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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惠心的选择》 作者:范青 不是推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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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应该也包含了千百种不同的风貌吧?!

就比如被众口一词夸赞的蓝惠心,大家也同时认为她并不体现她名字所传达出的那种微妙的聪明、体贴、幽雅、解人的韵味,也不具备那种让人忍不住怜爱的风姿。她不是那种好,她是大方,懂事、温和、谦让的好姑娘,不会拿客气当福气,自娇自怜的女孩儿——虽然她现在二十六岁,不算很年轻了,但她似乎从小就是这样,她是那样的务实,甚至连愿望都不是力所不及的梦想,而是即将水到渠成的结果,比如从小到大她表达的愿望多半是“过年有件新上衣”、和“能够考上一所马马乎乎的大学”等,这并非可怜孩子的期待,事实是,儿时的她过年总会有件新上衣,而成绩不算出色的她在大学扩招之后上个大学也不会成问题。她看起来就是这样,安静务实,无波无澜。

新相识的人都欣赏她那朴实的性格,但旧相识,老同学却会带着一丝怜悯的理解说——跟着姑姑长大的孩子当然不会像跟着亲爹妈长大的那样,虽然姑姑对她很好。而真正的老街坊却又说“亏得惠心象他爸一样,打根儿上坦荡大方,知道什么是真亲真近,好歹冷热,否则想想自己的身世也要哭的。”

听到这些话蓝惠心只是笑笑,有时也会笑着反问一句:“我有什么可哭的,大姑不就是我妈妈吗?很多亲生父母对儿女不也是又打又骂,或者闹离婚,不管儿女吗?我妈不管我,可大姑不是主动把我抱回来,把我养大了吗?难道有什么不同?”她这样阳光地反问,总能使说话的人顿时又惭愧又感慨,像自嘲又像夸赞地说:“真是个明理的孩子!”

蓝惠心就会更加大方地笑笑,坦然接受这一赞评,她想她是受之无愧的,当然,这要除去八岁以前的岁月。惠心想,人生总难免糊涂,也会顿悟!她当然也一样。

自从蓝桥——她的爸爸——车祸一死,两岁的她就被大姑果断地抱了回来,这些她其实并不记得了,是后来听姑姑说的。能有的——最初的清晰记忆 ——就是大姑切齿地痛斥她的妈妈冷一晴,大姑姑是个中学政治老师,干脆果断,不是那种常常哀哀地哭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蠢女人”,事事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所以就不屑邻里对孩子隐瞒真相的建议,不仅坚持让惠心保持叫她大姑,而且直言不讳地告诉小小的惠心:“你没有妈,她是蛇,是个忘恩负义,无耻寡恩的女人,害死了你爸爸。”开始说到这里就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后来说溜了,不再哭了,就会再补充一句:“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现在,邻居们坚持认为是大姑的这种从小的灌输使蓝惠心一直对母亲形同陌路。但惠心知道,其实不是,曾经——就在姑姑常常切齿痛骂她妈妈的时期——她内心恰恰正无尽地幻想渴望她的母亲,因为她渐渐知道,妈妈还活着,带着她弟弟一起生活,每当大姑批评训斥她时,她总忍不住想念自己的妈妈,那个从她记忆以来就不曾养育过她一天的女人。

那时她越来越爱委屈,越来越感到大姑不爱她,而且撒谎。比如,大姑总自称很爱惠心,而且用抱养了她而不是她弟弟来说明这一点。惠心本来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可后来知道大姑抱自己的时候,弟弟还没出生,而且在她六岁那年,有一次偷听到大姑和二姑的对话,二姑提到了她弟弟,劝大姑要不要去看看,大姑立刻厌恶地打断说:“我才懒得看,谁知道是谁的杂种。惠心虽然是女孩儿,但铁定是蓝家的血脉。让她们娘俩过吧,别提他们,让我心烦。”

惠心尽管不完全明白话的意思,却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被抱到大姑家并不是像大姑表白的那样,特别爱自己,而是另有原因。她感到很受伤害,姑姑骗了自己。

至于不爱她就更数不胜数了,平时总是呵斥她,学习不用心要挨训,做错事要挨批,有一次,惠心不小心把米饭撒在桌上一些,大姑立刻开口批评她做事毛手毛脚,然后命令她把桌上的饭吃掉,最后又命她背十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一夜惠心在被窝里呜呜哭了半夜,她想起自己有些同学说妈妈怎样宠他们,疼他们,惠心的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那更是被惯的不成样子,决不可能为这样的小事被如此责罚。是的,姑姑不是她妈妈,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凶,惠心不由得这么想,忍不住伤心极了,脑海里开始幻想起妈妈来,妈妈——,人人都说,那是孩子最慈爱的守护神,可自己却不在她的呵护下,她想想象妈妈会怎样亲她疼她拥抱着她,然而却总是有些模糊,终于,她陡然意识到——因为她不知妈妈的样子,她不记得妈妈了,这几年也再没见过,虽然从别人零碎的交谈中知道妈妈就不过生活在几条街以外的某个地方,但她——就是没见过。直到长大了,她才意识到城市就是这样,如果愿意,就可以咫尺天涯。但那时她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大姑的严厉和对妈妈的憎恨吓的妈妈不敢登门了。

但妈妈却在她八岁那年突然登门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二姑也来家里了,两个姑姑嘀嘀咕咕的,还把惠心赶到里屋写作业,不久有人敲门,感到与自己有关的直觉让小惠心就着门缝儿偷看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儿出现在客厅里,那个女人不算美丽,但安静从容,看起来很舒服,只是一身灰兰色的裙式西服套状衬得脸色更有些黄了。

“你一直说有话要谈,到底要说什么?”从进门,大姑就不看客人,以示厌恶,此刻眼睛也是看着客人右侧的墙。

“小图快六岁了,要上小学了。”那个女人平静地回答,并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前:“我想让他改回姓蓝。”

小惠心和两个姑姑不由得同时打量起那个小男孩儿,惠心惊讶地发现自己感到很眼熟,尽管自己从未见过他,片刻,大姑倒吸一口气,有些颤抖地说:“当然,当然,如果你愿意。”

“那好。”那个女人随即站了起来,拉着小男孩儿仿佛要敲定似的说:“那我就给他改回叫蓝图了。”

“好,好,蓝图,这名字好,怎么?你不再坐会儿了吗?”望着转身要走的母子,刚才还爱理不理的大姑居然挽留起来。

“不了,改天吧,”那个女人已经走到门口,果断地开门出去了。

小惠心怔怔地回到桌前假装写作业,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在那儿见过仿佛那小男孩儿的脸,从相册上,她爸爸蓝桥从小到大的相册!

一直以来,大姑总是喜欢在暖暖的午后揽着惠心看相册,那里面有蓝桥——她的爸爸——从小到大的照片,听大姑姑以少有的温柔口气絮絮述说往事。



她爸爸——蓝桥——是蓝家唯一的儿子,全家人都疼爱的孩子,在蓝桥十几岁上,父母相继过世后,大姑姑更是疼爱这个小弟弟,有什么都先想着弟弟,而天性善良蓝桥也不辜负人们的疼爱,不仅没有被宠坏,反而特别懂事善良,乐于助人,街坊四邻没有不夸赞的,而且成绩很好,恢复高考当年就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后来还当上学生会主席。每到这个时候,大姑姑就会指着相册上蓝桥上大学之后的照片说,“看你爸爸,是不是很好看,那时侯,没人不夸你爸爸是地道的天之骄子。”惠心望着照片上那个二十多岁,英姿勃发的青年,总会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儿时的她并没感觉到什么英俊好看,但却觉得特别地温暖舒服,那是一种善良的光芒,犹如这照入房间的午后阳光,和姑姑温柔款款的话语,让人舒服地希望这时光凝滞。然后姑姑就会摸着她的头,带着满足地口气说:“真好,你像你爸爸,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眼睛。”而惠心不觉得像,诧异地偏过头,姑姑笑着就会把相册翻回去,看蓝桥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天真可爱,和长大的蓝桥不太像,但惠心却牢记住这张可爱的脸了。

这个男孩儿的脸就酷似照片上小时侯的爸爸,尽管衣着差别很大,但一样提拔的鼻子和笑嘻嘻的眼睛,还有那很聪明的额头,都无庸质疑地感觉仿佛幼年的爸爸从照片上走了下来。八岁的惠心,立刻毫不犹豫地确信——那个男孩儿——就是弟弟,而那个女人——就是妈妈!

她的心激动地颤抖起来,妈妈看起来完全不是青面獠牙——象大姑形容的那样,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惠心小小的心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愿望,她一定要向妈妈说出她的爱和思念。

冷静下来她就感到困难重重,妈妈已经走了,她也不知道妈妈住在哪里,也不能问姑姑(一个不被溺爱长大的孩子,总会有察言观色,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就本能地意识到如果姑姑知道她居然在想妈妈的话,一定会伤心和生气的。

不过,有时候以为很难的事解决的却出人意料的容易,姑姑主动告诉惠心,她有个弟弟叫蓝图,九月就要和她上同一个小学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像个姐姐的样子,而且可以随时把弟弟带回家里学习和玩儿。惠心明白已经找到了和妈妈联系的桥梁了,她掩饰着内心的狂喜,郑重地点点头。

九月份她如愿见到了弟弟,再次看到那个小男孩儿时,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弟弟,虽然她把弟弟领回姑姑家时,看到姑姑搂着弟弟又亲又抱,热泪盈眶,内心不可遏止地有些嫉妒,刹那间有些憎恨的感觉,但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喜爱自己这个小弟弟的。

然而见到妈妈却又不像想象的那样顺利,蓝图是姑姑送回家的,她还是不知道妈妈家在哪里,而后来尽管姑姑不断要惠心带蓝图回家玩儿,但蓝图吞吞吐吐告诉姐姐妈妈不让他没事到姑姑家。为此姑姑还责备惠心,以为她对弟弟不好,后来不知怎么明白和惠心无关,在家很发了几场牢骚。

但世上无难事,被强烈要找到妈妈愿望支持的惠心平生第一次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和一套谎言。她告诉蓝图,姑姑要新年前夜请他来家玩一会儿,很快就送他回去。她知道,身为班主任的姑姑元旦前夜一定会参加班里的元旦晚会,回家会晚一些,而那时,惠心就以天晚为名自己送弟弟回家,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见到妈妈了。至于姑姑,她也有一套说辞,就说想让姑姑高兴一下,可惜蓝图急着回家,没办法只好自己送回去了。

一切都很顺利,蓝图告诉姐姐妈妈同意了,不过最好回家吃饭,她包好饺子等他。惠心克制着自己的兴奋,像个小大人那样沉稳,那一天,她穿上自己认为最漂亮的鹅黄色滑雪服,围上天蓝绒线围巾,把前一天刻意洗干净的童花头梳的整整齐齐,蓬松地垂在脸两侧,她对自己很满意,满意地对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也很喜欢,白色的新年不更美好吗?

重要的时刻到来了,已经快七点了,不过因为下雪,天倒不太黑,惠心镇定地带着弟弟离开了大姑家,没人意识到她即将开始的远征,以为她只是和弟弟在门口玩儿,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一高一矮两个孩子身上,惠心小脸冻的通红,她却觉得,雪不象风,是寒冷的温暖,那么舒服愉快,他们咯咯笑着,轻快地向妈妈家走去。

“妈妈--”

还未到家,蓝图突然指着在楼下徘徊的女人喊。

那个徘徊观望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她们——相见了。

一直急切要见到妈妈的惠心此刻却突然胆却了,紧张地说不出话,妈妈也看到了她,开始似乎有些吃惊,定定地看着惠心,惠心本能地挺起胸脯,她觉得自己今天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她能打动妈妈吗?她不知道,一直不能确定希望妈妈见到自己第一件事做什么的她,现在知道了,不要说任何话,只要妈妈把她揽到怀里,温暖她那冻的冰凉的小脸就足够了。

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作,妈妈开口了:“怎么是你送回来的,两个孩子多危险啊。”,

惠心僵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妈妈接着又问了:“还没吃饭吧?”

“是。”蓝图回答了。

惠心恢复了些知觉,再次凝视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那我们把姐姐送回去,就回来吃饭好吗?”妈妈伸手拉过蓝图,两只手捂了捂蓝图的小脸,柔声对他说。然后她不由分说地带两个孩子开始往回走,惠心像做梦一样茫然,机械地开始向回走去,只是渐渐觉得有点冷了,也许是没吃晚饭的缘故吧,也觉得有点儿疲惫,学校在妈妈和姑姑家的中间,加起来真是有点儿远,惠心有些迟钝地想,但,不知不觉她们还是走到了姑姑院子的大门口。

“快进去吧。”妈妈站住了,淡漠地说一声。然后低头拉过蓝图的小手,转身离开了。惠心木木地扭头看着那个女人,她那么无谓的走了,没有回头,只有蓝图边走边回头喊了一句:“姐姐,再见。”

她迟钝地走进院子,迎头撞上刚刚回家,又急着出门准备找她的大姑,看到她,又急又气一把把她扯到温暖的屋里,一边用手捂着她冰凉的小脸暖和着,一边训斥她:“你这孩子,要吓死大人那,一声不吭跑出去,还下着雪,摔着怎么办,真气死人,一点儿不听话。”

一直木然的惠心突然呜呜大哭起来。

“呵!你还委屈了。”姑姑不为所动,一边开始脱她打湿的外衣,拽她到暖气旁边烤着,一边继续数落:“你说你做的对不对,越大越不听话,你说你摔着、迷路了怎么办?还嫌大人吵你,还哭,对了,我听你姐说你好象还带着你弟弟回来了,这死妮子,现在天天只顾自己打扮会朋友,也没说清楚就出去了。弟弟人呢?”

惠心抽抽搭搭把事先准备好的谎话说了。姑姑楞了片刻,突然伸手把惠心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 “好孩子,姑姑委屈你了,你哭,是不是觉姑姑没理解你的好心?你想让姑姑高兴是吗?知道疼姑姑了!”

大姑搂了她一会儿,又轻轻分开,蹲下来看着哭泣的小脸认真地说:“好孩子!不过你今天乱跑还是不对的,出了事怎么办?就算要送弟弟回去,也要让你姐带你们走啊,唉,回头我骂她,二十来岁的人了什么心也不操。”

惠心猛然伸手紧紧搂者姑姑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姑姑温暖的脸上,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那天晚上,惠心想着大姑,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以前会认为大姑不爱自己呢?大姑一直是个严格的人,在学校就是有名的厉害老师。在家也如此,动辄呵斥一家老小,大姑父都不例外,比她大十几岁的堂哥和堂姐都怕妈妈,听哥哥姐姐说,他们小时侯要是做错事,姑姑还打他们呢?但自己并没挨过打。而平时,全家都叫她“小把戏”,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她吃,没人计较她。她又想到,她的很多同学虽然被爸爸妈妈宠爱,可还有很多同学也被爸爸妈妈吵啊,打啊!和自己也没什么分别。她内心涌上一阵温暖,忍不住微笑了,自己真傻!她对自己说,笑着笑着又莫名其妙地有些伤心,哭了起来,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的很安心。那是很久很久以来都没有的。



蓝惠心觉得很多事情确实仿佛一枚硬币,总有两面,好比自己的经历。

小时侯,越来越脚踏实地,懂事听话令姑姑越来越满意的她,上中学之后却让姑姑遗憾不已,她对什么事儿好象都没什么幻想,也没什么想象力,尽管努力,成绩也只是中上等,这让姑姑一直期许惠心出色杰出的理想落空了。幸而弟弟蓝图成绩非常出色,抚慰了姑姑的心。

后来,大学扩招后勉强上个普通大学的自己,大家又为她的工作担心,因为正为孩子们上大学容易而笑容满面的人们,已经开始笑不出来了,居然,工作——又变的很难找了,大学生——因为多——已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含金量。自己老实温和,不善表现,怎么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偏偏,学会计的自己恰恰因为自己规规矩矩的外表和谈吐赢得了一个相当有规模的合资公司的一个职位,因为他们公司的会计刚刚出了问题,痛定思痛,决计不讲水平和经验,先挑人品,所以,学校和成绩都平平的惠心轻松圆满地解决了自己的职业问题。

而现在她又被人们羡慕不已,因为她居然有了一个——家境富裕——医德医术俱佳的硕士男朋友——阿刘,并且,否定过男友好几任女友的未来婆婆对端庄大方,踏实谦让的惠心情有独钟,赞不绝口,一切障碍全无。怎么不令人羡慕她轻松光明的未来。毕竟,生活已经越来越不轻松了,医疗、住房、教育三件事都不是平凡的人们仅靠节俭就可以圆满解决的。

可被人羡慕嫉妒的惠心自己却越来越笑不出来,到此刻——公司的午餐时间,勉强吃着饭的惠心就在默默回想着昨天夜里和男友一场激烈的争吵,她现在想得是他们之间是否还会有未来?

