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箢正和婆母卞氏商量如何安排晚上的家宴。曹操生性简朴,她们不敢搞得过于隆重,可是庆祝凯旋也不能做得太寒酸,为敲定菜单,婆媳两个大费心思。青芷跟嫂嫂说父亲叫她过去,甄箢有点诧异,不敢迟疑,赶紧回房换上一套见长辈的大礼服。她们一到,曹操就让青芷退出去。青芷见大家神情沉郁,心中纳闷,只得遵命离开。
甄箢向公公见礼后,只听曹操干笑一声道:“辽东公孙康还算识时务,见大军压境,立刻把二袁干掉,然后把人头给我送来。可是这小子居心不良,这些年来对朝廷不过虚与委蛇,我信不过他,想找你确认一下。”一个侍从进来把盒子打开,取出了两颗人头。甄箢这才明白,曹操是要她来鉴定前夫和前小叔的首级。
人头上沾满了已经变黑的污血,由于多日被储在石灰里,并未腐朽,五官还没走样,甚至袁熙和袁尚死前的惊恐神情都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石灰和污血混合产生的一种刺鼻的异味,很快弥漫了整个大厅。甄箢毫无表情地走上前检视了人头,指着其中一个,向曹操恭敬地说道:“这是袁熙的首级。”
“你敢肯定吗?”
甄箢垂头答道:“新妇敢肯定。”
“人死了,看起来都差不多,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袁熙的人头呢?”
甄箢依然不动声色,平静答道:“袁熙的左颊上有两粒痦子,大小颜色和人头上的都吻合。”
曹操满意地点点头,即刻传令小校,让把二袁的人头悬于邺城门口,有谁敢哭就格杀勿论。曹操发号施令的时候,甄箢一直神情恭顺地侍立着,只等他处置完就转回内室。却不想曹操又阴鸷地问道:“听说袁熙对你很好,你们有多年的夫妻恩义,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甄箢的俏脸顿时变得煞白,惊惶地看了曹丕一眼,他却扭过头去。她咬着嘴唇默默无言,像石像一样呆立着。
“袁家子弟奢华放纵,终至灭国亡身,所以我向来主张要勤俭治家。子桓,过去这几个月家里人可曾遵守家法?”曹操转而问曹丕。
“全家人谨遵父亲教诲,衣不锦绣,履不二彩,不敢奢僭。”曹丕恭敬地答道。
曹操冷笑,“如果有人不遵家法,该当如何处置?”
曹丕声音干涩,颤声答道:“当斩。”
“好,你记得就好。家法还有什么?”
“不熏香,不盛饰,不蓄珠玉,不借贷钱物……”曹丕突然脸色惨变,青芷送给甄箢的胭脂来自塞外,螺子黛来自波斯,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今天早上他曾为爱妻画眉取乐,此时一定是被父亲看出来了,只怕甄箢会因此获罪。他正恐慌,忽听门外一阵嚷乱,小孩子尖利嘹亮的哭声划破了书房里冰一样冷凝的气氛。
只见青芷抱着两岁的侄子曹睿大说大笑地走了进来,不等曹操问她什么,她对父亲说道:“爹问完二嫂事了吗?我刚才回去,见睿儿在后院哭着要妈妈,谁都哄不了,只好带他来找二嫂。阿睿你好重,累坏姑姑了。咱们让爷爷抱抱呵!”她说着,把曹睿不容分说地放在了曹操的怀里。
这孩子倒也知趣,倒在爷爷怀里,立刻不哭了,伸着小手去抓他的胡须,还挂着泪水的小脸上浮出了天真的笑容。听他嫩声嫩气地叫“爷爷”,曹操满腔浓浓的杀机不觉消散了不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对曹丕、甄箢夫妇吩咐了几句齐身治家的话,就让他们带着孩子回内室去了。青芷正想溜走,被父亲叫住了。“芷儿,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在我面前弄鬼。”
青芷胆大妄为的事儿做多了,不知父亲指的是哪一件,索性不吭声,只静静地走到父亲的席前,端正跪好,眨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父亲。见她一副软硬不吃的惫懒样子,曹操又生气又好笑。“你把阿睿带来做什么?吓着孩子怎么办?”
