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年庐山会议后,张闻天的悲惨遭遇

  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张闻天被撤职罢官,从此离开了中国的政治舞台。在他最后17年含冤受屈的晚年岁月里,顶住一次又一次的批判,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依然争取机会深入调查研究,探讨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矢志不渝地提出纠“左”建议。他临终也没有看到为自己平反,但那九死不悔的精神已经铭刻在一个共产党人的丰碑上。

  共产党员不言后悔

  张闻天笔名“洛甫”,是早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时俄文名字“伊斯美洛夫”的谐音。他还曾留学日本和美国,能用英语和俄语演讲。所以在建党初期马列翻译著作不多的情况下,张闻天便成为党内为数极少的造诣很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建国后虽然转入外交领域,但他对社会主义基本理论的研究始终非常重视,在调查研究中思考中国的现实问题。

  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使得风声日紧。此间张闻天曾就自己的发言提纲征求过田家英、胡乔木等人的意见,因此他们7月20日曾分别打电话给张闻天,婉转地透露“上面”有不同看法,劝他“有些问题就别讲了”,张闻天的秘书也劝他还是不讲为好。但张闻天声称不能退缩,仍然坚持要讲,并在7月21日的华东组讲了3个多小时。他指出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以来的“左”的错误等13个问题,并明确表示赞成彭德怀信中的意见。张闻天由此换来了两顶帽子:“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他百思不解,独自来到牯岭山中,默默坐了很久。

  8月20日,张闻天回到北京,夫人刘英已经在家等待。刘英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人事司长、部党组成员兼监委书记,她已然获悉庐山风暴。所以张闻天一进家门,她就急切地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埋怨他捅了马蜂窝,“你做外交工作,经济问题何必去多讲呢!”张闻天开始有些激动,说自己非讲不可,老百姓没有饭吃,经济这样搞下去怎么行,人民生活怎么得了,“后悔就不对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共产党员不言后悔。”他又平静地说,“庐山那篇讲话,谈思想方法和民主作风的一些话可能尖锐一些,但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不然难免要犯斯大林晚年的错误。”(类似的话他还与别人讲过,成为“里通外国”的把柄)。刘英听了,说这事最犯忌,他却说:“封建社会都提倡犯颜直谏,共产党员还怕这怕那吗?如果大家都不讲,万马齐喑,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晚上散步,来看他的秘书何方也为他庐山发言惹祸惋惜,张闻天说:“不上山也可能不发这个言,但那是偶然性;有意见就要讲,则是必然性。”他还引用韩愈的话说,“物不得其平则鸣。脑袋里装了那么多东西,心里有那么多话,能够不说吗?我是共产党员,应该讲真话!”

  所以,这时的张闻天还是有所期待的。他在下山之前,曾给毛泽东写了一封短信,表示“希望能在北京,再见到你,并希望你多多指导”。毛立即批示:“我以极大的热情欢迎洛甫这封信。”还表示:“必须有温暖,必须有春天”。庐山会议决议中也说,对犯错误的同志“应该采取满腔热情的态度”。

  但事实上,春天并没有到来,下山以后接踵而至的却是一场暴风雪。外交部召开全国性会议,集中批判斗争张闻天。主题不是针对庐山发言的是非,而是翻历史老账,追查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军事俱乐部”和“里通外国”。对这个问题,在庐山时张闻天就严正声明:“这是完全没有的。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想不到下山以后还纠缠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张闻天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伤心之至。在会场上,他的眼泪只能往肚里流;回到家里,同亲人默默相对,就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哽咽着对刘英说:“说别的什么,那是观点不同,说我'里通外国’,真是冤枉!”自从长征途中他们结婚以来,刘英还是第一次见到丈夫落泪。

