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19):寒天暮雪(下)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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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小山岗上。隐隐看到远处山谷里有几缕淡淡的炊烟升起,两人都惊喜不已。我们先到那户人家去歇息一下,问问路再走。赵云道。雪里一切景物都发生了变化,天虽阴沉沉的,可也看出近黄昏了,他对这一带的山路不熟悉,生怕走错了路,两人又要在雪地里露宿。

好啊。可是我们要走多久? 青芷从小在南方长大,不习惯在雪里奔波,尤其是靴子里的双脚,像是被什么东西啮咬一样,疼痛异常。

赵云灵机一动,笑道:你等一下。他随即走到树林里,只听劈里啪啦金木相碰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赵云兴冲冲地抱着一大堆木头走了出来,有四条三尺长、五寸宽的木片,和四根鸡蛋般粗细,五尺长的树枝。

你弄这些木头干什么?

这是我和燕翔小时候在雪里常玩的把戏,也许能帮我们走得快些。赵云说着,用丝带将木片系在靴底,用两根木棍一点地,人就纵开一丈多远。

青芷自幼习武,手脚敏捷,不一会儿就能收放自如地滑动起来。 这么好玩的事儿燕翔居然没有教给我,下次见到他,一定要骂他!

赵云心想如果不是被困在大雪里,谁会想到这些小孩儿的玩意儿。不过见青芷快乐,他也很高兴,提醒她道:下山的时候双膝要并拢点儿,不要滑得太快,小心摔着。

青芷滑得高兴,反而双腿用力,加快了速度,风驰电掣般望山下滑去,回头得意地笑道:我这叫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语音未落,一头栽进雪沟里,全身被埋在雪里,可两条腿还在外面挣扎。赵云好不容易才把她扒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散乱,鼻子上也挂了一点儿雪,看起来十分滑稽。他想起阿狸在雪地里玩得兴起就会拢起一堆雪,把自己埋进去,只露出一条尾巴摇呀摇的,越发笑出声。

青芷追问他为何笑得古怪,赵云被纠缠不过,只好告诉她刚才的狼狈样子让他想起了阿狸。青芷立刻小嘴儿一扁,做出很委屈的样子,赵云见状,赶紧过来安慰她,没想到她脚下使个绊子,同时在他后背飞快推了一掌,赵云毫无防备,一下摔倒在雪坑里。青芷拍手笑道:难怪阿狸喜欢你,原来你也爱在雪里钻。赵云不答话,跳起来,用脚一勾把她也拖倒在地,两人躺在雪上放声大笑。

赵云早已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开怀大笑过。自从少年从军以来,无尽的杀戮和征战早已令他身心俱疲。家破人亡的惨剧,更令他觉得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她天真活泼的少女情怀渐渐温暖了他冷寂的内心,赵云觉得束缚他多年的内疚感和无力感蓦地消散了,他的情欲像是飞蛾在黑暗的蛹中苏醒过来,振振展翅,破茧欲飞。

大笑之后,青芷突然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她眼波如水,樱唇嫣红,雪地里显得格外鲜艳诱人。赵云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想去亲吻她,没等他把嘴唇凑过去,伴着她顽皮的笑声,脸上已然被她洒了一大把雪。

他们滑到山下,天已经全黑了。山谷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隔着林木,远处隐隐有一星灯火,映着大雪,那灯火让人倍觉温暖。他们进了林子,只觉寒香扑鼻,抬头一看,竟是一片盛开的梅花,夜色中清丽异常。梅花要到腊月才开,这家主人用了什么神术,令花开得这么早?赵云喃喃问道。

你看这里地上也没有积雪,说明地气温暖,下面多半有温泉。我们赤乌山庄的望舒荷不也能在雪里开放吗?你这次在山庄住的时间太短,没去冷芳亭看我们的梅林罢了。青芷不服气地说。

好了好了,天下没有比赤乌山庄更精奇的坞堡,也没有比阿芷更美丽的坞堡主人。青芷被逗笑了。赵家堡雄踞冀北三百余年,历代南越王送回大量的珍宝来修缮装饰祖居,外部险峻坚固,里面更是美仑美奂,号称天下第一堡,听赵家的后人赞赏赤乌山庄,青芷心下颇为得意。

却听赵云问道:阿芷,那天我看到的那只怪鸟就是赤乌吗?赤乌山庄,这个名字很古怪。那个坞堡的原名是什么?