阿刘,——她茫然地想着自己的男友——是一个被认为无可挑剔的人。仿佛也确实如此,无论从哪些方面来看。

按世俗的评判标准,阿刘本人相貌俊朗,儒雅亲切不用说,读书能念到硕士,做事多半都符合主流的期许,难得家境还富裕,他妈妈曾在一家清闲的机关工作,现在退休,爸爸很早就经商了,属于“先富裕起来”的那批人,颇积下了一些家底,虽然后来生意平平,现在也回到家中和老伴安享晚年,但他家一直生活简朴,持家有方,邻里都知道那是实实在在的殷实人家,证据是——几年前就买了汽车方便他上下班,还未结婚,就为他买下了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新房,隐约听未来婆婆说还给他们预备了相当的存款,总之,为他能轻松高尚的生活预备了相当的物质条件。

按道德的标准,阿刘的品格更是几乎无可挑剔。工作后的阿刘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确实是个真正高尚的好医生,他除了对病人有着公认的体贴和认真。还非常体贴病人的财力。在这个医院比“劫道儿的”还贪婪无情的时代,虽然他不会清高到给每一个病人都不多开、乱开贵药,很富裕,不在乎的病人也要多开些昂贵药品,吃些回扣,但决不会过分,一刀下去,血流成河。在惠心的感觉中,他这样做的目的与其说赚钱,不如说更倾向于向同事证明自己并不特别清高,免得 “过洁世同嫌”。

至于看来收入平平的普通病人,则尽量开有效,便宜的药品,个别特别贫困可怜的,甚至会自己偷偷贴补一些钱。“阿刘”这个称呼就是那时由一个心怀感激的“老广”叫开的,用这个来区别其他的刘大夫,后来成为每一个人对他的爱称,甚至包括未来婆婆。之后成为“一把刀”的他,也总以“术前不收红包” 的理由,拒绝了绝大部分人因为担心而额外支付的金钱,毕竟手术完了,放下心的人都本能地要收回自己曾经打算的“贿赂”,因为这额外的钱并非甘心情愿。阿刘并不介意,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所以从实习到工作,几年下来,阿刘医生的口碑传遍了医院附近,甚至远方的“老病号”。

惠心就是两年前陪大姑看病的时候认识的阿刘。那一次,因为严重的胃痛,幕名而来的大姑发现这个著名的“好心医生”居然是自己以前的学生。惠心还分明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印象,他五官端正,儒雅亲切,本身就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但迷住惠心的是他看病人时体贴的眼神儿,那么阳光,那么善良,没有丝毫的不耐和厌倦。惠心有些呆住了,心仿佛被什么拨弄了一下,猛然一颤。

退休老师看到自己有出息的学生常常感到激动,大姑也不例外,以前如果某天有了巧遇,就喜欢回家向还在她身边生活的惠心讲述讲述。但这次大姑似乎有另一种震撼,居然一路无话,回到家里,当惠心扶她躺到床上时,她突然眼含热泪地开口:“惠心,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你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就是这个样子,不是长得像,是那个好心的劲儿像儿,是骨子里像啊!”

惠心的心再次像被绳子捆了一下,战栗地一紧。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顺利,打听到阿刘还没固定女友,大姑颇有心眼儿地让惠心来找阿刘为自己拿药啦,咨询啦,制造机会,他们也没有辜负机会,很快走到了一起。那时的惠心已经知道比她大三岁的阿刘以前有过几个简单交往的女朋友,不过除了无疾而终的,交往较深的两个很出色的女孩儿,都因为他妈妈的坚决反对最终导致分手了。惠心不由得紧张起来,自己不是个美人,也没有出色的方面,不知未来的婆婆有什么苛刻的条件,虽然仿佛人人都夸赞自己,但惠心越来越意识到人们对她的夸赞来源于她的平凡知足。反而特别出色的人难得被一致赞美,爱的爱死,恨的恨极。

似乎阿刘也虑到这一层,很快瞒着惠心偷偷请母亲大人过目,不出规律,未来婆婆也像旁人一样对她欣赏有加,甚至更加喜欢,极力赞成,鼓励儿子和这个女孩儿好好相处。

看来一切暗礁全无,接下来仿佛只用感受幸福和快乐了,但生活终究不是童话一般简单,随后的恋爱生活越来越不是惠心想象中的味道。第一个小小地失落就是阿刘轻松地告诉她,她已经通过他妈妈的认可了,他们可以正式恋爱了。刹那间惠心掠过一个念头,如果他妈妈反对呢?她没有让自己深想下去,保持一贯温和,体贴的态度,陪他微笑,高兴。不过夜深人静时,她自然忍不住琢磨,如果他妈妈反对,大概他就要放弃吧。惠心不可遏止地得出这令人丧气的结论,她想,阿刘对自己是没有那种舍弃一切也要追求的激情的。

这让惠心有些神伤,就如多数生来平凡,还相信即将平凡一生的人那样,难免用大办婚事,或者大办葬礼等方式给自己来个隆重的仪式作为纪念。惠心内心潜藏的愿望,是谈个轰轰烈烈的恋爱,更何况上苍已没有送一个把自己看的高于一切的父母,就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那样,比旁人已经欠缺,公平起见,老天爷更应该给自己送个不惧刀山火海来爱自己的好男人,然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现在看,阿刘显然是好男人,但似乎对她没有什么疯狂的爱,至少开始是这样的。

幸而惠心是个比较乐观的人,每到此时,她都会及时遏止自己抑郁的心情,开解自己说,阿刘是个孝子,以前的经历让他不想重蹈覆辙,他还是看重自己的,否则不会先让妈妈过目,就是怕感情深了出问题伤害自己。还有,人是不同的,有人有激情无深情,有人有长情却无激情,阿刘就应该属于后者吧,他是医生,一贯面对生死都冷静对待,这是性格,而且长久来看,一份浓浓深情总好过瞬间激情的。这样的反复自我调整,终于使这件事的阴影渐渐淡薄地像二十层棉被下的豌豆,不是公主的她仿佛不觉得了。

接下来的恋爱生活仿佛和书上写的相同,又有一些不同,相同的无非是喝咖啡,看电影、听音乐,和很多恋人一样。不同地是,惠心觉得阿刘从没迸发过一次如火的激情,除了他们交往大半年后的第一次性生活。

那一天是星期六,因为刮了一整天寒流带来的大风,冷而脏的天气让他们都懒得出门,阿刘也一贯有休假也尽量看看书的习惯,惠心像个合格的主妇那样为他煮了营养全面的晚饭,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傍晚,晚饭后他们靠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喝着咖啡闲闲地聊天,惠心望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似乎有些疲劳,略微苍白的脸倦缩在咖啡色棒针绞花毛衣领里,她心里涌上一股柔情,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左面颊,轻声问:“你干吗让自己这么累?我看你的同事很多都比你轻松。”

“因为我想做个好医生啊——”阿刘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懒懒地拖着长腔回答。

“做名医?”

“不是名医,是好医生。”

“名医不就是好医生吗?”

“当然,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阿刘似乎来了些精神,身体坐直了:“我知道你说的名医是专家,是那种医学造诣出类拔萃的医生,但任何行业想独树一帜还需要刻苦之外的天分,不是——人人都能做名医的,我当然要尽量提高自己的水平,但我不奢望一定能成功,我说的好医生,是认认真真地为每一个患者解除痛苦,看到他们痛苦的进来,轻松地出去,那真是你想象不到的满足,这就是你奇怪我为什么乐于工作的原因,我觉得我很满足。”

“呵——,”望着他认真的脸,惠心笑了起来,调侃地说:“你这么认真,就不该做医生,医生总要面对太多失败,包括最高明的医生,谁能战胜上帝呢?”

“才不,”阿刘回身靠在沙发上,两手交叉支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虽然有无数疾病现在医学还无能为力,那又怎么样?我们会继续努力,就象那些曾经是绝症,现在不过小菜一碟的疾病那样,早晚都会有解决之道,绝症正是督促我们继续努力的动力。我不遗憾我没有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难题的完美世界里。也不会因为对有些问题束手无策就失望的对能解决的疾病也置之不理,我的座右铭就是——尽力而为!”

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惠心恍惚觉得,他脸上有一种熟悉的圣洁光芒,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机械地附和:“你真的是个好医生。”

阿刘回过头,注视着惠心,眼睛里渐渐柔情似水,他伸手揽过惠心的脖子,使他们近了些,低声问:“你愿意我是一个好医生吗?你愿意支持我做一个好医生吗?这并不容易。”

仿佛一阵微风呼啦啦吹开陈年的相薄,定在了父亲正飞扬青春的那张,爸爸,一个也被人称为“善良”的人,一个也是尽力帮助别人的好人,只是因为不幸的婚姻,过早地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使她——他的孩子,只能在别人的诉说中感受了。惠心战栗地抖动起来,仿佛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高贵善良的男人不就是上帝给她的一个补偿吗?自己怎么能不支持这个善良的人呢?她不明白眼泪为什么会突然夺眶而出,她心里是高兴啊——,惠心怕阿刘误会,一边努力微笑,一边拼命地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猝不及防,阿刘猛然把她抱在怀里,狂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他高大的身体像一头野兽那样紧紧缠绕着她,用硬如兽骨的男根在她的肚子上拼命摩挲着,惠心的脸像火一样烫,她畏惧又渴望地感受着他的粗野激情,内心就象电击一样掠过一波又一波悸动,那别一样的满足使她感到下体如喷涌的泉水那样不可遏止了——

那天晚上,惠心默默地发誓,她要好好支持阿刘,她一定不要让自己父亲的悲剧在阿刘身上重演。



生活总用事实教育人的。

很快她就意识到人不该轻诺,坚持它——是多么不易。

阿刘每天把满腔热情投入在工作中,他更少陪她,以后稀疏的性生活也没了初次的激情,彼此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仿佛老夫老妻。

和多数女人一样,惠心当然希望身边的男人能对自己更迷恋一些,开始也试图在两人相处时显得妩媚风情,但似乎并没什么作用,她怀疑是自己天生正经的模样很难性感起来?

仅用肉体看来很难打动阿刘,他是医生,女性的身体对他从来就没什么神秘感,况且他以前还谈过好几个女友。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事不能问大姑,也不能问所谓的“朋友”,惠心很清楚,她们正为她的好运愤愤不平呢,无奈之下只好和蓝图含混的说说,蓝图对此也没什么经验,只能猜测地说:“姐,你以后是不是打扮的性感些?”

望着弟弟单纯的脸,惠心不想说的过多了,蓝图现在也不算很小了,二十三了,可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他的心不在这上面。和惠心比起来,蓝图运气算得上不佳,他从小成绩非常好,脑子也很聪明,他自己也很有志向,说要做科学家,老师们纷纷预言这孩子将来有出息,在别人的赞美和期许中一直一帆风顺的蓝图偏偏高考前大病了一场,虽然底子好,也考上了大学,却没有如愿上清华,北大这样的龙头大学。

这使蓝图一直郁郁寡欢,他心气一向高的。于是暗暗决心将来出国深造,开始默默向着这个方向努力,准备阶段也很顺利,托福、GRE成绩都接近满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都敲定了,可居然被大使馆拒签了,据说发生9??11之后,美国人特别爱拒签。而且一连两年数次都被拒签。今年是第三年了,还不知怎么样。惠心有时候觉得奇怪,现在对很多家庭而言,送孩子去国外念书好比喝杯茶。可对于要拿奖学金去国外念研究生的蓝图,居然这么难。好在蓝图这次很沉静,他一边打些零工一边坚持看书,似乎铁了心一定要出去念书。这决心使他心无旁骛,所有年轻人的时尚娱乐他都没有,爱情离他也很远。

惠心是乐观的,她克制住自己猜测阿刘并不爱自己,只是认为她是个合适的人选的伤感念头,再次决心自我调整,她想,之所以如此是阿刘天性正经,这未必不是好事,以阿刘的条件,不知有多少女孩儿想诱惑他,事实上,医院里很多小护士一见刘大夫就额外的妩媚,声音都嗲嗲的。

可惜,她的乐观没太长时间,仿佛是上苍对她轻率发誓的惩罚,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一如当年她母亲出现在她父亲的生活中,她叫江瑶,当初公开的职业是一个皮包公司的公关,因为喝酒喝到胃出血半夜急诊成了阿刘的病人。惠心觉得,灾难就是从这时开始了。

事后,江瑶公开说当她看到英俊的刘医生时,顿时觉得痛苦减少了一半,而刘医生对她体贴认真的治疗,则消失了另一半痛苦,“女性的直觉”告诉她,刘医生对她是别有情肠的。作为投桃报李的方式,她开始猛烈地追求阿刘,对阿刘告知自己有女朋友的话嗤之以鼻,宣称,“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刘医生结了婚”,她自然完全不把惠心放在眼里,当她们第一次见面,惠心看到一个并不算漂亮的女孩儿,刚想松口气时,就顶头挨了一痛击,那个女孩儿只是轻蔑地打量一眼穿着米色套装,得体大方的惠心,非常自信地晃了晃板栗色卷发,用手抚着黑色低胸针织衫和超低腰牛仔裤之间裸露的腰肢,一脸邪恶地说:“大姐,我叫江瑶,人家都叫我‘小妖’,因为人家都说我像小妖精那样迷人,没有男人挡得住,你要小心啊,我要你的男朋友。”说完,故意挺了挺胸脯。

政治老师培养出的惠心哪儿和这样的女人交锋过,一时间心里气的哆嗦,脸上却还只会尴尬的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幸而阿刘这次很给女朋友面子,看也不看江瑶说:“惠心,别理她。”

谁知江瑶一点儿不在乎,凑到阿刘脸前撒娇地说:“我不要她理我,你理我就好了。”

惠心气的想抽她一记耳光,但还是不知怎么说,她一向温柔得体,有什么气都要咽到心里。

“刘大夫也不会理你。”在旁边冷眼看半天的王护士长开口了,她丈夫是个没出息的花心佬,抱着“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宗旨,成天寻找不花钱的女人鬼混,嘴里还哄老婆说“都是别人勾引他,他虽然行为出轨,但心还是只在这个家”。

王护士长万事精明,独有这件事却象傻子似的深信不疑,心里恨透了那些勾引她老公的女人(其实这大可存疑),总想找个类似的女人大骂一顿出出气,江瑶撞到枪口上了。

“你有什么值得人理的?要样没样,要德没德,除了脸皮厚,你有什么?一钱不值的烂货!”