  花甲之年的张闻天经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先是血压猛增,晕眩,心悸,还得硬撑着去接受批判。接着尿毒症威胁着他的生命,被送到医院抢救。外交部对张闻天的批判这时才转入“专案审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许多同志受到株连,张闻天的秘书以及被认为与他关系密切的干部,都被打成“张闻天反党集团”成员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夫人刘英也因无从揭发“里通外国”而被定为“严重右倾”,不仅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还要以反对毛主席的罪名开除她的党籍。刘英不服,就上书毛泽东申辩。在毛泽东的批示和周恩来、陈毅的保护下,这才作罢。刘英从此离开了外交部,被贬到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做研究工作。他们惟一的儿子张虹生,也在就读的北京师范学院被戴上“右倾”的帽子,定性为“坏学生”,被退学送往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劳动。临别那天,刘英忍住泪水,为儿子打点行装。张闻天嘱咐道:“年轻人应该多吃苦,要都不去新疆,谁去呢。”张闻天此时说的仍是“豪言壮语”,但他心里清楚,是自己连累了年幼的爱子。

  请求中央给我分配一点工作

  庐山会议决议指明:“把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同志调离国防、外交、省委第一书记等工作岗位是完全必要的。”9月中旬张闻天被撤销外交部常务副部长之职。此后,他虽然名义上还是中央委员、政治局候补委员,但实际上一切工作都没有了。对于淡泊名利的张闻天来说,权位一向并不重要,但失去工作的权力才是令他最痛苦的。他神色黯然地对刘英说:“我不能闲着!我要工作。大的工作干不了,就做小的工作。”刘英完全理解这位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职业革命家的心情,就鼓励丈夫给中央领导写信“申请工作”。

  1960年元旦,张闻天大病未愈,就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表示:“我还是一个要革命到底的共产党员,我还是想改正错误,改造自己,并继续为党做点工作的人……希望早日投入到战斗的行动中去。”3月7日,张闻天刚刚出院,又写信给党中央和毛泽东、刘少奇,“要求中央给我分配一点工作”,表示“愿意在中央政治局研究室当一个研究员或通讯员”,或“到下面做点地方工作”。

  张闻天又找到总书记邓小平,请求安排工作。邓建议张闻天,今后可以找几个助手,研究一些国际问题。张即于10月8日致函毛泽东、党中央:“我希望在最近时期内能够给我分配一点工作”,并提出“能在国际问题研究方面出一点力量”。此后又找主持中央一线工作的刘少奇谈,刘对他说最好不要做外事工作了,劝他以后在中苏关系一类问题上采取回避态度,“你还是找富春同志谈谈,研究经济问题吧。”

  张闻天从刘少奇的谈话中意识到,所谓“里通外国”还是一个“悬”着的问题,不过,搞经济工作他还是乐意干的。10月21日他约见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计委主任李富春,李很快与张闻天见面并很热情,说我们这儿正需要像你这样懂经济理论的人,欢迎你来呀,可以担任国家计委副主任。哪知过了两天,李富春给张闻天回信说,什么也不要做了,有人不满意你,连我也不满意了。他在信中表示歉意。张闻天这样的“求职”信写了不下10封,大都石沉大海。好容易得到李富春的支持,可他又做不了主。这让张闻天万分苦闷。

  1960年11月中旬,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帅孟奇找张闻天谈话,说中央决定让他到经济研究所当“特约研究员”。经济研究所属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挂“特约”二字的唯有一个张闻天,这意味着并不需要他担负实际的研究任务,只是一个“闲职”而已。好在张闻天对这种安排也不介意。回家后告诉刘英,笑着说:“只要有事做,就行。”并立即通过中科院党委,介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同经济研究所所长孙冶方接上了头,于11月21日就去经济所报到了。

