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绝唱:一个弱国灭亡和末代王室命运
作者:张琏瑰
2004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韩国大型历史连续剧《明成皇后》,勾起了人们对百年前朝鲜亡国前后那段辛酸历史的回忆。本刊曾请朝鲜半岛问题资深专家张琏瑰就此剧的历史背景等向读者进行了介绍。从本期起,本刊再约张琏瑰先生讲述朝鲜亡国后王室成员的悲惨命运。
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后走上对外侵略的道路,与之一水相隔的朝鲜首被其难。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后中朝宗藩关系结束,日本毫无忌惮地入侵朝鲜。1904年日俄战争后日本将朝鲜降为其保护国,1910年则进而吞并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败亡,朝鲜亡国36年。
在这段血雨腥风的日子里,一般朝鲜民众所遭受的苦难自不堪言,即使是朝鲜李氏王室,其遭遇之悲惨,也令人不忍卒读而掩卷。如今,这个古老的家族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如果我们花些时间拂去历史尘埃,追寻一下这个家族的成员们亡国前后的人生经历,也许会感悟到比怀古者几声唏嘘更多的东西。
高宗李熙:战栗中度日的国王
朝鲜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朝鲜朝(因王族姓李,故俗称李朝)于1392年建立,到1910年被日本吞并时止,传王27代,有国519年。也许是“汉阳地脉”已尽,李朝晚期同我国清末爱新觉罗氏一样,王室虚弱到连儿子也生不出的地步。
1863年32岁的哲宗突然死去,仍无后,正当金氏戚族集团为接班人问题动脑筋时,一直与之处于争权状态的丰壤赵氏戚族势力抢先把传国玉玺抢到手,同王族旁支兴宣君李昰应合谋,把兴宣君的次子12岁的李熙扶上王位,这便是李朝第26代王高宗。
为了确保权位,防止戚族再次弄权,在高宗15岁时,大院君有意为他选了一位出身于败落家庭、家族人丁稀疏的闵氏女为妃。不意这位闵妃却非同小可,其城府与心计一点也不亚于大院君。她很快便组织一支政治力量同乃翁展开角逐,大院君的十年政权最后竟被这位23岁的小女子闵妃颠覆了。
就在朝鲜王室内翁媳之间展开恶斗的时候,外部的世界正经历着一场历史性大变局。在这个背景下,朝鲜开始从“隐遁亡国”变为大国势力的接合部和撞击点。1868年日本实现明治维新。1875年日本势力登陆朝鲜,中国作为宗主国在朝鲜同日本进行了20年的激烈对抗,最终败北。从此,朝鲜兵连祸接、国无宁日,朝鲜王室也如同风前残烛,开始了胆战心惊的岁月。
1882年7月,朝鲜发生军士哗变,乱军进攻王宫,数大臣被杀,掌握国家实权的闵妃化装逃往京外。动乱中高宗国王惊慌失措,后来还是闵妃依制呼请宗主国出兵靖难,清政府派吴长庆带兵入朝,这才平息了兵乱。但日本以动乱中有日本人被杀为由亦派军队入朝。从此朝鲜的一切动乱和流血事件中,日本人便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1883年法国用武力把中国的另一藩属越南变为其“保护国”,中国不得不用兵南方。日本趁机在朝鲜策划“开化党”发动政变。1884年12月4日夜,政变发难,日本驻朝公使率日军包围朝鲜王宫,政变分子进入王宫挟持高宗国王。闻变赶来晋见国王或被政变分子矫命召来的六重臣被惨杀于王宫,高宗被这一空前变局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政变分子随即宣布成立新政府。大臣沈相熏、金允植等设法同高宗和闵妃取得联系后向驻朝清军哭诉事件经过,恳请救援。袁世凯率清军同包围王宫的日军展开激战。政变势力溃逃时欲劫高宗国王去仁川,高宗决不出京,后赴袁世凯兵营避难。日本公使及其随从伙同政变分子后经仁川逃往日本。
1894年2月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6月清政府再次应朝吁请遣军助剿,不久起义军与官方达成协议和平解决。但日本却不请自来强行派兵进入汉城,并自行拟定“改革方案”令朝鲜政府执行,同时要朝鲜“逐华兵,废华约”,被拒后日本人决定采取“断然处置”。7月23日拂晓,千余名日军突然包围景福宫,翻越宫墙,一路斩杀,直扑高宗国王居住的缉敬堂。高宗面对持刀日人战栗不止。这时日本公使大鸟挥舞着日本刀厉声叫道:“非国太公无从主今日事。”他说的“国太公”就是的指大院君。因为另一队日本兵此时已把大院君从其云岘宫居所的床上拖了来,日本人想把他推向前台组织亲日政府,取代闵妃集团。高宗国王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听从日本人的安排。就这样,闵妃势力被排除殆尽,日本人控制的朝鲜新政府成立,高宗被强迫下“罪己诏”承认“失政”。日本公使大鸟担当起权力比高宗国王和朝鲜政府还大的“顾问”。在这一变乱过程中,日本兵除去开枪开炮杀人以外,还大肆掠夺王宫。
如果说王宫五百年来积聚的珍宝被抢掠一空使高宗国王惊恐和痛心的话,一年以后闵妃被惨杀事件,则使他魂飞魄散。
日本挑起甲午中日战争并战胜中国后,迫使中国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结束中朝宗藩关系,承认朝鲜“独立”。此时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败北的俄国开始向东扩张,进入朝鲜,于是日俄之间在朝鲜展开角逐,日本扶植的朝鲜亲日政府垮台。闵妃集团看到俄国能联合德、法逼迫日本把辽东半岛归还中国,便欲结交俄国以抗拒日本,于是日本便对闵妃动了杀机。
1895年1月,日本任命纠纠武夫三浦梧楼为驻朝公使。他到任后立即着手策划杀人计划。这年10月8日拂晓3时,百余名日本浪人、军人突然对朝鲜王宫卫队发动袭击,冲进王宫,逢人便砍。闵妃即在暴乱中被杀。此事史称“乙未事变”。目睹王妃大臣被惨杀、王宫被抢劫,高宗只有惊恐战栗,别无他法。
最使高宗感受侮辱的是发布“断发令”一事。日本出于吞并朝鲜的长远计划,在杀掉闵妃之后,便强迫朝鲜人民改变习俗,易服断发。原来,以儒学为国教的朝鲜习俗,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蓄发一事极为重视,所谓“养发存髻”乃民族的传统。特别是在日本势力侵入朝鲜以后,“断发”和洋服便成了投靠日本的一种标记,朝鲜人对之十分反感。但是,为了促进朝鲜“日本化”,1895年12月30日,日本驻朝公使公然令日本兵包围王宫,架好大炮,然后武力逼迫高宗下达“断发令”,并要求国王“率先断发”。高宗愤恨不已,但又不敢反抗,便以闵妃葬仪在即为由请求延缓几天,日本公使不允。包围王宫的日本军队高声叫喊“留发不留头”,高宗无奈,只好向站在一边的亲日大臣郑秉夏低下了头,郑便乘势揪起高宗的头发一刀剪下。同日,世子也被剪了发。