青芷撩了撩鬓发,微笑着说:这种鸟么,三十年才飞临江东一次,很珍稀,我的山越奴给我抓了几只玩儿,所以我把山庄命名为赤乌,取个吉利。至于原来的名字么,我也不知道。我阿娘的前夫全家都死光了,所以我才能搬来住,所谓鸠占雀巢罢了。

赵云知道坞堡涉及到她的身世,见她脸上不自在,就不再多问,安慰她道:阿芷,你不是还在找你的姐姐吗?她也许还在人世呀。

你是说阿蘅?对,我倒忘了,论起来她才是山庄真正的主人。        

他们边谈边走,可是在梅林中转来转去,总也接近不了那点灯火,赵云和青芷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们试着从梅树中间穿过,可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巨石或是荆棘挡住前路,只好回到梅林中的小路上。赵云觉出他们已经深陷迷阵,进退两难,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心下十分警惕。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忽见梅林中有片空地,中间是个草亭。阿芷,此间主人显然不好客,我看还是不要硬,在亭里权且过一夜,等明天早上再说。赵云提议道。青芷点头称是。

茅草亭里积满了灰尘,他们也顾不得脏,先坐下来,舒展一下腿脚,又分吃了几块早上剩的凉兔肉,聊以果腹,渐渐有些朦胧睡意。赵云常年在边塞驻守,深知在露天雪地入睡的危险。昨夜在树洞里他们可以分睡在火塘两旁,今夜他们必须相偎相依,才能抵御寒冷。

赵云嗫嚅道:天这样冷……”没等他说完,青芷就笑道:你说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说着,靠在了他身旁。她情窦初开,与所爱之人相偎相依,只觉娇羞无限,心神俱醉。她不由得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去聆听他强壮的心跳。忽然觉得脸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赵云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她,原来是个玉佩。鸡蛋大小,半寸厚,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着一条蟠龙,古朴大方。在手里握了一会儿,竟隐隐生暖,感觉遍体皆春。这是块温玉!青芷惊喜地说,她从前只从古籍里读到过温玉的记述,没想到真能看到,于是翻来覆去,爱不释手。“这是南越王当年留下的奇珍吗?” 联想到赵云的家世,青芷推测道。

阿芷,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这块玉佩原是他的订婚信物。当初赵云觉得公孙瓒是塞上名将,保境安民,会比袁绍这样的纨绔子弟多些爱民之心。可没想到后来公孙瓒变得狂暴多疑,时常滥杀无辜,令他深感失望。随着袁绍蚕食冀州步伐加快,他越发举止失常。赵云审时度势,不愿意为他送死,也不想效忠袁绍,于是借着为兄长办丧事,前去辞别,没想到公孙瓒当场要把女儿公孙璧凤许配给他为妻。

赵云热孝在身,赶紧推辞,可是公孙瓒不容分说,硬逼赵云把璧凤带走不可。公孙瓒的儿子们都已战死,亲生骨肉就只剩这个女儿了,他已抱必死之心,但不忍爱女殉葬。见曾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白马将军已落到穷途末路,赵云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于是答应下来。公孙瓒欣慰之余,老泪纵横,取出一个玉龙剑佩和一只金凤璎珞给他们作为订婚信物。赵云带璧凤回到常山后,先给兄长出殡下葬,忙完丧事后,两人约定等赵云服满之后再成亲。