  几经周折,张闻天的工作总算有了眉目。且不管这工作是否重要,“有事干就行”,这反映了张闻天一贯的求实作风和能上能下的崇高精神。

  1935年前后,王明、博古、张闻天被共产国际派回国内工作,组成“三大常委”。但张闻天与他们的分歧日渐加深。长征途中,张闻天向毛泽东谈了他的苦闷心情。遵义会议后张闻天被推举为党的总负责人,但在大政方针上,他都按照毛泽东的意见办。他说:“实践证明,用马列主义解决中国革命问题,还是毛泽东行。”而毛泽东也充分肯定他的历史功绩,曾说:“如果没有洛甫、王稼祥两个同志从第三次'左’倾路线分化出来,就不能开好遵义会议。同志们把好的账记放在我的名下,但绝不能忘记了他们两个人。”张闻天那时感到自己并不适合于领袖地位,1935年4月主动要求离职到白区工作,而毛泽东不同意,改派了陈云。同年夏天,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张闻天又提出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被毛泽东制止。1938年秋天,张闻天在六届六中全会后又诚恳“让贤”,推举毛泽东为党的总负责,而他改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宣传部长。“七大”以后,他仍是政治局委员,却主动提出到东北去,担任了东北局常委、组织部长。

  张闻天从来就没有把权力和地位看重过,而且敢于“自贬”。尽管担任过多项要职,但他从不居功自傲,总以革命利益为重,以谦和的态度和一副平常心对待自己的沉浮。因此庐山罢官对于他来说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他要的是“有事干”,这是他的最低要求和底线。

  一个令人尊敬的忠厚学者

  经济研究所所长孙冶方对张闻天的到来是很欢迎的。早在1925年秋天,他们同乘一条苏联运煤船离开上海,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三十多年后,张闻天蒙冤遭贬,来到经济所,两人重叙这段旧谊,既格外亲切又感慨万端。孙冶方告诉张闻天,所里目前的中心工作是编写一本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可以参加一些学术讨论会。还指定学术秘书孙尚清给他介绍情况。

  孙尚清曾想,张闻天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击,到经济所来很可能是混日子,“但一见面,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他毫无心灰意冷的表现,不但非常细心地听取我的介绍,而且详细地作笔记,还不时地提出问题,询问各种观点和论据。我们的谈话变成了无拘无束的学术座谈会,一直谈下去,竟足足谈了三个半天。因此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发生了急剧的改变,由我原来设想的一个受打击的混日子的'大官’,变成了一个学识渊博、谦虚好学、善于与人平等地讨论问题的令人尊敬的学者。”

  张闻天参加了在香山举办的《社会主义经济论》审稿研讨会。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张闻天和孙冶方的观点完全一致。他们都看到了那几年存在的突出问题:搞“穷过渡”,追求“一大二公”,急于实现全民所有制;刮“共产风”,搞“一平二调”,急于向按需分配过渡;不算经济账,搞“高指标”,违背价值规律。张闻天说,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不能脱离现实,应该从客观存在的实际出发,研究经济运动的客观规律。他指出,“研究经济学的人必须学点哲学,也应懂些历史,否则不容易理解经济规律。”张闻天对于编写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著作和如何学习《资本论》的逻辑、结构、方法等问题,做了多次精辟系统的长篇发言。这部文稿吸收了许多张闻天的观点。他和孙冶方这两位杰出的理论家的崇论闳议,犹如黄钟大吕,和鸣激荡,启迪着参加审稿会的每一个人。

  60年代初吃不到什么东西,有人提出隔一段时间到餐馆聚餐一次,大家凑份子,敲“老革命”的竹杠,让他们出大头。张闻天、孙冶方等老同志每次出40元左右,年轻人只拿1元或5角。“餐桌上,闻天同志和大伙儿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一次吃完烤鸭,闻天同志建议两位青年人把鸭架子包好带回家去,因为他们的妻子正怀孕。闻天同志正像和风春雨,润物细无声……”许多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对这位忠厚长者感激莫名。经济所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也使张闻天仿佛找到归宿,1961年1月20日,他给毛泽东写信说:“中央已分配我到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当一个特约研究员。我觉得这个工作正合我的心愿。我现在一方面参加研究所方面一些经济问题的研究讨论,另一方面阅读一些有关文件与书籍……自知年老力衰,能力有限,思想方法上还有问题,在这方面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但仍愿为之,无负于一个共产党员应负的责任。”

