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纲目:第十一章 茶馆 - 1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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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站上的阳光懒洋洋的,云帆送走了阿香后,觉得什么都空了,唯一多了些牵挂和思念。

    他从内心里感激阿香,走之前还帮忙交了一年传呼台费,却又不忍心再开口要钱。在回去的公车上,又想起钱包空空如野,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去哪里着落。干脆在天河城就下车,到处去转悠转悠-------可以自由流浪是穷人唯一的财富。

    天河城号称中国第一购物中心,前面的人行隧道想来也是沾了这份名气的光,好比富贵人家的臭水沟也会多几分油水,自然而然,也就会有更多寄生虫。这人行隧道的寄生虫也是形形色色,买廉价饰品的小贩精明地张望着入口是否有城管人员的影子,拉二胡的瞎子腿上还绑了一个快板,二胡有些旧了,那雕花音窗已经有些破损,一曲干涩凄凉的《汉宫秋月》在他干枯苍老的手指间流转,二胡是穷人的音乐一点都不假,只有叫花子拉二胡,没有叫花子弹钢琴,因此多数是凄苦悲凉的音色,据说拉二胡的最高境界是变成瞎子,还有人举例阿炳到35岁的时候才达到这个境界,后来又说只要是瞎子都可以拉二胡,这种因果关系还要逻辑学家去证明。瞎子面前的破碗里已经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零钱,在旁边弹着吉他的长发青年显然有些嫉妒,他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张纸币,象是一个大池塘里飘浮的几尾死鱼,他唱得更卖力,嘶哑地唱他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企图用狼的嚎叫来压制瞎子的二胡。旁边画头像的艺术家更是瞧不起弹吉他的青年,觉得那噪音实在是影响他天才的构思,坐在面前被画像的人接过画纸,左瞧瞧,右瞧瞧,嘴里嚷着自己没有画中那么丑,譬如鼻子太大,先前讲好给10元一幅的只愿给5元,艺术家有些愤怒地瞥长发青年一眼,又对他的上帝献着笑容解释,艺术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譬如你的鼻子体现在画上面也应该高于你的鼻子。

    隧道里的人川流不息,有的驻足观望,有的直接施舍一些零钱后扬长而去,有的行迹匆匆无从理会这些闲人,云帆闲着无事,这里瞧瞧,那里听听,见这卖艺的人之间互相没有好脸色,不由得好笑。打仗的人中,有退五十步的笑退一百步的,买淫的人中,夜总会的看不起发廊的,当二奶的又看不起夜总会的,没想到,卖艺的人中,画画的瞧不起弹吉他的,谈吉他的又看不顺拉二胡的。同行相轻,自古皆然。云帆想起自己何不来参加他们的行业,解一下燃眉之急。

    过得两天,云帆也提着自己的画夹在隧道口占了一个位置,远远看到隧道另外一头有个象鸦片鬼一样瘦的保安,他手里的警棍就象鸦片枪,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又害怕碰到熟人,总觉得街道上卖艺和那些在石牌巷子里卖淫的女人差不了多少。

    他有些看不起旁边那人的画,头像应该是骨骼上添肉,那人画的却像是用泥巴捏的,重视了局部的描摹而忽略了整体的塑造,耳朵和鼻子象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云帆却用碳精条将人物的棱廓一勾勒,辅以少量的明暗来表现,高光部分处理得甚是大胆,画出来的人物头像颇有几分神似,即使碰到有些三停五眼并不规范的人,也可以稍微用笔去奉承一下,乐得10元的叫价收了12元。

    将近中午时分,云帆正埋头清理战果,发现三个小时坐下来,也有了将近百元的收入,不由得喜笑颜开,准备收拾了走人,却听得有人叫道:“给我来一张如何?”