备受惊吓和侮辱的高宗感到王宫实在呆不下去了。这时,俄国人便乘机活动,诱使国王于1896年2月21日潜逃出宫,到了俄国驻朝公使馆,从而成了俄国手中的一张牌。此即所谓高宗“俄馆播迁”。俄国人禁止朝鲜大臣接近国王,一切事情均由来自海参崴的俄语译员金鸿睦和亲俄派首领李范晋办理。新组成的朝鲜政府当然是清一色的亲俄派。俄国人挟持国王,引起朝鲜人民的愤怒,朝鲜人士呼请国王摆脱俄人掌握,甚至出现武力劫持国王的动向。这样,高宗才于翌年2月20日返回王宫。但此后又发生“茶毒事件”。1898年9月12日高宗诞辰这天,他同太子一起在宫中接见大臣。这时,宫人奉上咖啡茶,高宗感到茶味怪异未喝,太子接过杯子略饮少许,便突然昏厥在地。高宗大惊,急命侍医抢救。最后判明,茶中已被放置毒品。高宗惊怒不已,便把膳房厨师金钟浩和大膳头孔洪植下狱待审,谁知当天晚上这两个家伙便被杀人灭口。事后查明,所有这一切都是俄语译员金鸿睦策划的,背后有俄国公使馆操纵。因证据确凿,金鸿睦终于被砍头。
高宗此人虽然懦弱,但仍不失为一个爱国的朝鲜人。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日本击败俄国,将之赶出朝鲜,朝鲜遂为日本独占。1905年11月,日本强迫朝鲜政府签订《乙巳保护条约》,将朝鲜降为日本“保护国”,日本在朝鲜设立“统监府”。高宗为自己的国家命运痛心疾首。1907年6月,高宗趁第二次“万国和平会议”在荷兰海牙举行之机,派李相卨、李隽、李玮钟三人为密使前往海牙,向西方陈述朝鲜悲惨处境、呼请西方列强干预。三密使到达海牙后立即向大会出示高宗国王委任状,要求以朝鲜全权代表名义与会。他们声明,《乙巳保护条约》是在日本武力逼迫下签订的,并未得到国王批准,此约理当无效,要求大会将此列为议题。
但朝鲜的呼请并未得到列强理睬,他们按照日本与会代表的要求拒绝密使与会。为此三密使悲愤至极,李隽暴逝于海牙,长眠异邦。
高宗此举使日本统监伊藤博文暴跳不止,他决心赶高宗下台。在日本人和亲日分子李完用交相逼迫下,高宗无奈地于1907年7月18日宣布让位于太子。7月22日,在日本军队机枪大炮包围下,高宗在庆云宫(即今德寿宫)举行让位仪式。此后,高宗隐居德寿宫,称号被改为“李太王”。
后来其子李垠被日本作为人质带往东京,第一次回国时曾去拜见父王。高宗默然地给他写了一个“忍”字,意强盗夺国,无力反抗,只能咬碎牙齿咽下肚去,以待时机。高宗的确默忍了十多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9年战胜国在巴黎举行和会。他认为时机难得,决定再次派密使前往。但此时高宗处境已非昔比,日本人严格控制他的费用开支,并在其身边广布密探监视其动静。高宗无奈,便指示其最信任的侍从金磺镇去想办法。不意日本人已嗅到异味,便把金磺镇抓起来严刑拷问。金虽然誓死严守机密,但他还是被日本逐出德寿宫,高宗第二次密使计划夭折。
日本人决定除去高宗。他们利诱和挟迫兼施,令一位安姓宫廷医生寻机投毒。1919年1月20日夜,高宗在吃过一种甜点后突然腹疼难忍,不久后便不治身亡。入殓时人们见到他全身异常,全然中毒景象。
日本人的暴行激起朝鲜民众极大愤怒,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举行反日示威。3月1日高宗葬礼这天,愤怒的洪流终于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日斗争大起义,成为朝鲜近代史上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
高宗被毒杀这年67岁。他被葬于京畿道杨州郡金谷里洪陵。
纯宗李坧:“无辜”的亡国之君
1907年海牙密使事件后高宗被迫退位,其子李坧被扶上王位,是为纯宗。他是李氏王朝第27代王,也是朝鲜历史上最后一位国王。
李坧,1874年2月8日生,其母闵妃。他一降生便被卷入血腥政治漩涡中,这似乎预示着他的一生。其父高宗15岁时大婚,王妃即长其一岁的闵妃。但高宗对闵妃敬而远之,而迷恋另一女人李尚宫,使李尚宫于1868年4月首先生子。王宫中素有母以子贵的传统,闵妃深感不安。1871年闵妃得一子,但在服用大院君送来的山参后即告夭折,从此闵妃与大院君结怨,并展开激烈的争权倾轧,最后大院君被以高宗亲政为名赶下台,闵妃掌握实权。这是1873年的事,闵妃时年23岁。翌年,闵妃又得一子,即李坧。
闵妃为了使李坧被册封为储君,排除长其6岁的李尚宫之子完和君被册封的可能,费尽了心机。按当时定制,朝鲜册封世子必须得宗主国中国皇帝恩旨,于是闵妃派重臣赴北京运动李鸿章等清廷重臣,用时一年多,糜费百万金,终于达到目的。这是1875年的事,李坧2岁。就在这年发生了日本军舰“云扬号”入侵朝鲜事件,朝鲜国门被轰开,这似乎又是一种凶谶。
李坧21岁时,生母闵妃被日本暴徒残杀。一连数月他都难以从这一惨变中清醒过来,他的眼前总是重复那一血腥画面,以至于经常毫无缘由地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并不停地呼喊着妈妈。每逢此时,身边的宫女侍从无不泪流满面。从此他性情大变。
1896年2月,饱受日本欺侮的高宗躲入俄国驻朝公使馆,22岁的李坧作为世子随行。在俄馆一年的时间里,他目睹了朝鲜亲日派、亲俄派两股势力和你死我活的角斗,各派大臣像走马灯似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此时的李坧虽然寡言少语,对政务鲜有介入,但他的地位和身份决定了他极难摆脱政治阴谋和伤害。就在高宗还宫后不久发生“茶毒事件”,李坧被亲俄分子金鸿睦毒杀倒地。虽经大力抢救活了过来,但在中毒倒地时摔断了两颗门牙,并且毒药永久地损害了他的脑神经和身体,以至于他一生身体虚弱,而且不能生育。因此,在他即位后只好把弟弟英亲王李垠立为王世子。
1897年10月,高宗宣布改国号为“大韩帝国”并即皇帝位,李坧也从王世子升格为皇太子。1905年11月,日本强迫朝鲜签订“乙巳保护条约”。国家的沦落,对李坧来说又是一个极大的刺激。
1907年6月海牙密使事件后,日本统监伊藤博文与韩奸李完用等压高宗国王退位,高宗无奈于7月18日颁布诏书,宣布令“皇太子”李坧摄政。但是,日本统监府执意篡改诏书,将“摄政”说成是让位,结果李坧稀里糊涂,连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摄政还是皇帝。不过以后在这个天大的差异面前李坧并没有遇到难题,反正日本人只是把他当成傀儡,任何具有实质性的事都不会让他去做,他只是深居王宫空有其名而已。
李坧即位后第六天,即1907年7月24日,日本将《日韩协约》强加于朝鲜,协约规定日本统监在朝鲜握有至上权力,在他指导下对朝鲜官制进行改革,规定每位朝鲜官员身边必须安插一位日本人次官,实行“次官政治”。这样,一年多以后,到1909年1月,在朝鲜各级政府重要职位的日本人就达2480人。这时,被驾空的便不仅仅是昌德宫的李坧,还有各级朝鲜官员。
朝鲜王国军队一直是日本的心病。伊藤博文决心彻底解决之。1907年8月,他以“军制刷新”为名,正式宣布解散朝鲜军队(其实,在日本种种借口裁撤下,此时朝鲜军队仅有9000人)。这样朝鲜便成为一个没有军队的国家。对此,李坧毫无办法。
1910年5月,日本任命其陆军大臣寺内正毅为新任日本统监。他办的第一件事是调两个师日本兵驻扎朝鲜,并成立由22000名日本人组成的宪兵队,把朝鲜置于严密的军警控制之下。寺内正毅此举是执行日本政府早在1909年7月就已正式决定的一项大计划,即在“适宜时机”正式吞并朝鲜。
1910年8月,日本认为时机“适宜”了。16日,寺内正毅召亲日分子李完用、赵重应到其办公室,讨论“日韩合并”具体方案。其实用不着讨论,李完用从寺内手里接过这个方案即可。两天后,李完用作为朝鲜总理大臣向自己的政府提交了这份结束政府生命的方案。为了使事情看上去更具合法性,22日举行了有纯宗李坧参加的“御前会议”。当然,这种会议也是有会无议,日本人定下的条文是不能修改的。因此,一份名叫“韩日合并条约”的亡国文件“顺利通过”。