  事实上,庐山会议后,张闻天已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但无法禁锢他的思想。他曾说:人的思想是禁锢不住的!这时他的思考、感受、看法,主要是通过读书笔记来记录和表述的。这方面的文字竟有80多万字。

  1961年夏天,张闻天利用到青岛度假的两个月,精心研读《资本论》,研究中国的经济学,结合评论《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临窗思考,海边漫步,都离不开活跃在他脑海中的沉重话题。8月10日,他用了10页篇幅写了《关于按劳分配提纲》,针对当时流行的“左”的观点和误解指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是为了人们生活得更好。怕说生活,怕生活好了就会资本主义化,这是一种错误的思想。”“政治教育,必须有适合于当前经济政策的具体内容。不能脱离实际,成为空谈,说大话。”8月16日的笔记中写道:“把社会主义的基本矛盾,说成是两个阶级和两条道路的矛盾,说在社会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这一矛盾贯彻始终,这是否把阶级矛盾与斗争扩大化了?把社会主义建设问题上许许多多不同的意见,都看成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就必然要乱戴帽子,任意开展斗争了。'双百’方针当然也不可能实现了。”写于9月15日的长达54页的《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要点》,针对1958年以来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等错误认识和实践,相当系统地论述了社会主义的性质、特征和规律。张闻天理论思维的深邃,突出地体现在突破教条的束缚,灵活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来解决前人和同时代人未能解决或不敢说的问题。在当时情况下,敢于否定“阶级斗争”,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些论述反映了张闻天对中国问题的深度思考和庐山会议以来的一贯看法,经过几十年的实践检验,愈加显示出它的理论力量和科学远见。张闻天在逆境中的探索,再一次证明了他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中国社会主义时期思想解放的先驱。

  再次打击下的铮铮铁骨

  张闻天到经济研究所后,党中央的活动几乎与他无缘了。出乎意料的是,1961年的岁尾,他接到了出席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的通知。

  1961年1月11日在北京开幕的扩大会议,俗称“七千人大会”,是中共历史上一次别开生面的大会。张闻天不仅出席了会议,而且还坐上了主席台。因为他的八届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候补委员身份还保留着,所以被安排为这次会议的主席团成员。这对于在研究所“赋闲”的张闻天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这是一次总结经验教训的大会。刘少奇指出,造成当前经济困难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毛泽东也作了自我批评,他说:“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第一个负责的应当是我。”这次会议还发出了《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

  这给了张闻天很大的鼓舞,他从中看到了社会主义事业的转机和希望。彭德怀写了八万字的申诉信,要求中央全面审查他的历史。而张闻天并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他将目光集中在经济研究和集市贸易等问题上,想为中央克服经济困难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会后,他就同夫人刘英商量,要外出作一次调查研究。刘英说:“你是犯错误的人,上面能同意吗?”张闻天满有把握地说:“估计问题不大。”他把打算到江苏、浙江、上海、湖南等地作调查的报告送了上去。不久,中办主任杨尚昆来电话说,中央已经同意了。

  1962年4月18日,张闻天和夫人刘英、3岁的养女小倩及两位经济所的同志,开始了南方之行。这次农村调查历时两个多月,走访了20多个县市。集市贸易是张闻天调查的重点,他特别关心市场情况,询问市场上有些什么东西可以买卖,粮食是否可以交易。为此他还特意去了集贸市场,他说,我看自由市场现在商品不多,但有强大的生命力,将来很有前途。

  回到北京后,张闻天顾不上休息,撰写了《关于集市贸易等问题的一些意见》,在经济所进行了讨论修改。有人建议他最好不要向上面送这样的材料,但张闻天坚持要送,他说:“这是影响人民生活的大问题,而且也反映了群众的要求,怎么能够不提;至于听不听是中央的事,我是共产党员,既然看到问题,该提的建议还是要提。”

