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荷影月色
转眼到了端午,家家户户门上都悬着朱索,用桃木印在门上印出五色花纹,来阻止暑气和恶气。张飞的长女今天满月,可惜近来疾疫流行,新野军民们病倒了一片,上门的贺客不是很多。男宾们在外面由张飞陪着喝酒,女宾们在后花园的凉亭上饮宴。天热神倦,女宾们吃了几杯酒就告辞了。凉亭上只剩了夏侯紫菱、甘悦儿和青芷三个人。
乳母把刚睡醒的小女婴抱了来,甘悦儿接她过来,不停地亲吻抚摸,爱不释手。“秦姑娘,你今年多大了?”甘悦儿转过头来问。
“到九月我就十七岁了。”
“都是大人了。我的女儿们今年也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和你一样大了。”
“哦?她们怎么没来?” 青芷知道刘备无儿无女,迟疑片刻,方才问道。
“她们才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失去了她们。”甘悦儿哽咽着,眼泪簌簌而落。青芷的眼圈不由也红了。
“乱世之中,父母和儿女失散的不知有多少,夫人就别再自责了。”夏侯紫菱劝着,把女婴抱了过去,甘悦儿越发哭出声来。青芷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建安元年吕布趁刘备东征袁术之际,突然强占了徐州。当时甘悦儿刚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娘家休养,听说兵变,吓得六神无主,和乳母带着女儿南逃,投奔在广陵的刘备。兵荒马乱中,甘悦儿和乳母的车仗走散了,从此音讯皆无。
“那年徐州的很多难民后来流落到了吴郡,也许那个乳娘带着令爱们去了江东。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让孙权哥哥帮着找她们。她们叫什么名字?身上可有信物?” 青芷问。
“她们叫刘淑和刘慧,手腕上都有一颗红痣,只是淑儿的长在左手上,慧儿的长在右手上。”
青芷又细问了那个乳母的姓名和年纪,以及当时两个孩子的穿戴打扮。甘悦儿一一说明,青芷说立刻写信到江东调查她们的下落。甘悦儿欣喜若狂,拉着她的手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有侍从说刘表派人来拜节,请她回去安排款待。甘悦儿一离开,紫菱就打发侍婢们把婴儿抱走。等众人走远后,她拉着青芷走下凉亭,躲到假山的山洞里,悄声问道:“秦姑娘,你从小在江东长大,怎么说话带谯郡口音?”
“张夫人的耳朵真灵。我的雅言是跟一个谯郡人学的。”见紫菱满面狐疑,青芷说道:“孙家四哥娶的是曹公的亲侄女曹白萍。她不会说吴郡的方言,我们只好跟她说‘雅言’,她是谯郡人,大概我把她的口音也学来了。”
东汉帝国地域广阔,各地方言复杂繁多,为了便于各地官员的交流,朝廷提倡说以洛阳口音为准的“雅言”。青芷在江东说吴郡的方言,回北方跟父亲学会了说洛阳话,但是曹操和他的宗室将领说的“雅言”,都略带他们家乡谯郡的口音,所以青芷一张口,身为谯郡人的夏侯紫菱就注意到了。
听了她的解释,紫菱叹了口气,不再多问。青芷见她秀眉深锁,试探着问道:“张夫人,我觉得你的口音和白萍有点儿像,你也是谯郡人吗?” 紫菱默默点头。青芷故作漫不经心地感叹道:“其实你和她长得也有几分相像。”
紫菱扭过头,哑声说道:“我怎么能和白萍相比?她是公侯家的小姐,风风光光嫁到孙家去的。我却是乡下孤女,被人 …… ”她说不下去了,沉重的泪滴不停地砸在她的锦缎绣鞋上。
青芷不知如何劝她,刚说了句:“张夫人,你 …… ”
“你不要叫我张夫人,我姓夏侯,叫紫菱!”
“那么,你是白萍的堂姐妹,你是哪位夏侯将军的女儿?”青芷手心出汗,强作镇静。
“我从小父母双亡,是伯伯夏侯渊抚养大的。”紫菱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想让他知道你在这儿,派人来救你吗?”青芷压低了声音问道。
紫菱此刻柔肠百转,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趴在山洞石壁上痛哭失声。好半天,才止住了眼泪,哽咽道:“我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恐怕回不去了。可我真的很想念大伯。就怕他说我贻羞家门,不想要我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从此就叫你姐姐。紫菱姐姐,我相信你的大伯也天天惦记着你。要是他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他肯定会派人来接你的。”
紫菱噙着眼泪笑了,明知这是安慰她的话,可是她愿意相信。青芷刚想再说什么,忽听洞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张飞如雷的骂人声:“什么?你们这帮狗崽子找不到夫人了,你们也不摸摸头上长着几个脑袋!”“哎唷!”“哎唷”!显然是有人在挨打。夏侯紫菱不忍侍从们受责打,叹了口气,和青芷走出山洞。看到紫菱,张飞立刻喜上眉梢,见她脸上泪痕宛然,又心疼又惶恐,不敢问她何故。
“张将军,我和令夫人谈得投契,刚才义结金兰。我们想单独说几句私房话,你就来把人打的唧嘛乱叫的,你说,该怎么罚你?” 青芷笑道。
张飞知道夏侯紫菱身世孤伶,听说她竟有了结义姐妹,由衷地替她高兴,急忙说:“罚我再给你们摆一席酒如何?”