李完用签署这个亡国条约后于23日通知有关外国,但由于害怕激起民变,一周以后即8月29日才正式公布,即时生效。
这样,由李成桂建立的朝鲜王朝,在有国519年,传王27代以后宣告终结,王朝与国家同时灭亡。纯宗李坧,这个懦弱而多灾多难的国王,多少有点无辜地被永远地钉在了亡国之君的牌位上。
亡国之后,李坧和他的家族,以及在这次空前的卖国行为中出过力的勋贵重臣,总数达76名,都得到了日本的奖赏,获得了爵位、奖金和岁费,成为新贵族。李坧的称号从“皇帝陛下”降为“李王”,每年从日本人那里支取一笔尚算可观的生活费用,在表面上继续维持着其帝王生活。但是,他已没有任何权力,甚至于连他的寝宫家具布置他说了也不算数。按照日本人的规定,那是新设的朝鲜王室事务管理机构“李王职”的权力,而“李王职”的负责人是日本人任命的。
这时的纯宗虽然仍居住在昌德宫,但他像笼中鸟一样被严格限制了活动范围。除去他的寝宫大造殿以外,别处都是禁区。日本禁止他和他旧臣们到过去上朝议事的外殿去,因为此时“议”有关朝鲜的事时根本无须他们参加了。
李坧可以彻底休息了。他无国可治、无政可理,躲在深宫秘苑里默默背诵着“小楼昨夜又东风”。1917年昌德宫一场大火,把他的“小楼”大部分烧毁,而别有用心的日本人则借修复昌德宫需要木料为由大肆拆毁景福宫,先后拆毁多达4000余间。原来,日本人听信了某些风水先生的主意,有意毁弃朝鲜王宫,断其“龙脉”,破其“王气”,以期永久统治朝鲜。对此,李坧明知日本的险恶用心,但他无力保护祖上留下的宫殿,惟有叹息而已。
1919年高宗去逝后,李坧想起母亲被日本人凶杀、父亲又被日本人毒死,他与日本人有着算不清的血海深仇。但他无力也无法去报仇雪恨,只把它作为永久的痛苦压在心底。这时,他变得异常迷信。他开始深信人死后是有魂灵的,人们是可以向死去的亲人倾诉心声的。他经常到高宗生前的寝宫和高宗死后归葬的陵地,面对空明长诵不已。后来王宫里有了电话,他便命人架设了通往高宗昔日居所和陵区的专线电话,每逢他因身体不适不能前往时,他便令侍从接通电话,令对方接听者把话筒对着被认为是高宗魂灵寄居之所,然后着素衣,正襟危坐对着话筒轻声诉说起来。凡看到这种场景的侍者无不动容。他这一习惯坚持数年,直到他病重不起。
李坧本性是个善良而懦弱的人。他的身心皆受到难以治愈的创伤。1926年3月,李坧病重。当时已被王室立为储君的其弟李垠闻讯从日本东京赶回汉城。见李坧病到如此程度,仍是医疗不周,李垠曾指令有关部门调配专职护士照料,广请良医,而且要中西医兼用。但李垠走后一条也未能落实。
1926年4月25日拂晓,李坧逝世于昌德宫大造殿,得年52岁,“御国”19年。
6月10日这天为纯宗李坧举行葬礼。陵墓被选定在其父王高宗的金谷里洪陵旁,命名为裕陵。早上8时大舆驶出敦化门,由宗室、贵族臣下和各界民众组成的送葬队伍长达20余里。亡国后的李王此时成了国家独立的象征,市民百姓用对已故国王的悼念来表达亡国的悲痛。激动的人流渐渐失控。这时,一位名叫宋学先的青年见一日本人乘着汽车从昌德宫驶出,他认定此人必是日本总督斋藤,便冲上去把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可惜的是,死者不是日本总督,而只是一个日本商会的头目。后来宋学先被捕遭严刑拷打,终于被杀害。但他的壮举激励了全国青年人,他们展开罢课反日斗争。日本军警到处抓人,进一步激起民众反抗,终于演变成全国性的“六一零”反日运动。
在高宗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子李坧、李堈、李垠中,排行次位的李堈天资最高,但也最无所事事,以致于人们在记述他的一生时,竟找不到多少值得一写的故事。
李堈生于1877年,母亲为张姓宫女。据说,张氏同当时王宫里所有其他女性一样对闵妃十分畏惧,在她怀孕以后为躲避闵妃暗算曾出宫住进其叔父家,李堈即出生在那里。后来闵妃还是知道了,令人把张氏叫来痛痛快快地斥责一番,正式赶出宫去。不久后,张氏悄然别世。
从小失去母亲的李堈被托付给乳母照看喂养,从此王宫里再无人关心他,似乎忘记了有这样一个小王子的存在。与其他王子相比境遇的差异以及宫中冷漠的人际关系对他幼小心灵是一个刺激,对他的性格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
1891年他14岁时被授封号“义和君”。两年后,在王室安排下他同一名叫金淑的姑娘结婚。金小姐出身于官宦名门,但不幸的是不能生育。在王室来说,女人不生孩子是天大的事。于是,从小就有些放荡不羁的义和君李堈似乎就有了寻花问柳的正当理由,他从此一放难收,一生周旋在朝鲜和日本贱业女人之间,一鼓作气地制造出30多个子女,这对子息不蕃的李氏王族来说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贡献。
1894年在他17岁时获得了一次难得的介入王室事务的机会。这年9月,正在甲午战争中清军海上陆上皆有败绩的时候,他在日本的压迫下被任命为特命大使去日本走了一趟,算是对日本不久前派使节来访的回访。翌年高宗曾打算派他以特使名义去欧洲各国访问,但在日本与其他国家反对下未能成行,从此他便极少涉足国家政务了。
1900年他被晋封为义亲王。
1907年高宗被日本人逼迫退位,其子李坧继位成国王,即纯宗。因纯宗不能生育,按成例位序排在李坧之后的义亲王李堈应被立为储君,但高宗偏爱严尚宫所生的李垠,于是小李堈20岁,年方11岁的异母弟英亲王李垠被立为“皇太子”。这件事对李堈又是一个打击,从此他更加沉缅于犬马声色。对于这件事,成年后的李垠始终对李堈抱有愧疚之心。
在李堈一生中,惟一值得一提的有意义的事是1920年出逃上海未遂事件。
1910年朝鲜亡国之后,不愿作亡国奴的朝鲜人纷纷出走海外,其中多数人到了中国。1919年“三一运动”之后,反日爱国人士在上海成立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展开有组织的反日复国运动。他们经常派人秘密潜回国内,一方面募集反日活动经费,一方面联络动员各方面人士参加这一运动。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是他们成功地动员韩末大臣、已被日本封为男爵的金嘉镇去上海。在这种背景下,1920年李堈同抗日秘密团体“大同团”人士商讨后,撰写了一篇“独立宣言书”送交上海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这篇不长的宣言书是这样写的:
“日本悖我父王意愿,利用卖国奸臣夺我国家,继而杀我父王母后。吾作为一韩国人,宁为独立韩国一庶民,不愿为日本皇族之一员,故决意投身于临时政府驻地,以尽绵薄之力。此一决心出自为父报仇,亦出自于争取祖国之独立和世界之和平。”
宣言发表之后,这年11月某夜他逃出汉城仁寺洞住所,来到洗剑亭,在那里乔装以后,在妻弟金春基等人陪伴下乘三等列车向北驰去。他们打算经中国东北逃往上海。不幸的是,当他们刚刚跨过鸭绿江到达安东(今丹东)地界时被日本当局发觉,被抓回汉城,他的出逃计划破灭。由于李堈是王族,事后日本未对其下手,只是严加管束而已,而策划此事的“大同团”许多成员被逮捕,该组织被解散。后来日本人对李堈还是不放心,便打算把他送到日本去,被他拒绝,但日本人为了使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稳定下来,除去任他尽情享用日本女人的温柔外,还于1924年1月8日授予他“大勋位菊花大绶章”,授予其夫人“勋二等”勋章。