    云帆抬头看时,才发现一女学生弯下身子来询问,从校服的校徽上可看出来自本市另一大学,然而年纪显得有些偏小。云帆示意可以,让女学生端坐在小板凳上,只见她个子娇小,肤如凝脂,一头齐耳短发又黑又亮,一双眼睛清如山泉,她的笑容温婉恬静,恬静得有如大漠上的孤烟长河上的落日。面对这等人物,云帆感觉心头一痛,好像是和她错过了八百年的光景一样遗憾,先是觉得心口发闷般彷徨失落,继而觉得心口被谁掐了一把似的疼得清晰明了,女孩仿佛从很辽远的地方来,辽远得使人落泪。当了众多行人的面,云帆丝毫不敢张狂,只有冷眼旁观,不是鲁迅冷对千夫指的横眉,而是台湾冷眼看大陆的心虚。

    云帆运笔如飞,一副画画下来,早将女学生的样子铭刻于心,心念一动,问女学生要不要把名字题上去,女学生笑着说好,大方地报了自己的姓名:林咏荷。

    云帆用铅笔顶了顶下巴,却在画上题了另外四个字:翠莲冉冉,然后落了日期,方才交到林咏荷手里。林咏荷略为端详,连声赞美云帆画得好,还说自己路过这里时,常会画一些素描,数这一副最好,算是领悟了徐悲鸿先生的“传细微、致广大”这一表现对象的原则。云帆听她口气,似乎是个行家,忙说献丑了,还不忘补一句是因她长得漂亮,而不是画得漂亮。林咏荷倒有些不好意思,问云帆是不是长期在这里画画,云帆说自己还未毕业,只是一时兴起才来凑凑热闹。林咏荷表示有些遗憾,说还准备介绍朋友过来画呢。云帆开玩笑说自己可以提供上门服务。林咏荷忙说不敢当不敢当,要付钱给云帆,本来只收十块的,她倒大方地给了二十。

    待那女学生走了,云帆暗自高兴今天收获不少,这里比棠下路口的生意好多了,尚自揣摸是否要把这里当一个根据地。念起要去志强两口子上班的地方瞧瞧,那才放心,便收拾了行李过去。到得志强上班的地方,已然天黑,才省起这里离那女学生的学校倒是挺近,想起她那一低头的温柔来,又是心头一痛。

    茶馆在江边,分上下两层楼,名字叫做“楼外楼”,还在招牌下面用小而鲜艳的字体写上“第十八家分店”,志强曾经问过老板,第一家分店在哪里?老板和老板娘素来喜欢吵架,对这个问题却口径一致地回答,说在东三省还有十多家,只有广州这家生意最差,夫妇俩就是呆在这里重振业绩,志强从此对老板夫妇的崇拜又添了几分,见老板如此身家还是骑一个破摩托车,更是佩服他的节俭。据说夫妻是有夫妻像的,老板象是《水浒传》里出来的人物,腰阔背圆,脸上的麻子象被城管驱散的小贩,四处逃窜后又回头张望,老板娘决不是从《红楼梦》里出来的,至少她的体重抵得上宝黛二玉。

    云帆不知道,他一进门碰到那个胖女人就是老板娘,老板娘一路过来,有香味开路,甚过秦少游说的“花香袭人因春冷”,已是黄山谷那“花气薰人欲破禅”的境界。在底楼没有见到青青,便自顾上了二楼,发现楼上的环境比楼下又清雅很多,有盘腿而坐的茶几,也有可以晃荡的藤椅围就的桌子,云帆随便选了一个沙发位坐下,才发现中间赫然还有一架钢琴。

    四肢还没有伸展开,抬头就见到青青笑盈盈地站在了面前,换了职业装的她,白色的领结衬出脸蛋如同盛开的花朵,确实是美丽可人。她低声喊了一句大哥,闲话几句,得知大哥是不放心自己二人的工作场所,心头甚是温暖。给云帆斟了一杯白水后,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云帆说坐坐就走,青青吐吐舌头,笑着说坐也要给十块钱,不如喝点东西,算志强请客。云帆拍拍裤兜,说自己有,今天出去画画赚了好多呢。他便叫了一壶茶,让青青自行去招呼其他客人。

