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56):玉碎情殇 (下)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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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孙沁背着哥哥帮刘备逃回荆州,不上一年就落到了夫妻反目的地步,她没脸向兄长诉苦。吴嬷嬷病死后,她越发孤单苦闷。白天领着江东从嫁的士兵在江边奔驰咆哮,晚上放纵豪饮,喝醉了就鞭打仆婢解酒。刘府半夜三更经常传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荆州的官员和公安城的百姓都对她反感日增。

转眼到了秋凉时节,草枯兽肥,孙沁天天出城打猎,早出晚归,惊扰百姓。刘备手下众将实在看不下去了,推举糜竺去劝说刘备约束孙沁。“你不让她打猎,难道让她打人?”话是这样说,刘备也明白放任孙沁胡闹下去,自己的声名乃至才干都会受到世人的质疑。于是征发工役为孙沁在公安城外十五里处修筑了一座高大的坞堡作为她的猎宫,当地人后来称之为夫人城。孙沁从此就住在坞堡中,每日在附近的山林里打猎游玩。刘备借口军务繁忙,只在公安城里住,每隔七天才去孙沁那儿住一晚,夜半来,天明去,聊尽丈夫之责。   

刘备和孙沁夫妻不睦的事儿传到了孙权耳朵里。他立刻派使者来调停,刘备不敢得罪孙权,亲自到夫人城把孙沁接回了公安。孙沁也不想让哥哥操心,更不想接受他的怜悯,所以在使者面前和刘备装得亲亲热热的,每天同栖同止,俨然是恩爱夫妻。等孙权的使者一走,他们两个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刘备不能赶孙沁回夫人城,孙沁也不甘心离了家让他心静,索性在家里耗着,每天冷着脸出来进去,成心给刘备添堵。

一日刘备正在书房和诸葛亮、法正讨论关西局势,忽听后院里一阵喧哗,原来孙沁又喝醉了,正在寻衅侍女,一边打骂,一边扯出纤荷的事儿。家丑外扬到这个地步,刘备羞愤交加,当着两个谋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刘备可怜巴巴地问道。诸葛亮和法正对视一眼,都说这是他的家事,外人不敢插嘴。

 “行了,行了,这些场面话都收起来。”刘备不耐烦地一挥手:“当初娶她是大家一起决定的,现在不能光让我一个人对付她,你们都得出个主意。” 

被刘备催逼得紧了,诸葛亮和法正拿起毛笔,各自在掌心写了个字,同时展开给他看。诸葛亮的手心写着“忍”字,法正的手心写着“逃”字。刘备立刻站起身,握住了法正的手道:“孝直,你说我该逃到哪里去?”

 “明公别急。曹操如今大败马超和关西诸将,平定了关中。上次刘璋听到曹军进兵的假消息已经吓坏了,何况这次是真的。张松已经说服了刘璋请将军派人入川协助抗敌。现在看来,与其派别人,不如明公自己领兵入川好了。”

诸葛亮立刻反对:“为督帅者不当亲战,何况深入险境。蜀道艰难,兵危战凶,一旦进兵不顺,如何全身而退?明公还是应该坐镇荆州,派一员上将入川比较保险。”

刘备沉吟半晌,毅然说道:“我打了一辈子的仗,不见得就会输在西川。说实话,我宁可战死,也不想留在这里和她怄气。”

                 

驻扎在夷陵的赵云被调回公安,刘备在内府接见了他们夫妇。赵云和公孙璧凤的长子赵统已经一岁多了,肥白健壮,清秀可爱。刘备抚摸着婴儿,想起老友公孙瓒,又欢喜又难过。等璧凤带着婴儿走后,刘备让侍从都退下。“你在夷陵听到这边的新闻没有?” 刘备叹息着问道。

赵云心中明白刘备指的是孙夫人的骄横和江东从骑的不法,只得摇摇头说:“末将不知明公所问何事。”

 “子龙呀,当初应该听你的劝,江东这门亲事结得实在太冒失了。你说得对,不幸的婚姻如附骨之疽,我现在深知其苦。”刘备唉声叹气。他的头发灰白了大半,新婚时靠乌发敷粉搞出来的年轻气象一扫而光,显得苍老而疲惫。

听他抱怨家事,赵云只得勉强敷衍道:“孙夫人年轻,明公万事多忍耐一些。”                