这次出逃壮举失败以后,义亲王除去偶尔出席某种仪式或场面外,其余时间就专心一意地去享乐。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保持了对日本的抗拒之心,有时他的无意之举却也能够被朝鲜民众用来发泄对日本人的痛恨。比如,1929年日本驻朝总督府曾搞过一个博览会。开幕这天,朝鲜和日本的各界名流应邀出席。当时被日本媒体称作是世界美男子之一的日本王族闲院宫和李堈并排坐在台上。这时人们看到,李堈满面红光、神采飞扬,高大的身躯丰满挺拔,而他身边的闲院宫身高仅及其肩部,而且面色苍白、精神萎顿,二者形成鲜明对照。当时在场的朝鲜人见此,无不相视发出会心的微笑。第二天的朝鲜报纸借机大做文章,照片和文字宣泄得痛快淋漓尽致,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李堈子女众多,其中两位值得介绍。
李堈的长子名叫李健,按照日本人既定的同化政策,他于1921年11岁时被送往日本,入王族学校学习,然后进入陆军士官学校。1930年毕业后被任命为日军骑兵少尉,1931年10月被安排同一位日本姑娘松平桂子结婚。此后,李健随战时的日军迁徙,他很幸运,他没有成为战场上的炮灰。日本投降后李健生活陷入困境。为了生活,他同妻子来到一个小镇的车站上卖豆粥。这个消息传到李垠耳朵,他为这位侄子的境遇感到悲哀。他曾悄悄地来到这个小镇察看,果然李健正同日本妻子在那间名为“桃屋”的粥铺忙出忙进。他没有打扰他们,含泪转身而去。
1951年5月,日本小报刊出一条花边新闻,称朝鲜王族历史上首桩离婚案告结。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即李健和他的日本妻子桂子。原来,在战后那种困难条件下,李健为了混口饭吃,决定归化为日本人,不再是无国籍者,这样他就可以得到某些补贴养家,于是便更名为“桃山虔一”。但是,这并没有使他的处境得到好转,小本生产也日益艰难。而日本贵族出身的桂子对这种生活感到绝望,二人生隙,终于决裂。由于这是朝鲜王室数百年来第一桩离婚案,而且是日本策划的“政治婚姻”首个解体个案,颇具新闻性,因此被爆炒一番,这使李健十分痛苦而无奈。其实,他此时所希望的就是隐性埋名过平静生活。因此,不久后他同另一位日本女人结婚后便定居琦玉县,后来又谋到一个小职员的职位。1971年5月,他在离开祖国60年后,出于对故土的怀念,曾返回韩国。为了避免被媒体发现,在汉城的五天里,他是用化名登记住店的。他不愿同任何了解其身世的人接触,只把几位异母兄弟叫到旅馆见面。他对他们说:“你们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什么王族,你们自己也不要以王族自居。希望我们大家都过着平民平凡的生活,这最好。”
李健与其前妻生有二男一女,长男和女儿判归桂子,次子由李健抚养。但是不久后,次子出走,不知所终。
李堈次子李鍝的经历更为不幸。他6岁时被过继给云岘宫李埈镕(大院君之嫡孙)为子,1923年被送到日本,成年后同样被安排了一位日本贵族千金。
李鍝从小聪明好动,敢想敢做,个性很强。被送到日本以后他一直对日本的一切有着强烈反感,从饮食习惯到日常待人接物。成年以后,为示志向,他为自己起名号为“念石”、“尚云”,以示自己志坚如石、志尚平云。
李鍝对日本人欲在其身边安插一位日本女人十分反感。为了逃避这种安排,他悄悄地自主选择了一位名叫朴灿珠的朝鲜姑娘为自己未来的新娘。此女出身于名门,是哲宗国王的附马、甲申政变骨干分子朴泳孝的孙女,当时正在京畿高等女子学校读书。为了成就这桩好事,他首先争取父亲的支持。性格豪爽的李堈未听他说完,便击股赞成。李堈为此专门去找朴泳孝商议。在政海波涛中起起伏伏的朴泳孝自然明白这件事的祸福份量,不过还是完全支持这门婚事。李堈认为事不宜迟,马上送来彩礼,择定吉日,一切事情办妥之后才通知负责王室事务的“李王职主管”韩昌洙。一向亲日的韩昌洙大呼不好,急得大顿其足。还是朴泳孝办事老到,为了不给日本人干预的机会,他立即告知媒体,一时间朝鲜和日本的媒体爆炒李鍝订婚的消息。
日本人不肯善罢甘休。此后四年间,双方展开激烈智斗。日本人坚持李鍝作为朝鲜王室成员,其婚事必须遵照《王家规范》由日本天皇敕选,自行作主无效。李堈父子强调已按朝鲜习俗办妥一切,不能改悔。恰在双方争执不下时,天公作美,英王乔治六世为了同美国女人辛普森夫人结婚,宁肯放弃国王的职位,上演了一出“不要江山要美人”的好戏,轰动世界。各国媒体对这件事的广泛报道,在客观上成了对李鍝自主择婚一事的舆论支持。经过四年抗争和智斗,李鍝同朴灿珠终于在1935年5月3日踏上了红地毯。忤逆日本自主择婚并取得胜利,这在当时朝鲜王室是一个异数。
朴灿珠的确是一个有见识的女子。1943年日本在战争中已呈败相,日本当局想尽一切办法为战争打气,连朴灿珠也被动员来到日本,去向北海道农妇作宣传。当时李垠的夫人李方子去见他,她对李方子说:“这场战争用不了多久就要以日本战败结束了,我不知道上帝给我们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让我们自珍自保吧。”这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李鍝虽然自主决定了自己的婚姻,但他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他像其他朝鲜王室男性成员一样被送入了日本军队。第二次大战中他一度被派往日军占领下的北京,后又调往汉城。1945年初又被调往日本广岛。也许是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对这项新任命心烦意乱,曾借故拖延。他先是请求允许他返回汉城省亲,后又提出希望到日军驻汉城龙山的部队任职,但被拒绝。后来他以身染重病为由在汉城逗留。此间他会见好友尹源善(曾任韩国总统的尹潽善的弟弟)等人,对他们说:“日本战败灭亡已成定局,朝鲜独立只是时间问题,但美苏各有企图,朝鲜命运堪忧。”他说,他真希望脱掉这身日本军装呆在汉城静观事态发展。
但他的事他说了不算。1945年7月中旬,他被日本军部强行调往广岛。在匆忙中他在东京拜见了叔父李垠便赶往广岛。20天以后,即1945年8月6日清晨,美国在广岛投下了一颗原子弹,造成20多万人死亡,李鍝便是其中之一。这年他34岁。值得一提的是,李鍝的副官一直陪伴着他,李鍝死了,他却幸存下来。这位副官后来克服了种种困难把李鍝的遗体运回韩国安葬,事毕后他剖腹自杀了。
李鍝的妻子朴灿珠一人在汉城抚养孩子。1953年她把儿子李清送往美国,她自己也定居在那里。
1955年8月17日,义亲王李堈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这年他78岁。他最心爱的两个儿子,长子归化了日本,次子葬身于蘑菇云,他死时备感凄凉。
悲剧王女:德惠翁主
高宗国王一生除闵妃外,先后有六个获得正式名号的妻子。自从严妃1911年去世后,他便移情梁姓尚宫。1912年5月,梁生一女,即高宗惟一女儿德惠。依制,德惠作为国王庶女称翁主。高宗晚年得女,兴奋异常,随即将梁尚宫晋级为贵人,并赐堂号福宁堂。
然而,久经变故的高宗始终难以排除一种恐惧,这就是担心日本人有一天会从他身边夺走爱女。他最喜欢的儿子李垠刚满11岁便被日本人强行送往东京,制造生死离别的悲剧。看着日益长高的女儿,他的担忧日甚一日。
一天,高宗见身边无他人,便轻声向侍从金愰镇问道:
“你有几个儿子?”