“是吗?”江瑶迅速回头,瞄了瞄王护士长——这个胖胖的,没什么魅力的中年女人,带着年轻女人对老女人精神上的优势,轻蔑地一笑:“那你值钱啦?能卖几个钱?”然后又连笑几声,以示对自己反击水平的满意。

哪知素有一肚子愤恨的王护士长,近来一直在脑海里和这类女人有一翻模拟口舌博弈,随时准备实战,立刻就铿锵地还了嘴。

“哼!我自尊自重,能换来别人给我的真情,图钱的贱女人,有点样儿的能让人包了,贱一些的当了鸡还能换几个钱,最贱的就是你这种,倒贴都没人要,当看不出你什么打算,哪儿山窝出来的野鸡,想傍个男人当饭票,可惜傍不上。还恬着脸在这儿晃,晃什么晃,快滚,再没事儿在这儿乱串,我叫保安。”王护士长说的很解气,一搂惠心的肩膀大声说:“惠心,别理这种贱货,牙根子都没刷净,跑这儿耍浪,当她根菜都抬举她。”

惠心不由得解恨地笑了,但一眼瞥见江瑶怨毒的眼光,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乱,王护士长的辱骂中一定有某句伤及江瑶忌讳的语言,这——常常能结仇,她不知道,这“怨毒”---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果然不祥,开始江瑶疯了一般给阿刘发肉麻的短信,惠心又气又恨,好在阿刘对此置之不理,这让惠心好过一些,但问题没有结束,真正的灾难来了,那是从江瑶醉醺醺地给阿刘打电话说自己要自杀开始,这次阿刘没有不管,飞速地跑过去阻拦,惠心也去了,他们像小说和电影里的高尚人物那样,劝说、抚慰,江瑶也第一次借势躺在阿刘的怀里哀哀地抽泣着,惠心内心很不是滋味,但是,所有的好人在此刻都应该表示理解的,她保持了好人的风度。

但那天凌晨,大姑被惠心的尖叫惊醒了。

“惠心,做恶梦了?”大姑跑进来抱住坐在床上颤抖的惠心。惠心点点头,依然在抖。

“是不是梦到那个妖精了?”大姑立刻问,她知道江瑶的事,因为这是惠心唯一能说出口的对阿刘微词(为他拒绝的不坚决)的理由,今晚的事惠心给她说了。

“那妖精欺负你了?或者——是不是梦见阿刘——?”大姑搂着惠心猜测着,惠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摇头,看着和女儿一样的侄女,这个素来果断的退休政治老师不再乱猜了,干脆地一挥手:“不管你梦到什么,反正梦是反的,越不吉利就越吉利。”

看着惠心先是一呆,又渐渐释然的表情,政治老师既放心又有几分自得,又有些忍不住地继续追问:“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没梦什么,就是刚才很闷,”惠心垂下眼皮回答。

“哦——,那就好,睡觉手别放胸前,一放特别容易做恶梦,快睡吧,别瞎想!” 最后一句使惠心心里一动,抬眼碰到了正观察自己的大姑,眼光一闪,两人都慌张地错开了,惠心明白,大姑和自己一样担心噩梦重温,毕竟,有谁比大姑更明白当年父母的事情呢?惠心一阵心酸,也有些内疚,她不想让为自己操心一辈子的大姑更劳神了。

“我真的没梦什么,大姑你快去休息吧。”惠心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大姑也十分配合地拍拍她的肩膀,故做无知地离开了。惠心重又心事重重地倒下了,她其实确实没有梦到什么,她只是在想自己、阿刘和江瑶时,恍恍惚惚间突然看到母亲冷一晴那张淡漠的脸。

第二天,风和日丽,惠心希望昨晚是一场梦,但江瑶及时地提醒她——不是的,她给惠心打来电话,说要谢谢他们,一定要请他们吃饭,而且说了地点之后不由分说挂了电话。联系阿刘,回答说他已经同意了。

约定的时间不允许惠心回家换一身更休闲洒脱的服装再赴约,只好去洗手间重新匀了匀粉,涂了涂口红,梳了梳披肩的长发,望着镜中重又精神起来的自己,她却很失望,觉得即使精神起来,也不过是文雅大方,没有什么醒目的气质,就象一块质地良好的砖,没有独立的欣赏价值,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成为某个庞大优美建筑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白领身份。而不像江瑶,她不算漂亮,却有一股不顾一切,一切为我的自私自利的韧劲儿,这个气质让很多人厌恶,却也有她迷人的魅力,而且——邪恶——从来都不乏魅力的。她双手捂着脸,低下了头,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弃自己的一切。

晚饭的气氛非常友好,在这个价格低廉,环境还不错的“萧萧粥屋”,今天的江瑶一副小鸟依人的打扮,浅咖啡色中缕,内穿水粉色两件套针织衫,下配一条及膝粉灰色小格薄呢裙,焦茶色高筒马靴,头发也梳的不那么夸张了,而是象很多女人那样微卷地垂在面孔两边,巧妙地遮一遮有些宽的面孔。

她频频向他们道谢,对阿刘和惠心一口一个“阿刘哥,惠心姐”,请他们以后“多帮助她”,阿刘显然很愉快她的变化,鼓励她要努力上进。

而江瑶立刻流出了眼泪,表示“自己一个外地女孩,中专毕业,学历又不高,在这里生存很难。”,阿刘立刻慷慨的表示并且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们。惠心几乎没说话,但脸上也及时配合着各种恰当的表情,表达自己的同情、遗憾、鼓励,赞赏。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他们看来都很高尚、真诚。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惠心一声不响的洗个澡,默默地为自己点燃了香熏灯,在袅袅青烟和渐渐弥漫的香气中,她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想将要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不是一个天真的人,所以心里很清楚江瑶这样做,无论是怎样的目的,都决不是她表白的那样简单、纯洁。惠心扬起脸闭上眼睛,片刻地失落后,又坚定地想,如果命运真要有奇特的重复,那她就要冷静地想想,当初父亲的悲剧到底在哪一步就注定要形成了。

爸爸蓝桥本来一切都很好,他有疼爱他的家人,却又没有家庭负担,在物质艰苦的岁月,这是很值得羡慕的家庭环境;在那个大学生极其稀少的年代,他是“天之骄子”,有着令人羡慕的未来,而且据说胸怀大志,一心希望能做出一翻事业;还有一个谈了两年的恋人,在大四的时候,他还成了学生会主席,他阳光、善良、乐于助人。

她的母亲冷一晴的身世就不幸的多,母亲小名叫大晴,是因为数个连阴天后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生的,她是家里的老大,本来父母要一、二、三,大、中、小的排下去,可惜命运很残酷,她的姥爷很早就因工伤死了,而后来姥姥又得了类风湿,渐渐发展到几乎不能走路,靠吃劳保生活。生活的重担很早就落在冷一晴的身上,据大家后来说,她母亲性格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明朗,从童年到少年时代都是个沉默寡言,孤僻努力的女孩儿,没人看出她后来的表现出的那种富有心计、得福不知、恩将仇报的性格,她很努力,成绩也不错,后来考入了爸爸那所大学,不过是大专班,只是从小艰苦的生活使她身体很差,二年级得了乙肝被迫休学了。

这个不幸就是她开始和爸爸交往的契机。

爸爸听说这个同市学妹的景况,本来代表学生会去慰问一下,结果被妈妈家的困境惊住了,那时姥姥还没死,环境就更加恶劣,黑暗的房间里母女两人都恹恹地躺在床上,一个是不能动,另一个是没力气动,老的似乎是等死,年轻的也看不到生机。下面故事非常感人,善良的爸爸毅然决定经常抽空来帮助妈妈一家,日子长了难免有许多闲言碎语,但据大姑二姑说,当时爸爸保证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坏念头,大姑二姑也很相信,一是因为爸爸确实是个善良的乐于助人的性格,二是那时已经有个家庭和个人条件都不错的女朋友了。

但据大姑说,到后来,那女孩儿对爸爸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不满,生了不少气,那时大姑还调和他们,替爸爸保证品格,说最了解弟弟的为人。事实证明,宛若讽刺!

每说到此,大姑都会长叹一声:“要是他们能结婚,肯定好,人是好人家的姑娘,样样好啊,你爸爸,真是一时昏头误终身哪!”

父亲刚毕业,也就是母亲身体康复不久的时候,他突然和女朋友吹了,大姑还没打听出原由,不久爸爸就宣称要和妈妈结婚,把大姑气的几乎病了,因为妈妈的家庭负担太重了,自己身体也不好,没有任何让大姑看得上眼的条件,她不明白弟弟为什么鬼迷心窍做这样的选择,谜底揭开也很快,妈妈很快显形的肚子说明了一切,在哪个比较禁欲的时期,有了性就意味着要对这个人负责一生了,必须结婚。否则,一旦被告为强奸,很可能被法办,判处徒刑,碰上“严打”,甚至可能被“枪毙”。

过后爸爸吞吞吐吐地对大姑表白他对妈妈本来没有图谋不轨,但在特定的情况下,人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大姑因此特别痛恨母亲,她相信母亲一定处心积虑的引诱了弟弟,因为弟弟谈了两年恋爱,都没有做“越轨”的事。对弟弟也十分不满,觉得他放松了“思想道德学习”,“一失足成千古恨”,早晚要为自己的轻率吃苦头。

从惠心现在的眼光里,她特别同情爸爸,那个时代,社会刚刚开放,人们还特别克制身体欲望,结果心里反而更想,就如饿很了,看什么食物都美味,更容易饥不择食,哪怕是个很克己的人。

爸爸后来果然吃了苦头,而且远远超过了大姑的预想,大姑本来觉得苦头无非是妈妈家经济负担重,爸爸要劳累,事实上,结婚第一年是单纯的劳累,妈妈生她需要照顾,而且姥姥病危也需要人,直到第二年初过世,爸爸才松了口气。本来以为这样苦日子就要结束了,那时爸爸刚刚从家庭重担中抽出身来,决心好好干工作,妈妈却越来越暴露出无情无意的面目,整天和爸爸吵个不停,具体惠心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吵闹不停,不仅如此,后来妈妈还和厂里另一个男人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看着弟弟手足无措,满脸憔悴的样子,大姑几乎气疯,正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时,一场意外却终止了一切。

在和妻子一场大吵之下,盛怒之下离开家的蓝桥,昏头昏脑地违章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死了。闻讯大姑悲愤之极,号啕大哭,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从小倍受呵护、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弟弟居然就这样窝窝囊囊的死了?!

好一会儿,惠心放松了不知不觉攥紧的拳头,无声地叹口气,这些都是长大之后,大姑后来陆续告诉她的,也得到了别人的一些印证。也许是因为事过境迁,也许是因为母亲冷一晴后来一直过着贞节列女般的守寡生活并且养大了爸爸的遗腹子的缘故,大姑诉说时已经没有太多的激愤了,但每次看到相片上爸爸永远年轻地冲她微笑时,惠心内心,都说不出的抽搐。

父亲的悲剧就是婚姻的错误,阴差阳错选了一个坏女人,惠心幽幽地想,因此毁掉了自己的一生;还有她们,她和弟弟,只能在薄薄的照片上目视父亲了。

惠心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沉沉地想到,阿刘象父亲一样善良阳光,而江瑶呢?品质也许连母亲都不如,现在就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而且工于心计。她一定会毁掉阿刘的一生,象父亲那样——

“不要让我的悲剧重演。”父亲年轻的笑脸出现了,仿佛在告诫她。惠心一下子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恍惚睡着了,她抚了一下额头,环视一周,除了袅袅的轻烟,房间里安静如常。她又颓然倒回枕头,默想着父亲的嘱托,一瞬间内心激荡如鼓,“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她默默地发誓。


这次上苍突然显示了它的有求必应,接下的时光立刻让惠心明白什么叫坚持,如同爱因斯坦对相对论的通俗解释,那是感觉岁月如流水的人所体味不到的。

江瑶十分狡猾地追求着阿刘,她很精明,总在他休假的时候,而且招数奇多,有时候是文的,要阿刘哥帮一些小忙,或者恐吓阿刘说自己穷的要卖了,请求借一点钱,这样借钱见面是一次,还钱见面又是一次;

有时候是险的,短短几个月,通知自杀了四次,而且每次决定自杀都是晚上,三次酒吧,一次在她自己租的小屋,每次还都是喝的醉醺醺的,并且每次见到阿刘都抱着阿刘不松手,哭喊说“自己克制不住对他的爱,”“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就想爱他。”等等网上、小说上说烂的话。

那些话白天说也许做作,可在酒吧暧昧的灯光下,一个风尘气十足装扮的女孩哭喊出来,反而额外的真实感人,自觉“智商高,见识非凡”的人不多爱持“风尘女最纯清,良家妇拆烂污”的观点吗?于是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在醺醺酒意中谁不感慨所谓“坏女孩儿”竟有这翻痴绝深情,斥责阿刘这男人如此懦弱,令人羞愧;同时鄙夷地看着不放心而跟来的惠心,白天诚恳朴素令人信服的她在这些特殊的夜晚显然成了心机幽深,不可告人的“伪好女孩儿”。

惠心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变得如此颠倒,她唯一明白的是,看着江瑶搂着阿刘不撒手,并用胸部拼命揉搓阿刘和阿刘脸上不由得露出感动的表情,她一次比一次难以忍受。

在江瑶第三次自杀未遂之后,惠心再三克制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郁闷,在一个难得安详的午后,她边织着毛衣边和在窗边看书的阿刘谈起这个问题来。

“阿刘,你不觉得江瑶其实并不真的要自杀吗?”惠心尽量减少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儿:“你看,我们每次去她都仅仅在喝酒,然后当你的面要拿刀自杀,你当然要阻止,结果就风平浪静了。”

“她情绪不稳定,你忘了有两次她吃了摇头丸,如果我们不去她可能会情绪失控,而且摇头丸服用过量也会死。”阿刘头也不抬的回答。

“这是吸毒,是主动的,你挡不住那些瘾君子去找死。”

“但她并不是瘾君子,自暴自弃才这样,所以我希望她能调整心态,戒掉这些不良的嗜好,最终成为你这样的好女孩儿。”阿刘抬起头,冲女友柔和的一笑

惠心并没有被夸奖的愉悦,反而为阿刘的固执不快,怎么话总谈不清楚呢,她郁闷地想,也许必须把话点破:“阿刘,你知道她迷上你了,也许不得到你她就永远不会痛改前非。或者只有得到你她才改怎么办?”

“不会的,” 阿刘眼睛又回到了书上:“时间长了她终究会明白我的态度的。”

“就算不会,那也许要很久才能明白这一点。”

“惠心——”阿刘再次抬起头,用一种很认真的口气说:“我是医生,职业就是救人的。”

但我们就要这样任她妨碍吗?惠心真想冲口而出这样问,但她还是忍住了这句显得不够有爱心的话,喘了口气,换个方式说:“阿刘,我知道你很善良,可你是不是意识到江瑶这样的女孩子有很多?光酒吧里就有多少,你觉得你能帮的过来吗?”

阿刘沉默了一会儿:“我当然帮不过来,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不过我一直信奉环保主义者爱讲的故事。一个人看到海滩上全是刚冲上岸奄奄一息的鱼群,就弯腰拣手边的鱼扔回海里,另外的人看着海滩上无尽的鱼很灰心就说:‘看看这些鱼,你做的这些事有什么用,’那个人头也不抬地边往海里扔边说:‘对这条有用,对这条有用,对这条也有用。’”他的脸转向惠心,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在他的干净脸上,呈现出金色的光芒,纯净的眼光既如神的慈悲又如圣洁的婴儿。

惠心低下头,阿刘的善良瞬间让她羞愧,但一会儿后,她觉得感动和自责也代替不了面对现实的痛苦,她已经在忍耐的极限了,看到江瑶以天真的模样对他们进行无尽的骚扰,从帮忙到寻死,这一切之后再表示感谢道歉请他们吃饭,弄的她和他们的生活紧紧缠绕在一起,而自己还要做大度模样,就涌上一种自己是傻瓜被耍弄的感觉,尤其是看到江瑶宣称“寻死时”那么无顾忌地抱着阿刘,她都有冲上去抽她两巴掌,痛打她一顿的愿望,但自己其实还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劝慰话。她有时想不去,又不敢,因为她怕发生更进一步的事,爸爸悲剧的起因就在她脑海里,那样的环境下,男人很难自持,她又怀疑江瑶想要得情况就是自己不去,好趁机发生些什么,就像当年妈妈做的那样。

性——在现在——可是个橡皮筋,你可以把它升格为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可以说成一钱不值。怎么说都有人信,最妙的是,越放纵的女人,在需要利用性要挟好人时,就能宣称自己其实多么在乎这些,因此以后不管如何为所欲为,单凭这个就可以有理由、被原谅,仿佛天经地义。她坚信,一旦有了肉体关系,江瑶能做的名堂就更多了。

而她内心不敢承认的担心就是她怕时间长了阿刘可能会变心,甚至现在阿刘的心她都不敢想,她觉得阿刘似乎越来越感动,毕竟,有人这样为自己寻死觅活,即使最冷静的人大概也要暗自得意吧?!更何况是个年轻女孩!有时她脑子里会闪过一念:阿刘享受这种两个女孩儿纠缠的感觉,但随即就不敢想下去了。

惠心镇定一下,她愿意从好的方面想,阿刘确实是真正的善良,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如果不能迅速做个了断,恐怕自杀的就是她了,思索片刻,她换个方式建议:“阿刘,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正是你紧张她自杀,她才这么爱想自杀,为什么不给她说清楚,再这么闹绝对不管,也许她就不这么极端。我想只有她冷静下来,我们才有可能帮她改变生活方式,你说呢?”

