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忆父亲
Author 桦 树
Posted by Lao tu bi
前两天我读了淡薄天涯的《母亲节忆母亲》,很是心动,立刻在网上邮购了一束新鲜的康乃馨,请他们送到中国,送给我身患晚期癌症躺在医院病榻上的妈妈。
于是在北京的姐姐从医院打电话来。
“收到了吗?”我问。
“收到了。”姐姐回答,但是声音笑着。
“妈妈高兴吗?她说什莫?”我不知为什莫有点忸怩。
“高兴。妈说 …… ”姐姐忍住笑,“她说浪费钱。”
我妈妈的幽默让我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我的家人身上富有很传统的东方色彩,个性皆不善或不愿对他人表达内心深处感受;凡事情做了,相互间就能体会;看似淡淡的寒暄,其实彼此都极为在意。不过谁要是偶尔说了句甜言蜜语,说者听者双方马上都会避开对方的眼睛,尴尬得或是打岔,或是嗽嗽嗓子。我很爱买花,可是给家人送花多少就有了点儿煽情的味道,不如买筐苹果来的合适。我聪明的妈妈于是递过来一个台阶给我下。
身为医生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对死亡没有内心的恐惧。她说:“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和你们多在一起,但是如果我走了,你别难过,我替你上天去陪爸爸。”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夜里我孤孤一人,和衣而坐,茫然地看着漆黑的落雨;眼睛似汩汩小溪的源泉,泪水无止境地从脸上淌下来,再淌下来…… “枕前泪伴阶前雨,隔着窗儿滴到明”(这句词硬是生生地跳了出来)。只要我妈妈在世一天,我都不要写回忆她的事情,尤其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坦白承认, 我忌讳,我迷信,我无助…… 我所有能做的事归结到底,无非就是面对着死亡的概念默默发呆。
其实整个晚上我更思念的是我父亲。妈妈知道我们家里,父亲和我的感情最为特殊,所以才这样地安抚我。四年前,我父亲也是癌症过世,从那一天起,我就像失去了灵魂的幼儿,胡乱地在纷繁的街道上倘踉。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早已打湿了电脑的键盘。人们写回忆父母的文章和回忆录,都十分庄严郑重,常常尽量写他们平凡的伟大;可我对父亲思念的都是一点点的小破事儿,这些小事极为私人,从来都只存在我和他二人之间。
我们家里3个孩子,我上面有一个大大的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小时侯他们俩在我们北京住的大院里都十分有名。哥哥是个混世魔王,十件调皮捣蛋的事里面,八件都有他的份。他机灵勇敢,十分义气,很具备领袖魅力,所以身后永远跟着一大群的小娄娄。工作繁忙的父母拿他没办法,被折磨得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全家人在八仙桌前吃饭,父亲和哥哥对面而坐。吃饭的时间也就是父亲仅有的可以教育哥哥的机会;每次父亲一说便发火,隔着桌子拿起筷子就敲哥哥的头一下,然后摔下筷子饭也不吃了。我拈手拈脚地跟他进了睡房,摸摸他躺在床上被气得一鼓一鼓的肚子。我姐姐则是有名的好孩子。她学习永远第一名,聪明乖巧,弯弯的眼睛甜甜的笑;她是小学校的大队长,我们家的小当家,当然更是我父母的骄傲。说到我,可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那被遗忘的角落。大院里的孩子们从来都管我叫XXX的妹妹,这个XXX不是我姐姐就是我哥哥的名字。我家姓桦,我的学名干脆就成了桦妹妹,一直被叫到高中毕业。光凭这名字,你们就可以想象我那脆弱的自尊心承受了多少的考验。
不过父亲和我是一伙的,他对我另眼相待,怎莫看都觉得我的木纳呆滞很好。常常有外人前来调侃我们姐妹:说一个聪敏一个愚笨;一个甜美一个傻愣。父亲每每会替我出头,他说我看起来愣,是因为我长得高鼻深目。“鼻,面之山;目,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他偷偷地偏心着我,经常做得有点明显,惹得哥哥姐姐包括妈妈,都不太高兴。周日他带我出去玩,买一根冰棍与我,叮嘱莫告诉哥哥姐姐,吃完把嘴擦得干干净净。我使劲点头。回到家,哥哥问:“爸爸给你买冰棍了吧?”“没有!” 姐姐特肯定地说:“你吃了两根,我知道。” 她把那个知的声儿拉得特长。我登时觉得委屈大了,大声地说:“根本没有,我就吃了一根!” 父亲在一旁微微地笑着摇头。
炎热的夏天吃西瓜,西瓜总是由父亲来杀。他“刷”地一刀把瓜切成两半,然后以飞快的速度把没籽的沙壤瓜心挖出来,放入我的盘子;接着才慢悠悠没事儿人似地把西瓜给大家切成一片一片。妈妈周末墩一只整鸡端上桌来,爸爸永远眼明手快扯一只鸡腿先给我。妈妈每次都恨得咬牙:“妹妹,你太娇惯了,长大可要记着你爸爸对你的好。” 我父亲则会对我调皮地眨一下眼睛。现在回忆起这些,我当然对大家深感愧疚,但忍不住还是有一点点窃喜,实在不好意思。父亲在家挣钱最多,权力最小,剩菜剩饭通通都是他吃,后来懂事的姐姐也跟着吃了。当然这段时间维持了很短,我们家很快就烟飘云散了。