金说他没有儿子,只有一女。
高宗又问他是否有侄子,答曰有五位。高宗面有喜色,坦言告之,他担心日本人把德惠弄往日本,然后为之安排一个日本附马。因此,他决定在日本人行动之前抢先宣布德惠订婚大事,他要在金愰镇五个侄子中选择一位合适的人。
高宗令人把被他选定的男孩悄悄带进宫来,见面之后十分满意。为了防止日本人发觉,高宗同金愰镇商议这件事时甚至避免交谈,而是用一张纸你写一句,我写一句,以防隔墙有耳。
正在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战胜国在巴黎举行和会。高宗企图再次派密使赴会呼吁列强帮助恢复独立。不知是日本人发现了密使事还是对秘密择婿事有察觉,反正他们采取了行动,金愰镇从高宗身边消失了。日本人切断了高宗同外界的联系渠道,高宗策手无策,两件事皆成泡影。不久后,高宗被日本人毒死,年仅7岁的德惠成为失去保护的羔羊,任风雨摧残。
灾难果真降临了。1925年1月,负责朝鲜王室事务的日本人通知纯宗夫妇,业已小学五年级的德惠将被送往日本。纯宗十分悲伤。一弟一妹被掠往异邦,天各一方,无异永别,但作为长兄他无力拯救他们,他能做的只是躲进内室掩面抽泣。
1925年3月25日,德惠被送往日本。这年她13岁。
3月30日她到达东京时,其兄李垠的日本妻子方子到车站去迎接。第一次见面,方子不禁为她的憔悴大吃一惊。直到60多年以后方子回忆起当时见面的情景时,仍对她当时那对忧伤的眼睛刻骨铭心。虽然当时她仍是一个童稚未脱的孩子,但当方子对其旅途劳顿表示问候时,只见她默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深深地垂下她长长的睫毛,把那双过于成人化的、无底深渊似的眼睛埋了起来。
李垠夫妇原想在德惠入学以后仍然让她住在李垠处,以便早晚有所照应,但遭到日本方面一口回绝。
孤独的德惠似乎有意把自己沉溺于孤独之中。此时她已同伶俐欢快的童年判若两人。她不同任何人交往,整天一言不发。1926年5月李垠夫妇远游欧洲,德惠前往码头送行。向惟一的亲人告别,她仍没说一句惜别的话。李垠望着她,顿时产生一个弱小的生命被遗弃荒野的感觉。直到轮船汽笛声响起的时候,德惠才用微弱的声音说:“放心,我会照看自己。”
1929年5月30日,德惠得到生母梁贵人病逝的消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未出。日本人开恩准她回国参加母亲葬仪,但15天后她就被匆匆送回日本。虽然仅仅15天,但李垠夫妇再见到她时,已产生了一种近似恐怖的不安。因为她此时削瘦异常,几近脱相,面色惨白,没有一点青春少女的生气。更使他们吃惊的是,她除去沉默无语以外,脸上竟看不到任何表情,既无泪水,也无悲伤,眼睛里有的只是冷漠和茫然。
不久后医生们得出结论,德惠患了一种神经性疾病,且病情迅速恶化。见已无法继续学业,日本人把她送到了李垠处。她整天不吃不喝,死一样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她会像夜游症患者一样在夜里走到院子里东走西串。
后来她被确诊患了“早发性痴呆症”。
就在德惠患病最为严重的1930年秋天,日本当局决定了她的婚姻大事。他们为她选择的夫婿是日本对马岛藩主的儿子,名叫宗武志。李垠对这个决定感到愤怒,因为在他看来,当前妹妹最要紧的事是治病,而不是结婚。何况,在她患病之前她曾向哥哥表达过自己的愿望,这就是学校毕业后返回朝鲜,在那里当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在祖国过平民生活。
但妹妹的事情李垠说了不算。
1931年5月,年已19岁的德惠病情有了好转,她的意识有所恢复,对人已可以分辨你我,食欲也有改善。有时她甚至对人说几句话。日本人见此又为其婚事忙起来。她被告知,这年5月8日已被确定为她结婚的日子。一听此言,她立即犯病。一连四天颗粒不进,滴水不沾,一动不动地呆坐流泪。即使如此,吉日一到她还是被罩上了婚纱。
1933年8月14日,德惠生下一女。
此后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医院便成了她的日常居所。
德惠在病床上神情恍惚,外部世界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日本挑起了侵华战争,旋即败亡投降。她的祖国被南北分裂,随后发生同族相残的战争。1953年,在她神志不清状态中,她被安排离婚了,她被抛弃了。
她的女儿后入明治大学读书,毕业后嫁给一个日本男人。据说后来看破红尘,对世间一切都感到悲观,继而离家出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其结局竟成为一个谜。
日本人一手制造的又一桩政治婚姻,在把一个活泼的青春少女送进深渊以后,就这样解体了。
德惠离婚后一直住在松泽医院。这是日本一家很著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她的病情每况愈下,最后完全失去意识。这家医院的院长对德惠的悲剧深表同情,对她的照顾也很周到,这样,才使她的生命延续下来。
1961年5月韩国发生军事政变,政治强人朴正熙手握大权后于这年11月出访美国。路经东京时他会见了李垠夫人李方子。当李方子向他说起德惠的悲惨处境时,朴正熙吃惊地问道:“德惠是谁?”朴正熙完全不知道德惠此人。当李方子向他介绍了德惠的身世和经历后,朴正熙眼圈湿润地说:“她的处境太悲惨了,要尽快让她回到祖国。”
1962年1月人们开始为德惠办理归国手续。在有关部门协助下,不及一个月即办妥当。李鍝的遗孀朴灿珠携其次子李淙专程赴日本接她。1月26日,她终于要返回离别38年的祖国了。这天,在人们的搀扶下她步入东京羽田机场时,有10多位30年前与她同在学习院学习的童年伙伴前来送行。他们把一束鲜花放在她的怀里,挥泪告别,但她目光呆痴,面无表情,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当前这一场面意味着什么也全然不知。
对于德惠终于返回汉城,最为高兴的莫于过纯宗的遗孀尹大妃和云岘宫的兴王妃。但是,她们很长时间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记忆中那个伶俐欢快的小女孩,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一个呆傻的老妇人了呢?