    云帆刚坐得一会儿,听得钢琴声响,侧身去看,弹琴之人竟然是下午那个女学生,头发上新增了一个发箍,衣服也换成了中褛大衣,比起下午,自是另一番风味。云帆不敢注视太久,静下心来去听她的曲目,明白从她手指上滑出的是一曲巴赫(Bach)的萨拉班德舞曲,倒也稀松平常,及至接下来演奏巴赫的平均律,云帆才心下大为诧异,觉得这女学生的年龄应该很难驾驭巴赫最高难度的曲目,何况巴赫的作品较其他作曲家的更为复杂和内在,贝多芬早说过巴赫不应该叫“小溪(Bach)”而应该叫“大海(Meer)”,他的音乐是连绵不断地交织发展,不像后来古典派的段落分明与结构清晰,按照云帆的理解,女孩子更是难以领会其神髓。偏偏这林咏荷远远超出云帆的想象,无论是D小调851那复杂的三声部赋格,还是F大调那轻快的琶音,她都能游刃有余,真让云帆充分体会到了巴赫的音乐建筑中那纯粹的形式与美感,忍不住侧头去多看她几眼,恰逢她抬起头来,对着云帆莞尔一笑。

    再弹得两首后,便是休息时间,林咏荷径直走到云帆身边,此时方对再次相遇表示惊喜。云帆请了她坐下,招呼青青多拿了一套茶具,对林咏荷弹琴技巧之高表示心折。林咏荷倒是更为惊奇,问道:“你知道我弹的什么曲目吗?”

    云帆将四首曲目的名称一一道来,林咏荷的眼睛睁得大了,问了云帆本人及学校名字后,连说现在理工生应该很少能欣赏古典音乐的,有云帆这番欣赏水准实在是难得,反而谦虚地说自己对平均律练习不久,音调还有模糊青涩之处。
青青端了茶杯过来,叫一声大哥,又笑着说:“原来哥和林小姐认识?”

    云帆说刚刚认识,向林咏荷介绍了青青是自己老乡兼表妹,隐去弟媳的关系不表,喜得林咏荷连声称有缘,问了青青年龄,说自己还大一岁呢。原来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这句话,只是针对对年龄失去了信心的女人而言。

    青青嘴甜,立马改口叫咏荷姐。咏荷见这女孩子异常水灵,也乐得呼之为青青妹妹。认识的人说成朋友,朋友说成姐妹,好像女人天生就有夸张的本领,比如唇形小了,可以勾画唇线来明确嘴巴和脸的国界,却在不知不觉中侵略了脸的地盘,还会一直赖着不还,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好比钓鱼岛靠日本近了,就可以被他们划进自己的地盘,可能那是日本的女人在主导政治的结果,但是这种夸张却是变幻的,晚上洗脸的时候终究会还给庐山一个真面目。有另外一种夸张却是可以固定的,就是如果嫌眉毛太多了,太浓了,可以不遗余力地铲除杂草,直到眉毛成为一根线,直到眉毛和眼睛之间要害相思病一样,直到给自己写情书的诗人可以不为"你的眉毛象月牙弯弯"这句话说谎。要说青青与林咏荷天生只有这夸张的本领,却也有些冤枉,至少她们生得娇小,正所谓“樱桃咏荷口,杨柳青青腰”。

    待青青去了,一番交谈之下,云帆才知道林咏荷竟然也是今年毕业,平常就到这家店来兼职,便笑着说自己以前也兼职,不过是去街头贴牛皮癣广告罢了。林咏荷笑他一定练出了长跑本事。云帆说其实不然,自己起早摸黑去贴,和城管打个时间差的仗而已。他想起去年第一次见到阿香的情景,不由得将到了嘴边的其他话缩了回去。

    林咏荷聪明万分,觉得这男生有些才气,却也有流气,自然不会追问他准备说什么话,只说:“我还有四首曲子,客人都可以点喜欢的曲目,你要不要点一首?”

    云帆道:“我正在参研俄罗斯的画家,那么就请你谈一曲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曲吧。”

    林咏荷笑道:“那你一定喜欢克拉姆斯科依的《月夜》。”

    云帆道:“是啊,这两者间的共通之处,就是有着甜美的伤感。”

    咏荷问:“你当初为什么没有上美院?”

