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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與體育运動無涉嗎?
人生若僅知世俗物質,征名逐利到頭來不外如是,甚至一場空,方覺此有限俗世,實無甚麼真正值得追求的。不過如于神聖精神之獲取外別無用心,以此有限之身,隨無限之生,則危乎殆哉!我們若想好好活下去,但又非苟且偷安,那就未可隨便離開世俗,然同時應不忘寓無限于有限,此即宗教智慧,為人類指出的救贖!
所以現代國家,無論設國教或不設國教,強調政教分離或不強調政教分離,都難以避免要替政教關係作出合理安排。國家的教育,開或不開宗教課,各有不同措施,然皆需要關心下一代怎樣學習認識自己及世界的宗教文化傳統。就連國際組織,如聯國、歐盟,超越單一文化宗教背景,也會注意到宗教精神怎樣在世俗事務中發揮應有的作用。至于教徒個人,更由于宗教感召,信仰推動,走入人群的不同角落,無私服務公眾,經常作出非凡貢獻。「現代化」,確經歷了一個「世俗化」過程,但這不即等于是把宗教逐出社會生活和日常經驗的過程。反之當我們肯認真觀察,凡是現代化成功來到今天的地方,宗教實亦其中一不可或缺的動力和元素!
我們再來看一個現代世界中像最與宗教風馬牛不相及的例子:體育运動。體育顧名思義,就是保育身體,透過运動鍛煉增強體質,英文physical education較近其義。英文sport與game,常是可以互換的概念,偏重技術面的切磋競賽。sport是disport之簡化,其詞源自中世法語desporter,porter是「攜帶」,des是「離開」,本義即帶你走開,暫離煩悶的勞作,意同娛樂消遣。故在西方人看sport會比我們說的體育範圍較廣,連那些不必直接花費體能,而更多依重競技訓練與鬥智的下棋、打牌,也可以被包括在內。但不論是健身強體也罷,或嬉耍較量也罷,體育运動在現代,純是為了現世的關懷,這和那講終極關懷的宗教,像怎麼也扯不上邊才是。
不過在古代,舉行體育比賽,卻完全可以是宗教活動。古希臘的奧林匹克运動會,便是在諸神之聖地舉行,建有許多神廟聖壇,眾神之父宙斯像高達十二米,為世界七大奇觀之一。會前裁判與選手先謁神壇祈祷宣誓,展開五天會期。第一、二兩天完全用來祭神,再兩天才正式用于比賽。賽者必須全裸,既是對身體健美的禮讚,亦以坦蕩之一己,向天神奉獻。最後一天頒獎慶祝,盛宴享用百牛,為供奉宙斯的祭品。回到中土,我們所講之「賽」,本是指「賽神福」,舉行賽會,陳設賽饌、賽寶,獻上賽祷、賽文,以酬報神明之恩,並祈願消災降福。行會之際,遊行隊伍最受矚目,頭尾是儀仗,中間是文藝表演和雜耍武術。賽原本亦寫作「塞」,後改貝字,表示捐資,添加各種之工巧技藝,角抵百戲,花樣層出不窮,打拳踢腿弄棍舞劍,競相娛神娛人。古代大型的競賽形式,起初多與軍事操練有關,但一直演變成為社會普羅大眾的活動後,便成了宗教慶典,這無分中外,為共通現象。
宗教性的古奧林匹克运動會,由元前八世紀開始,逢四年一次,在千餘年間共舉行了近三百屆,393年羅馬皇帝忽下令廢止,理由也是宗教性的:奧运乃異教徒活動,與剛被定為國教的基督教不相容。於是奧林匹亞的宙斯神廟被夷平,接任者進一步又把可容四萬觀眾的运動場拆毀。一個世紀前基督教屬非法宗教,受到百般迫害;當一旦自己貴為國教,則以同樣嚴苛的手段對待異己。不過我們如深入歷史,那時的奧运,即使搬到今日,我們亦會禁止,因為最受歡迎的項目,盡是血淋淋。四馬車賽失事頻仍,車毀人亡,屍體親朋難以辨認。早在基督教成為國教前,教父著作已列出基督徒不能從事的八種涉及暴力行業,其中包括馬車賽。希臘武術pankration之自由搏擊,雖亦講講武德,然徒手混戰格鬥時可以踹陰鎖喉無所不用其極,史書中更見插指入腹挖取內臟的恐怖記載。又奧运慶功盛宴,得獎的运動員會有交際花hetaeras伴遊,她們基本都是來自阿佛洛狄忒Aphrodite性愛女神廟的藝妓。當時的奧林匹克运動若是參加,就無可避免那許多非屬运動甚至違反运動目標的困擾。
