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来路》4 关于父亲

那天晚上——文雯和文颢生日的晚上，妈妈连晚饭都没吃，文雯和文颢则胡乱地吃了一点剩饭、剩菜。
整个晚上，文雯和文颢一直陪着妈妈……

文雯第一次听妈妈讲那些关于爸爸的事情：
爸爸当过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按规定那时每天上下班应该是由小轿车接送的，可爸爸一直坚持骑自行车，不搞特殊化；
事务管理局曾多次分房给文雯家，可爸爸都谢绝了，说有的干部家更挤，应该先分给那些干部，所以文雯家才会一直挤在妈妈单位的房子里；
早年爸爸得过不少稿费，可妈妈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些钱，爸爸把所有的稿费都交了党费；
每回省委机关里为灾区捐款，爸爸总是名列前茅；
妈妈原来是大学数学老师，文革中进“五、七”干校后被下放到中学教书，妈妈很想回大学，有人擅自帮妈妈办妥了此事，可硬是被爸爸给顶住了，说要服从组织分配，不能走后门；
…………

文雯一直以为爸爸只是省委里面的一个普通干部。好像是听哪个同学说过爸爸是个什么官，可文雯从来没有相信过，也没有在意过。

文雯现在想起来了，爸爸偶尔是会坐小轿车上下班。
七十年代初在这个省会城市里，小轿车还是很少的。除了当官的，好像没有人坐小轿车的。文雯家住在妈妈原单位的宿舍里，周围邻居都是知识分子，除了文雯爸爸坐的小轿车，偌大的住宅区里几乎没有小轿车进来。因此每次小轿车停在那里的时候，总会引来一群毛孩子的围观。
有一次小轿车来接爸爸，文雯正好在宿舍外面玩。有个男孩问：“文雯，你爸爸怎么能坐小包车？你爸爸是个什么大官？”
“我爸爸不是大官，他都是有事才坐小包车的。这次他是因为骑自行车摔了一跤，把骨头摔断了，没法骑自行车了。”
另一个女孩却说：“我妈妈、爸爸说，文雯爸爸就是个大官！要不谁骨头断了不能骑自行车了，就能坐小包车了？！”
文雯答不上来了。妈妈那样告诉文雯，文雯就那样认为了，根本没有经过脑子。

还有一件事，文雯当时是觉得奇怪。
她初中一年级那年，小姨——妈妈的妹妹——病故。妈妈心情很不好……正逢国庆节，爸爸为了让妈妈散心，要带妈妈去参加国庆联欢会。
文雯知道了这事，吵着也要去，她最爱看文艺表演了！开始爸爸不同意；后来妈妈帮文雯说话，说不带上文雯她也不去了，爸爸才妥协答应。
那是文雯生平第一次坐小轿车！坐在车里，她新奇地东张西望……她觉得这车像是趴在地上开的，路边的自行车和行人都显得高高在上。
联欢会在西山公园，司机把他们先送到了西山公园后面的省委招待所。
爸爸带她们进了招待所的大厅，里面已经有好多人了。看见爸爸，不少人过来握手招呼。爸爸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里了，剩下文雯和妈妈站在那里……文雯发现好像没有人带家眷的，因为女的很少，小孩就她一个。
妈妈小声告诉文雯，这个是省委书记兼省革委会主任，那个是省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还有那个是……反正都是省里的头头脑脑。
文雯感到奇怪，问妈妈为什么爸爸和他们这么熟。
记得妈妈当时的解释好像是：爸爸的工作是秘书性质的，所以和这些领导比较熟。
联欢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在警卫们一路站岗、护送下，省委书记带领一行人离开招待所，穿过西山路，从后门进入西山公园。爸爸本来是和妈妈、文雯一起走在后面的，可那省委书记硬是要拉着爸爸走在最前面……
一进西山公园，就听见广播里说：“省委、省革委会的首长们现已进入西山公园西门，正向会场走来，让我们热烈欢迎各位首长的到来！”一路上，两边群众夹道欢迎他们一行……
文雯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过去都是她站在路边欢迎别人，像欢迎西哈努克亲王，欢迎上面领导来学校视察等。
唯有一次文雯被人夹道欢迎过：那年南京小红花艺术团来文雯他们市演出，其间和当地的红小兵举行了一场交流联欢会，文雯被挑选去陪同南京红小兵，进联欢会场前的路上受到了夹道欢迎；尽管人家是在欢迎南京红小兵，但被选去陪同的当地红小兵和南京红小兵的人数差不多，且欢迎的和被欢迎的都是些小孩子，所以并没有让文雯感到不自在。
这次则不同——因为文雯和首长们在一起而变成被欢迎的了，这让文雯感觉很不自在，觉得这荣耀像是偷来的。她只希望欢迎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得她，只希望快快走完这条路！
通往会场的那条小路，那天在她的感觉里是那么漫长……
终于快到会场了，听见广播里说：“省委、省革委会的首长们正步入会场，让我们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欢迎各位首长！”
文雯和妈妈跟着首长们，被引导到正中央的嘉宾席……首长们向群众挥手致意，群众掌声经久不息，所有的人包括首长们都站在那里……文雯发现，这一行人都在挥手，只有妈妈在拍手，还有她自己既不挥手也不拍手，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总算听到广播里说：“请首长们入座！”文雯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下来，感觉自在一点……

现在想起这些事来就对起来了——爸爸确实做过官，只是家人没有因为爸爸的官位而享受过什么特殊化，所以文雯会一直相信爸爸只是一个普通干部。

那个夜里，文雯想了很多，越想越感到困惑和不解……
政治斗争的复杂，不是刚满十六岁的她能够理解的。在她眼里，爸爸是最革命、最无私、最正直的！她真的不相信爸爸会是在“四人帮”那条路线上的！

夜深人静，月落乌啼。这是一个漆黑的、找不到一点亮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