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江南,草木凋零,只有疏疏落落的几朵晚菊还在寂寞地开着,寒风中冷香四溢。花园的水阁里,孙权和孙沁对坐饮酒。侍从们见他们兄妹神色凝重,都躲得远远的,轻手轻脚地炙烤着牛心和鹿脯。
赤壁之战后,周瑜率领江东人马和曹仁、徐晃等中原名将在长江以北的南郡、江陵等地展开殊死搏斗,虽然最终占领了两地,可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周瑜被冷箭射中右肋,伤口一直缠绵不愈。曹操已经在赤壁之战前把荆州大半的士民移居北方,襄阳等重要据点也还牢牢地掌握在曹军手里,表面上看周瑜夺得了两郡,可是没有百姓的土地是毫无用处的荒原,那种空虚的胜利滋味更让人难受。
不过最令他气愤的是,名义上受他节制的刘备不但不出兵协助,反而借机占领了荆州江南的四郡,翻过脸来向江东讨价还价。对付刘备成了江东的当务之急。周瑜吸取和曹军作战的教训,决定不和刘备正面冲突,准备设计来除掉他。
机会说来就来了。刘备的爱妾甘夫人最近过世了。看在她生下刘禅的份上,刘备特地以嫡妻之礼为她发丧。周瑜立刻写信给孙权,建议他把小妹孙沁许配给刘备。这桩婚事如果成功了,既可以巩固孙刘联盟,使曹操不敢轻易南下再启战端;又可以让刚毅威猛的孙沁就近监视刘备。更重要的是,万一日后孙沁生下儿子,是名副其实的嫡子,可以顺理成章地越过庶出的刘禅来继承刘备的基业。
见兄长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孙沁隐隐猜出了这席酒恐怕和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关。她反而很坦然,平静地饮酒吃菜,等着哥哥开口。孙权愣愣地看着酒案那边的妹妹。孙沁长得很像早逝的孙策,穿男装的时候,孙权经常错以为又见到了少年时的大哥。但今天孙沁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扮成男儿模样, 而是薄施脂粉,高高地梳着新近流行的惊鹄髻,穿一件朱红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略点缀些白色的天鹅绒,显得极其华贵大方。见小妹如此明艳照人,孙权心里一酸,说不出话。
“你光看我不说话做什么?我脸上长了什么?”孙沁不耐烦。
“阿妹,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无礼?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嫁了人以后可千万不能如此放肆。”孙沁把嘴儿一噘,自己斟了一樽酒,一饮而尽。孙权见妹妹不说话,心想他们兄妹之间已经快三年没谈过她的婚事了,上次议婚时,青芷还在,为了她的那个英俊虎奴燕翔,他们兄妹之间一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硬疙瘩。
“小妹,你老大不小了,该出嫁了。”孙权决定单刀直入,把话挑明。见孙沁脸上阴晴不定,赶紧说道:“是哥哥不好,这两年征夏口,战长江,攻合肥,连着打了三次大仗,没有费心管你的亲事。 周瑜昨天写信来说起一门亲事,我倒觉得和你挺般配的……”
“是谁?” 孙沁还是一脸的不耐烦。
“小妹,你自幼巾帼不让须眉,非天下英雄不嫁,看来还真被你等到了,那人正是一位纵横天下的英雄!”
“你不会要把我嫁给曹操吧?” 孙沁眼睛瞪得老大。
“哥哥怎么会舍得把你嫁给孙家的敌人。我说的是刘备,连曹孟德都钦佩称赞他的才略呢!” 话音未落,只听孙沁放声大笑,孙权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妹妹觉得这门亲事有什么可笑之处。
“我还真以为你找来什么英雄人物要打发我出门呢。原来是刘备,哈哈,那是个连胡子都不长的男人,你居然说他是英雄?” 孙沁笑得前仰后合,一点儿也不理会孙权越来越阴郁的脸色。
“你不要以貌取人好不好?刘备是汉室宗亲,当年在许都做左将军时,天子还和他认了亲呢。他这些年在荆州联络士人,收罗民心,去年赤壁战后,平定了荆南四郡,实力今非昔比。小妹,如今天下敢和曹操抗衡的,只有我和刘备了。如果你嫁给他,日后只要有个一男半女,孙刘联盟就会变成骨肉至亲,曹操再不敢窥马长江。”
孙权固然想说服孙沁,可主要想说服自己。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他不可能没有犹豫,他简直有些怨恨周瑜为什么想出这样的计谋,让他必须在亲情和野心间作个抉择。
“二哥,你不必多说了,我不会嫁给刘备的。”孙沁冷冷地打断了兄长的话。 “我已经找到了我心中的英雄。除非他死了,或是娶了别人,否则我一直等下去。”
孙权忍不住一拍桌案,愤愤骂道:“真不懂你为什么自甘下流,非要嫁一个胡奴不可!那个燕翔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宁可去做另一个女人的奴隶也不想娶你!”