对这件事最为痛心的是德惠幼年时的乳母卞氏。此时她还活着,年已71岁,但当年怀里的德惠翁主的影像仍然历历在目。因此,当飞机在汉城金浦机场停稳时,她竟冲上去失声大哭起来。
德惠被径直送往汉城大学附属医院,乳母卞氏自然成了全天候的护士。也许是亲情暖热了她结冰的心,住院后不久德惠竟然神志清醒起来。又过了些日子,她竟然能够用幼年时学得的朝鲜文分别给尹大妃和英亲王李垠各写了一封简短的问候信,这真算是一个人间奇迹。
再后来她病情稳定下来,出院住进了昔日王宫一隅的乐善斋,与尹大妃为伴。
1989年4月21日,德惠去世,享年77岁。
李玖:为王族正宗画上终止符
1922年5月英亲王李垠及其夫人李方子携7个月的长子李晋回国省亲时,李晋被人毒杀。从那以后,能否再次得子便成了这对夫妇的心病。这不仅是因为人的育子天性,更主要的是,英亲王作为李氏王室的正宗传人,有使这个古老家族的香火传承下去的天大义务。
1931年12月29日,李方子终于又产一子。当他们挥洒着欢喜的热泪把这一喜讯告诉远在汉城的纯宗遗孀尹大妃时,这位朝鲜王室的权威代表立即回信,赐名“玖”。
想起10年前长子被毒杀的往事,李方子暗下决心,在玖儿长大成人之前绝不允许他冒险踏上朝鲜的土地。因为这个婴儿生来就肩负有历史责任,他是朝鲜王朝第29代王统的继承者和希望。
此后几年,李玖在李垠夫妇的精心照料下愉快地成长。
1935年,李垠升为日军团长,他携妻子住进了部队驻地小镇。这是他们夫妇生来第一次过上近于平民的生活。整天同小镇居民交往,到处是家畜和农田。方子像农妇一样为炊事忙碌,而4岁的李玖也像平民的孩子一样沿小巷奔跑。后来据李方子回忆说,这段小镇生活使她体会到其乐融融的家庭真谛,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快乐时光。
1936年2月日本发生极端民族主义少壮军人叛乱,即“二二六事件”,李垠奉命率军前往镇压。后来事情和平解决,为首者被处决,但李垠一家的小镇生活结束了。年已5岁的李玖随其母亲回到了东京,因为此时其父李垠调任陆军士官学校教务部长。
翌年日本挑起侵华战争,战事越打越烈。李垠强烈地意识到,说不定哪天他会被送往前线,也可能将会抛尸山野。于是,他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认为一定要在出事以前向6岁的李玖灌输他作为李氏王族宗统继承者必须知道的东西。因此,他命人去汉城宗庙临摩了81位列祖先王的牌位,在家里布置了一座“宗庙”。他按照先祖牌位,给儿子讲述列祖列宗创业治国的故事,让他为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家族而自豪,激励他承继先祖守成光大的决心。李玖年幼,对这一切似懂非懂。
1938年12月李垠被升为日军少将,奉派到日军占领下的北京半年,1941年8月又去锦州半年。李玖在同母亲去为父亲送行时,隐约感到大人们有生死离别的异样伤感。
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美军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起初日军小胜,日本人欢喜若狂,但不久后好消息日见稀少,日本人脸上开始聚集阴云。这时东京的供应日见紧张,连李垠家这样被重点豢养的特殊家庭也不得不上山采集野菜代粮。10岁的李玖开始尝到战争的苦头号了。
不仅如此,1942年4月,东京首次遭到空袭。李玖在母亲的带领下开始频频进出防空洞。大人们神态紧张,惊慌失措,李玖却感到同做游戏无异,他还不知道生活在死神的翅膀下有多恐怖。这年6月,李垠被调到日军第一航空司令部任职,整天乘飞机飞来飞去,李方子为之提心吊胆,李玖开始意识到母亲的担忧也许是有道理的。
1944年4月,正在读中学的李玖第一次感到战争已进入他的生活。因为日本在战争中吃紧,人力和物资均告紧张,他所在的学校被停课,所有中学生都要到工厂去“勤劳奉仕”。李玖被分配到一家电机厂干活。到1945年,日本战败已成定局,东京每天都遭空袭,李玖就读的日本王族学校学习院被疏散到乡下去,李玖被送到了一个叫日光的山区小镇。直到1946年12月,即日本战败投降一年多以后,他才从避难地返回父母身边。
日本帝国战败灭亡了,李垠一家被看管的人质生活结束了,但豢养他们的机构也没有了。更使他们无所适从的是,他们一家突然间变成了没有国籍的人。日本不承认他们是日本人,控制南朝鲜的美军及其合作者李承晚集团也不承认他们是韩国人。
生活的困苦,没有国籍的处境,使已经18岁的李玖突然发现,他已经从一个被豢养的王子变成了一个弃儿。这种打击对他来说是沉重的。
已经有了独立思考能力的李玖决定离开日本,远走美国去学习。在美军占领下的日本,美国已成为青年们的向住和梦想。李玖作出决定固然有此社会背景,更与他当时的尴尬处境有关。
李方子对独子远行很不放心,但李垠却表示支持。
但是,当李玖办理赴美手续时却遇到了麻烦。当时韩国驻日机构拒绝发给他韩国护照。后来李垠直接写信给已就任韩国首任总统的李承晚,李承晚故意不作答复。空等数月,没有下文,最后他们只好怀着强烈的受辱感请日本解决。这样日本宫内省才为李玖办了一个临时护照。这件事对李玖刺激甚大。
在一个美国人的帮助下,李玖终于搞到一张赴美船票。这样他们决定李玖于1950年8月3日起程。然而,正在他们筹备川资和行装时,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了。在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李玖仍按原计划于8月3日出发了。
渡美以后,李玖面临的首要任务是谋生。他必须一边打工,一边寻找一个适合的学校就读。业已失去生活来源的李垠夫妇不可能给他寄生活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李玖迅速成熟起来。他完全依靠去餐馆洗盘子在美国生存下来,甚至在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还能用自己赚来的钱为父母买了件小礼物:给父亲一双袜子,给母亲一双手套,以至于李垠夫妇收到儿子从美国寄来的东西时竟老泪纵横,说不出是苦是甜。
但是,他在美国的临时签证很快到期了。日本驻美机构不为他办理护照,韩国驻美机构也拒绝了他的请求,他面临着被美国移民当局驱逐的危险。正在他绝望时,他的情况被一位美国议员知道了。这位议员在美国参院提出一项议案,根据李玖的具体情况给他在美永久居住权。参院通过了这一议案,李玖避免了被驱逐的命运。李玖喜极而泣,他对人说:“我不是朝鲜人,也不是日本人,我也不是王子。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没有祖国的孤儿。”
1953年9月,李玖进入波士顿一所工科大学学习建筑。
1957年李玖即将大学毕业,并且已联系好在一所中国人开办的建筑设计公司就职。李垠夫妇原想让儿子毕业后返回日本,现在看来一家团聚的期望落空了。于是他们决定赴美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但是,他们向韩国驻日当局申请护照时,又遇到了麻烦。他托人找到当时韩国外长卞荣泰和国会议长李起鹏,他们坦言:李承晚总统不喜欢你们,他们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再求助于日本外务省,这才得以成行。
1957年5月,李垠夫妇在美国见到了久别的儿子。6月7日,他们目睹了毕业典礼时儿子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他们悲喜交加,热泪盈眶。对儿子来说,这是多么艰苦的七年啊。
李垠夫妇在纽约郊外找到了一所小房子,李玖每天下班后就回到这里。一家三口生活十分拮据,但这短暂的团聚使他们感到幸福。
在美期间,李垠夫妇曾对业已26岁的儿子谈到了他的婚姻大事。鉴于他们自己身不由已的经历,他们表示,只要他幸福,他们会尊重他的选择。但是,当不久后李玖真的把一位碧眼金发的女郎带来时,他们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所想象的未来儿媳或是韩国人,或是日本人,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一位洋妞。
通过交谈,他们得知她叫卓利亚•非拉,是一位德国裔美国人,出身中产阶级家庭,比李玖年长8岁。她在美术学校毕业后到李玖所在公司就业,搞室内装修,成为李玖的同事。接触日久,渐生恋情,终于被李玖带到父母跟前。
经过接触,李垠夫妇发现这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她身上所洋溢出的青春活力和西方人率直的性格,使他们感到李玖的选择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他们仍然担忧:朝鲜王室宗统的未来继承者是一位东西合璧,这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啊?