我先跟着父亲去了劳改农场,天天跟着大人一起下地干活。那时候,我还很年幼,不过个性已倔强孤僻。记忆里我父亲被定性为走资派之类的坏人,每天除了劳动,就是重复地写批判自己的文章。他用方格的稿纸,写很大的钢笔字。后来父亲颈椎出了问题,右胳膊剧烈疼痛,连饭碗都拿不住,所以字也写得歪七扭八。我提议替他抄写,他说除非我写一笔好字,不然他会很没面子。他还说,字就像人的脸,字写得漂亮比人长得漂亮还要重要。当今来看,他的话可是大大的错误。我曾经面试过很多高大英俊且充满自信的小伙子,可拿起他们的申请表一看,顿时气馁,那咪咪小塌塌软的幼稚笔迹,看上去就像纸上趴满了的小苍蝇。当年除了练写字,父亲还教我读书的方法和背书的诀窍。朗声而读,容易记忆;阴阳顿挫,理解文字之美。其实,这就是我少年时代受到的一丁点非正式的教育。
我们当时住的地方是一个高墙围绕,四角都有炮楼子的院子。院子中间是平坦的空地,周围是一圈平房。这里原来是用来关犯人的,有警卫荷枪实弹地把守。这个院子又称耗子大院,老鼠成群结队,个个都有一尺来长,群跑起来轰隆隆震天价响,那气派就好比古战场上奔跑的战马,景象颇为壮观,也更恐怖。我们男女分开来住,睡在门板搭成的地铺上。我睡在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女孩旁边,她叫黄佳丽(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她的父亲是劳改大队队长。
当时劳改农场有几十个孩子,年龄大小不一,都不上学。黄佳丽是一帮孩子们的头头,专横跋扈,很像现在的青少年帮派老大。我当时只和两个女孩来往,一个叫李莉,她的父亲是最早派驻英国使馆的武官,所以定性为特务;另一个叫赵良美,她父亲是个小小不言的陪衬官,弄不清为何也被送来劳动。我当时9岁,不知因为何事得罪了黄佳丽,反正她很恨我。一天晚上,我父亲送我回去睡觉,他走到门口就停住了,看着我推门。我一进屋,黄佳丽就扑到我的身上,劈头盖脸地打。我当时比她小得多,力气不够,不能把压在我身上的她推开。我父亲当时已转身走了,听见叫喊声又折返回来,他开门看到眼前的情景气得浑身颤抖,可是又不能去打这个女孩。他拼上前去,把我拽了起来,用全身紧紧护着我的身体,任凭那个女孩的拳头乱打在他的身上。我其实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被打得疼痛,只是气愤的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我突然看见爸爸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那种刺心的疼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比我身上受到的拳脚之灾不知要痛出多少倍。后来很多叔叔阿姨赶来,纷纷谴责黄佳丽,这件事才算不了了之,不然我的反革命父亲和我不知要受到什莫样的惩罚。
后来父亲带着我被发配到山西南部的一个小城市,妈妈没去。那算是一个地区,管辖着十几个县市。尽管没有完全的落实政策,父亲也变成了那个小地方的一个大官。有一次父亲去开会,也把我带回北京。那城市的铁路线上每天只有一趟去北京的过路火车,在凌晨一点十五分停站。寒冷的冬夜里我们上了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臭气逼人,根本都没有站脚的位置。幸亏我们来到了软卧车厢,父亲带着一个警卫员,还有我,软卧车厢只有一个铺位,我们都暂时挤坐在那里。突然,我感觉到身体有大量的液体流出,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我那时十二岁多,朦胧地懂得是来了月经(妈妈原来告诉过我)。可是我很害羞,更是惊吓,又没有准备和携带卫生纸等东西,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觉得棉裤子从里到外湿了个透透。我一动不动地半靠在铺上,就这样过了一夜。我爸爸坐在我的脚旁边,一分钟也没有睡,两只眼睛都红了。他肯定猜想我出了什莫不愿说的问题,他很知道我的个性,也就决不会问。警卫员很生气地对我说,首长明天要开会,你怎莫那末不懂事?为什莫不让你爸爸躺下睡一会儿?我有苦难言,心里难过得要命,又极其地不好意思。我父亲只是对我笑笑,把铺上的棉被盖在我身上。后来这件事我们就像有了默契,谁也不曾再提起。
我父亲对哥哥姐姐管教严格,对我却极为宽容。也许是因为我从小资质愚钝,自卑感和自尊心又极强的原因。老实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批评过我,就算是我做了什莫错事,他也只是沉默地瞟我一眼,眼睛里流露出难过的神情。我也早已经受不住,关上屋门,蒙在被子里自责地大哭一场。他对我没有要求,心底唯一的希望可能就是我能快快长大,免遭欺负。我不论做什莫,他都给予最大的信任,从不管我读什莫书,写什莫东西,结交什莫朋友,他更不会强迫我要求进步。如此一来,我就养成了特立独行,桀骜不驯,随时会逆向思维的行为模式。我经常逃学,一般谎称生病,因为那些无聊的批判课我实在受不了。有一次老师找到家里,询问父亲,父亲先是一愣, 然后点头说女儿是有点不舒服。现在想起,如果我的女儿逃学,我不把她打死才怪。