孙沁脸色巨变,绕过酒案,走到兄长面前,低声说道:“你不一样可怜吗?你爱的女人宁可自沉长江,也不想做你的妻子。”说罢拂袖而去。孙权面若死灰。
落木萧萧,如疾风骤雨打在窗棂上。屋内一点红烛摇摇,锦帐里,孙沁正在沉睡。她觉得身子飘飘落落,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被吹到一片陌生广漠的土地上。寒烟四起,不时可以听到狼嚎声。她惊恐四望,不见任何人。突然一只黑色的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铁一样的大爪向她头顶抓来。她想拔剑砍死它,却发现剑已断成了两截;想挥鞭砸死它,长鞭落在地上,变成了几条狰狞的蛇虫,向她的裙下钻来。孙沁尖叫一声,急忙逃去。
冷雾茫茫,一声凄厉的胡笳声钻入耳中,像受了魔咒一般她不由地顺着那笳声跑去。巨鸟和大蛇也呼啸追来。终于在她精疲力尽时,她看到了那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于飞,救我!”她边哭边叫,向他飞跑而去,激动地纵体入怀,把头埋在燕翔的胸前。
正当她喃喃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时,却不想燕翔一把将她推开,“孙姑娘,我这次是特地来向你作别的。阿芷死了,燕翔也就死了。我本该早回塞外,只是欠你当年赠马之情,我在西域得到了一些大秦明珠,送给姑娘助妆。也算报答你的一番垂青。”
“我盼了多少夜,你从来不出现在我的梦里。好不容易在梦里见到你,为什么是个可怕的恶梦?你说得全是我不想听也不要听的。于飞,给我一个好梦吧!”孙沁放下了白日里的跋扈高傲,痴痴地无力地求肯着。她想哭却怎么哭不出声来,心头一紧,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已微明。披衣下窗,推开绣房的门,庭院到处都是落叶。对面屋顶的细瓦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在江南深秋的晨曦里发着幽冷的光辉。她在廊上痴痴站了半晌,回到房中,发现她的枕畔有个红锦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指顶大小的明珠,晶亮溜圆,在晓色里发出柔润的光泽。“原来他真的来过!”孙沁喃喃说道。双手一松,任明珠坠落,骨碌碌滚撒了一地。她把脸伏在床上,饮泣不已。
一溜丫环捧着盥盆手巾鸦雀无声地等在廊下,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房中哐啷一声巨响,孙沁厉声叫道:“来人哪!”侍女们交换了个胆怯的眼色,硬着头皮进了房,只见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孙沁坐在床上,脸上泪痕宛然,冷冷地吩咐道:“派人去告诉我哥,我愿意嫁往荆州。”
甘悦儿的死令刘备第一次感受到了“妇死腹悲,唯心知之”的滋味,他抱着还不懂事的阿斗在她的灵前恸哭失声。还没等他擦干眼泪,提亲的媒人就踏破了门槛。荆州士族家家户户都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纷纷请托刘备身边诸将说合联姻。看着这些人趋炎附势的样子,刘备越发感激甘悦儿和他患难与共。
一天他正和糜竺兄弟商量给甘夫人出丧的事儿,忽见诸葛亮陪孙权派来吊丧的步骘进来。步骘开诚布公地说为了巩固孙刘联盟,孙权愿意将嫡亲小妹嫁给刘备,他特地又拿出了孙沁的画像,把她的美貌夸赞了一番,说孙沁自幼发愿非英雄不嫁,刘荆州是天下公认的英雄,所以孙家小妹愿意远嫁荆州。
见孙权上赶着要把绮年玉貌的妹妹嫁给他这个头发花白的鳏夫,刘备心中十分警惕。他立刻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说自从甘悦儿死后,他夜不能寐,神思恍惚,请步骘在荆州再多留两天,然后给他答复。步骘会意,于是告辞而出。刘备赶紧派人把心腹将佐谋士都请来分析这桩婚事的利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半天,最后形成两派意见。一派以诸葛亮为代表,认为曹操屯兵豫南,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和孙权联姻可以进一步巩固孙、刘之间的政治联盟;另一派以赵云为代表,认为刘备应该学习刘表,迅速联姻荆州本土士族,和当地豪强结盟,巩固刘军在荆州的势力。刘备让别人都退下,只留下了赵云和他密谈。 “子龙,你平常很少公开反驳别人,怎么今天这么激烈地反对和孙家联姻?”