  结果,这篇被称为“集市贸易意见书”的调查报告成了新罪证。在随后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批判“黑暗风”和“单干风”相联系的“翻案风”,并继续审查“彭黄张周反党集团”,追逼“里通外国”。康生说张闻天曾讲斯大林晚年错误,“我看里通外国的帽子戴得对。”张闻天据理力争,讲清此话事实真相,坚持说这些事实“不能作为'里通外国’的根据”。他钢铁般的辩白使得康生无言以对。

  八届十中全会后,中央取消了张闻天参加中央一切会议、阅读中央一切文件的权利,并由彭德怀专案组连带审查。到1964年秋天,就连与孙冶方等人的工作关系也不能维持下去了。

  孙冶方因为写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管理体制中的利润指标》一文,被《红旗》杂志主编陈伯达登出批判,说他是“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者”,孙冶方被停职反省。康生、陈伯达派出了一个由70人组成的“四清”工作队,进驻经济研究所,说孙冶方的主要罪状之一,就是支持张闻天在经济所进行“反党活动”;而张闻天的“反党纲领”,就是他的“集市贸易意见书”。他们对这份材料组织系统批判,上纲上线,最后的结论是:张闻天的主张反映了地主、富农以及一切向往资本主义道路的富裕中农的要求,张闻天充当了资产阶级、投机商人的代言人的角色。是“又一次向党进攻,性质的严重超过了庐山会议上的发言。”他们被打成“张孙反党集团”,孙冶方被撤销经济研究所所长职务,同时也撤销了张闻天“特约研究员”职务。

  张闻天被彻底冷落,但隔上一段时间,他总要给毛泽东、刘少奇写信报告自己的学习、生活、思想情况。每写出一篇文稿,都要送他们参阅。在给毛泽东的信中说:“近来脑筋里似乎有许多思想要求我把它写出来,可惜,今年已经六十四岁,自觉年老力衰,精力不济,究竟一个人能搞出什么东西,自己也不敢有什么奢望,但我一定要努力为之。”作为一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所关注的仍然是党和国家的命运和前途。他曾在一份文稿里写了“现在一些文件上,把对立统一规律通俗地称为'一分为二’,这种说法有缺点。”如此“不合时宜”的观点他都敢提。

  最后的遭遇与历史的回声

  用张闻天自己的话说,庐山会议后,他“过的是脱离群众、脱离党的直接领导并听候党的长期考察的孤独生活。”但“文革”风暴的到来使得张闻天不再“孤独”,并立即被卷入喧嚣之中。

  7月12日,中央专案组建议:撤销张闻天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职务,开除党籍,在报刊上公开点名。

  8月9日,张闻天被揪到三里河国家经委礼堂台上,挂上一块大牌子,戴上一顶高帽子,站在孙冶方旁边一起挨斗。那天天气闷热,患高血压和心脏病的张闻天,弯腰低头站了一个多小时,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有个造反派骂他“装死”,又被拖了起来。在持续5个小时的拽来拽去中,他的衣服扣子全部掉光。鼻青眼肿的张闻天回到家中,向夫人刘英叙述经过,伤感地说:“今天差点儿回不来了。”看到丈夫惨不忍睹的模样,刘英号啕大哭。

  造反派又把他弄去陪斗彭德怀,“每次看到他怀揣月票手提书包挤汽车去接受批斗,我一天的提心吊胆便开始了,担心他在扑面的风沙或当头的烈日下昏倒,在途中被如潮的人群挤坏,更担心被人揪斗致死。黄昏降临,我便倚门而望,眼巴巴地等待亲人归来……”刘英凄惨地回忆起丈夫被折磨的日子。