这番话看来打动了阿刘,看着男友思索片刻点头,惠心感到自己长出一口气。

所以在江瑶第四次宣称自杀,并且未遂之后,惠心正告江瑶他们的决定。江瑶一边点头一边频频说:“对不起,惠心姐”。

惠心并没指望江瑶真的改了,她早就看出她是个狡猾奸诈的女孩儿,惠心指望地是阿刘的决心。所以当昨天晚上,他们坐在优雅的咖啡厅,等着看夜场电影,江瑶第五次哭着给阿刘打称自己活不下去的电话时,惠心厌恶地几乎要替男友把手机挂了,而阿刘一如既往耐心劝她别胡来的样子,使惠心的心里不由得窜出一股邪火。

“惠心——”阿刘叫。

“你不会当真要去吧?”惠心尽量妩媚的微笑问,还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暗示男友别上这装腔作势求救的当。

“我觉得我们还是去看看比较好。”阿刘显然没有领悟到女友的苦心。

惠心的怒火“腾”的起来了,江瑶太奸诈了,她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信息,每次折腾都是阿刘休假和她约会的时候,而更可气的是阿刘,居然又这样说,她勉强压了压火,但也失去了原有的笑容:“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如果不能坚持,她就会这样以自杀为名折腾下去。”

“可是——”

“可是什么!”

“她这次好象哭的不一样,人命关天,我们还是再去一趟看看。”

“看什么?如果她前四次都没有死,那这次也不会死。”

“你在说什么呀,前四次是因为我们赶到的及时。”

“及时吗?哪次她是已经吃过药了?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她根本不会死。”

“你怎么保证,如果真出事怎么办?”

“真出事又怎么样?她是自杀,说明她想死!”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实话,如果她想死,就让她死好了,如果海明威、杰克·伦敦、三毛,张国荣这些优秀人物都能自杀,那为什么她不能?”

“我是医生,我反对自杀!况且她不是彻底绝望,我当然要挽救她。还有,你最好声音小些,已经有很多人看我们了。”

“挽救?哼!那你准备挽救到什么时候?”

“惠心!”

“我在问你,回答我——”

“我们已经去过四次,不差多这一次。”

“正因为已经去过四次,我才认为不需要再去一次。”

“我不知你是什么逻辑!心肠变得这样。”

“我的心肠很好,我的逻辑也很简单,她这是敲诈,她就是要折磨我们。”

“我没觉得这是折磨,我有信心她早晚会理智的。”

“是吗?是吗?是吗?好!好!好!你有信心?很好,那你回答我,你准备挽救到什么时候?”

“你在逼我。”

“我在问你。”

“挽救到我力不能及的时候。”

“如果她一辈子都这样呢?”

“她不会永远这样。”

“我说,如果!”

阿刘显然忍无可忍了,沉着声音回答:“我是医生,终生的责任就是救人!”

惠心呛住了,她没想到男友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答她,她一直为他受了这么久的罪,受着那个妖精对她的精神折磨,现在却落个心肠硬的结论,望着阿刘越来越不耐并且极端失望的眼光,惠心冲出发疯般地激怒,今天她刻意穿了一件最喜欢的深橘红夹灰白杂色线羊毛棒针立领休闲毛衣,不仅因为这是一件价值 2000多元,她咬了几咬牙才舍得买的名牌,还因为她觉得这件毛衣使她大方的气质中添了几分妩媚,尤其是在夜晚的灯光下,更因为是,这件毛衣记载着阿刘对她唯一的一次澎湃激情,那是她生命中最温馨美好的记忆,为此她平时都不舍得穿它,她今天穿上了,还刻意化了两个小时的妆,这妆告诉她,她不能乱吃东西,尤其不能哭,毕竟,再防水的睫毛膏和粉都不能长在脸上,但她觉得小意思,如果能换来温情之后的激情。可是现在,她一贯的温驯、她素来的体贴、她塑造的美丽,甚至不能阻拦一件他们早已达成共识的事情!而且,而且还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她,似乎谴责她如此没有同情心!惠心暴怒地不能自持,她从来不沾便宜不害人,她克制自己的愿望尽量去做个好人,她早就看透了江瑶的目的可为了男友她一直忍耐着,可现在受责备的居然是她?!凭什么?因为她一贯懂事吗?如果无理就可以为所欲为,她干吗要讲理?

“我们说好了看夜场电影,我要看!”

“你怎么了?电影什么时候不能看?”

“我就要今天看。”

“惠心,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人命和电影到底哪个更重要!”

“我和她谁更重要!”

“这不相干!”

“我要你说我和她谁重要!”

“你!”阿刘闷声回答。

“那好,那我就要今天看!”

“够了,惠心,你今天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我就是要看场电影!”

“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管,我要你陪我看电影!”

“我不会的!”

“你不是说我重要吗?”

“是的,你重要,但你是否及时看上电影决不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我就是要看电影,你选择吧!”

“那你自己看吧,我走了。”阿刘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不许你走!”惠心也站起来,嘶声大喊:“阿刘,我已经忍好久了,你给我说清楚,说什么挽救她,胡说!你就是喜欢那个妖精了,要不然你怎么事事依顺她,这么在乎她,你说、说、说——”她终于忍不住涕泪横流了,整个脸一点一点变得恐怖起来。

“惠心,你疯了?好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我要看电影,我就要看电影,我就要看电影,我就要看电影,我就要看电影——”

“惠心!”阿刘望着像疯子一样亢奋的女友,慌张地去拉她。

“不,不,不——”惠心的嗓音像警报一样尖利。然后,直通通地倒在地板上。

并没有什么悲剧性的后果,今天的惠心还是按时上班了,面露微笑,工作认真,表情也自然大方,连红肿的眼泡都被她采用冷热交替的“敷眼法”几乎恢复了正常,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懒洋洋,有气无力,但“周一综合症”也是通病,不足为奇。

最清楚不同的是她自己,昨晚短暂地昏厥之后,她听到周围的叽叽喳喳,

“我看这女孩儿精神有点儿问题。”;

“我听完了,哼!她男朋友要去救人都不让,非要看电影?”

“可能这女孩儿太爱她男朋友了吧?!”

“这跟爱有什么关系,就是人品问题。”

“就是,不让去救人就不对,天大的事回头说嘛。”

“就是,怎么着救人总归是第一位的。”

“对!对!对!”

“咳!好汉无好妻,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找个精神不稳定的女朋友。”

“就是,长的也不怎么样,你看她的脸,这出门能再吓昏几个”

“别说了,可能醒了,别一恼又昏过去。”

惠心躺在地上,不敢睁眼,直到感觉力气几乎完全回到身上,才猛地坐起身,推开在自己旁边拿着杯水焦急望着自己的阿刘,低头飞跑到洗手间,她不敢看自己,虽然眼角也瞥到了一个与其说恐怖不如说可笑的花脸,很多男人大概都看到过这个滑稽模样,她低头拼命地洗,直到自我感觉完全干净才抬起头来。

镜中是一个非常难看的女骇儿,眼泡儿红肿,眼睛看起来不仅小而且浑浊,眉毛显得稀疏,整个脸就发浮,脸色发暗,而且因为洗的太用力,有的地方还发红,黄红相间,十分村气,惠心震惊了,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丑陋?她平时并不是浓妆的人,化完妆自然要漂亮醒目些,可素面也看得过去,今天梳妆前她还打量了自己,那是一个气色匀净充满喜悦的文静姑娘,眼睛不大可黑白分明,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会这样难看!还是在特别能美化人的灯光下?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眼泪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连忙用手擦,却又有新的眼泪流了出来,再擦,脸还是马上又变得湿漉漉的,她有些迷糊了,手慢了下来,机械的在脸上左右划拉着,呆呆地望着镜子里流泪的女孩儿,茫然若失,浑然不觉自告奋勇替阿刘来观察惠心是否正常的陌生女孩儿偷窥的眼睛,就这样站立了半个多小时。

今天的惠心已经没了憎恨和毁灭的情绪,虽然昨晚阿刘把她送到家时,她心里又莫名地塞满了悲愤的感觉,有种想随意破坏,任性毁灭的欲望,现在回想,幸而大姑昨天去堂姐家住,只省她一人,否则,她的疯狂大约要吓住大姑吧?尤其是昨晚阿刘送她回家后,很快就离开了,推测男友可能去看江瑶的念头,使当时的惠心瞬间产生了杀掉他们,大家同归于尽的狂想。

但——一夜之后,今天的她却只有疲惫,委屈和隐隐的恨意

她没想到阿刘到现在——几乎快下班的时间——都没有给她电话,委屈的几乎要再次哭出来,看来阿刘对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她想,这念头让她恨也让她自卑,因为一直都有人说她配不上阿刘这么好条件的男孩儿。

叮玲玲——,惠心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她不宜察觉地抖了一下,略一迟疑,毅然拿起电话。“喂——,您好!”

“姐,我是蓝图,你有事吗?我今晚想见你。”电话那头是蓝图兴奋的声音。

惠心紧张的心放了下来,既失望又开心。弟弟的电话使她有种暂时摆脱的轻松。他们约到了一家茶馆,是蓝图建议的。

羽神茶艺是个装修普通的茶馆,但是很传统,有种宁静的氛围,迥乎于她和阿刘习惯落脚的咖啡厅的神韵。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惠心有种暂时忘却的放松,打量起对面的弟弟,蓝桥今天内穿暗红格子衬衣,外罩一件黑白杂色线大翻领手编开衫马甲,三个黑色牛角扣系在一起,下面一件蓝色牛仔裤,随意而又青春,看起来十分帅气。惠心怜爱地微笑了,弟弟五官酷似爸爸,一样的宽阔的额头,和浓浓的眉毛,相同的嘴形和鼻子,但看起来似乎又不像,惠心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有时觉得很奇怪,原来相似的五官完全可能呈现出几乎不同的面貌,他们的不同其实只在神情,照片上的爸爸有着阳光、善良的眼神和拥抱生活的热忱笑容;弟弟则不同,蓝图性格沉默内敛,眼睛里凝结的几乎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嘴角也很少为外界牵动。

像今天如此兴奋的表情是极少的。

“为什么这么开心?”惠心开门见山。

“看出来了,姐,”蓝图终于笑了起来:“看来我不善于伪装,告诉你吧,我签证拿下来了!”

“真的!?”

“可不是嘛!我都快绝望了,你知道,我要是再被拒签,可能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你知道学校已经三年给我保留的奖学金,再签不了,铁定泡汤了。咳!老天爷终于发慈悲了。”蓝图双手合十,一脸幸福的满足。

“好啊!”惠心也开心起来:“这么高兴的事,干嘛只来这么平常的地方,我们可以去个高级的西餐厅,姐姐请你呀。”

“干吗?我要出国了,现在一定要多吃中国饭,喝中国茶。”

“倒也是!我都糊涂了。”惠心放下茶杯,望着弟弟欢快的面容,笑起来的弟弟和照片上的爸爸多了几分神似,显得随和乐观,她突然想问一个一直埋在心里的疑问。

“蓝图,我一直有个事想不通,你干嘛一定要出国,虽说目前有很多‘海归’回国创业,变成了名利双收的大富豪,成了所谓‘知识精英’。可时过境迁,现在的‘海归’都变成了‘海待’,有很多连工作都不好找,这可不是那个时代了。”

蓝图轻松一笑:“现在的‘海归’变成了‘海待’,是因为现在很多人凭着有钱出去混几年。当然不行了,目前的这些功成名就的‘知识精英’当年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又聪明又能捱苦,当然成了人上人,很正常啊——,拿出国当镀金,总变不成真金,自然被人看不上,真正百炼成金,到哪个时代都发光。”

“呵——,这么自信,不过国内机会不是很多吗?”

蓝图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回答:“姐,我并不是出去读商科,想将来以一个洋MBA的身份回来赚大钱,不是的,你知道我的理想吗?不要笑我,其实和小时侯一样,就是想成为科学家,现在老实些说,我想一辈子研究我想研究的东西。因为听说国外读学位比国内要难的多,我不想混,所以坚持要出去读研究生,再接着念下去,找到自己的方向,一辈子做学问。这样坚持,就是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不要太多的金钱,做想做的事。。”

惠心也敛起了笑容,她有些莫名的感动,也有些感慨,没想到不过二十四岁的弟弟有这样坚定的生活目标。惠心感叹地点点头:“姐姐明白了,祝你成功!”

“成功不成功无所谓。我能做我想做的事就行!妈常对我说,一个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在不连累别人的情况下,能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该放弃的一定要放弃,甘蔗没有两头甜,做了能做和想做的事就一百个好了,别总求结果,当然,还有个前提是一定要能养活自己和自己必须负责的人。”

惠心的脸沉了下来,她和蓝图一直有个默契,那就是他们的交谈不提及他们的母亲。

“姐,我知道你不爱听,可这就是我今天和你商量的第二件事,妈现在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这一出国——,”蓝图迟疑地顿住了:“我希望你能看看她。”

“看她?”惠心按耐不住,讥讽地反问:“她需要我看吗?她不是不准我进门吗?这难道不是你最清楚的吗?”