古奧运被禁,出自宗教原因,其實也為了其間泛濫的暴力色情,屬倫理問題。那麼現代奧运何以恢復?這與宗教又不無關係。盧梭「論教育」中提到過體育有助德育這樣的觀念,但將之付諸實踐,卻在英國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一種叫「雄健基督教」muscular Christianity的思想,鼓勵自律,攻克己身,叫身服我,藉运動的鍛練和競賽,培養健旺的體魄,活出高貴的德操。這精神运動,很快蔓延至他國,如基督教青年會YMCA,致力身心靈健康,發明籃球排球,即體現其理念。法國的德.顧拜旦De Coubertin男爵,現代國際奧运會之父,訪英时受雄健基督教影響,回國推介,但不獲理解。他未灰心,繼續自己體育理論的研究。隨同希臘獨立戰爭的勝利和奧林匹克考古的進展,奧林匹克精神乃為他關注的新課題,注入前期雄健基督教的體育理想後,終形成了他的奧林匹克主義Olympism。他到處傳講這「體育福音」,告訴人:你要相信,傾注你所有力量,讓它作為你自己的力量!他又說:奧运,古代的,現代的,首要性質,都是宗教。作為天主教徒,從小家人安排寄宿于耶穌會修院學校,準備擔任神職。雖然他後來因追慕人文思想,改從教育研究,可是他替奧运設計了類宗教的聖禮:五環徽號,列隊遊行,忠诚宣誓,唱頌聖詩,使與會者跟參加崇拜無異。經他不懈的努力,首屆現代國際奧运終在1896年于雅典舉行。其後奧运「重在參與,不在贏取」的理想,是美國聖公宗主教在倫敦聖保羅教堂奧运儀式中講道時提出,此一理念遂漸獲得確認。奧运格言:「更快、更高、更強」Citius-Altius-Fortius,由道明會神父首倡,1913年起為大會正式接納。
現代奧运,和教徒的理想及努力,有不解之緣。但它與早期雄健基督教不同,在于已不是宗教團體內的运動,而是超宗教在宗教外,為运動而运動之世俗运動。它是維多利亞時代人文主義紳士優越感之大眾化國際化,貴族得自家門教養的善良心地和優雅舉止,今人人可憑克己的自律和鍛練獲取。不過追求此一體育运動非宗教性理想的背後,卻來自一深刻的信仰動力,沒有這個就不會有現代奧运,而現代奧运的價值亦難予維持。所以曾有美籍奧委會主席一語道破,稱奧林匹克主義是廿世紀的宗教,結合各種宗教的基本價值,具有普世訴求的宗教,是對年青人充滿摩登、刺激、剛健、動力的宗教。正因現代奧运雖非宗教又帶泛宗教的意義,所以她即使有耶教歷史背景在,其宗教性亦是超然屬于全人類的。古代奧运的宗教情懷進入了現代奧运,故大會聖詩吟曰:「古代不朽之靈,美麗偉大而正直的聖善之父,祈請降臨,彰顯自己,在這大地蒼穹之中,作你榮耀見證。」聖火採自奧林匹克神山,一站接一站傳遞,走進世界各地主辦城市奧會體育館場,燃點主火炬,大放光明。曾有教宗對奧运中的異教色彩略作微言,但終也明白願為祝福。這奧林匹克畢竟非基督教的,然亦已不是異教的,她現在屬于全人類,是地球村的精神遺產,承載著共同的嚮往盼望。至今仍有原教旨傳教士,斥責奧运隱藏撒但詭計誘人偏離基督,熱心的福音派中,又有拯救異教化體育的宏願。然不將個人信仰與奧运混為一談,以正面態度積極參與,並發揮體育精神的教徒仍大有人在。Eric Liddell生于天津,死于濰坊,漢名李愛銳,蘇格蘭人,倫敦會在華傳教士之子,除返英讀書十數年,大半生在中國。他參加1924年奧运,因擅長的短跑排期在星期天舉行,他認為主日應用來敬拜,故要放棄。教練勸阻他不聽,找來王子,問他愛不愛國?他說愛國,但更愛上帝。王子改口,四百米不在主日舉行你跑不跑?他說可以。站到他不熟習的中程跑道,一句聖經勉勵他:「尊重我的,我必尊重他」,隨之直衝終點,結果摘冠,並破世界紀錄。畢業後他立即步父親腳踪返華傳道,在學校教體育教聖經。太平洋戰爭爆發,師生被關日軍集中營,仍堅持上課和體育,先後三屆畢業生奇跡通過英牛津試標準,惜李氏這位中國之子,第一奧运金牌得主,不幸病死營中。
來到今之奧运,憲章規定,主辦者應提供耶猶穆印佛五大教的服務,按過往慣例,會自國際不同語言文化背景徵募神職,有國教的歐洲隊伍則自攜隊牧,更有一後備名單服務五大教外的少數信仰者。北京奧运政策作出微妙調整,中國的三自教會、天主教愛國會等駐守宗教服務中心,以往國際有經驗的神職反被放進後備名單。「體育教牧」近幾十年來在西方體壇日趨普及,各大體育組織和球會,常設有自己的教牧,他們從前多為运動員,並接受過宗教專業訓練。故奧运在這方面的工作,也日益趕上時代,以2010溫哥華冬奧言,四十名神職,包括牧師神父阿訇僧人拉比組成多元信仰工作團隊,駐守奧运村,為選手和工作人員的祷告崇拜查經默想提供方便。七成运動員是基督徒,穆民佛徒約各佔百份之八,猶、印二教各為百份一。他們运動競賽,不只消耗體力,精神層面的挑戰,常是想象不到之大,人生悲喜,可突集中那十幾天發生。選手的最大期待還非必獎牌,而是可以做到最好,得失的焦慮要平服,挫敗需安慰。正當运動創傷、團隊合作、族裔共處、家人病亡、祖國事故的問題滾滾湧至,守護心靈之個人協談與集體指導,使运動與宗教皆更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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