“她那里剑戟林立,百十个侍女也是带刀带枪的, 每次我去内室都胆战心惊的,别说夫妻之乐,连性命都觉难保。自我和她成亲以来,寝食难安,总怕她生变于肘掣。唉,我准备和法正、庞统带军西征巴蜀,留夫人在此。荆州防务有云长和益德统领,但需有人总则内政,我和孔明认为你最合适。”         

 “末将是武人,习于攻城略地。总则内政,恐怕……”

 “这个不要紧,诸葛军师会调度治理城池人民,这也在其次,”刘备说到此处,停了半晌,终于说道:“之所以要你在此,其实,其实是诸将之中,她对你还算有几分好感。”

没等刘备说完,赵云吓得急忙跪下,“明公此言何来?赵云对主母一向恭敬至极。” 

 “快起来。你我患难相从,你的品行我最了解。你可曾记得她那次打猎时撒泼?事后我曾问她为什么当众失态。她倒诚实,就把燕翔的事儿全都告诉了我。你认识她最久,对她的过去了解最深,求你帮我看住她别再惹事生非了。”刘备脸上痛楚、羞愧、伤感、仇恨、嫉妒各种神情交织在一起。他早知道孙沁情有别衷,娶她无非是为了巩固孙刘联盟,但当他亲耳听到自己的妻子承认爱别人时,依然带给他难以启齿的痛苦和灰心。

赵云素来相信刘备是个能拯民于水火之中的济世英雄,一个在弱肉强食的乱世中有着鲜明道德原则的君子。如今见他要利用部将来控制妻子,赵云感到既不齿又难过。“子龙,你为人持重,又有威仪,孙沁不敢对你很放肆的。我们需要西川来重振汉家基业。只要你能帮我看住她别添乱,就是你的大功,我替天下的黎民谢谢你。” 他说着,向赵云深施一礼。

出于对刘备的信任,更出于武人的服从本能,赵云不由说道:“末将遵令。” 

进军西川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大江中船舶成行,旌旗招展,将佐们急切地等待着刘备发出进军的号令,可他神情恍惚,望着远方若有所思。众人不敢催促他,又不愿意耽误了出征的良辰吉时,于是把阿斗推到众人前面,让他跪倒,恭请父亲起身。刘备看着刘禅小木偶似的背诵大人们教他的话,更觉凄凉。

刘备没有动,他还在等。夫妻一场,不管和孙沁有过多少次不愉快的争吵,他还是希望在远行之际,能够感受到年轻妻子的牵挂。他盼望孙沁会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在送行的人丛中,可是没有。离江岸不远处的山林中隐隐传来围猎的号角声和江东人马的嘶喊声。

刘备长吁了一口气,下令道:“开船!”

他一生屡败屡战,对自己的本领有无限信心,对重振汉室辉煌的未来却始终坚信不疑。但孙沁待他的情状令他有难以舒解的痛苦。婚姻不是战场,没有战将可以驱使,没有谋士可以画策,只是孤独的两个人的战争。刘备第一次感到彻底的失败。他知道孙沁骨子里是个好女人,深情执着,如果遇到她挚爱的那个人,肯定会是个温柔的妻子、称职的母亲。但他不是孙沁心中的英雄,这让一生以英雄自居的刘备感到很气馁,只想在人生的秋天所有的欲望凋谢以前,远远地走开。

刘备走后,孙沁终于尝到什么是无聊无趣的滋味。刘备在时,每天设法和他吵一架,日子过得也算充实。如今他走了,连刘禅都被张飞的夫人夏侯紫菱抱去了。每天除了打骂奴仆外,她无所事事,憋闷得难受。赵云见她无聊,就把诸将妻子女儿都叫到府中陪她。孙沁是好热闹的人,以为大家来了就说笑吃喝,聊天谈心。谁知这些女人都带着针线筐,边做女红,边听公孙璧凤讲解《女诫》。孙沁这才明白上了赵云的当,这些人根本不是来陪她玩的,竟是来陶冶她妇德的。她知道自己一时半刻还修炼不成一个贤女,主动提出要回夫人城去居住。

孙沁从此住在坞堡里,白天打猎,晚上守着一盏孤灯饮酒发呆。不久她连打猎的兴趣都没有了,日渐沉湎醉乡。在别的荆州文武官员心中,孙沁不过是个刁蛮泼悍的江东恶女,可是赵云毕竟见识过她天真爽朗的一面,更难忘她对燕翔一往情深的温柔和执著。见孙沁萎靡消沉,赵云颇为内疚,总觉得他们夫妻反目和当初不慎把她与燕翔的事情说穿有关。

转眼到了建安十七年三月。公安城外春光无限,城内喜气洋洋,刘备到西川后,立刻得到了刘璋的信任和资助,正要北向讨伐张鲁。这日清晨,诸葛亮和赵云等人正在府中议事,忽见张飞的家将张寿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报:“不好了,刚才孙夫人领着一群吴兵冲到我家,二话没说就抢走了阿斗,我们在后面追不上,只看见他们出了北城门了。”

诸葛亮和赵云吓得脸色惨白,北城门通往江边,孙沁显然是要绑架刘禅,带他去江东。赵云急忙下堂上马,诸葛亮在他身后道:“我这就去江边点烽火,让下游的益德和云长沿江堵截他们!”