蓝图被呛住了。

惠心看着弟弟,压在心底的往事又翻了上来,虽然八岁那个雪夜之后,她不再对母爱抱什么奢望了,但她和蓝图一直保持着愉快亲密的姐弟情谊。一方面是她喜欢弟弟,另一方面也是大姑极力促成。

当时据蓝图讲,因为母亲严令:除非得到她的许可,否则不准蓝图自己去大姑家,种种迹象表明,母亲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并不溺爱,相反还非常严厉,历来采用中国传统备受“贤明父母”推崇的“棍棒教育法”, 所以,蓝图后来不敢再登门了。

为此,大姑十分恼怒,准备找母亲评理,这时有人提醒,说冷一晴就这一个儿子了,这样做恐怕是怕再被大姑拉拢去,像惠心似的,没了指靠。

大姑虽然愤愤表示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有儿有女,不需要找外人孩子来孝敬自己”,但却不再坚持要蓝图来自己家了。而是抽空去学校看看蓝图,尤其在小学的时候。但她毕竟工作忙,而且家里也是多事的几年,因为两个亲生儿女正分别经历着找工作,谈恋爱、准备结婚等等人生重大事件,都是一系列让父母操心的大事,所以只好委托惠心多照顾弟弟,平时家里做什么好吃的,大姑都要她多带一份给蓝图,

“要好好照顾弟弟呀!做个好姐姐。”这也是大姑配套叮嘱。

“也许大姑后悔抱养的是她而不是蓝图了”。这是大姑叮嘱时小惠心常常闪现的念头,她已经渐渐大了,能领悟出大姑二姑对话的含义。

这念头一跳出来她忍不住就有些哀愁,不过她的难过也并不太长久,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低下头握着两只手静静的自我开导,既然亲生母亲都对她不屑一顾,大姑对自己已经算不能再好了,自己要乖,不能贪心,有人天生就是被人爱的,有人不是,好比自己。这样想想,她就会好受很多,然后站起来,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做该做的事去了。

但照顾弟弟跳出的也并非全然是伤感的念头,和弟弟一起玩也是很有意思的,不知觉间感情变得特别亲密,毕竟他们不需要在一间屋子里争夺有限的美味、玩具和父母的关注,表现的出的全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友爱之举。

那时,她经常把好吃的留给蓝图,蓝图也偷偷带好吃的给她,开始惠心赌气不吃,但小孩子难免馋,后来也忍不住吃一些,结论是那个女人的做饭手艺很一般,比不上大姑。

她听蓝图说,那个女人(她开始从心里不叫她母亲了),已经租个摊位卖衣服,每天回家都比较晚,于是征求大姑的同意之后,她就每天陪蓝图做完家庭作业之后,送他到家门口再自己回家,她从未上去过,因为她不再向往了。

就连她18岁之前唯一的一次也是因为蓝图的原因。

那是她考上初中后的一个暑假,蓝图有了一个豪华玩具——电动火车,喜欢的要命,一定要惠心来看看,并且再三说妈妈下午出摊,不可能回来,惠心有些心动了,她猜测蓝图是知道她讨厌那个女人的,所以安排这样的时间请自己去。虽然随即发生的事情说明其实并非如此。

就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去了弟弟家——也是那个女人的。房子已经相当破旧了,和大姑家一样,收拾的也不整齐,衣服、杂物到处都是,但很有几件比大姑家气派的家用电器,电视是二十九英寸的,大姑家才二十一寸;冰箱看着也大;洗衣机还是全自动的,而大姑家还是双缸的,听蓝图说这是新买的。看样子果然如蓝图所言,妈妈这几年似乎挣了不少钱。惠心突然很气闷,气闷地突然不想呆下去了,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站在窗户边的蓝图一声惊叫,“妈回来了,”然后手忙脚乱的拉惠心往他屋子跑,进去之后,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一下,屋子堆得满满的,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张皇着就要按着姐姐往床下藏。惠心一怔之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时她正是性格开始敏感的年龄,她不知自己心里什么滋味,但就是僵着不肯藏。

蓝图慌不择言:“姐,求求你,快藏吧,妈不准你进家门,知道我叫你来,要打我的。”

惠心咬着嘴瞪着弟弟,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肯,蓝图慌地原地打转。

惠心至今都不知道如果当初母亲进屋发现她会怎样,她当时甚至赌气盼望她发现自己,看到底能把自己怎么样。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事实是那个女人连屋都没进,叫蓝图把她遗忘在家的执照拿给她--下午有人检查--就慌慌张张走了。

那个女人走后,惠心冷着脸逼问弟弟到底怎么回事。蓝图含着泪花吞吞吐吐地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妈妈一直严令他不准进大姑门的同时,也不准他带惠心回来,否则——。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姐姐,不知所措,惠心突然心软了,她伸手搂过弟弟,安慰地拍了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那天下午,她并没有想象中应该的愤恨和伤心,只是奇怪的伤感和郁闷,到了晚上,大姑发现她情绪的反常,问她怎么了。

惠心不知怎么回答,楞了一会儿说:“大姑,我觉得我就是个多余的人,你干吗养我,多吃亏啊,不能省下钱买好东西,比如大电视什么的。”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这也确实是她想说的。

“胡说什么,大姑有你不知有多开心。要大电视干什么,我告诉你,电视大了看了毁眼,傻孩子,呵,呵——”大姑笑着反驳。一顿,又突然拉过惠心,观察着她的脸问:“是不是街坊有谁乱嚼舌头了?或者小朋友跟你炫耀?”

惠心低头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大姑托起她的脸严肃地说:“别听那些心不正的嚼舌头,对大姑来说你比你哥姐还重要,大姑有你比有什么都开心,那些东西咱家早晚都会有,再说,好东西没尽头,咱不稀罕,大姑就稀罕你,比什么都稀罕,我叫你叫我大姑,是因为怕你忘了你爸爸,可不是外你,心里疼你跟你姐一样。明儿再有人胡说,你就告诉她,说我大姑说了,说她得了我啊,是占了大便宜。”

惠心觉得水气雾住了眼睛,她不想大姑看到她的泪水,把头搁在了大姑的肩头,她有些惭愧自己总对大姑撒谎,但她可以用生命发誓,她确实越来越爱大姑。她的欺骗都和爱有关。

“姐——”蓝图有些怯怯地呼唤陷入沉思的惠心。看到姐姐抬起眼皮,他鼓足勇气又说:“怎么说呢?你应该知道,这些年她很不容易,最早的时候,人们风言风语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后来呢,妈妈那个街道小厂早就不行了,又要想门路做生意养活我,现在我有时走过批发市场,看到那些人风风火火,堆天叠地的打货,真是觉得男人都难扛得住,何况妈这个一直身体都不好的女人呢?所以她心理老烦,说话也难听,对我也是一阵儿好,一阵儿歹的,亲起来没够儿,烦起来就打,尤其是小时侯,你也是知道的。小时侯我也很怨,可现在想想,一个没有门路也没大本事的女人要养活孩子,养家真不容易,她话虽然难听,可把一切都给家里了,养我长大,供我上学、买房装修,还有,还有给你上学用的十万块钱,这,这都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你的。”说到最后,蓝图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了。

惠心紧紧握着杯子,温暖着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冰凉的手,听着弟弟到最后陡然小下去的声音,冰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喘了一口粗气,一字一顿地说:“说的对,如果没那一次,我还不知道她怎么看待我,你忘了吗?”

蓝图再次窘住了。


那几乎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惠心刚考上大学,不过大姑却高兴中充满了发愁,因为那时的学费已经非常能够折磨普通人的荷包了,学费加生活费,俭省地过,没有五六万,这四年也是下不来的,关键是大姑父刚刚过世,前两年治病几乎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包括堂哥和堂姐的一些,现在他们两家还都在集资房子,正是紧巴巴的时候。平时靠大姑的退休工资,精打细算之下,虽没什么结余,吃饭穿衣还不成问题,但遇到这必须大笔花钱的坎,真是有些困住了。

这时邻里给大姑出主意,让她妈妈冷一晴出些钱,一来这些年她完全没有管过惠心一丝一毫,作为母亲,她有这个义务,二来据说这些年冷一晴开服装店赚了不少钱,证据就是最近她居然买了套新商品房,家里正在大肆装修。女儿面临困境了,她该出手。

大姑性子硬,轻易不肯求人。可不要,自己就要借钱度眼前的难关,但钱是人人缺的,借也决非易事;要,这些年她们几乎既不往来又不讲话,又一直都是以强者的姿态存在,一开口就说这个,怕不顺利,言谈拉扯间伤了惠心。

退休后的大姑性格变温和了不少,对惠心的疼爱中添了几分体贴。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已有热心的老街坊把信儿传给了冷一晴。没想到几天后就送来了十万块钱。这出乎意料的数目让大姑有些不知所措,踌躇再三,决定退回五万。毕竟,对她来说,惠心就和亲女儿一样,如果不是遇到难处,太俭省怕惠心吃苦头,大姑连那五万也不想要。于是在邻居史大妈——一个和双方都熟悉的热心老太太陪同下,惠心平生头一次正式登门了。

这已不是旧居了,刚装修好的房子还充满了建材的味道,窗户开着,流淌着夏夜温热的风,三室一厅的房子在那时的眼睛里已经非常明亮宽敞,气派堂皇了。蓝图正在其中一间写作业,看到姐姐兴奋地跑了出来,惠心上中学之后他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到蓝图上重点中学离的更远之后,一年也不过见一两次面,但并没消失那种亲切,一见到姐姐蓝图就露出少有的笑脸。母亲冷一晴地把她们让到了客厅里。惠心有些僵硬地挨着史大妈坐在那里,楞楞地看了一眼张罗倒水的女人,她很瘦,脸色灰黄,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有着显然超过实际年龄的干巴和淡漠,像个没有热气的木头,不像大姑,爱和恨都在脸上、身上和举手抬足间,活生生的。

冷一晴在给她们倒完茶水,表示基本的客套之后,也坐了下来,打量起她,惠心有些紧张地垂下眼皮,不知这个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她对今天的自己并不满意,因为钱的缘故,自卑的她怕自己看来太寒酸,不光给自己也给大姑丢脸,一心想把自己打扮的气派些。

但自己也没什么好衣服,除了这两年家里经济紧张的缘由,也因为她是学生,大姑不准她打扮,只准穿最简单大方的。虽然多少年后她感觉到那正是体现青春美的最好装扮,但那时的她,还不明白。所以那天选了又选,遗憾地发现并没有合适的昂贵行头,最后只好选了件大姑给她做的白色纯棉无袖圆领连衣裙,简单的款式,穿上倒别有一种青春动人的韵味,和很多少女一样,她也觉得白色最衬自己,不过今天她却觉得不好,几个月高考前的强化营养,使她胖了很多,再穿上白色,感觉少了一些轻盈,添了几分蠢笨。其实她那轻微婴儿肥的样子是长辈眼中的正好。

空气中的静默让惠心有种窒息的感觉。终于,史大妈打破了静默,替惠心把来意说了。

惠心抬起眼,发现那个女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脑后那根粗大的,蓬松、顺直,富有光泽的垂在她年轻背上的麻花辨上。听完史大妈的来意,她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说:“何必这么麻烦,谁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钱。”

“我就说你妈不会要。”史大妈一推惠心,热拉拉地说。

“大姑一定要退。”惠心小声坚持。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冷一晴开口了:“这样吧,等你到毕业,剩多少退给我好了。”停了一下,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也许那时我倒真需要钱,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可不像早年,买的多、卖的少,干什么都赚钱。这些年也就顾个吃喝吧,我身体也有些顶不住了,往后生意歇了,坐吃山空也不得了。”

“那你可别愁,儿女都大了,享福就行了。”史大妈一指惠心,笑者说:“这四年后就出来了,儿子也不过六七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往后就笑去吧。”

这话让惠心突然产生出强烈的反感。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会认为,这个对自己不仅漠视甚至厌恶的女人,仅仅出了十万块钱,就可以重新成为自己的母亲,这些钱不要说不能代替大姑生活上对自己付出的心血,即使仅从经济上讲,养自己到十八岁,十万也远远不够呀。

“哼,”似乎是对惠心想法的回应,那个女人自嘲地一笑:“史姐,做人不能太贪心,我这一辈子呀,就是教训,心里得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人家的,别自己哄自己。我什么也不想,就巴望蓝图争气出息,不管儿子姓什么,他都不是蓝家的,是我冷一晴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打他骂他,他也会亲我。别的人,说亲我,我也不信。”

惠心身体再次僵硬了,说不出的难堪,看来——讨厌——并不仅在自己心里,显然在那个女人看来,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孩子,她也不在乎自己。

“你呀,你呀!”史大妈有些尴尬,借着年长的身份数落她:“大晴不是我说你,事情都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她大姑再烦你,说些什么过头话,不说有没有理,单说帮你养大了惠心,就帮了你的大忙,那时候你那样,能带了俩孩子吗?看惠心现在长的多好,那是容易的?你现在还说这个,寒人的心哪!”

“帮我——?”冷一晴悠悠地开口,不以为然地反驳:“她养的孩子贴她的心,我又落不下什么,大家两清。我没养这孩子,也不指望她孝敬我。我呀,也就往我儿子身上操心才是真的,也才值。不会瞎费工夫,也不会想着天上掉馅饼。照你说,大家装腔作势说拜年话,面和心不和的走动走动,才像样子?骗谁呢?”

惠心的脸变的苍白,她想这大概就是母亲对她一直冷漠无情的真实原因吧,反正将来指望不住自己,所以也懒得对自己分出一丝一毫母爱。她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不看史大妈,不看那个女人,也不看在屋里探头探脑观察自己的弟弟,转身飞跑出去。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惠心和大姑相依为命,过着安宁的生活,除了刚找到工作后她向大姑表示要攒够十万块钱还给母亲外,她再也没提过那个女人一次。现在蓝图说到这个,惠心更觉得堵得慌:“蓝图,你说到钱,我觉得我应该把这笔钱还给——你——母亲了。其实我早打算还,当初也没用完,早就攒够了,不过大姑坚持要我在——你妈——最需要——就象我们当年——那种情况下——还,这些年我才没有提。现在,也许你妈妈需要了。”

“不,不,姐——,”蓝图慌得直摆手:“我提这个不是这意思,妈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这个,家里生活完全过得去,我,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变好,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和妈两个亲人了,我不希望你们这样。”

“可这是谁造成的呢?”惠心望着蓝图。

“是她造成的,可这么多年她也算赎罪了,不管以前别人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爸爸死后这些年,妈妈从未和任何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她每天就是努力挣钱养活我,我是爸爸的遗腹子,她这样牺牲后半生来养育我照顾我,做到这样还算不够吗?”蓝图激动地辩解。

蓝图的话正是大姑和街坊后期不再指责母亲的重要理由,因为母亲后半生清心寡欲的生活是大伙没想到的。早期人们还爱打听个闲事,如果说流言飞语对母亲还有影响的话,那么随着开放,赚钱成了人们生活的主流,生活日新月异,人们再也没工夫操不必要的闲心,即使剩下几个坚持管闲事的人,也因为没观众显得没分量。但母亲却依然保持着“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孤僻冷漠的让老街坊称奇,因为那时的母亲既不老,也不丑,做生意还赚了些钱,再嫁完全不成问题。

最后大家讨论的解释是,一,想再找蓝桥这样好的男人不可能了,不想凑合;二是觉得对不起蓝桥,决心赎罪。这两个说法都让大姑在仇恨中得到了某些满足。

可这对惠心有什么意义呢?她要得是爱她的妈妈,而不是守寡赎罪的贞节列女。

“说的好,不过这话你应该说给大姑。”惠心冷笑着回答:“或者爸爸,可惜他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她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爸爸、阿刘,为什么非要往坑里跳?

蓝图第三次噎住了,他讷讷地说:“当然,这和你无关,不过她现在也变了很多,不那么乖僻了,这些年妈妈听我说你工作不错,还有个条件那么好的男朋友后,看起来很高兴呢。”

“是吗?真伟大,居然没有对我的幸福表示仇恨和诅咒?”

“姐——”

“怎么,嫌我不领情吗?”惠心突然提高嗓门,心里又涌上昨晚的激愤感觉,她不明白明明自己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却总被谴责,她不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到底该是怎样,只知道自己委屈的绝望,她瞪着蓝图愤恨地说:

“我说错了吗?她做的那些了不起的事情跟我有关系吗?她是伟大的母亲,那是对你!她爱抚过我一次吗?不说爱抚,她根本不认为我是她的孩子,甚至不准我进门,这是不是事实!”

蓝图望着姐姐,一言不发。

惠心把身体往后一靠,冷冷地说:“现在,你可以开始指责我自私心肠硬了。”

“不,姐。”蓝图压低声音,他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是我自私,我要出国,却要求你——,对不起,是我不好。”

弟弟的自责使惠心的心慢慢地漫过一丝奇怪的波动,她脑筋奇怪地忘却了母亲,却想到了还没打电话给她的阿刘,想到了江瑶,想到昨晚叽叽喳喳的议论。泪水不争气涌上了眼眶,越蓄越多,扑瑟瑟地落了下来,她抓住蓝图的手,看着被自己样子吓住的弟弟,没头没尾,不加解释,语无伦次地开口说起昨晚,说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那些快把她憋疯的事。

“姐,你没有错。”听到最后,蓝图气愤的脸都红了,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女人太过分了。她就是讹诈,你早都该反击了,阿刘没给你打电话是吗?我看他就是心术不正,想脚踏两只船。我平时还当他是正人君子呢?我替你问他。”他愤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你去哪里?”惠心慌忙结帐,起身追了出去。

蓝图已经打了辆出租车等她上来,看着姐姐,非常硬气地说:“姐,有什么话早说清楚好,我陪你找他,哼!我怀疑他们说不定就在一起,去哪里?他家还是医院?”

