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毕竟是京城的仆人,没见过齐安,也知道分寸,忙把主仆两人让进去,太子不在,原说让齐安去前厅等候,齐安却说太子不在没关系,园子不能不逛,那仆人只好垂手跟着,随着齐安两人慢慢晃进去。
进得园内,放眼望去,正值满园春色。
这个时候,京城里以玉兰为尊,玉兰花开在枝头也败在枝头,几天时间里,满树的明艳和颓败一般的触目惊心,而这围雪苑内,梨花遮天蔽日,大半毛蕾初放,嫩绿莹白,小半将近凋零,也只是把水汽飞了,花瓣变得薄绢一样,看起来全无颓败之像,鲜嫩如初,轻盈似雪,漫天飞舞,似乎如此这般,方不负早春时节最美的时刻。
漫步高大的梨树下,肩头如落雪不湿,几人走走停停,渐行渐深,那仆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齐安显然比他还要熟悉这园子。
所有的梨树和院墙都有一段距离,所以从外面大路上,根本看不到这高墙内有几十亩梨花。“这便是围雪二字的来历。”齐安微笑着说。朱启并没有再兴土木,园内修葺了一番,保留了原来的前厅主殿,绕过一段长廊,齐安沿着小路,径向深处一个院落走去。
“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自私的家伙,最好的梨花,还藏在前面。”看到那小院,齐安不觉稍稍加快了脚步。
雨渐渐密了,齐安快走几步,伸手便去推那半掩的院门。
“王爷,这个院子进不得?我家太子说过,——不让外人。”带路的仆人慌道。
齐安回头看那陌生的青衣小厮,笑笑:“你不用怕,你家太子怪下来,我来担着。”
那仆人见齐安执着,不敢阻拦,眼见那主仆施施然进去了,只得连忙转身去搬救兵。
小四站在院中石子路上,瞠目结舌,到了今日,才知道普普通通的梨花为什么能夺得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美名。微雨中,满院的白色,带着星星点点的新绿,层层叠叠而又疏密有致,正是千树梨花千树雪,一溪杨柳一溪烟。
齐安踏上石子路,不下雨的时候,落花会在脚下沙沙作响,这会子粘了水气,顷刻便被碾成了香泥。这是当年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最喜欢的花,这种早春的时节,没有人会来这个废园子,他们三个,象原来的主人一样自私,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秘密,保有着这片春色,直到长大,直到不得不分开。
“这种梨树,梨叫苍溪梨,花叫香雪花。”齐安缓缓踱步,轻轻用手敲着折扇,缓缓道,“外面的梨花总还有些腥气,唯独这里的,才是真正的香雪。”
雨悄悄大了,连花下,也挡不住了。
“王爷,前面有厅房,我们要不要进去避避雨。”
齐安点头,那处花厅,如果没改,推开窗子,也可以看到满园春色。
几处耳房,一间花厅,雨益发大了,齐安推开窗子,记得后面还有几十棵百年老树,虬枝白发,最是迷人。
他们也曾在这间花厅避雨,四下漏水,他们就笑着躲来躲去,到了十五六岁,朱启和自己渐渐懂得怜香惜玉,每每抢着用外衣搭帐篷,而她,已经习惯坐到朱启那里去。
齐安默默站在窗前,心神飘忽,对眼前的景色有点视而不见。
主仆刚刚站定,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从门外匆匆跑进来。
“哎呦,是齐安小王爷,您可老阵子没回京城了。”老者擦擦脸上的雨水,殷勤道。
“老黄,我还以为这个园子里除了你们太子,我谁都不认得呢。”齐安转身笑道:“太子几时把这园子讨来的?”