青芷并不畏缩, “只要能见到妈妈,他就不会害怕。”
“你倒真敢揽事儿。”
青芷吐舌一笑,对父亲撒娇道:“爹,今天阖家团聚,二嫂忙着安排家宴,她就有什么不是,日后再说吧。”青芷看出甄箢的处境和当年袁媛在孙家动辄得咎的境遇颇有相同之处,十分可怜她。刚才她看出父亲的杀机,就躲到书房后的假山背面,透过窗户向里偷窥。一见情势不好,立刻飞奔回内室,把曹睿抱了来,在他屁股上狠抓两下,把孩子弄哭了抱到曹操面前,以引起他的垂怜之心。
她的这点小招数自然瞒不过曹操,他本来也不见得真的想杀甄箢,不过借此震慑袁氏亲旧,既然女儿出手救人,也就顺水推舟饶了甄箢的性命。青芷见父亲脸色缓和下来,于是郑重劝道:“爹,二嫂当初前夫未死就嫁给了哥哥,这件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把袁熙的人头挂在城门上,未免再招物议。他人的闲言碎语固然可以不理,可是何必让二嫂尴尬,看在她替曹家传宗接代的份上,这件事还请父亲三思。”
曹操省悟,立刻派一个贴身侍卫去把袁熙的头颅取下来,埋在城外袁绍墓旁,算是替甄箢留点儿面子。只有袁尚的头依旧悬在邺城城门口。
侍从们摆上了午饭,青芷主动要求服侍父亲用膳。曹操生活简朴,案上只摆着一锅小米饭,一盘腌芜菁和一小碗肉酱而已。因为患有头风病,曹操每顿必喝野葛根泡的酒,发病时更要喝鸩鸟羽浸的酒。论起来,野葛根和鸩鸟都是剧毒之物,却是曹操祛病延年的良方。
青芷觉得父亲的饭菜粗砺难咽,吩咐阿鹭去取她从江东带回来的鱼鮓。这是一道鲜美独特的江南小菜,鱼块经过腌制发酵后风干而成,酸咸适度,佐酒下饭,无不相宜。青芷要水洗手,亲自来撕鱼鮓,鱼肉肌理白里透红,配以杜蘅根磨制的淡绿色的齑酱,香辛可口,杀虫开胃。见女儿体贴,曹操欣慰。
父女一时饭毕,青芷派人给蔡琰送些鱼。曹操冷笑道:“你不用这么巴结,我又不会娶她为妻。”
和原配丁夫人分手后,曹操一直不立正妻,显然是虚位以待。蔡琰美貌出众,才华横溢,成为他的新宠并非不可能,以她的家世,就是被尊为正妻,也不足为奇。青芷生母早丧,又无同胞的兄弟姐妹,所以想早献些殷勤,万一蔡琰将来做了后母,能多些照应。被父亲识破了私心,青芷倒不在乎,问道:“蔡中郎的贤女才色出众,和爹很般配的,为什么不娶她?”
曹操白了青芷一眼, “真把你惯坏了,居然敢跟爹没大没小!”话是这样说,脸上却喜滋滋的。女儿认为他配得上蔡琰这样的绝代才女,令曹操大为受用,笑道:“爹和蔡邕是管鲍之交,这次赎蔡琰回国,实在是怜惜她的遭际和才华,娶她不免让人小看了爹。”
见青芷笑吟吟的一脸淘气,曹操索性正色说道:“蔡中郎当初有志续写汉史,却中途被杀,无人来继承他的遗志。班彪、班固、班昭父子兄妹一起完成《汉书》,是本朝的盛举美事。若是蔡邕父女能续写汉书,更是千古佳话。我已经把她许配给屯田郎中董杞了,不日成婚。她如今无家可归,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从咱们家出嫁。”屯田奠定了曹操统一北方的经济基础,作为屯田郎中,董杞是曹操不言而喻的心腹。把蔡琰嫁给他,显然是曹操深思熟虑后的打算。
青芷想起蔡琰《悲愤诗》中最后几句,“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可见她已知再婚的安排。尽管曹操极力想令蔡琰有个好的归宿,但女人的幸福全在于托身的男人是否接纳关爱她,经过这么多年的流离磨难,蔡琰对男人没什么信心。
青芷蓦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赵云如此倾心。他从来没有巧言令色来哄骗她,也没有做小伏低地来娇宠她,却总能深情脉脉,真心爱护。就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也依然没有改变他的那份关怀,想起那日雪地上他纵马追来的情景,不觉心中又凄凉又欢喜。她把手放在胸前的暖玉佩上,搓摩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女儿有件事想和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