“医院吧。”惠心迟疑地说,她可不想去未来婆婆家讲理。这会儿8点多,阿刘该今天下午坐门诊,然后查病房,在医院的可能性也最大。

车子向医院开去,惠心感到暖暖地,弟弟真的长大了,不是那个扯着姐姐手的乖乖的小男孩儿了,蓝图说的真好,他们是亲人,是拉着手长大的亲人。

阿刘果然在医院,也果然和江瑶在一起,但他俩却没敢质问,仓皇离开了。

一进科里就迎头遇上准备去发药的王护士长,一见惠心,忍不住拉过她既惊奇又解恨地说:“那个妖精真自杀了,你知道吗?哦,不知道。告诉你是吃安眠药,今天快中午阿刘叫救护车给送来的,不过没死,抢救过来了,现在正观察有什么后遗症没有。阿刘可能去看了,你在这儿等会儿,或者我帮你叫一下?”

“不!”惠心和蓝图同时大声反对。

姐弟俩对望一眼,略一迟疑,又同时抬脚向外走去。到了医院门口,蓝图迟疑地开口:“姐,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惠心无声地点点头,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了大姑,一会儿想到阿刘,想到江瑶,母亲的脸也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她拼命晃头,觉得自己可能暂时智障了。

仿佛是上苍安慰她,随即居然很有逻辑地推测到,昨晚阿刘应该没去找江瑶,否则不会今天才发现服药自杀送到医院。这念头使她有瞬间的满意,似乎证明了男友的忠诚,但马上又绝望地觉得这满意充满了滑稽和嘲讽!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从结果看,倒不如昨晚去看她,避免了悲剧。那样,自己的疯狂也能有若干辩白的理由。

今天的结果似乎只能把她推到无理泼妇的审判台上,即使是自己的弟弟不也不敢为自己说什么了吗?

死——显然使一切理由无足轻重,是非却泾渭分明了。

她不敢猜测阿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与她分手?这闪过的念头使她在这温暖的暮春之夜浑身冰冷,也使她意识到自己对阿刘有着怎样的爱与依恋。

在没有电话又茫然无措的几天中,惠心象度过了几年,她不知该怎么做,静下来胡思乱想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几乎都是她给阿刘打电话,这倒并非男友拿大,而是因为他的工作不能比她,可以常常偷闲,不管是在门诊还是查病房或者做手术,都不易分神谈恋爱,更何况以他的责任心,绝对不肯。不知不觉形成了习惯。

现在的惠心已经不盼望阿刘主动和她联系了,而是在想如何同阿刘开口。

前所未有的,她祈祷江瑶安然无恙,虽然这与其说善良不如说怕背负罪责,或者,承担可能的后果。她记得曾经有次同事们聊天,大家都笑说,不想真死,吃安眠药是最安全的自杀,仿佛总能救活,哪怕吃很多;然后就有人更正,说可不这么简单,施救及时还好,如果时间长了,进入神经,那就麻烦了,哪怕不太多的药量,不是死了,就是有严重的后遗症。当时大家一笑了之,没有人追究到底多长时间算长,反正也没人打算尝试。现在的惠心,一想到前一种说法,就有些安心;念及后一种解释,就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江瑶吃了多少,什么时间吃的,第二天快中午才送过去,这中间的时间算不算长呢?

几天时间就在她的慌张的摇摆中过去了,到了周末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忽而,她头一次想到,会不会王护士长已经告诉阿刘她去过医院的呢?惠心顿时慌了,这几天她一直想的都是等事情过去再见阿刘,见面后自己装做一概不知,凭她的感觉,只要不是在事头上做决断,阿刘很少在日常事情上固执己见,也很少会揪着别人的错不放。而现在,以王护士长的快嘴,恐怕一定说了,自己想撒谎恐怕也不行,如果阿刘知道自己已经了解江瑶自杀未遂,正在抢救,却还不露面或者说反而走了,是不是认为自己还在耍蛮横呢?那么这种蛮横恐怕显得就是绝对的冷酷和无理了,连她自己都会这样认为,阿刘并非耳根子软的那种人,尤其涉及所谓品格问题。这一突然想到的可能性,使她再坐不住了。短暂的迟疑之后,她收拾好东西,关上门,刚要下楼,又折身跑到洗手间洗了洗脸,比往常还认真地化了淡妆,直到自己看起来很漂亮才罢手,她想起杂志上的“爱情教练”们似乎说过,男人怜爱漂亮女人。

医院总是人满为患,得知阿刘还在门诊,惠心想,看来他又延长了工作时间,这是经常的事,他总要尽量看完当天挂过号的病人,而且从不敷衍了事。以往的惠心总是带着宁静的心情和文雅的步伐,对熟悉的医生、护士点头微笑,轻声寒暄着来到这里。今天的她不想讲话,只是努力保持着微笑鼓足勇气走了进来。诊室只有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是阿刘,另一个居然是她的母亲冷一晴。阿刘回头看到她,略有一点意外的样子,但马上又回过头对冷一晴讲话。

惠心的头忽然晕了一下,母亲,从她谈恋爱开始,就仿佛一个凶兆,哪怕在脑海里想到,接下来的事情都不可避免的恶化。她不知觉间握紧拳头,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听他们说话。

“我个人认为你的主要问题可能不在胃上,食欲不振未必都是因为胃的缘故,真的。”阿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我建议你去检查一下你的肝脏,不要不当回事,最好尽快去查,我们医院的周主任是肝脏方面的专家,后天上午是他的坐诊时间,可以点名挂他的专家号,不过要早一点来,他的号很难挂的。”

“真的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就是没胃口,吃不下,也没力气。”冷一晴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看了看站在门口发呆的惠心,似乎也有些意外。

“哦,应该多少还是有些感觉吧?刚才我按压的时候,你嚷疼的部位是肝而不是胃。”

“噢,我年轻的时候得过肝炎,肝一直都不太好。可现在就是胃不舒服。”

“我可以给你开一些帮助消化的药,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查查肝功,这方面我不精通。不过再检查检查也不多,周主任不仅会治,对保养肝脏方面也有一套,你还是去看看吧。对了,你最好和你家人一起来,我们医院每天病人很多,尤其是专家号,很难排,我看你体力不好,就少折腾,让他们忙去。我对病人的建议都是多休息,少吃药,休息好了不用吃药。对了,后天上午啊,一定不要忘了。”

“好吧,谢谢你大夫。”冷一晴答应了,看着大夫给自己开完药,拿起处方,仿佛不认识惠心一般,直接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了,惠心依然局促地站在门口,阿刘脸上失去了刚才温和亲切的笑容,低着头,默默地把桌上的东西各归其位,然后又到水龙头前细致地清洗着双手,反常的,他洗了一遍又一遍。

“她怎么样?”良久,惠心打破沉默,低着头小声问。

“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就出院。”阿刘很有默契地回答。他终于洗完了,关上龙头开始擦手。

惠心长出一口气。片刻之后又低声说:“我想去看看她。”

房间里没有回声,惠心抬起头,看到阿刘双手已经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正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她,看到她抬头,才吐出一个词:“为什么?”

“我很内疚,想看看她。”惠心再次低下头,显得很自责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她也本能地利用起阿刘的软心肠来。

“真心的?”

“当然。”惠心连忙说,同时抬起头观察男友的表情。

“那为什么今天才来?你不是几天前就知道了吗?当时为什么反而走了?”

“我,我当时心很乱。”尽管这是路上就想好的理由,惠心还是说的有些慌张:“我这几天心都很乱,特别乱,每天都想这些事,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拖到今天——”后面的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

“是吗?”阿刘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

“是的。”惠心小声表白:“我知道我那天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那天我怎么了,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真的,我这几天一直自责,我——” 这并非真心话的声明使她突然又有些委屈的感觉。

“真的吗?”阿刘的声音中突然添了一丝少有的讽刺:“我看你今天还是很精神的,比过去每次约会还精神呢。”

惠心噎住了,想起来医院前那过分认真的梳洗了,是呀,她现在这副齿白唇红的模样如何体现她的自责和焦虑呢?看着阿刘素日没有的讽刺表情,她尴尬又绝望地想,自己怎么了?为什么用尽心机,却总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咳——”阿刘冷冷地叹口气,凝视着女友欲哭未哭的表情,脸上收去了那份讽刺,他来到桌前站好,也示意惠心走近些,口气低沉又极其淡漠:“其实 ——,我没有责怪你。真的,我责备的是自己,那天送你回家后,我犹豫之后,直接回家了,没有给江瑶联系,我想,也许你说的对,她不过是再一次虚张声势,第二天一早,我才打电话给她,她没接,我想也许太早,十点多我再打,还没接,我这才决心去她那里看看,到那里,打她手机,只听见房间里有电话声却没人接,找来房东一问才知道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出去,而且说她昨晚喝了很多酒,状态很不稳定,一个人在房间里又哭又喊,房东出来嚷了她好几次,下面的事你应该猜出来了,房东打开门,我发现她吃药了,送到了医院。到那时,她吃药的时间已经比较长了了,幸亏现在观察还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咳——,谢天谢地!”

“对不起——”惠心机械地小声说,她并不真的觉得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知道,阿刘的不责备其实是对她的绝对失望,失望到决心把她看成陌生人。刚才看到母亲的不祥预感再次笼了上来。

“这几天我总想,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给她再联系呢?我接的电话,我能感觉到她的状态和以前不同。”阿刘的声音像梦呓一样,含着那种真正的自责。

“对不起——”惠心又机械的说一遍,脑海里瞬间有些空白,只是隐隐感到自己似乎必须要接受一个结果了,一个不愿接受的结果,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连忙低下了头,任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泪水是为什么?委屈或者分手?只是遏止不住。

奇怪的,这一刻她忘掉了阿刘和江瑶,脑海里清晰地想到了父亲的原来女友,那个在别人描述中模模糊糊的好女孩儿,她在看到父亲帮助母亲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男友一步一步远离自己时,会像自己这样哭?或者像自己曾经那样的疯狂喊叫吗?他们为什么分手?也为一件父亲不能原谅的事情吗?

惠心无从获悉,故人远去,往事随风,只留下一个明确的结果和简单的轮廓。她曾发誓要做不同的选择,可又怎么知道她不是在重复那个女骇儿的举动?其实是重蹈覆辙?或者,事情已不由她选择了?就像她已不能拒绝母亲,因为——母亲已先拒绝了她。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任思绪飞腾。

“咳——”,她又听到了声音,那来自一个男人在十几分钟内的第三声叹息,蕴涵着和前两声截然不同的温柔,接着,一双温暖的手环绕在她背上,又随即把她轻轻拥在怀里。这温柔的举动顿时冰释了一切,惠心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什么瞬间改变了男友的心意,阿刘性格表面温和其实却很坚定,泪眼中看着阿刘柔和下来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原谅和怜爱。

惠心心头先是一松,她意识到,事情——过去了,浑身突然有些瘫软的感觉;可接着一凛,身体又僵硬了,阿刘是为她的眼泪打动吗?以为她流的是忏悔的眼泪吗?他不是她,真的猜出她泪水的含义吗?她也不是他,又怎么确定他是怎样理解呢?透过泪眼,他们彼此凝视,看着男友仿佛理解,渐添爱意的目光,她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了,既然结局如此美好,如果是错,就错下去吧。她把头枕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温暖的双手和有力的拥抱,还有那无所思的幸福感觉。

生活还在继续,他们也不是王子和公主,片刻的幸福之后,日子归于旧状,江瑶依然和他们的生活缠绕着,或者说缠绕的更紧密了,她的自杀,仿佛是对他们放了一笔债,从而具备了某种权利。如果说以前阿刘是被动管她,现在就是主动的了。她失去了工作,身体现在又很虚弱,那种依赖程度接近于孩子对家长了。她那一面满含歉意又心安理得的态度,使惠心失去了最后一点内疚感,所有的,是每天都强自忍耐的万丈怒火。

幸而有弟弟的事分神,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烦心事。拿着根据各种消息总结来的“出国必备物品大全”的清单,抽时间东跑西颠的采买。

北方的天气,暴冷暴热,一刹儿,天就热的不堪了,尤其是中午。蓝图每天满头大汗的跑东跑西,辞去工作,准备行李,和国内的老同学告别,美国的老同学联系,等等等等。不过不管怎样,蓝图的事让为惠心的事情绪不好的大姑也愉快了很多,两个姑姑都张罗着给请他吃饭,拉着手罗嗦嘱咐。在这样的忙碌中,时光近乎飞逝。

蓝图虽然是男孩子,自理能力却很强,做事也很有条理,该处理的杂事很快就处理完了,在这个几乎悠闲下来的周末特意来大姑家,一个是要张姐姐的照片带走,另外通知姐姐机票已经定好了,时间是7月底,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赴大洋彼岸了。

“为什么这么急,再晚一些走也不耽误啊?”惠心一边拿出自己的影集,一边恋恋不舍的说。这段时间弟弟成了她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我也这么想,可妈妈说早些走好,提前到那里适应适应,催着我把机票订了。”蓝图看姐姐一眼,还是说出了“妈妈”这个词。

惠心沉默了,看着弟弟翻看影集,从中寻找她最有风采的照片,目光落在弟弟的口袋上,那里面有他刚从照相馆取回的照片,应该是他和母亲的照片吧?惠心推测,这时她又想起了那次在医院的巧遇,这个女人不知现在身体如何,当时听阿刘的话,似乎意味着身体可能有严重问题,因为他当时说的太轻描淡写了,和很多医生的习惯一样,对重症病人,反而说“没什么大问题”,却要求家人同来。那天看起来她和九年前变化倒不大,只是更苍老了,尤其是脸色,晦暗灰黄。但她素来气色都不好。倒也看不出明显的恶化,也许未必有什么问题。犹豫一下,惠心决定不和蓝图提这件事,真查出什么病来,弟弟走的也不安心。

这时,蓝图已经挑好了两张。

“要不要带张爸爸的?”惠心提醒,大姑这里有父亲从天真婴儿到勃发青春二十多年的时光定格。

“已经有了。”蓝图拍拍胸前的口袋,照片把口袋撑的方方的。

惠心这才意识到母亲也保留着父亲的照片,所有婚后的纪念。

蓝图把所有照片放在一起,又塞回口袋,看看正笑嘻嘻看着他的姐姐,犹犹豫豫地问:“姐,现在你和他到底怎么样了?”

惠心摇了摇头,情绪一下子低沉了,内心空荡而又茫然,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这一个月来,对于阿刘对江瑶的关心帮助自己是再也不能说什么话了。

“姐,你要是喜欢他就得小心,男人都喜欢做救世主,就是开始没邪念,也架不住日久生情,当然,未必是爱情,一时的怜悯和冲动,做出出格的事还是有的,这种例子多得很,比如,比如——”

弟弟没有说完,但彼此心照不宣,比如——他们的父母,惠心不知道弟弟到底知道多少父母的事,她探询地看着蓝图,蓝图不自然地把头扭开,继续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和那个医生好好谈谈,话总是说清楚的好。那个女骇儿自杀跟你或者他其实没任何关系,别弄得现在好象是欠她似的。”

惠心听着,一刹时感激的几乎又要哭了,她连忙忍回去,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可她又怎么和阿刘谈呢?她那日的泪水不是已经表达了她的悔恨了吗?就算是阿刘会错意,自己不也默许了吗?现在的无奈就是为这错觉付出的代价吧,就象她从中得到益处那样。

似乎明白她的苦衷,蓝图又说:“姐,我能和他谈谈吗?替你谈谈?听听他到底怎么想的。”

惠心一楞,弟弟和男友到现在都不相识,弟弟对阿刘是陌生又熟悉,除了没讲过话,一切情况都知道;阿刘却不然,他一直以为她是孤儿,偶尔听她说弟弟,还以为是亲戚家的孩子,从未追问过。惠心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实在不愿向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家庭,现在突然说,不知该如何介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她需要一个人和阿刘好好谈谈,认真理性的谈谈,除了弟弟,还有谁合适谈呢?

沉了沉,她决定介绍他们相识,既然早晚都要见面,不如现在好了,本来今天她和阿刘约好晚上去给未来婆婆买祝寿礼,这是正好的机会,可以和弟弟一起去医院等阿刘下班,让他们见面,见机谈谈,他们都是年轻男人,应该更了解彼此的心理吧?

