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聽到著名的翻譯家馮亦代和黃宗英喜結良緣的消息時,我還在美國。其實這個消息對我並不意外,我知道他們兩家歷史上就是很好的朋友。馮老寫過一篇回憶先父以群的文章裏就提到過黃宗英,說是父親一次去北京約了馮亦代在酒店裏見面,沒談幾句就看見黃宗英和秦怡來了,拉著他們去逛北京的公園。還記得80年代初去拜訪馮老,就聽見黃宗英的才子哥哥黃宗江風風火火地來了,他先是在書房外和馮老的夫人安娜大聲地說著什麼。一會進了書房,他的話語笑聲立刻如一陣夏季狂風橫掃了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忽然之間他又轉身告辭了,好像住得離馮老家挺近的,一天都要串門好幾回。
95年底我從美國回國去北京,打電話給馮老要去拜訪他。馮老接了電話說宗英正在休息,說要問問她什麼時候起來。緊接著馮老又說:你現在就來吧,她很快起來了。
當我走進馮老在小西天被他稱為“七重天”的新家,我見到了這對合奏著當代引人注目的黃昏戀曲的老人。馮老的新居面積不大,兩房一廳的格局。小屋給保姆住了,大房裏放著一張大床,床邊靠窗的一角放著兩張書桌,書桌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書。書桌的區域佔據了臥室的三分之一。
馮老的新居比起原先在新街口被他稱為“聽風樓”的舊居無疑品質好了許多。“聽風樓”是簡陋的新工房底層,又面向西北,北京秋冬季的風聲似乎就要穿透牆壁般的刺耳。所以馮老給自己書房起名“聽風樓”,寫了文章必定在末尾署上,自得其樂地做著“聽風樓”的樓主。
我們的交談就是在大床邊上四、五平方米的區域。馮老一直坐在書桌前的靠背椅裏,慈眉善目,話語不多,卻時不時說出機智的言語。談話的主角自然是黃宗英了。黃宗英說她一年前剛剛經過一場生死的考驗。那時她去了西藏雅魯藏布江大拐彎世界第一大峽谷一帶的植物被,為她的好朋友科學家徐鳳翔的科學“小木屋”做呼籲。在西藏她身上發生了嚴重的高山反應,後來同行的人告訴她,在醫院裏她失去知覺長達兩天。
馮老就在一邊說:她在西藏發生的這些事都沒有人告訴我,等回到北京了才打電話讓我去接她,剛見到她的時候我都嚇了一大跳,因為我見到的宗英不是白裏透紅,而是臉上手上都發出藍色;而她原來十分明亮的雙眼也是灰暗得可憐,神情木然,不顯悲喜。原來以為就是普通的高山反應,休息幾天就可復原的。後來和她同去西藏的初小玲在《北京日報》寫了文章,我要了多次也不給我,我心裏起了疑慮。有一天我自己找到了報紙,才知道她在林芝解放軍一一五醫院曾經有兩天兩夜不省人事,原來她到了陰曹地府做了一番“二日遊”。馮老話說得很幽默,話語中沒有責備,卻含著疼惜。
提起這些話題,黃宗英就像一個老小孩,低著頭偷偷的笑。
“我每天下午都去病室看望,她也仿佛一天天恢復過來。關於她自己的病,她只說過一句:‘我大概喝過孟婆湯了,我見到你沒問您尊姓大名就算好了。’”
我問馮老,當初她要去西藏,你沒有阻止嗎?
馮老說:當時沒有人贊同她去的,連遠在紐約的老友董鼎山也馳書相勸,要我說服宗英不作此行。我回一信說這是宗英的一生大業。為科學家的“小木屋”,她已經伴著徐鳳翔做了十五年的夢了,此番她要幫忙把徐教授的科學考察,畫上個圓圓的句號,我不想阻止她。因為我看她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一早起來就看有關西藏的典籍,又做筆記,又做卡片,我實在不忍心對她說一個“不”字。
我們正說著,就見黃宗英從隔壁屋裏推出一隻帶輪的小桌,上面整整齊齊放著她的文稿。她解釋說:他是大作家,我是小作家,這是我的工作臺,我就坐在這兒寫作。她說著自得其樂地坐在自己的一尺多寬的小桌子前面給我看。我問她正在寫什麼?她說:正在寫一份報告為徐鳳翔的科研專案申請資助。“申請報告不是散文,所以我還要好好斟酌。”
與黃宗英聊起來,我直言不諱她人生的坎坷。丈夫趙丹的早逝,80年代在深圳開的公司又被人卷款而走,黃宗英坦言人生命苦。當我問她這段美麗的黃昏戀是如何開始的?她直率地說:前幾年,她曾經嘗試過寫自傳,可是她一開始回顧自己的坎坷人生,腦子就停不下來,永遠無法休息,後來她進了精神病院。在醫院裏她多麼渴望自己有一個伴在身邊,時時從精神上給自己以支持。她想到了被她稱作“二哥”的馮亦代,在醫院裏她寫信向“二哥”求婚。
馮老在一邊插話:“安娜走了以後,我的一個親戚要我找個能照顧我,會做飯的伴。後來聽說我和宗英結婚了,就生我的氣了。”
黃宗英又說:“我的一個朋友悄悄對我說,如果早知道他沒有大房子,就不要嫁給他。”
聽著他們像孩子一樣鬥嘴,我真有些忍俊不禁。“人生的路途中多波折並不可怕,只要結局圓滿就好了。”我說這樣的話也是真诚地表达了對兩老的祝福,看到他們在蝸居中其樂融融,我從心裏感到高興!
而對於黃宗英,馮老在他的情書中有自己的讀解和體會,“你是我所見的唯一的天才。天才與瘋狂本來是一根線兩個面,不能嚴格分別,這是總難以分割,……有人說你處世瘋狂,而我看來卻是你的本色,天才就是這樣的,但是凡人就看不慣。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天才,豈能交臂失之。”
我拿出照相機要照相,黃宗英特別提醒我給他們倆各自工作時的情景留個影。她坐在自己的小桌前只要牽一牽身體,伸手就可以把一份稿子傳給坐在另一邊的馮老。多褊狹的空間,幾乎等於零的距離。我真實地拍下了這一幕。這一對藝高德劭的老人,住在狹小的空間中,卻擁有著無限廣闊的世界。
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馮老的寫字桌上的書櫥裏,放著他們各自已經故去的另一半:馮老的夫人翻譯家安娜、黃宗英的丈夫電影表演藝術家趙丹。這兩家原來就是很好的朋友。每逢逝者的祭日,他們都會點上一拄香表達懷念之情。在他們略顯擁擠卻又和樂溫馨的小屋裏,仿佛兩具肉體卻攜帶著四個靈魂在共同地往前走。我也見過不少空曠的豪宅,缺的就是精神家園的充實。
馮老的書房裏,擁擠卻充實,每天馮老和黃宗英各據一方書桌,伏案耕耘著他們的精神家園。那段日子裏,馮老經年撰寫的“西書拾锦”定期发表在三聯出版的〈讀書〉雜誌,介紹西方最新的文學作品。黃宗英自從搬入“七重天”,也是筆耕不停,出版了好幾本散文集。他們倆老送給我的書就各有好幾本。他們在扉頁寫上:小友存念!我也很榮幸曾有這樣一對老友!
夕陽是美麗的,因為在夕陽中可以辨認出最豐富的色彩;黃昏戀也可以是美麗的,因為有馮亦代和黃宗英的愛情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