  张闻天一边接受批斗,一边接受中直机关和来自全国的提审和外调,仅10个月就有219起。在调查中,张闻天忍受住辱骂、恫吓、拳打脚踢,坚持实事求是地说明情况,提供材料,显示了他坚定、正直的人格。康生让张闻天证明,企图通过“六十一人案”打倒一批老干部,可是张闻天提供的材料恰恰相反:“61人出狱是经我签字同意的,此事党中央领导集体是知道的”。尽管如此,在印发的中央文件里还是用了“刘少奇、张闻天这个叛变的决定”等严厉字眼,并下令北京卫戍区分别将张闻天夫妇武装“监护”了523天,直到1969年10月20日“紧急疏散”时,他们才被从小屋里领出来,在审讯室里重逢。

  三天后,在专案组的“护送”下,张闻天夫妇带着10岁的养女小倩匆匆离京南下,来到广东省肇庆军分区大院,一个半山坡的平房里。在这里,张闻天的名字被停止使用,他化名“张普”,不准打电话,不准与外人接触,不准离开宿舍区,每月要向军分区保卫科书面汇报思想和言行。他常常到旁边的西江大堤散步,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水出神。

  “9·13”林彪自我爆炸,使71岁的张闻天看到了希望,认为“文革”的形势和自己的命运将有所改变,应该把社会主义的基本理论系统地写出来,他对刘英说:“也许有一天我能在哪次会上谈谈。”从1971年10月12日起,张闻天忍着病痛,避开监管,开始秘密写作文稿。计有《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政治和经济》、《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公私关系》、《党内斗争要正确进行》、《衡量党的路线政策的最高尺度》等等。这些后来被称为“肇庆文稿”的论文,可以说是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最早的理论成果。在当时乱哄哄的年月,潜心作这种研究的,除了张闻天,恐怕在中国找不出第二人。

  1972年4月2日,张闻天给“毛主席、周总理并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过着非常孤寂和闭塞的生活,精神上感到苦闷”,请求“早日在政治上和组织上解决我的问题”,“回到北京去,在党的领导下做些力能胜任的工作”,言辞甚为恳切。到6月份,张闻天被告知:中央决定自今年5月起恢复张闻天和刘英原工资待遇,算是得到一点宽慰。

  1974年10月18日,张闻天又给毛主席写信,“希望回到北京生活和养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要求了。”这封信是托王震转呈的。几近失明的毛泽东,听完来信,让身边工作人员签批:“到北京住,恐不合适,可另换一地方居住。”

  1975年8月23日,张闻天一家离开广东肇庆,来到江苏无锡汤巷45号定居。此时的张闻天已是百病缠身,曾几次送医院抢救。1976年4月的一天,张闻天自知不久于人世,让妻子写下他们的合约:“二人生前商定:二人的存款,死后交给党,作为二人最后所交党费。张、刘,1976年4月。”重病中的张闻天依然关心他的理论研究,曾让人重抄在无锡修改的文稿,说:“如果能有一个懂政治经济学的文字秘书,我就可以写出更多的东西来。”

  1976年7月1日下午7时30分,受尽磨难的张闻天因心脏病猝发在无锡逝世。享年76岁。

  1979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为张闻天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陈云主持,邓小平含泪致悼词。他在悼词中说:“张闻天同志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张闻天同志是我党的优秀党员,是我党在一个相当长时期的重要领导人。张闻天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一生。”“要学习他终身好学,不断求知,重视调查研究,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学习他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爱憎分明,敢于斗争的革命精神。”并代表中央宣布“决定为他平反昭雪和恢复名誉”。

  1985年8月30日,在张闻天85周年诞辰之际,包括庐山会议发言和“读书笔记”、“肇庆文稿”精彩篇章在内的《张闻天选集》正式出版,嗣后又出版了《张闻天全集》4卷。他的遗愿实现了。

  张闻天曾说过:“历史最公正,是非、忠奸,这一切,历史终将证明,终将作出判断。”历史的风雨裹雷挟电,大浪淘沙般冲洗着一个个匆匆过客,也更加闪映着那横亘天际而九死不悔的璀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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