踩着合适的下班时间,他们到了医院,阿刘依然还在给最后两个病人诊断。他们默默的站在房间的角落等待,惠心抱着肩膀,望着男友温厚亲切,没有丝毫不耐的面容,思绪飞回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温厚亲切,她的心骤然悸动一下,一股柔情涌了上来,她想,她是真的爱这个阳光般的男人。

“果然敬业。”蓝图突然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劳累都有股精神气。”

惠心微笑了,阿刘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这是我弟弟蓝图。”惠心给他们介绍:“我的亲生弟弟,同父同母。”不容阿刘诧异的张嘴问什么,又一口气说出路上想好的介绍词:“他由,他母亲养大,马上就要出国了。我们虽然不在一起长大,不过感情很好,经常偷偷一起玩,有时候你听我说弟弟、弟弟的,就是说他。”她自己很欣赏用“他母亲”这个词,虽然她感觉到蓝图复杂地瞟她一眼,但又何妨?这样阿刘就会以为是弟弟的养母,而不会和自己联系起来。

阿刘果然没有就这个话题谈论,而是客套的寒暄:“今天专门来介绍我们见面吗?惠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应该准备个见面礼嘛,要出国深造了。”

“不是的,临时决定的。”蓝图老实地回答:“我是找姐姐要张照片带走,顺便通知她什么时候走。”

“噢——”阿刘洗好手回过身,看了一眼蓝图胸前方方的口袋,一笑:“都是你姐姐的照片?”

“不,还有家人的。”

“噢——,我能看看吗?”

“当然。”蓝图拿出来递给他。

惠心心里一动,阿刘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会记住冷一晴的脸吗?才过去一个来月。正掂算间,阿刘的手果然停住了,略顿一顿对蓝图说:“这个,是你母亲吗?”

“是。”

“近一个月她有没有到医院看过病?”

“没有啊,这一段都帮我整理东西。怎么啦?”

阿刘沉了半天,说:“你家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和妈妈两个。”

“哦——,”阿刘又端详了蓝图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最后还是说:“我建议你带你母亲到医院查查肝,如果你要出国几年的话,来我们医院就行,我可以帮你,找个好大夫,免得排队。最好尽快。”

刚才就被他端详的有些发毛的蓝图,脸色顿时变了,霍的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紧张,在这方面我也不是行家。”阿刘连忙安慰地排排他的肩膀。

“我记得她来看过病,大概一个月前吧,正好那天我和你姐姐——,所以时间我记得比较清楚,那天下午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在门口看到有个病人弯着腰,似乎特别痛苦,以为是胃疼,问她,她说没事,仔细一看,发现她按住的部位是肝,当时我就觉得她可能挂错号了,后来她是最后一个看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已经基本恢复了,我当时就追问她,她说只是偶然间会疼,过去就好了,主要是想治治食欲不振,开些助消化的药,我不觉得她的胃有什么严重问题,认为她应该查查肝脏方面,当时就建议了。不知道她又看了没有。”

“没有吧?”蓝图没有把握地回答。

“要是还没有,你就尽快带她来看看吧。”阿刘看着蓝图强调说:“很多病,早发现,小事一桩,到了晚期就回天无力了。”

蓝图的嘴唇都有些白了,慌张地说:“我现在回去看看,明天就来医院,你在吗?”

“没问题,我可以来。你也别太紧张,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是主张有病早查早治而已。”

蓝图慌慌张张地起身告辞了,惠心和他都忘了来医院的目的。

“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吗?”惠心不安地问:“她平时似乎没什么病状。”

阿刘看一眼心神不定的女友,没敢说,疼,已经是症状之一了,另外,倘若是肝癌,早期和中期都没有什么显著症状,甚至没什么感觉。

他仅仅安慰地拍拍女友的肩膀:“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特别推崇预防大于治疗,才这么建议的。”

惠心不相信,抬头审视着男友的脸,阿刘可不是小题大做的那种人,一种不详塞满了她的心。

坏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几天之后,当她和大姑正考校“苏叶厚朴汤”和“小豆薏仁汤”哪个治疗皮肤过敏更好时,罕有的,她的手机上出现了阿刘医院的号码。

“喂——”

“惠心,检查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是肝癌——”

“什么?”

“晚期。”

常人信息的传播虽然只是用嘴,但速度仿佛超过声音,惠心觉得自己没对任何人谈论,几乎老街坊熟人已然都知道了,这边街坊邻里迅速获悉的功劳归于大姑,而冷一晴那边则归于蓝图。

阿刘把这个消息告诉蓝图时,惠心内心十分不愿,这下弟弟还怎么走呢?留学的机会对蓝图来说来得可不容易,还牵扯全额奖学金,那是几年拒签再申请,再拒签再申请,终于得到的。然而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因为阿刘已经知道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没有别人可以分担这个重任。

蓝图完全失神了,他的强做笑脸很快被冷一晴识破,加上医院让她尽快住院,顿时猜的七七八八,干脆地挑明了。

因为别人的不幸而宽宥其过错是很多中国人的美德。

大姑就是深具这类美德的人。她陡然变了态度,不仅告诉惠心不要再记仇了,还让她去看望看望冷一晴,并迅速把蓝图叫到家里,以长者的姿态郑重其事地询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不出去了,留下来照顾妈妈。”蓝图语调干脆,神色黯然,他又恢复了原来沉默寡言的性格。

“这就对了。”退休政治老师准备的一肚子道理因为蓝图的回答而说不出来,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就说这孩子必然这么做。”史大妈,她家老房子的老街坊,拆迁后一个小区的近邻,大姑现在的秧歌、舞剑、气功等各种健身项目的队友,这几天都和大姑一起消化这个惊人消息,此刻在旁说:

“别说这孩子孝顺,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只顾自己前程,那不成禽兽了吗?寡妇守儿那是容易的?再说,现在,出国还难了,我看现在人出国比去县城还容易,下乡不还得倒几趟车?出国,飞机‘嗡’儿一声不就到了?”

满嘴胡扯!惠心不由得撇了一下嘴,暗想:现在出国是容易,那得看对谁,谁都能和托生的好,有父母就OK的人或者本事练就了,拿得到风险投资甚或去上市圈钱的人比吗?他们出国当然像散个小步那样,她不满地看着史大妈,心说,人跟人能比吗?有的人活到你这岁数,赤手空拳打天下,皇帝都当多少年了,你呢?

虽然如此腹诽,却无法表示什么,尽管她爱惜弟弟的前程,不介意那个从未养育过自己的女人生死,但弟弟可不同,他可是她拉扯大的,大概也愿意照顾母亲,再说,即使不愿也不行,还有那么多张代表美德、正义的嘴巴呢?从哪个角度讲,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惠心暗想,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没什么本事,所以才对这次机会的丧失如此遗憾吧。

蓝图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一如刚才——黯然,忧伤。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史大妈咳嗽一声开口了:“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蓝图一点头,依然无语。

“住院了吗?现在主要准备什么?”

“还没,”蓝图抬起头,“正在筹备钱,医生说的数目很大。”

热心的嘴巴都一顿,然后缓缓闭上了。

对于时下的得病的中国人,除了极少数特别阔绰或者能安享一切医疗保障的人可以只叙亲情,不谈阿堵;其他人,即使有社会医疗保险,个人也要准备相当数量的人民币用于治疗。至于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又不富裕的庞大群体,就象冷一晴这种,治病——意味着不能预测的费用。

“到底要多少?”很久,大姑开口了。

“准备住院至少筹备出一二十万。”蓝图把头深深埋在手掌里,有些绝望地哽咽说:“可能这还远远不够。”

“那——,现在准备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我,我真没用,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妈妈只是说筹不够钱还是先别住院,一开始治,每天的钱就象淌水似的。”

大姑和惠心对视了一眼,交会的目光表明了彼此心意,那十万——现在可以还了。

“你别急。”大姑一脸高姿态:“还记得那年你妈给你姐十万块上大学吗?虽说她是亲妈,该出,而且出这些也不算多,当抚养费还不够呢。但我不要,我是心甘情愿要你姐的,现在我们还给她。这就是十万了,你家无论如何也会有些存款,加起来也差不多了,先治病再说。”

蓝图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

“是呀,是呀。”史大妈也说:“接下来大家再想办法,一步步来。”

“再想什么办法呢?”惠心不冷不热的追了一句。她很不喜欢这个热心在嘴头子,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实际忙的史大妈。看到她被问的一楞,有些快意地又追了一句:“找钱,可不是说话那么容易。”

“这孩子,办法都是人想的嘛,一人不行咱可以募捐,对,募捐。”她仿佛灵感突至,一拍大腿,很兴奋地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咱可以找报社呼吁,我有个侄子的同学就是记者,我可以找找看,我这就回家联系,一有信儿就通知你们,你们先安排该安排的。”


惠心感觉,那决定归还十万块的信息显然使冷一晴十分振奋,来自蓝图的信息,还没拿到就即刻住院了。能够尽快住院治疗似乎使蓝图心安了不少,但惠心发现,心安之余,他精神更颓丧了,人也更加消瘦了,问他,只说:“我真没用。”

她一阵心疼,却也无可安慰,弟弟的才干不在早早经商赚钱上,他是另一种人,只能从学问上赚钱证明自己有用,但老天却没给他证明自己的时间。

惠心不敢回想一切没有发生时蓝图兴奋开朗的面容,他本以为老天开恩了,现在大概会想,其实是在捉弄他吧?也许他什么都不想,因为惠心看到的弟弟是整天找医生了解病情,里里外外做一些琐碎而必须的事,即使有一些空余时间他也不肯闲下来,翻看八大菜系的食谱准备炮制精致的菜肴给母亲,这样的忙碌也许不会有时间想了。

如她的猜测,从事情发生,蓝图确实没有再想留学的事情,白天,像陀螺似的,一刻不停的做必须和不必须做的事情;夜晚,毕竟是有些燥热的盛夏了,不想开空调又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抱着臂膀赤着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强迫自己只想妈妈的病,怎么治疗,怎么照顾,还有,到底需要多少钱,怎么搞到等等等等。只是,在这样的思索中,头脑总会有一刻奇怪地出现空白,在这空白中,又总会蓦然出现一个越来越小的数字,定下神就会发现,这个数字一定是从那夜到机票上确定的出发时间。每到此时,他就会抱着头蹲下来倦在墙角在喃喃自责中挨到天亮。

对于冷一晴,惠心觉得好消息是频传的,当然,这要忘却得了绝症的悲惨前提,仅从治病费用上看,除了自己决定归还的十万,几天之后,史大妈那边也联系好了。

本来不明白为什么大姑不让把钱立刻拿给弟弟的惠心,直到周六史大妈到她家报告好消息,经大姑一说,才领悟到她们的高瞻远瞩。

“惠心哪,”大姑是这样语重心长的对她批讲原由的:“我为什么不让你马上送去?这是有缘故的,十万块要是吃饭,那是尽够了,高级的可能吃不两顿就没了,可吃一般的也够几年,艰苦些过,吃个十年八年也有可能。但看病就没准儿了,你控制不住,你没看报纸上说哈尔滨有个人治病,抢救67天花了五百多万,过后一追问,医院还说可怜他们还少收一百多万哪!所以说这点儿钱到医院可能不够抢救几天的,你就是马上拿过去也不能让她完全安心。现在就不同了,你史大妈把报社也联系好了,这边发动社会力量募捐,一上报又能给医院一些压力,说不定能减免些医疗费,至少不敢开太多虚头,你没看报纸上说,很多病人发现每天输液的水够洗澡了,还有准儿没准儿了。要不说,不进医院不知道自己钱少。这两下都筹措托了,到那儿集中一说,彻底把心放下养病不更好?”

“噢——”惠心恍然大悟。

“可不说你蓝老师遇事想的周到。”史大妈在旁赞叹:“心肠也好,要说别说不管她,就是天天骂她都该,毕竟她对不住你们家呀,可现在还是念及帮她。”

“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个干什么,不好的就忘了,就念在她拉扯蓝图的份儿上吧。”大姑叹息着说,微含一点因宽恕他人而产生的高尚感觉。一瞥看着自己的老友,又开口回报她对自己的赞美:“要说心肠好,那谁也比不上你,跟你都没什么关系还这么跑前跑后的。要说你准费不少心思,现在有难处没辙的都想找报社,一般没卖点的报社都懒得登,太多了!”

“那可真是!”史大妈顿时一脸遇到知音的感激:“刚开始我一说,人都笑了,这算什么难处,比这难的人多了,车拉船载!有什么卖点呢?刚报道了一个弃儿倒是引来了不少热心人,可接着报道的另一个就招不来关注了;现在,妙龄少女宣布为救父母以身相许的新闻都没人看了,什么卖点都不能老重复呀,谁家没难事?又不是意外天灾,难引起共鸣啊。所以,一开始是紧不理我,我是好说歹说,人家这才动了心,大家集思广益,才想到一个卖点,关键呀——,是强调蓝图,莘莘学子为母辍学,多难得的出国深造机会呀!一个国家未来的栋梁,这么倒霉,没准就能有共鸣,兴许引起哪个企业家的同情,费用全包——也难说!”

这最后一句期待,惠心觉得就象渴望中大奖的彩票迷的渴盼,可怜的期待!也许这边更可怜,彩票迷可以等下去,他们却等不及。然而,当一个人力所不及的是时候,除了期待奇迹还能怎样?她觉得自己没有不屑的资格。

“那感情好。”大姑听了也有些振奋。

“我约好了,人下午要来见见当事人,沟通一下,拍几张照片。这里面有很多门道,怎么着写最打动人,得听人家的安排。”

惠心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电视里常常出现的镜头,“先是——不幸者痛陈灾难史,接着——好心人热情送温暖,最后——被助者洒泪表感激”,大概这也跑不了如此模式吧?她心里微微有些为弟弟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皇帝和圣人,谁能高高在上,心安理得的指令他人相助?

她的猜测一点不错。

下午来的吴记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性,一身和她年龄不太符合,却很利落的牛仔儿服,微黑的脸上架时下流行于明星脸上的黑框眼镜,薄薄的嘴唇上一层亮荧荧的唇膏,看的每个人都直舔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够减去她的几分油光。

她打量几眼一脸沉郁的蓝图,非常满意:“不错,不错,小伙子很精神。”她告诉大家,不仅薄命美女容易激起人们的同情,帅哥也一样。人们都本能的以貌取人,长成猪模样,扔到屠宰场也显得天经地义。

然后简洁地表明了自己设计的几张照片,一、冷一晴缠绵病榻;二、流泪诉说,三、医生简单解说,四,蓝图下跪求助。理由是老年人哀求的泪水和帅哥无声的痛苦都是比较能打动人的,尤其是一个很上进的帅哥。

听完之后,蓝图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非得跪吗?”大姑有些踟躇地插嘴问。

“不是非得,完全可以站着!”吴记者一甩头。但——随即犀利地指出:“可是,人为什么要帮你?你去医院问问,尤其是得了大病的,有几个不为钱挠头?有多少不举债?你这事有什么离奇?如果医疗保障制度不变化,大概超过半数的人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不幸。再说,还是肝癌晚期,再抢救也多活不几天,年岁也不小了,不算没活过了,你说,凭什么要人掏腰包?”