    云帆没有直接回答,先问咏荷是否介意自己在旁边抽烟,咏荷说随他的意,他便点了烟后,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话具有普遍真理性,不只是偷来的情增了身价,像平时忙里偷闲,偷来的时间也一样分外宝贵。”他也没管咏荷的脸红,继续道:“人们的欲望本就好比弹簧,你压它它就往外弹,你拉它它就往回收。无论文学、音乐还是美术,也需要用一个偷字,似懂非懂之间才有了它的吸引力,进退自如间才少了顾忌多了热情。好比站在门外偷窥的人,就着门缝,才会更集中注意力,也才会看到一些背影,身在其中的人是看不到自己背影的。我如果真去念美术了,可能会羡慕念外贸的容易骗钱,念外贸了,会羡慕念美术的容易骗女人----当然,现在的女人不那么好骗。你看看,国家的管家中有几个是念管理专业的?好作家中有几个是念作文专业出来的?-----当然林同学你不一样,我说的是男作家,女作家也只是百年前有个林徽因,现在轮到你林咏荷了,你们大小林就会如同唐时的大小杜。哦-----我没有乱说,林同学的文章我没有看过,但如果我们相信文如其人的话,你的文章也一定漂亮得紧。哦------那改天一定要拜读,等下留你的联系方式,放心,对于文字的话,我不是偷,是抢。”

    咏荷依然脸红,却还是被他的胡搅蛮缠逗笑了,云帆竟然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一口牙齿,一般女人的牙齿只好比一瓣柚子剥开了皮分列于两边的籽,而她的牙齿却是洁白整齐,大小合适,以致后来的某一天咏荷问起云帆一生最大的梦想时,云帆说想做一把牙刷,专门侍候她的牙齿,并且上面还不标明建议三个月换一把的字样。

    咏荷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笑道:“以后听你说说对文字是怎么个抢法,现在要去弹琴了,你说的这首曲子倒是有曲谱,我却并不谙熟,会让你这么牛的人笑话。”

    云帆笑道:“我牛吗?”

    “牛”

    “那就是对牛弹琴,何必顾忌呢。”

    咏荷重新坐到钢琴旁时,还忍不住笑。过得一会儿,云帆才听得琴声重新响起,那首曲子的开始部分是像钟声一样灰暗而沉重的和弦,又让他的思绪神游于天际。

    又是四首曲子过去,咏荷过来留了联系方式,说自己每天定时下班,问云帆什么时候走,云帆叫了青青过来,知道她和志强还要晚些,念着和咏荷这种女生在江边漫步是何等美事,便说自己有义务送她回学校。咏荷也不拒绝,只是浅笑。

    二人下了楼,咏荷让他等一等,去旁边推了一辆单车出来,云帆笑她日子过得舒适,还有自己的座驾。咏荷翘嘴说自己丢了好几部单车,云帆道:“估计你们学校偷单车的比我们学校疯狂。”咏荷问为什么。云帆说:“你们学校女生多啊,念大学必须经历丢过单车、谈过恋爱、逃过课,三件事情一件都不能少,否则就不算真正上过大学。”咏荷冲口而出:“你算真正上过大学吧?”说完才省起这话有试探的味道,按两人熟悉的程度还轮不上开玩笑。云帆有些尴尬,见咏荷在左右环顾,便避开话题反问她是不是等人。咏荷还没答话,迎面冲过来一辆单车,在两人面前嘎然停住,下来一个年轻人,戴了一副宽边眼镜,头发梳得光亮,那人对咏荷连声道歉,说刚才耽误了,以后不会迟到。他并没将云帆放在眼里,就上了单车,等着咏荷也骑上单车。咏荷朝云帆抱歉地一笑,想要介绍二人认识,那男子的单车已经滑出几米,云帆瞧咏荷有些尴尬,便耸耸肩,笑道:“你也算真正上过大学的,快回去吧。”咏荷清除解释不清,便挥挥手骑车走了,短发轻飞,翩若江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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