等赵云到了江边,江东的大船已经离开了泊位,升起了风帆。他让人给他挑了一条最快的小艇“草上飞”。小船极其轻快,不一会儿追到了吴船旁边。大船吃水深,破浪前进时船帮处水流湍急,几乎把小船掀倒。赵云从袖中取出如意钩索,一头寄在身上,飞手扔向吴船,纵身一跳,就伏到了大船的船身上。他小时候曾跟姑父燕浩学过攀援悬崖的本领,船身又湿又滑,比悬崖更难爬,于是他把手锥扎入船帮,拉着身体往上蹭。眼见他就要爬上船舷了,吴军赶紧用长矛往下戳他。赵云低头躲过,出其不意一把抓住了最粗的一支长矛,借力使力,竟弹上了甲板。吴军一片喧哗,一拥而上向他进攻,都被他用青釭剑拨打开来。人群一分,孙沁抱着阿斗走到舱口,笑嘻嘻地看着赵云,满脸得意。

元旦时江东使者来给孙沁拜节,孙沁向娘家人哭诉了在荆州的遭遇,恳求哥哥把她接回去。孙权听说妹妹委曲,心如刀绞,恨透了刘备对妹妹的背叛,也知道他一旦在西川得手,就难以制约。他立刻派人给刘璋送了一封密信,揭露了刘备和张松、法正等人里外勾结的事。无论刘璋如何暗弱,发现引狼入室后,也会关门打狗的。蜀道险要,刘备孤军深入,想出川已无可能,只能就地和刘璋在西川开战,无论谁输谁赢,孙权都不用担心刘备一时坐大,这样他可以专心对付曹操在东南的驻军。

曹操早料到孙权会进袭合肥,派驻在此地的都是张辽、乐进、李典这样最出色的将领。逍遥津一战,曹军大败东吴,连孙权本人都差点儿被张辽活捉。孙权终于意识到从陆路北上在平原上和曹军的精锐骑兵去拼杀,对擅长水战的吴兵来说,是以弱击强,很难突破,所以东吴的战略必须西移,先占领荆州,再放眼天下。

赤壁之战后,吴军浴血奋战,才从曹仁、徐晃手里夺下江陵、南郡等地,后来由于周瑜早亡,鲁肃决定战略东移,将这些地方全部白给了刘备。如今孙权北上受挫,就想要回这些地方,却被刘备断然拒绝。孙权大怒,终于看清了这个妹夫的真面目,恶向胆边生,想出了一条毒计。孙权派心腹家人周善和幸婢阿柔悄悄搭一条战舰伪装的商船到公安,到夫人城找到孙沁,告诉她如果想回娘家,必须带回一件有价值的见面礼:刘备的独子刘禅。                    

“请问夫人要带少主去哪里?”赵云强压怒气。

 “我家姑娘要带阿斗去江东舅舅家住上一阵子,她是嫡母,这事儿不用你管。”孙权的家将周善这时插话道。他对吴兵一挥手,示意对赵云动手。他挺刀上前,赵云长剑一挥,只见红雾一闪,周善从肩到胯已经被劈成了了两半,尸体倒在血泊中,狰狞可怖。众士兵、侍女均被吓呆了,孙沁变了脸色,阿斗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孙沁将短剑抵在孩子后背,冷笑道:“这个孩子是你从乱军中救出来的,他死了,你一定很会伤心对不对?” 

“昨天有人报信说,主公出征西川时带走的纤荷姑娘,已经生下了一位公子。”见孙沁脸色变得煞白,又变得铁青,赵云不由得鄙夷自己如此无耻伤害一个女人的感情,但他继续说道:“主公暮年得子,又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所生,日后只怕会立那个小孩为后。夫人带走阿斗,说不定正帮了主公一个忙,免得他日后做出袁本初、 刘景升那种废长立幼的蠢事!”

