猎,他们早早埋伏在山路旁。果真孙策独自追赶着野兽过来了,众人立刻乱箭齐发。孙策身中数箭还冲杀到刺客面前,近身肉搏。等孙策的护卫赶到时,他已经重伤倒地,奄奄一息,那些刺客撤离时高喊为许贡报仇,侍从们忙着救治孙策,没有进一步追查凶手的来历。

这匹骏马勾起了张昭等老臣们的痛苦回忆,不许孙权留下这样的快马,生怕他重蹈孙策的覆辙。孙权拗不过他们,又不敢拒收曹操的礼物,只得满心不乐意地把一匹送给了周瑜,另一匹送给了孙沁。

“紫电骝”的来历和青芷的身份大有牵连,燕翔怕赵云继续追问,借口离别在即,频频向表兄敬酒。

亭外女乐奏起别离之曲,侍女们鱼贯走到燕翔面前施礼道别。指着侍女们对赵云道:“师傅的‘易水剑法’有十八式,我只学过十五式,教给她们十三式。云表哥,你能代传剩下的几招吗?” 赵云揣度片刻,点了点头。燕翔和青芷迅速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青芷站了起来,向燕翔举杯致意,他急忙起身回礼。那天听赵云讲述燕浩和赵盈的故事后,青芷这才懂得了燕翔一心为奴的真意,颇为他的深情感动。如今见他要远行,从此胡越相隔,也许今生都不会再见面,眉目间不觉流露出来几分伤感。见她满面柔情,燕翔心潮澎湃,很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她光艳秀美的面颊,可是他不敢。多年来他悠游花丛,放浪形骸,但对眼前的这个少女始终敬若神明。到了该启程时,他说:“云表哥,阿芷,你们两个能不能单独送我一程。”

赵云本来就想多和表弟相处片刻,立刻点头答应。只听青芷吩咐侍女们:“我去送燕公子,你们不必跟着。” 阿鹭等人对视一下,没说什么,自去备马。        

暮春天气,柳絮飘扬,千丝万缕,随风不时飞入眼睛,钻入鼻孔,令人呛咳欲泪。赵云和燕翔都是北地男儿,虽然离情依依,却不愿流露出儿女情态来。大家正好借着有柳絮,擤鼻子,揉眼睛,趁机擦去别离的泪水。终于走到一个柳絮飘不到的背风山坳,大家驻了马。燕翔不舍地看看赵云和青芷,说道:“你们又送了二十里,咱们就此散了吧。”

赵云只觉心下巨痛,伸手拍了拍表弟的肩膀,说道:“于飞,万事保重。我等你回来。”

“这是阿鹊配的特效金疮药,你随身带好,以防万一。”青芷从怀里取出一个檀木小匣,递给燕翔。

他感激她的关心,嘴上却说:“你怕我受伤后再到江南找你,是么?”想起两年前两人初遇的情景,青芷的笑容带了几分怀旧的怅然。

燕翔突然对她说了一大串叽里咕噜的话,青芷蓦地粉面飞霞,连耳朵都变得通红。“你一定喝醉了。我们就此别过……”她说着拨马欲走。

燕翔拉住她的马辔头,笑道:“阿芷,答应我,不然我现在就带你走……”话音未落,青芷举起鞭子猛然狠抽了他胯下的骏马一下,“紫电骝”受惊疾驰,转瞬已消失在林莽之中。

昨夜沉重阴冷的雾气变得像白纱一样轻盈,在山石树木间缭绕不去。林木枝干上牵牵绊绊全是淡绿色的女萝,在清冷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摇动。山阴道上,赵云和青芷并辔而行,见她若有所思,在马上凝神不语,心中酸涩,搭讪道:“秦姑娘,你会说鲜卑语?”

“呵,燕翔曾教过我几句,我能听懂,可说不好。” 

“姑娘是世家贵女,怎么会和他学说胡语呢?”

“燕翔总是自称胡人,学会了他的话,就能和他‘胡说’了呀。”青芷脸上绽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那他刚才‘胡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要为我做奴仆的胡话。” 她垂眸微笑,不过这次没有脸红。

“那姑娘想不想要他做奴仆呢?”赵云盯着远处的山岚,幽幽问道。

青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是汉人,怎么会理会鲜卑胡俗?况且,”她停顿片刻,“我从小寄人篱下,一无父母,二无兄弟,唯一不缺的就是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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