李玖的选择其实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青少年时代的经历,使他对日本、对韩国都充满了怨恨。他想忘记这两个国家,当然不愿让自己的婚姻同这两个国家联系起来。不过,为了表示对他出身的那个古老家族的尊重,他决心不为这个家族留下一个混血儿。
李垠夫妇怀着巨大的遗憾接受了这个家庭新成员。1958年5月,李玖同卓利亚正式订婚,并决定次年满山红叶时节举行婚礼。
1959年春,李垠在美国第一次因脑溢血病倒。因为这里医药费十分昂贵,他们难以应付,因此当他的病情稍微稳定即飞返日本了。这样,这年10月25日李玖结婚时,其父母只能从遥远的东京致以祝福。
由于思念儿子心切,1960李垠夫妇曾再次赴美小住月余。父子相见时,日本军人出身的李垠一反常态,竟然抱着儿子不加掩饰地痛哭起来。这使在一边垂泪的李方子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经过一场大病,63岁的李垠的确已经老了。
经过几次发病以后,1963年5月7日李垠病情再次发作。5月15日,得到紧急通知的李玖夫妇从美国赶回日本。后来,父亲病情稳定下来,李玖决定借此机会去韩国看看。这终究是他的父母之邦,是他的祖先创业和长眠的地方。
1963年6月15日李玖第一次踏上韩国的土地,这年他32岁。
汉城对他来说是一个梦般的地方。从小就听过父亲讲述这里的故事,尽管父亲是那样动情,但他总感觉是在听一则遥远的童话。如今,他来到这个童话的故乡。这里破败的王宫,狭窄的街道,贫穷的市民,一切都使他感到陌生和失望。只是在拜见尹大妃及其他王族成员时,他才感到了人间血肉亲情和人们对他怀有的期望。尽管他是第一次同这些人见面。
他在汉城逗留五天就匆匆离去了。
李玖这次韩国之行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事。自从40年前李垠夫妇返回汉城时长子被人毒杀后,李方子就暗下决心决不会再让他们未成年的孩子踏上韩国的土地。如今,32岁的李玖终于作为成年人回到了汉城。她终于把一个长大成人的李王室的嫡传继承人送给了王室。
1963年11月,病榻上的李垠返回汉城时,李玖夫妇也一同回到韩国。当他看到王室成员们热切地聚在父亲病床前时,他突然感到责任重大。作为王室正统继承人,作为全州李氏大宗孙,他有责任使这个家族后继有人。看来他必须同一位韩国女子结婚,这使李玖夫妇不知如何是好。此前,他们已经收养了一个养女,现在这个女孩已在美国读书。
为了表达自己对这个家族的愧疚,在此后一年间,他先后到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祖先墓园祭拜,在他们的陵墓前,他进行了虔诚的祝祷。这年5月举行每年一次的宗庙祭祀时,按照传统仪轨,数天前他便净心养性,祭祀当天,他按照古老的仪制诚惶诚恐地向每位祖先的牌位行跪拜大礼。宗庙总共供奉35个灵位,依次叩拜下来,李玖的膝盖流血了。
李玖回到韩国时,正是韩国经济起飞时期。他想用自己的才智投入这个国家的建设,一度在几所大学讲授建筑学,同时也承揽一些建筑设计。但是,当人们知道他的身世后大家都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对他敬而远之,没有一个人同他做朋友。
他的事业总是失败。这里有他不善经营的因素,更多的是谁都想利用他,用过之后即把他抛开。
1970年李垠去世以后,无形的沉重压力使他喘不过气来。挨至1974年,他终于同卓利亚分居了。1982年,他们正式离婚。
1979年,李玖担任会长的新韩航空公司倒闭。他受到手下人的欺骗,背了一身债务。他心灰意冷地离开韩国去了日本。
如今李玖已经是73岁老人,据说居住在东京一家小公寓里。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他被推举为韩国“全州李氏宗亲会”会长,并依靠该会提供的津贴维持生活。每年5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全州李氏宗亲会都要在汉城宗庙举行隆重的祭祀典礼。届时李玖便回到汉城担任主祭。他身着黑色礼服,在祭礼乐声中,跪拜如仪。这也许是他为这个600年的李氏王室所能尽的最后一份义务。
夕阳乐善斋
在韩国汉城钟路区,现保存有五座旧时王宫,即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庆熙宫和庆云宫(后改称德寿宫)。其中保存最好的是昌德宫。
昌德宫最初是朝鲜朝第三代王太宗1404年下令修建的一座离宫。在此后数百年的内争外患中,此前修建的景福宫和昌德宫先后多次被焚又复建,历代王不时在两宫之间迁移,这其中的故事惊心动魄。1895年日本人在景福宫惨杀闵妃后,高宗已成为惊弓之鸟,于次年逃入俄国公使馆。1897年高宗还宫,但他不愿住进不祥之地景福宫,而是住进了庆云宫,直到他去世。1907年海牙秘使事件后日本逼高宗退位,纯宗继位后住进昌德宫。高宗因已被称作“太上皇”,其居所庆云宫被改称“德寿宫”,以示高宗“禅让”既德又寿。纯宗在昌德宫当了三年傀儡,1910年亡国,尔后他在这里住了16年,直到1926年去世。1917年11月纯宗居住的昌德宫发生神秘大火,事后日本人以修复昌德宫为由大肆拆毁景福宫,实际是采用堪舆术士意见毁其宫殿断其“国脉”。这样,在国家灭亡的变故中竟然是“覆巢之下,复有完卵”,昌德宫成了保存最好的王宫。
在昌德宫熙政堂南侧是王世子居住的东宫,东宫东边有一片开阔的空地,那里建有一片非常古朴的民居式院落。长达百间的长廊把一幢幢建筑连成一体,形成一个独立的居住单元。这便是李氏王室残存的成员们最后的栖居之所——乐善斋。
乐善斋原为宪宗国王1846年专为其妃金氏修的一个院落。其建筑风格特殊之处在于,它的所有建筑物均不着油彩,完全保持木制本色,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古朴韵味。英亲王李垠七、八岁时经常由宫女们带到这里来玩,10岁时便住在这里,直到11岁时被伊藤博文带往日本。他走的时候,曾把乐善斋的院子里找到的两块石头带在身边,直到同李方子结婚时仍然珍藏着,足以说明他对这里的怀念。
大韩民国成立以后在1954年制定《旧王室财产处置法》,据此乐善斋收为国有。但自60年代以后沦落各地的李氏王族存世成员先后返回汉城,被安置在乐善斋居住,这里便成为往日王族最后的栖息地。
20世纪60年代初始这里先后住进了纯宗国王的尹大妃、德惠翁主、李垠的妻子李方子、李玖夫妇以及三位年迈的宫女。其中辈份最高的是尹大妃。
纯宗李坧第一位王妃是其舅父闵台镐的女儿。但闵氏不寿,进宫后不久死去,海丰府院君尹泽荣13岁的女儿被选为继妃入宫。这是1906年的事,当时纯宗33岁。一个13岁的女孩,正是贪玩好动的时候,突然坠入王宫,一切都要循规蹈矩,特别是纯宗因被人下毒,身体遭到损伤,一生不能生育,他们之间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纯宗性格呆滞,少言寡语,可以想见,尹妃的宫中岁月是多么枯燥和苦闷。据说,她入宫以后20多年间从未迈出宫门一步,一年之中只有一两次在昌德宫花园里散步而已。后来李方子在写回忆录时称“这真是一种囚徒的生活”。
1926年纯宗逝世,尹妃按制守丧。直到葬仪结束,她不进食,不梳洗,整日呆在寝宫抽泣。
1926年4月27日英亲王李垠依制即位为“李王”,尹妃的名号升为尹大妃。6月12日纯宗遗体下葬后尹大妃拒绝李垠等人的劝说,立即从她和纯宗居住的石造殿搬出,住进乐善斋。她说,新王践祚必须住进王宫,这是几百年的礼法,也是王室的尊严。日本人千方百计地要让朝鲜王室式微,我们偏要一切如故。看来,尹大妃是一个对世事有清晰洞察的人。因此,在整个日本殖民统治期间,尹大妃成为李氏王族的主心骨,并非完全是由其地位和名号决定的。纯宗去世这年,尹大妃33岁。在此后漫长的寂寞岁月里,同老年宫女们闲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便成为她打发时日的主要方式。