“只要曹军的威胁还在,不管有没有婚姻的联系,孙权都不会背盟。可是一旦和孙权联姻,公事和家事就会混在一起。明公家事和美,未必能巩固联盟;若明公家事不睦,就必定加大双方的猜疑之心,反而为祸更烈。况且不幸的婚姻,如附骨之疽,最是令人痛苦,望明公三思。”
刘备听得频频点头,叹道:“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旦有了孩子,未必能看着他长大。子幼母壮,再加上有孙权这样居心叵测的舅舅,嘿嘿,我一生辛苦都会白费。”他拿起孙沁的画像看了半晌,又道:“这个孙姑娘看起来很眼熟。对了,她长得很像那年打猎时碰到的和青芷在一起的那个吴姓少年。子龙,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赵云不敢隐瞒,只得把当初孙沁女扮男装千里追随燕翔的事情说了出来。
“又是个痴心的傻孩子。”刘备一笑。“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刁蛮任性的名声了。孙权要把这么一个难缠的妹妹许配给我,究竟用意何在?” 他出神片刻,然后说道:“我想好了,子龙,你赶紧去把步骘请来,就说我答应了婚事,请他来商议婚礼的安排。”
想到刚才所说的话已经涉及了未来主母的隐私,赵云不由地涨红了脸。“那个孙家小妹如果嫁过来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如果她还不改骄横本色,我自有法子对付她。嘿嘿,我纵横天下二十年了,怎么会被一个泼悍的女人吓倒?”刘备目光坚毅,神色顽强,仿佛在谈论一场即将来临的战争。见赵云面带迟疑,刘备笑问:“我和孙权联姻,等于把我们的联盟通告天下,你猜谁会最害怕?”
“曹操。”赵云立刻明白了刘备的意图,不再说什么,出门去请步骘。
转眼就要做新郎了,刘备把甘夫人的棺木停放在一处闲置的房屋里,撤下孝幔,准备再结丝萝。可是步骘很快带来消息说,孙权爱惜小妹,不忍她远嫁,要刘备到京口结亲,双方亲热一下。
刘备的幕僚将佐一听就炸了窝,这是明摆着要让刘备去当上门女婿。有汉一代,赘婿是最被贱视的,孙、刘本来地位相当,可是这样的婚礼安排分明是在羞辱刘备。连一直推动孙刘联姻的诸葛亮都皱着眉头说,这肯定是周瑜的毒计。一旦刘备只身到了江东,那就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孙权手里,竭力劝阻他去京口。刘备左思右想,认为只要曹操对江东的威胁不解除,他反而是安全的,毅然决定去和孙权见面。
“璧凤,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好生保重自己。”赵云被刘备选作迎亲使,要陪他去江东就亲。
“你也多注意身体。上次居然在桂阳病了那样久,我事后才知道。” 公孙璧凤抚摸着他的面颊,深情款款地说道。
“没什么,离得那么远,你就是知道了,也毫无办法。”
“听说你生病的时候,有位樊夫人精心照料过你,是吗?还听说她是位非常美貌的女子,你应该收纳了她才对。” 璧凤的语气温柔至诚。
“我们历尽坎坷终成夫妇,即使日夜相守,也不过三十年的福分。我不愿分情于他人。”
璧凤沉默半晌道:“女子以不妒为德。你若喜欢樊夫人,我愿意和她结成姐妹,共事一夫。”见她如此柔顺,赵云不觉想起曹青芷的骄妒。“我宁愿死,也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你,哪怕一天,哪怕一夜。” 赵云从不愿在璧凤面前想起青芷。也许他觉得在贞淑的妻子面前想起挚爱的情人,对她们两个都是背叛。
“你放心,我是决不会娶樊夫人的。”公孙璧凤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与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赵云心下了然,知道所谓“共事一夫”之类的话,只是言不由衷的欺人之谈。
抚摸着他的面颊,璧凤忽然问:“我今天早上听见侍女们议论,说你最近受伤了,伤在哪儿了?可要紧吗?”
“大将上阵,不死带伤。我只是脸上挂了点彩。”
公孙璧凤一皱眉头,用手封住他的嘴。“别说死,求你别说死。” 她备经丧乱,父母亲友,全数罹难,对“死”字格外敏感。
“我如今破了相,丑得很。你放心,除了你,我想没有其他女人想要我的。”话一出口,赵云就后悔了,生怕触动妻子失明的痛处。
公孙璧凤却并不在意,温柔一笑,摸着他的面颊说:“你的样子早就刻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见璧凤娟秀的脸上悠然神往的样子,赵云知道她想起了过去,她那还没有为战争、死亡和伤痛所摧毁的少女时光。她将看不见他的伤疤白发,更看不见他为另一个女人时时紧皱的双眉,痛苦的眼神,心中有的只是他少年时白马银枪的风采。赵云第一次觉得也许璧凤的目盲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璧凤,我今生如何报答你对我的真情?”
公孙璧凤抓住他的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柔声说道:“能为小赵将军操劳一生,就是我的回报了。”
“你有了?” 璧凤微笑不语。赵云想起若是青芷早有身孕,或许不会被逼嫁江东以至惨死江中。一念及此,心中酸恻,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泪水滴在璧凤的手上,她惊问:“子龙,你哭了?”
“我太高兴了。人家说喜极而泣,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