从少年起,我就离家独自生活,其间心理的孤独和恐惧远比物质的贫乏要来的可怕。于是我父亲经常给我写信,大多是写逗我玩儿的开心乐事。每次我遇到大事找他商量,他会先说自己的意见,然后说:“你自己拿主意,哪怕后来证明选择错了,也不要后悔。” 今年春节去中国看望妈妈,她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父亲批评我的信,信是在我大学毕业时就写好的。我打开来读,原来是我大学期间交往过一个厚道的男友,由于很不合适,我就和他分了手。男朋友很难过,请求我父母帮忙。于是父亲写了此信批评我,说了一些要尊重别人感情之类的话。但这封信终究没有寄出。据妈妈回忆,父亲当时说我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做这个决定。我每年回家,不管父亲多忙,他都一定要亲自到火车站送我和接我,我妈妈一般不来。当火车徐徐开进站时,我都会期待地寻找他的身影。每当第一眼看见他,我的心里就会突然地缩紧一下。
父亲老了以后,话变得越来越少,每天总是微笑着听别人絮叨。只有我回家时他才会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聊天。我很喜欢听他小时候的故事,也愿意和他下棋。我爸爸喜欢下象棋,可是不怎莫高段。我提议和他下简单的跳棋,因为不用动脑子。其实和他下跳棋就甭提有多烦,他的战术就是一个字:堵。他根本就是步步堵,哪怕自己不走也要堵我。你想想我这大而化之的个性怎莫受得了这个!我原本是跳棋高手,眼尖手快又善于搭桥,但每每遇到他死皮赖脸的堵,我就心急败坏开始乱来,后来他总是能赢我一步半步的。下完后他会笑得兴灾落祸,然后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你最大的弱点是缺乏内心的宁静。”
当我妈妈告之父亲罹患胃癌的消息时,我突然感到后脑勺彻骨的冰凉,一直延续到后背。我半个小时都没办法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我一生还从来没有面对过亲人的死亡问题,那种恐惧感一天天地烦扰着我。于是我开始大量翻阅有关死亡灵异的书籍,还买了一本送给父亲。
我问他:“你怕死吗?”“有点怕。”他诚实地回答我。
“你觉得人死后灵魂会独立存在吗?”我看着他。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可能会独立存在一段很短的时间。”
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半,由于慢慢不能吃东西,他近一米八的身体消瘦到只剩下80多斤。我从美国赶回去,一进病房,他兴奋得脸颊绯红,当我第一眼看见他脱了型的面孔,泪水马上就润湿了眼眶。他怕我难过,就装出没事儿人的样子,其实他的癌细胞早已转移的到处都是,医生说疼痛非常。
最后的一个月里,我在他的病床旁边支了一个小行军床,每天睡在那里。我父亲对所有照顾他的人都时时感到由衷地感激和歉疚,不管多痛苦,他都尽量不吭一声,他不愿给任何人找麻烦。医生护士说,从没见过这末自觉的病人。一天傍晚,我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擦试身体。像平常一样,我把他的胳膊腿胸背部都仔细地擦了一遍。这时我突然想给他洗洗屁股,可是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犹豫了一下,我去换了盆热一点的水。我脱下他的内裤,帮他擦洗,毛巾刚刚碰到皮肤,就掉下一大层泥来。立刻我的心就绞痛了。一抬头,我看见父亲闭着双眼,老泪纵横。我赶紧低下眼睛,继续清洗。
后来的几天,他怕我难过,就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很多不太可笑的小故事。比如:他幼年有个非常聪明的朋友,下河捕鱼上山打鸟是无人能比的好手,但不爱读书。先生抓了一把豆放在案上,然后写了个“豆”,问他是什莫字?他挠耳抓腮,说不知道;先生气得一拍桌子,豆子到处乱滚;他高兴地说:知道了,是“滚”。就在那天下午,我一人在病房内,父亲突然陷入昏迷,我看到后立刻惊天动地大叫“爸爸,爸爸……”,且哭得乱七八糟。他好像突然听见,挣扎着张开了双眼,护士医生都跑了进来,进行抢救,他居然醒了过来。醒来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刚才一不小心,差点死了。”
然而,两天后他还是死了。
我清晨5点疯一样地跑进病房,一推开门,就看见父亲斜靠在我堂姐的身上,正面对着我,他微睁着眼睛,眼神涣散。瞬间,血从他的头部迅速降了下来,脸色马上变成蜡黄蜡黄,心电图的曲线一闪变成了一条横线。
父亲走了。我全身的血凝固了。
至今为止,那这一秒钟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