紫菱横了他一眼,嗔道:“大热天的,还吃什么酒?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张飞咧咧嘴,有点儿心虚地解释:“嗯,今天阿蕊满月,我只多喝了一斗而已。”
紫菱哼了一声,对张飞说:“前面散了吗?你也累了,别站在太阳底下流汗了,快去歇一会儿吧。”
“菱儿,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请阿鹊再给你看看,开两剂药?”
“我没事儿,就是想和妹妹再说一会儿话。”紫菱转身对青芷说:“上次阿鹊教我的‘五禽戏’很管用,我连从前的腰子疼都没有了。”
“你等会儿再和秦姑娘说话吧,甘夫人催她过去呢!”
甘悦儿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她中年怀胎,格外谨慎,见阿鹊的医术精良,就想留青芷一行多住几天。青芷爽快地答应下来。她们正说着话,刘备进来了。
“秦姑娘,上次你说你要传抄书籍,我这里没什么古书,倒是今人的书信还收藏了几封,你要不要传抄一下?” 刘备和蔼地说道。
“豫州交往的都是当世英杰,若能见识一下他们的笔墨,实在是小女子的荣幸。”
侍婢从内室中捧出了一个螺钿漆盒,刘备打开捡出一封信,让人递给青芷道: “陈琳写这封信时,我还在许都。后来到了袁绍那里,孔璋才把原稿交给了我。”原来就是那篇著名的“为袁绍檄豫州” 书。
面对这份对曹操极尽辱骂诽谤之能事的檄文,青芷不动声色地笑道:“这封信我在江东时就读过了。听说豫州当年在许都时,曹公和您坐必同席,食必同器,出必同载,可谓恩荣备至,可是您还是离弃曹公,毅然出奔徐州,真是所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呀。”
听她引出信中警句,刘备十分受用,慨叹道:“孟德对我再好,不过是私谊;大丈夫在世,顶天立地,忠君爱国,才是公理。要不是我当初离开许都,‘衣带诏’恐怕难以昭告天下,当今天子的委屈也不能为人所知。”
建安四年,天子刘协密令车骑将军董承联络大臣,想发动宫廷政变除掉曹操。为了躲过曹操在宫中安插的耳目,他把密令写在丝帛上,令宫人缝入一袭锦袍里,赐给董承,因之称为“衣带诏”。可董承深知政变的凶险,不敢轻易动手。正蹉跎间,左将军刘备从徐州来到许都。董承看出刘备不甘雌伏于曹操位下,于是想联合他一起对付曹操。
刘备怎么肯给董承当杀手,可是顶着汉室宗亲的头衔,面对天子的密诏,不签名效忠未免说不过去。刘备表面上说要为天子尽忠,可暗地里说服曹操放他回徐州。辞别董承时,刘备只说他此去要联络袁绍等人,内外合击曹操。让董承把机要文件交给他,作为取信其他诸侯的证物。
刘备刚一离开许都,就有人匿名告发董承等人的阴谋。曹操手下的检事校尉们很快把参与“衣带诏”事件的几位大臣一网打尽,砍头灭族。刘备正好以此为借口背叛了曹操,并将“衣带诏”露布天下,严重损害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德和政治优势。曹操从此恨透了刘备,几次派出刺客想暗杀他,夺回“衣带诏”和相关的文件,但刘备为人机警,他的部下武功高强,刺客们每次都无功而返。眼见刘备护卫周密,硬抢不成,正巧青芷留居荆州,曹操索性让诡计多端的女儿来试着智取。
见刘备主动提起了“衣带诏”,青芷心下警惕,脸上却露出了天真的笑容。“‘衣带诏’?真的是写在衣带上的吗?”