“去年,去年。”老黄连连点头道,却又扭过头骂身后的小厮,“混蛋,怎么把小王爷带到这里来了?怠慢贵客,看收拾你。”
“是我要到这里来的。”齐安解释道。
“齐安小王爷,您是贵客,快请到前厅里用茶。”老黄道。
“是吗?我好像没在贵府前厅用过茶?”齐安皱眉,这老黄,今天是怎么了?前厅是给外客等候太子召见的地方,自从朱启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府第,齐安还从没有去过他的前厅,朱启不在的时候,齐安向来是在书房和花园里晃,老黄是老管家,怎会不知。
老黄不安地看一眼齐安身后的窗子。
“这,这厢简陋,王爷还是起驾到前面去吧。”老黄有点惶急。
“老黄,这里——我呆不得吗?”齐安隐隐有点不悦,京城的太子府是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太子的床,也是齐安说歇就歇的。
“这里,这里——,”老管家急道,不只是细雨还是冷汗,脑门子上亮晶晶的。
“这里什么?”齐安心中起疑,道:“你家太子藏了什么?”
“这里有——内眷。”老黄憋出来。
内眷?
齐安冷冷抬眸,老管家心里不觉颤栗,这位齐安小王爷,面子上温和恬淡,心中沟壑极深,否则以自家主子那性情,又怎会与此人多年相交。
“王爷——。”老管家为难道。
“看来,朱大当了太子,家规也改了。”齐安道。
老管家擦擦汗,不敢回话,停了停硬着头皮又道:
“天冷了,雨进来了不好,窗子,还是关了吧。”
老黄迈步上前,想要挤开齐安,去关窗子。
齐安道:“让开。”
老黄听齐安声音不对,站住了。
一把扇柄伸过来,老黄不由自主让开了身子,虽然江湖上知道齐安名字的人极少,但是老黄却听过齐安侠医之名,感觉肩上力道,老黄知道齐安怒气上来了,再急,也心下怯了。
略一凝神,齐安已经看到了刚才自己未曾留意的景象。
远远地,一棵古老的苍溪梨下,站着一个女子,月白短襦藕色长裙,身材修长,背靠着粗糙老树,木然而立,远处看去,细碎的,盛开的梨花禁不住雨打风吹,漫天旋舞在那女子襟前脚下。
“难道真是因为有女眷?”齐安心中有些不安,略一回身,却又觉得奇怪,再次转过头去,目不转睛。
“那人是谁,怎得有点眼熟?”齐安喃喃问。
无人应答,齐安皱眉,眼角横了一眼老黄,老管家不安地搓搓手,又搓搓手,道:“小王爷,我,我去给您冲杯茶。”
齐安看着满脸不安的老黄,点点头道:“老黄,我不想淋雨,可是你非要我淋雨,我要是病了,找你是问!”
说罢,不顾老黄惶急的脸色,齐安已经转身出门,走向了后院。老黄知道事情不好,琢磨着太子也快该回来了,索性不去追齐安,出了小院,径往前边跑去了。
后院深处,老树花雪,华盖参天,含烟带雨,遮天蔽日。
那是个年轻女子,正仰脸望着头上苍苍茫茫的满树梨花,细雨中,花如潵雪般落着,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睛里几分凉意。
齐安脚步迟缓,走得悄无声息,开始间,是怕惊了美人,到了近前,却是因为震惊。
女子浑然未觉。
“遥遥?”齐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道。
女子身子一震,回过眼神,看着齐安,开始还有些木讷,半日,认出来人,渐渐有了表情,半是伤情半是心惊。
“安哥哥。”女子低声叫。
“真的是你?遥遥。”齐安只觉得人在梦中。
女子眼眶渐渐湿了,便低下头去,僵着身子,许久,眼泪也终于隐去了。
齐安再走近一步,握住遥遥的手,慢慢抬起来:“太子,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微微点头。
“阿弥陀佛,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齐安轻轻一声叹息,“当日,所有的人都以为你也跟闵大人闵夫人一样葬身火海,只有朱启,说不见你的——尸首,便决不罢休。”