日本投降以后,朝鲜半岛光复,李承晚等新贵为争夺权力展开激烈角逐。当时有人提到恢复旧制,但尹大妃知道王室已成昨日黄花,她对王朝复辟从不抱幻想,只是在乐善斋艰苦度日。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人民军打进汉城后,尹大妃被从乐善斋带出关进了拘留所。不过五天以后她被释放,但乐善斋的旧物已荡然无存。她无处栖身,在昌德宫门前大街上徘徊,茫然不知所之。后来被人发现,将之送往大院君故居云岘宫暂时安身。美军占领汉城后,尹大妃再次流浪街头,后来回到了乐善斋。但是,停战以后韩国将乐善斋收为国有,尹大妃再次流离失所。她被人送到了山区小村,在一家农舍里居住了10年。
1960年4月,一向对李王室持敌视态度的李承晚倒台,流亡夏威夷。5月4日,业已67岁的尹大妃被接回汉城,重新住进了乐善斋。直到这时,新上台的韩国民主党政权才想起,往日李王室的巨额财产虽然已收为国有,但到底有多少始终是一笔糊涂账,应该清理一下了。于是,一位名叫吴载京的干练官员被任命为“旧王室事务总局”局长。此人工作很认真,据说连一本书也不放过,皆登录在册。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旧王室庞大的动产和不动产中,被当权官吏侵吞变卖的状况触目惊心。他指示手下人把这一切都整理出来。刚想下一步如何处理时,他的办公室被人放了一把火,所有账目和取证材料被焚烧殆尽。吴载京知道有人要坚决阻止他查下去,于是便在1961年挂冠而去。
旧王室的财产被人侵吞,尹大妃作为王室权威人物已无能为力。而且,从法理上说这些财产皆已属国家所有,尹大妃的生活是按《旧王室财产处置法》规定,国家每月拨付给她50万元生活费维持的。
1962年1月,抑留日本近40年的德惠返回韩国住进乐善斋,这使尹大妃悲喜交集。这样,看望已经精神失常的小姑子,对之怜悯垂泪,又成为尹大妃生活中一项新添的内容。
1962年6月,李垠夫人李方子曾回汉城看望尹大妃。尹大妃当时已经70岁,但身体尚可。她十分思念李垠,反复询问李垠近况。但李方子没有告诉她,此时李垠已瘫痪在床,失语有时了。她担心尹大妃难过:一弟一妹,皆已成为废人!
1963年11月,李垠返回汉城,被直接从机场送往医院。此时尹大妃急迫地想亲眼见一见这位40多年未见的弟弟,但被人阻止了。双方的身体状况都已经经不起这种强烈的感情冲击。一个在圣母医院,一个在乐善斋,虽然近在咫尺,但对他们来说却是万里相隔。
1966年1月3日,尹大妃去世,享年73岁。她死时嘴里不断呼唤“英王殿下”,但她至死也未能与李垠相见。
尹大妃死时留有遗言,称她一生信佛,葬礼要依佛教仪制举行,除颂经以外,不许任何人啼哭。依古制葬礼进行11天,1月31日葬于纯宗所在的裕陵。
尹大妃死后,乐善斋变得异常空旷。
自从1963年11月李垠返回后,其日本妻子李方子便成了乐善斋的新房客。
在乐善斋居住的最初几年,李方子的主要日程是每天来往于住处与圣母医院之间。当时陪伴她的还有她的洋儿媳卓利亚。走在路上时,她总是不停地默祷,希望上帝能使李垠的病况好转,以便他能返回日夜思念的乐善斋,同仍存在世的宗亲相见。但是,上帝没有满足她的请求。1970年5月1日李垠死了。
朴正熙总统对李王室比较友好。在李垠活着的时候,为了解决李垠一家生计问题,他指示有关部门每月支付李方子15万韩元作为生活费用,同时兼有管理国家财产乐善斋的开支。后来,朴正熙一度想把乐善斋等旧王室财产还给李垠,于是在《文化遗产保护法》附则中加了这样一句:“旧王室开办的学校和文化遗产中之一部可以让予英亲王及王妃”。但是由于这一问题十分复杂,最终未能落实。
英亲王的母亲严妃在世时曾创办淑明、进明、养正三所学校,其中淑明学校此时已发展成一所大学。根据上述附则条款,李方子可以成为该校股东。但是,当她与其子李玖正思考如何管理这所学校时,该校学生进行了抗议性示威游行。他们高呼“日本鬼子滚回去”。这件事对方子和李玖打击很大。他们发现,虽然他们已回到韩国,但韩国民众并不接纳他们。
李方子放弃了置业的打算,从此他开始投身慈善事业,专门救助精神智障者和小儿麻痹症患者。她与几位官绅夫人一起于1966年1月成立了社团“慈行会”和慈惠学校,后又开办了专门收养患儿的机构“明晖园”等。当时韩国总统朴正熙的夫人陆英修大力支持他们的工作,曾多次捐款。
李垠死后,朴正熙把李方子的每月生活费提高到60万元。这样,她的晚年生活才算不再有衣食之忧。相对于其他王族成员来说,李方子的晚年算是十分幸运的。
1989年对乐善斋来说是一个多事之秋。4月21日,久病的德惠翁主在这里死去,未久,李方子也以89岁高龄告别人世。隆重的葬礼过后,乐善斋彻底沉寂了。乐善斋的最后几位年迈住户的离去,标志着喧嚣一时的李氏王室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2000年9月3日,这时已成为昌德宫游览区一部分的乐善斋来了一位不寻常的游客,她便是时年已经77岁的李玖前妻——美国人卓利亚。
由于不耐宗室压力,李玖同卓利亚于1982年正式离婚。起初,她仍对李玖抱有希望,盼望着有一天他能重新把她接回去,但后来她得知宗室已为李玖另择新妇,她的希望破灭了。
离婚后卓利亚一度仍留在韩国。她一边致力于残疾人救助工作,一边经营一家出售衣物的小铺子。后来,由于生活实在难以维持,她于1995年返回美国,定居夏威夷。
2000年9月重返韩国,是她下了极大决心,怀着诀别的心情重新踏上这块令人留恋的热土的。因为这时她已患中风,一只手臂已经形同身外之物。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来韩国了,因此她一连数日盘桓在她生活了数年的乐善斋。她望着那熟悉的花坛,抚摸着这里每一扇门窗,反复地自语说,这俭朴的原木色小屋是世界上最美的房子。望着这久经沧桑的院落,看看身边年轻的游客,她流下了眼泪。
卓利亚在汉城住了一个月。她重访了那些曾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她去了南阳市金谷洞英园,那里是曾是其公公的李垠长眠的地方。她还看望了他曾收养过的那些残疾人。她认出了一位已经30多岁的患者,用自己尚能活动的那只手拉着他苦笑道:看,如今我们已经一样了。
这次重返韩国,她的最大心愿是同李玖见面,以便把她保存的有关朝鲜王室的文物和资料交给他,其中特别珍贵的是有关朝鲜近代史的450张照片。但是,她没能见到李玖。最后,她把这些东西送给了德寿宫博物馆。
10月16日,她怀着凄凉的心返回夏威夷。
夏威夷有一所韩国老人收容站。她有时到那里同那些老人们讲几句韩语,以安慰自己不平静的心。
后来,她用尚能支配的那只手给李玖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是上帝在冥冥中安排了我们的命运。上帝让我这样一个普通的美国女人同一位东方绅士陷入了恋情,这种恋情又使我成为朝鲜王室最后一个女人。现在,为了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我吃力地拿起了笔。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否能送到收信人手中。
朝鲜悲怆的近代动荡史,使一位美国女人也成了这场悲剧的出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