刘备笑了,他从漆盒中又拿出了一个银夹子,递给青芷。她匆匆扫过一眼,急忙恭敬地把它放在一张小几上,起身行了跪拜大礼。读到当今天子要诛杀她父亲的密令,青芷既恐惧又愤怒,只能以加倍的谦恭来掩饰心中的震撼。等她站起身,已经平复了心境,诚恳说道:“多谢豫州让我今天开了眼界,见识了当今天子的手书。”
“秦姑娘,你不是说要传抄书籍吗,‘衣带诏’上尽是当今天子的血泪,不能不令世人得知呀。”这些年曹操平定河北,开疆拓土,刘备却只能坐困荆州,心中妒恨交加,越发不愿放过任何可以攻击他的机会。
青芷解释她只是奉父命收集散佚民间的经传图志,“衣带诏”是天子御笔,应该付诸史馆,她身为女流,不敢担此重任。刘备听她说得谦卑恳切,也不勉强,把螺钿盒子盖好,递给侍女送回甘悦儿的卧室里。
青芷说张飞夫妇今晚要特地宴请她,起身告辞。出门迎头碰上了去向刘备禀报城中疫情的赵云。两人均觉得是意外之喜,只是当着许多侍从,除了见礼问候外,无话可说,匆匆别过。
从刘备处出来,天已起更了。赵云回到家中,随便吃了点晚饭,在灯下百无聊赖,郁郁不乐。青芷甜美的笑容像音乐一样总在他脑海中回响,令人怅惘不已。他长叹一声,正想熄灯就寝,忽见马僮安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有人来给将军送礼。” 赵云从不和诸将私下来往,十分惊讶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他,更别提送礼了。他示意侍从让送礼的人进来。
只见几个女子合力抬进了两只沉重的箱子,领头的正是青芷的侍女阿鹭和阿柔。没等赵云发问,阿鹭就说:“前两天燕公子的姬人把他没带走的衣服打点出来。将军是燕公子的亲人,所以家主人想把这些衣物转送给您 …… ”
赵云揣摩青芷送衣的用意,不觉心神如醉。安儿见他沉吟不语,提醒他这些少女还在等他发话。赵云申谢了几句,阿鹭笑着替主人谦逊一番。阿柔一挥手,两个面薄腰纤的女子上前向赵云施礼。“燕公子临走前,曾托付家主人善待他的侍婢。那些有家的女子都已经送还她们的娘家。碧如和月如是孤女,也许将军愿意收留她们 …… ”
“好了,你不必再说下去。”不等阿柔说完,赵云就打断了她。他突然有一种受亵渎的感觉。还是尽量委婉地说道:“多谢贵主人的善意。鄙处简陋,恐怕安置不了。贵山庄地大事繁,肯定有用得着她们的地方。若是贵主人不想留下她们,不如将她们遣嫁。”阿鹭和阿柔对视一眼,也不多说,留下衣物,带着碧如等人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备聚集众将幕僚商议抗疫之事。有人说起有不法药商在囤积药物图利。刘备于是指派赵云和副将魏延去搜查药店,然后就命众人散去,各自回家避暑。花园门口,刘备正遇到来向甘悦儿辞行的青芷。刘备说了几句挽留话,忽见赵云匆匆走来,惊讶地问:“子龙,你没去搜查药店?”
“这些人囤积药材,不过是觉得奇货可居,想得个高价。现在若是去搜,他们更要深藏密敛的,甚至销毁赃物。如今抗疫要紧,不如索性出高价收买城里现有的药物,大家见有利可图,一定会自动交出私藏的药品,外地人也会向新野贩药。所以查封药店的事儿,还望明公三思。”
刘备是买卖人出身,这个道理一听就明白了。 “子龙,把存在你那里的马价银子先取出来用着。买药的事你说交给谁好呢?”
“麋中郎祖世货殖,定能当此重任。”
麋竺是汉末最成功的商业世家传人,在刘备妻离子散的困苦时刻,不但出巨资赞助他招兵买马,还把妹妹嫁给他,后来毁家纡难,千里追随,极得信任。刘备听了满意,点点头道:“这事儿就烦请你去告诉子仲一下吧。”
赵云正要离去,青芷忙道:“赵将军等一等,昨夜有件好笑的事儿 …… ”赵云脸上有些讪讪的。“一个月前我大胆揭了张将军的榜。哪想到昨晚他们还真的把金子给了我。我用不着这些钱,不如赵将军拿了去买药。”她说着,阿鹭已经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匣。刘备等人急忙推辞。
青芷劝他们收下,又道:“阿鹊从小跟着华佗先生行医,发愿要找到根治瘟疫的药方。这次若是让她能见识一下疫情,也是阿鹊的机缘,望豫州能成全她。”刘备听了连连点头,金子倒罢了,有阿鹊这样的良医参与抗疫,他的心放下了不少。
赵云昨夜一直在猜想青芷送姬人的用意,是试探还是戏弄,害得他辗转难寐。今早一见她天真秀雅的脸庞就后悔不已,觉得不该那样揣度她,此刻又见她捐金赈灾,越发觉得她的心地仁厚,油然而生一种知己之感。他嘴上没说什么,只向她一笑,拱手谢过,就转身离去。
青芷忽然向刘备说道:“豫州用赵将军作主骑,未免大材小用了吧。”
“子龙不但马上工夫娴熟,剑术更是独步天下,他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本该做个统领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跟着我这个不据寸土的人,实在委屈了他。”
“赵将军武功高强,固然难得。不过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忠直,有大臣之风,豫州该让他为朝廷做个拾遗补缺的谏臣!”
刘备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夸奖道:“秦姑娘,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识人的巨眼!” 青芷抿嘴儿一笑,向刘备夫妻作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