             建安三年十二月底,易京攻防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璧凤不忍心老父身殉孤城,苦求赵云去救他。可没等他到易京,袁绍已经用地道攻破了公孙瓒最后一道防线,公孙瓒到底不失一代名将的桀骜之气,宁死不降,纵火自焚。赵云只好带着他的部曲回转,却不想在他离家期间,赵家堡已被黑山贼所破。他的寡嫂、侄子、侄女和公孙璧凤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赵云几次潜入张燕的大营以探虚实,可惜人单势孤,总查不出所以然来。           

            “后来,我跟着刘豫州辗转来到了荆州,报仇的心愿也不知何时得偿。别的兵将都开始在荆州娶妻生子,可是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我的疏忽害了亲人,毁了祖宗传下的家园,这些年来,我愧疚得不能自拔,一直在用寂寞来惩罚自己。”他停了片刻方道:“我早已不抱和璧凤重逢的希望。在遇到你以前,我不想再和任何女人有牵连,可你让我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我如今很想有个家。” 赵云把玉佩的丝绦系到青芷的颈上,

她明白他的心意,笑道:这是别人给你的定情信物,给我做什么?把玉佩取下还给了他。

天这样冷,你说这是块温玉,我想让你带上暖和。

青芷打了个呵欠,合上眼睛说道:有你令我暖和就够了。快睡吧。

月正中天,山谷中传来阵阵狼嚎。你害怕吗?赵云问青芷。

当然不害怕。它们来到梅林里才好,我们明天就有早饭吃了。可惜沁姐姐不在,她剥狼皮的手法可是天下一绝。她说得若无其事,身子却不由地向赵云靠紧些。赵云看出她害怕,也不揭穿,趁她不注意,突然在她身上一抓,青芷吓得差点儿跳起来,被他一把抱紧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一笑一闹,睡意全无。

狼嚎声越来越近,赵云说:我们上树去。捡了最粗的一棵梅树,纵身一跃,跳上树杈,然后把青芷拉上来。他们站在树上,借着月光,举目四望,只见梅林的中央,隐隐可见一栋依山而建的房屋,屋外有一堵围墙,八尺多高,墙头积雪,墙上挂着五六个黑黑的东西。

忽听到树下传来一阵喘息声,浓烈的臊臭味儿弥漫在空气里。原来狼群已经围在了树下,又忽然一窝蜂似地跑开了,冲出梅林,奔到那堵围墙前,不停地蹦跳着,去撕咬墙上挂着的那些黑黑的东西,有一条巨狼跳起来好不容易咬住了,却立刻被拉过了墙,只听一声惨叫,霎时又没了声息。不一会儿,又有几条狼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剩余的狼群悲鸣片刻,只好散去。夜风拂面,能闻到几丝血腥味儿。青芷和赵云都很担心这些狼尸会引来其它的猛兽。正想着,山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

 阿芷,不管那家房舍的主人愿不愿意,我们都得进屋躲避一下。赵云说着,就想跳下树。

青芷拉住了他,望着大雪覆盖的梅林,哑然失笑:我怎么这么笨!这个梅花阵是用来迷惑人的,只有人才会按照设好的路走!多亏那些野狼提醒,我们只要不走路,就能出阵。她说着,纵身跃到另一棵树上,积雪和花瓣纷纷下落,鼓掌笑道:快跟我来。赵云领悟。他们不一时就从树梢跳到了屋前。

离得近了,才见那墙上没有门,墙正中挂着个黑沉沉的铁八卦。只是这个八卦的阴阳鱼不是分在两旁,而是一上一下,雪光中看起来十分古怪。青芷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她摁住铁八卦的阴阳两枢,让赵云把乾位的铁片扳到坎位,离位扳到艮位,只听吱哑哑一阵钝响,那堵高墙上陡然出现了一个三尺宽的裂口,随即墙后露出丈来宽的沟坎,有条石板桥直通大门。忽听有个温柔的女声殷勤问道:你回来了,天这么冷,快进屋吧。

青芷和赵云对视一眼,她伸手捂住赵云的嘴,我们兄妹迷路了,能否在此借宿?

