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快16年了。没有妈的孩子是棵草,尽管这棵草已经长大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宝。没有母亲的日子,生活似乎总是缺少了那么一块,甚至有时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因此有了委屈,从小就没有奶奶的疼爱。

回顾母亲的一生,我时常为她觉得惋惜,觉得不值,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吃苦,好象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她的一辈子,吃,不舍得吃;穿,不舍得穿。好吃的留给孩子,好衣服更不舍得买,买了也不舍得穿。年轻的时候没机会打扮,年老了没时间打扮。印象里母亲的发型几十年不变,只有每天上班前她精心梳理额头的刘海的时候,才流露出一丝女人的爱美之心。她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生活就是以孩子为中心,家庭,单位两点一线。

母亲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盛气凌人的姐姐,下面有三个持宠生骄的弟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北方家庭,一生下来地位就很尴尬。出生在解放前的母亲和她出生在解放后的弟弟们相比,就象新旧社会两重天,从小她好象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家庭成员。这种被忽略的感觉造成了她自卑,内向,逆来顺受的性格。她曾经很多次说她是自己是家里的丑小鸭,最丑,最苯,最不受宠。可我觉得其实她是五个孩子里最漂亮的,外公个子高,外婆个子矮,老话讲“母矬矬一窝”,可我母亲是个例外,她是五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既继承了外公的高挑身材,外婆的白嫩肌肤的幸运儿。可惜她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家里唯一的知青,其实按照年龄我的大舅也应该上山下乡,可惜我的外公外婆不舍得,宁肯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家待业,由他们养着也不愿意他离开家。很多年以后,母亲身体不好了,说起来外公外婆也有些内疚,觉得是因为当年母亲作知青受的苦留下的病根。等我的母亲知青回城的时候,为了不和父母还有三个弟弟挤在两间小平房里(开朗外向的大姐不到20岁就很早嫁人,搬了出去),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一个南方“蛮子”,时间不长就结了婚。

结婚后一年有了我,当时我父亲所工作的船在扩建上海港,所以母亲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从北方坐火车南下上海投奔我父亲,住在杨浦的亲戚家。那年大年初二的凌晨,我在杨浦医院呱呱落地,据我父亲的回忆,当时的护士说:那天生的都是女孩,就那个北方“侉子”生了个男孩。那一年,母亲25岁。

我小时候,母亲很宠我,是个“护犊子”,甚至有时到了不讲原则的地步。母亲从小就对她姐姐唯命是从,俩人第一次闹翻脸就是因为我。其实起因就是芝麻大的事情,那时候我才4岁,特别淘气,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不停地围着炉子跑,我姨妈看见了,担心我被烫着,就不让我跑,可我不听,越说我越跑,我姨妈生气了,揪过我,照着屁股就几巴掌…我哭了,我妈妈不干了,姐妹俩几个月没说话。

记得还有一次,好象也是我4,5岁的时候,我与人争论是飞机跑得快,还是火车跑得快。我坚持说是火车快,争执不下就找我妈妈评理,我妈妈竟然同意我火车跑得快。现在想起来,这样宠孩子并不好。

我还记得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突然发高烧超过40度,人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当时爸爸不在家,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母亲背着我去的医院,她很瘦,我记得我伏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吃力地往前走…

很多人都说母亲结婚后到她得病之前,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父亲是南方人,勤快体贴,是公认的好女婿。母亲回城以后,最初是在郊外的一家工厂上班,三班倒,有时候要到半夜才下班。因为母亲胆小一辈子不敢骑自行车,所以父亲要先把我和弟弟哄睡着,然后锁上房门骑车去接母亲下班。回家的路上,每路过一个路灯,母亲就跳下车,去捡落在地上的油克郎和蝲蝲蛄,到家可以捡满一铁饭盒,然后用这些虫子喂鸡。当时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全家还住在临时搭建的抗震棚里面,门口还垒了鸡窝养了几只鸡。虽然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但我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个画面,宁静的夏夜,明亮的月光下,父亲骑着车,母亲坐在后面,两个人轻轻地说着话,看到有虫子掉在路灯下面,母亲就跳下车顺手捡起来,然后继续前行,身影被路灯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我猜想这是多么温馨的夫妻独处的一个时刻啊…

我初中二年纪的时候,一个凶恶的病魔毫无征兆地降临我母亲的头上――刚开始的症状是视力模糊;然后就是呕吐,没有理由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即便什么都不吃,也吐酸水胃液,甚至还有绿色的胆汁…父亲把我和弟弟寄养在外公外婆家,带着母亲跑了很多家医院,最后医院终于确诊,我母亲得的是脱髓鞘,也称多发性硬化症(英文是Multiple Sclerosis)。简单地打个比方就是人的神经好比是电话线,髓鞘就是电话线外面的绝缘层,脱髓鞘就是电话线外面的绝缘层脱落了,其严重性可想而知,而且最可怕的是直到目前尚无有效的治疗办法。

说来奇怪,这个病折腾了我母亲一年多以后,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就象它毫无征兆地来。所有的症状都没了,母亲又重新恢复了健康。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简直是个奇迹!我的整个高中,全家都在提心掉胆中渡过,担心病魔会再次光顾。幸运地是病魔一直没有来,而且我也幸运地考取了理想的大学,平生要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了!在为我收拾行装的时候,母亲哭了好几次,当时我只是以为母亲是舍不得我离开,但后来我才知道还有其他原因,我被一直蒙在鼓里…

病魔没有来,但母亲却遭受了比病魔更厉害的打击,父亲有了外遇!对方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年纪比我父亲年轻了近20岁。他们在我高三的时候就开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我的母亲,这种事情是很难瞒住细心的妻子的。但为了维持这个家,为了维持家族的体面,我母亲一直隐忍着,甚至当有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还帮助我父亲去遮掩。但母亲的宽容和坚忍并没有换取到父亲的回心转意,反倒是变本加厉,最终闹得满城风雨,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心情的压抑最终导致身体健康的受损,我大三的时候,母亲再一次被几年前的病魔缠上了,这次更来势汹汹,母亲一下子就瘫痪了,从腰部以下彻底失去了知觉…

因为担心影响我的学习,我一直被故意瞒着,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当我暑假兴冲冲地回到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空空如也的房子和一条母亲住院的消息。那年暑假我大多数时间是在医院渡过的,记得我大四开学的时候,母亲还安慰我,让我安心上学,不要担心,她肯定还会象上次一样好起来的。但母亲最终没有能够再站起来,可能是因为父亲的事情,伤心透了的她似乎也失去了求生的信念。一年以后,也就是我刚刚毕业工作,母亲于1994年9月14日凌晨因为心力衰竭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47岁。

母亲直到死也没有向我透露父亲出轨的事情,我是从我的姨妈和舅舅口中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和父亲恶吵了一架。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母亲病情的复发归咎于父亲的外遇。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直到多年以后我出了国,我们之间的关系才开始得到了改善。

国外的生活有的时候是寂寞无助的,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的母亲,我会仰望天空,想象着天上有一颗星星就是我的母亲,她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我,关心着我,保佑着我…

哎,妈妈,儿子好想你,真希望你能够听到…

识食物者为俊杰
写于2010年母亲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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