闵遥抬起头,哀伤地看着旧日朋友。
“过了一年,官府早就放弃了,连我,也放弃了,可是听说,他重新雇了人,从北方到江南——。”齐安嘴角透出笑意,“可见皇天不负有心人,古人诚不我欺。”
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闵遥的眼睛里雾气重重,头发已经湿了,身上的衣服也渐渐变了深色。
“怎么不进去,下雨了。”齐安小心道。闵遥是他们从小捧着长大的,更何况经逢巨变,故人重逢,齐安只觉得自己对着个稀世的琉璃花瓶一般,不小心手重了,这珍宝便不见了。
闵遥没有说话,目光闪烁地看着幼年伙伴,一双黑黑的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睫毛上沾着细密的雨珠,微微颤动几下,便凝结着落了下来。
“你,生病了?”齐安的医术远胜宫中御医,只是除了身边好友,知道的人不多,闵遥脸色不好,手心滚烫,触手便知,齐安虽然觉得心中有些古怪,还是温言道,“我帮你开两副药,喝了就好,看花,也不是这样看的,快,好遥遥,跟我进屋去。”
闵遥摇摇头,不动。
“不行,再在这里,你真的要病了,相信我,我是个好大夫,开的药不会苦的。”齐安知道闵遥大小姐脾气,有些急了,又劝又哄,手下用力,拉着闵遥便要往花厅走。
一声叮当,齐安手下被猛地一挣,回头看,闵遥已经皱着眉头弯下了身子,齐安略一凝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闵遥雪白的腕间赫然一截铁灰色链子。
“这是什么?”齐安慢慢扶起遥遥手臂,声音变了,须知道,这是闵遥。
太子府上,还能是谁干的呢。
“为什么?”齐安终于从那铁链上挪开了眼神,满眼震惊得看着闵遥,遥遥的眼睛里水光闪烁,泪珠却没有落下来。
“为什么?朱启为什么要这么做?”
闵遥一顿,错开目光,侧过脸去,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一言难尽。”
齐安用手执起铁链,扯一扯,铁链很长,蜿蜒在地上,缠着那棵苍溪梨落了锁头,梨树下,还有石桌石椅,只是全被雨水打湿了,坐不得人。
“——遥遥,”齐安声音都变了,“遥遥?到底发生了什么?”
闵遥黯然不语,任凭齐安抓着自己腕子摇晃,头上落花索索滑落,与齐安这般相见,已经令她万分难堪,个中纠葛,又如何说得清。
“若是朱大欺负你,我帮你讨还。”齐安怒道,闵遥不觉嘴角微微弯起,透出一丝苦笑。幼年时,齐安也曾这么说过,可是齐安不知道,现在的朱启已经不是当年的朱启了。
“你脉象虚浮,恐怕已经烧了两三日了,那混蛋,敢这般待你,”齐安的手指滑过闵遥脉络,“哪里有钥匙?快让老黄打开!”
看着齐安搭在腕间的手指,急白了的俊脸,闵遥突然有些失神。
闵遥正对着齐安凝眉沉思,远处似有人影晃动,眼角一瞥,已经看到老黄和几个仆人拥着一个高大峻拔的身影进了院门。
“安哥哥,你医术了得对不对?”闵遥突然急急问道。
“那是,跟安哥哥进去,保证你明天早晨好人一个,”齐安仰头道。
“安哥哥,我有一件事求你,”闵遥乌黑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亮光,看得齐安一怔。
“什么事,只要我——。”齐安道。
闵遥急急打断他,“求你哪天找个空子单独见我一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要让朱启知道——。”
齐安眉头一皱:“为什么?有什么事儿不能——。”
“安哥哥!”闵遥抓住齐安袖子,突然大声叫道,吓得齐安把话咽了回去。
“这,是唱得哪一出?”
一个冷冷地声音在旁边响起,寒气逼人,齐安转头,只见一人身着藏青色大绒茧绸织金袍,脸色冰冷,不是太子朱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