阿柔插嘴说:“姑娘别听他的。他无非想气您。”可孙沁被深深地激怒了,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赵云点头叹道:“夫人出身侯门,父兄威震江东,名闻海内,可主公入川时竟带了一个低贱的婢女,而将夫人弃留在荆州!夫人带走阿斗,也是情有可原啊。”

 “这个老匹夫!竟敢骗我!我孙沁不宰了这个无信小人和他的杂种,誓不为人!”她一边詈骂,一边将手中的短剑掷入船板。

趁她分神,赵云暴起如风,瞬间将阿斗从她手中拉出抱入怀中。阿柔等侍女挺剑杀来。赵云急挥青釭剑护住阿斗及自己的身体。没几个回合,诸侍女长剑落地,原来兔起鹘落的瞬间,他已刺伤了她们的手腕。只伤手而不伤要害,显然是不想取诸女的性命。

孙沁已抢过一把宝剑,厉声叫道:“刘备老革辱我太甚,我先宰了他儿子再说!” 

 “夫人,别……”赵云还想相劝。孙沁却招招无情,直攻刘禅。赵云不敢使出狠辣的招数伤她,又有阿斗挽在颈上大哭,一时左支右绌,狼狈异常。

赵云见孙沁此时已不可理喻,恪于主从之义又不能以武力制服她,可是再拖下去阿斗的性命随时会有危险。突然心念一动,剑走灵蛇,直取孙沁咽喉。孙沁大惊,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赵云却弃攻为守,招数一变,只听裂帛似的“噌”的一声,孙沁的剑被绞成两段。赵云大喝:“夫人还记得这一招吗?” 

当年燕翔正是用这一招绞断了她的长剑,从那一天起,她刁蛮任性的心就被那个骄傲英武的番邦王子征服了。如今看到眉目身影与燕翔依稀相似的赵云横剑而立,孙沁突然意识到她所爱的人从来没有爱过她,她所嫁的人也抛弃了她,她唯一的亲哥哥无非是在利用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痛悔、孤独无助。绝望中,她抛开断剑,撕开外衣,向赵云惨叫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阿柔上前扶住她,狠狠地对赵云说:“没想到你会如此卑鄙地用姑娘的伤心事来折磨她。 阿芷姑娘若泉下有知,定会不齿你这等行径!”赵云见孙沁如此伤心,已觉痛悔,更那堪阿柔提及青芷。他抱紧了刘禅,把脸掩在孩子后面。

船上一时陷入了寂静,只有孙沁披肝沥胆的哭声和刘禅时断时续的啜泣。“张叔叔,我要婶婶!”刘禅突然叫道。赵云抬头一看,江上旌旗招扬,十几艘巨舰封住了江面,张飞站在一条大船的船头,正指挥着水手们飞驰而来。

张飞跳过船来,却见甲板上到处都是断剑和血点,远处船舷上斜倚着一具被劈开的尸体。孙沁披头散发,俯在一个侍女的肩上哭泣不已。赵云怀抱阿斗,手持青釭剑,神情尴尬,显然已和孙沁动过手。“夫人,你……”张飞敛容施礼,没等他说什么,孙沁止住了哭声,吩咐道:“你们把阿斗带走吧。孙刘之姻断绝,大家从此路人。”张飞赵云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带着阿斗一起回到自家船上,张飞下令水军放东吴船走。两船相离的瞬间,阿柔赶到船尾喊道:“赵将军,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只见赵云腭骨一紧,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江风已住,大江上落日镕金,余晖将船帆和旌旗映得通红,江面上波纹粼粼,如万条金蛇窜动。回航的路上,张飞和赵云在船头甲板上对酌。赵云素来不很好酒,军中欢宴时不过浅尝辄止。今天却让侍从们给他换上大杯,也不用别人劝,居然自斟自饮起来。  “子龙,你这样喝闷酒会醉的。我们还要去见诸葛军师呢。” 

赵云脸上浮出一个苦笑,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当年阿芷……”张飞立刻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拍拍了他的肩膀。

 “三年前,如果我追上了她的船,她就不会死。为什么?为什么在同一条大江上,我追上的不是她的船?!”一种难以言传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赵云不由地把头伏在酒案上,痛哭失声。隐约中,他听到张飞在背后吩咐从人道:“赵将军醉了,让他自己静一会儿,吹吹风,醒醒酒就好了。”

赵云起身又斟了一杯酒,走到船头,倾入江中。清澈的酒滴如一串珍珠一样,无声地坠入了碧绿澄澈的江水中,混进滚滚波浪里,无情无语地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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