屋后的人显然愣住了,好半天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是怎么从梅花阵里走出来的,又怎么会打开太极三才锁?

我们在大雪里迷路了,被狼群追赶到这里,慌不择路,没有看到什么梅花阵呀。刚才我哥哥急了,他在那个铁八卦上按来按去的,无意中把贵府的围墙打开了。我们只求借宿,如有冒犯,望多包涵。

屋里的人静了片刻,门突然开了,一个蒙面妇人擎着一盏灯立在门口。她身姿窈窕,从头到脚裹着黑纱,暗夜之中,神秘异常。

  请问夫人尊姓?青芷问。

山野村妇,姓名不足辱耳。那妇人淡淡答道:你们在雪地里困了半夜,一定饿了吧。若是不嫌弃,乡下人的家常饭就请尝一点。他们急忙谢过,随她入内。客室干净宽敞,方砖墁地,墙角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方樽,里面插着一枝烂漫盛开的红梅,香得沁人心脾。

那蒙面妇人已经捧着饭菜来到客厅。饭是豆羹,菜是酸齑,很简单,可是滋味鲜美。一时饭毕,那妇人又奉出两盏热茶来,里面加了几丝橘皮,清香异常。今夜他们遇到的奇事太多,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雪地忍饥耐寒,此刻已经在灯下品尝江南新茗,青芷和赵云对视一眼,都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这是今年的洞庭茶,夫人的茶煮得不苦不淡,恰到好处。青芷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

那少妇眼中流露出几分讶异,只答道:姑娘妙赏。

“今夜实在打搅府上了,请夫人一定替我们向您家人致歉。

少妇垂下双眸道:其实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难得有人来这里,谈不上打搅。她的声音、体态都很年轻,赵云和青芷均想,她的夫婿为何把她孤零零地留在猛兽出没的山谷。听她刚才那深情款款地问话,显然是在等待夫君归来。没等青芷再说什么,那妇人立起身道:寒舍只有一间客房,不知两位想……”她显然看出两人根本不是兄妹。

我们住在一起。青芷抢先说道。赵云心想两人前一晚同宿树洞、刚才在草亭上相依都是无可奈何的从权之举,可如今孤男寡女名分未定就堂而皇之地同居一室,未免失仪。

他们跟着蒙面少妇到了客房门口,她见赵云和青芷的衣物沾满泥污尘土,说道:若是两位不嫌弃,明早可以先换上寒舍的衣物,我等会儿放在门外。赵云和青芷感激非常。

等她离开,青芷关上了房门,从怀里掏出一团丝绦,向他笑道:这户人家诡异处太多,我们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帮我将这个系到门窗上。赵云见丝绦上缀有四五个小银铃,心想这到是一种戒备法子,如果有外人夜里想进来,屋里人就会听到铃声。

他沿着墙开始系丝绦,丝绦看上去不过鸡蛋大小一团,可是越抽越长,足足将全屋绕了四圈。见他惊讶,青芷骄傲地说:“这是冰蚕丝,柔韧异常,纵之一尺,引之一丈,如果做了琴弦,音质清冽,永不断裂;若是织成素绢,则有一种异样的光辉;用冰蚕绢来绘画,无论花鸟人物都会显得栩栩如生。”

听她讲得有趣,赵云笑着追问:“你怀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青芷面晕浅春,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抱起,放到床榻上,替她除去靴子。见她又羞又窘,他微笑着帮她盖好被褥,在她耳边低声道:傻丫头,快些睡吧。说着,吹熄了灯。

他从来有不欺暗室的磊落之心,况且他要的不是男女苟合的片刻愉悦,而是厮守终生的永恒欢爱,如此色授魂与,尤胜颠倒衣裳,因此越加斯文温存,轻轻搓摩青芷的后背,直到她呼吸深长,沉沉睡去,他才安心合眼,朦胧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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