环视四周面面相觑的几个人,她一挥手总结说。

“所以嘛,关键是突出他。”一指蓝图,吴记者有些狡猾地提示。

“人会可怜这么好的小伙子前途耽误了,也可怜他一片孝心。但现在各个媒体都登载着各种求助,比这事阴惨的多得是,有更惨得比着,你就这么红口白牙的一说,谁会同情呢?所以,不是我有意搞得这么夸张,要做,就一定要到位,否则没什么反响,才是白受一场罪。”

大家恍然大悟。

“是呀,是呀!”大姑和史大妈同时劝蓝图:“为父母下跪不丢人。”

蓝图有些呆滞地看看每个人,点了点头。

这边统一了思想,就要准备那边了,事不宜迟,即刻向医院进发,这一套还要向冷一晴讲述一遍,再找到大夫沟通好,诉说、拍照,再写稿都需要时间。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医院开拔,“助人为快乐之本”这句话在这段路上,得到了充分的证实,除了蓝图,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显出能拯救他人的满足感,如此的轻松以至于很难看出她们要探视的是一个得了绝症的人。

医院到了住院部就有些伤感,到了重症病房就更加如此,在楼道里,她们听到一个老太太正哭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这么拖累孩子我不忍心哪!”她们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然后那间病房里走出一个大夫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大夫一脸同情的肃然,看着面前苍老无奈的男人叹息着说:“你现在最孝顺的行为就是找钱,在这儿,你也干不了什么。”

房间里又传出老太太嘶声哭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不能再拖累孩子了——”那个男人呆了一会儿,没有进病房,一咬牙,直接走了。

“唉——,做娘的,都不忍心呀。”史大妈第一个哽咽的说:“谁知道自己将来是个什么下场,我们厂子也不行,医药费也没着落。”

“我是报社聘用的,现在还没转正,什么保险都没有。”吴记者也失神地说。

每个人都沉痛了,弥漫着物伤其类的忧愁。倒符合了看望病人的神态.


和每个沉痛的表情不同,冷一晴倒精神不坏,一脸淡定的表情,直到看到他们,才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看来精神还不坏。”史大妈率先开口。

“是呀。刚才大夫对我说,有的病人等症状明显送来治疗,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不行了。我发现的早,专家说了,好好治疗,且能活几年呢。”冷一晴情绪居然有些愉快,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绝望沮丧。

几个人都知道,这是大夫善意的谎言,她们已经获悉,她的寿命可能超不过半年了。但好人的责任就是圆满这善意。于是都附和着说:“好啊,好啊”。

这是意料中的附和,意料外的是病人充满了偷生的愉快,使她们准备好的大批安慰开导,鼓励战胜病魔的道理被迫滞留在肚子中。

“正好,小图,我有话交代你。”冷一晴开了口,她望着儿子胸有成竹地说:“医生也大概给我说了个数目,到底多少看我活的长短,我筹划好了,眼前的钱都有了,你下星期不是要走吗?到了美国,你赶快打工,挣钱寄回来。万一需要的多,到时候就先别上学,最好全天打工,每天挣美圆估计还能撑得住我后来的费用,医生说了,到后来可能痛苦的很,全靠药止疼,也就是钱止疼。”

蓝图一下子楞住了,半晌讷讷地说:“那怎么行,我要在这里照顾你呀。”

“你照顾我?你又不是医生,能干什么?”

“我,”

“不是这么说的。”史大妈恰当地接上了话:“除了医生,别人都没用了?人最后的时候不想见个亲人了?”

“什么最后的时候?我还没死!”冷一晴的脸迅速变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史大妈有些窘迫:“我的意思是说,人病了不都想亲人在旁边?医生是医生,亲人是亲人,对不对?”

“那也是,可也要分情况不是?他留在这儿不过等于能提前给我收尸,那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让我多活几天。请个护工才多少钱,我也不耽误照顾,这不更好?”

“也不能那么说,他要真是一走,往返可不那么容易了,你就不想?”史大妈没有马上说出她们的计划。

“想有什么用,情况摆在这儿呢。”冷一晴冷笑着说:“你不知道,这药随钱走,一没钱马上停药。”

“唉,说来说去还是钱的事,”史大妈这才缓缓道出:“不过你别担心,这个事我们也替你想出办法了!”。

“你给我出钱吗?那可是无底洞啊!”

“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史大妈对冷一晴的误解有些恼火,连忙一指吴记者:“这位是晚报的吴记者,让她给你解释。”

听着吴记者的介绍,冷一晴凝固了拉长的脸,半晌才冷冷地问:“你有把握筹多少钱?”

吴记者的脸也长了,心想;有没有搞错,是帮谁的忙,这样说话?也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只能尽力而为。”

“要是出乖露丑结果也没几个钱,还耽误他出去稳稳当当地挣钱寄回来,那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你就让你儿子出去挣钱好了,我不会勉强的。”吴记者十分生气:“我们报社纯粹是义务帮忙,捐来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留,希望你明白。”

“明白,我全明白,你们弄的这么夸张不就是为了多吸引眼球多卖报纸,将来拉广告赚大钱吗?怎么会在乎这几个小钱?”

“呵——,”吴记者倒吸一口气,大怒,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这样看待我们,好吧,我现在就走,说实话,刚才我就觉得你们其实不需要什么帮助,我还考虑做不做,你这么说,正好!真是可笑!”说完,拂袖而去。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史大妈脸色铁青,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发作,僵持了一会儿,蓝图走到母亲身边,嗫嚅地说:“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她们也是为咱好。”

猝不及防,一记耳光抽到他的脸上。

“混帐!”冷一晴的脸色也青的可怕:“我养你这么大,不求你像个男人,也要像个人,跪下来拍照让人可怜,跟乞丐有什么区别,我养你这么大为得是让你要饭吗?人们捐钱都是给实在没法子的人,你现成有掏力就能赚钱的路子不干,却要装可怜骗钱,你就这么懒?还有脸说什么好意,你是傻子呀,人家是捉弄你,笑话你,你懂不懂?”

“你这是打谁?谁捉弄你?”史大妈终于忍无可忍了,嘴唇哆嗦着说:“不知道是谁拿人好心当驴肝肺,大家想尽办法帮你,你不领情还说这样的话,从年轻就这样,恩将仇报,害人害己。现在别人不计较你,你还来劲儿了。哪个人不是为了你,孩子不是想床前尽孝才同意吗?我们不是为成全孩子的心愿才想这个法子吗?”

“呸!”

谁也没想到冷一晴如此回敬,一时全怔住了。

“为我好?想来看我笑话吧!这个女人遭报应了,得了肝癌!活该!高兴了还不够,还要装善人,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要做善人就做点实事呗,却想出这么作践我们的主意,还想哄得我谢你?做梦!当我是傻瓜!说三句好话就想成全你们好人的名声啊?不记前嫌,大仁大义!做慈善家是要拿钱出来的,口头的呀?要是真为我好,就拿你们自己的钱给我,敢不敢?敢不敢?呸!没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

片刻,房间里几乎同时消失了四个人,惠心紧跟着急行而出的大姑,惟恐她跌倒,蓝图也追在后面不知所措的道歉。两个老太太如此的气愤,几乎是小跑的离开,一路踉跄,她们哆嗦着想,实在太过分了,不仅不领情,还如此羞辱她们,既然如此看待别人的好意,就由她死活吧。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两个是厌憎,另外两个,是顾不上。

倘若回头,也许就能惊讶地看到,刚才还大怒的女人此刻神态萧然,站在窗子前目送她们远去,不觉间,一滴眼泪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慢慢地,流到了嘴角。


蓝图如期离开了。

只有惠心一人送行,在机场,看着弟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惠心为弟弟理了理白色T恤的衣领,淡淡一笑说:“放心吧,那十万我一定说服大姑,给医院拿过去。”

那天之后,盛怒的大姑宣布,这十万不给了,既然冷一晴那么有骨气,就用不着她不记前嫌,假仁假义。而且现在她还要找她索要这么多年对惠心的抚养费。

蓝图感激地垂下了眼睛,又抬起来说:“我一定会努力打工,赚到了一定再还给大姑。”

“别瞎想,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惠心安慰地说:“也许不需要想象中那么多钱,我们医院不是认识人吗?他们会尽量用便宜有效的药呢。”

蓝图勉强笑了一下,望着惠心说:“妈妈如果快不行了,你一定告诉我,我要回来。”

惠心点了点头。

“还有,姐,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太委屈。”蓝图有些艰难地说:“妈妈现在其实很关心你,尤其是掺和了那个女孩儿之后,总向我打听你和阿刘哥的事,她希望你幸福,真的,常常叹气,那次去看胃病其实就是听我说你的事,不放心,专门去看看阿刘的。如果,你想知道父母的往事,只能问妈妈了,是吗?”

惠心一震,但马上克制了自己的思绪,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空洞而琐碎嘱咐着弟弟。直到蓝图检票,终于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那压在心底的郁闷瞬间弥漫开来,在这段爱情中,她越来越孤独了。

未来婆婆本来是绝对站在她这一边的,对这个缠着儿子的女孩儿非常警惕厌恶,在她势利的眼睛里,只要是出来打工的乡下女孩儿,都想通过嫁人的捷径改变命运,即使是贤淑正派漂亮的好姑娘都要被她贬一票,难入她的法眼,何况生活几乎算放纵的江瑶,真是半个眼角都看不上。听到惠心的抱怨,常常更强烈地指责儿子,最后常常反要惠心从旁解劝。

但在江瑶自杀事件之后,却显得十分宽容,话里话外透着理解,说喜欢,倒是未必。但无论怎样,江瑶的自杀怎么都算对自己儿子魅力的极大恭维,做母亲的怎能不暗自骄傲?这骄傲使她改劝惠心:“惠心哪!都是女人,哪怕是乡下女人,也一样,要是迷上谁就放不开啊,唉,也怪阿刘,从小就讨人喜欢,没法子。现在只能等,当然,话说回来,阿刘的品德我是绝对有数的,而且我是只认你做儿媳的,你放心。”

惠心一言不发,心里清楚的明白,她已不能向未来婆婆诉苦了。

大姑倒没被江瑶感动,可是情绪更低沉了,她似乎有很多话,可说出来却只是一句:“惠心,你要忍耐一下,现在情况特殊,过去就好了”。惠心有时非常想问问父亲和当年女友、母亲到底是怎么样的,可又觉得,大姑也未必知道每个人的真实心意。谁能说,自己的理解就代表真正的洞悉呢?就像他们,连当事人都可能会错意,何况外人呢?

这些都让她隐隐地受到伤害,却还无伤心灵。她彻骨的痛苦,来自阿刘。

如果说以前她还能感觉到主要是善良支持阿刘行为的话;那么,现在,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似乎已经另有一份情愫在其中了,这感觉绞地她的心时时发疼,也时时想发怒。但她不想再和阿刘生气了,就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大声告诉自己,现在特殊时期,所以阿刘才会特别关心江瑶。这隐忍的火山只在她心底流淌——直到那一天——她得知阿刘要资助江瑶读书的消息时——终于冲破了地壳!

这件事不是阿刘告诉她的,是从王护士长那里了解的。那天她突然拉住惠心到一边神秘地问:“惠心,你要资助江瑶读书吗?”

惠心惊讶地摇摇头。

“傻丫头,你要当心呀,这段忙什么呢?这么少来?”

“家里有事,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那天好象听他们这么说,我告诉你,刘大夫是绝对的好人,我相信,可那丫头是什么打算咱也是一目了然的,你知道,水滴石穿,以后你们的生活都这么搅缠着——”

王护士长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惠心闭了闭眼,心底的火苗一寸一寸地窜了上来,自从那个妖精自杀之后,他是那么关心她,甚至一张口就提江瑶,她身体好多了,她决心戒酒了,她不再整天泡吧了,她要找工作了……,江瑶不仅几乎占据了他的业余生活,甚至和惠心之间也没有了其他交谈内容,现在,居然又要资助她读书,天晓得,以前假如说是救急,那么现在就是类似救穷,他们何时能彻底摆脱江瑶呢?而且,还不告诉自己!

怒火烧得她一阵风似的跑到办公室。查完病房,阿刘正在休息。在旁的其他人嘘着她的脸色都知趣地离开了。

对于惠心愤怒地追问,阿刘先是意外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大方地回答:“对”。

那份坦然又使惠心仿佛跌入寒冬的冰水中,他居然没有一点解释和歉意,似乎天经地义,自己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她浑身哆嗦,指着阿刘责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刘不满的一瞥,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在问你。”惠心提高了嗓门。

“我在等你冷静,这是医院,不是咖啡厅。”阿刘也提高了嗓门。

犹如被雷击了一下,惠心楞了楞,喘了口粗气坐了下来。小声却依然强硬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刘也很强硬地回答:“她想读书,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将来有希望找个更好的工作。她没钱,我愿意资助她一些。这有什么过分的吗?”

这堂皇的理由更加激怒了惠心,说的真好,可他们的问题是这么简单吗?一时之间,怒极反笑;“你说的可真伟大。”

“伟大吗?现在资助失学儿童,贫困大学生的不多得是,很平常的事吧。”阿刘安之若素,还随手抄起一本医学杂志翻看起来,仿佛要终止这场无意义的谈话。

惠心更是羞怒难言,难道我就这么令你厌憎?话都懒得说?回护起江瑶倒是振振有辞,她一把夺过阿刘手中的杂志狠狠摔在地上,惊住了正好进来找男友的科主任。

这次争执,暂时终止了。

但惠心的心头却没有平静,她觉得,她本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说明男友和江瑶不是表现的那么光明正大的,这样做是不妥的,却没有来及说清楚,太窝囊了。

不能就此了事,

她一定要阻止。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里,他们单独约会共五次,吵了三大架,两小架。那两次之所以轻微一些,都是因为在医院,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干扰,不能畅快的争执下去。

吵架还是有效果的,于他们之间,阿刘似乎已经惧怕和她见面了,开始托词拒绝和她在医院外约会,因为那样一吵起来就没有约束,声嘶力竭地说一些车轱辘话。惠心不知道,每次吵到最后,自己的面孔都变的恐怖凶狠,偏执无理;只知道男友除了怒火中烧,还不肯看她,这让她加倍生气。

于外界,在医院里除了王护士长,医院其他脸熟的医生护士都窃窃私语:“看不出来,这蓝惠心脾气这么坏。”

“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张嘴就吵架。”

“就是,又不用她干什么,她是刘大夫什么呀,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将来结婚还了得?”

“就是,还特别不讲理,动不动就是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简直是——”

“可不是,原来我还觉得她人不错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只有王护士长忠心耿耿地回护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知道这中间的内情。”

当然,这些议论惠心并没听见。

于在单位和家里,她虽然还刻意保持微笑表情,同事和大姑都不止一次地追问她:“最近怎么了,情绪和气色都这么差。”

唯一无效的,是激烈地争吵,不能改变阿刘要资助江瑶的决定。

失败使惠心对江瑶的憎恨达到了顶点,尤其是看到阿刘的时候。她觉得那个女人就象一条蛇,缠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缠死为止;不,现在更象蚂蝗,对,就是蚂蝗!钻入体内吸他们的血,无休无止。

一旦独处,她又会茫然委顿,感觉就像一个无能的国王,明知危机四伏,却不知如何保卫自己的王国。

她——,开始常常失神地拿出父亲的相册,却又不翻开,每张照片她都牢记在心里了,相册里的人永远在笑,年轻、阳光!不知道他的未来如此短暂,充满了悲伤和不幸!她摩挲着相册封面,百感交集,她多么想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多么想找到解开现在症结的钥匙,多么想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惠心——”终于有一天,大姑叫住了抱着相册的她。

惠心回过神转身看着大姑。她正站在一盆文竹旁边,拿着一个浇花的喷壶,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她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似哭似笑的表情,已经吓倒了对她个人问题本来决心装聋作哑的大姑,不得不开口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惠心依然抱着影集,站立了半晌,然后缓缓走了过去,拉过大姑,一同来到沙发旁,坐到了沙发的转角处,那是惠心最喜欢坐的地方,幽暗舒适。她们并排坐下,她把头放在大姑的肩上,这样亲昵却又彼此看不到,惠心怕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吓住大姑,有好久了,自己总情绪失控,不是大怒就是大哭。

“告诉我,大姑。”惠心轻声说:“爸爸当年到底为什么和原来的女友分手,他真的只是被那个女人引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意思吗?”

“唉——”一声长叹,大姑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太忙了,学校里正当班主任,家里还有你哥姐要管,都没操过你爸的心,你爸做什么都特别好,不用人操心,谁想到?他要和你妈结婚,我气的不理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反正后来,他跟我说起的时候,是后悔。”

“那当初呢?纯粹是因为越雷池才决定结婚的吗?”

“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就这么简单?”

“谁知道?”

惠心很失望,房间里一片静寂

“惠心——”好久,大姑打破了沉静,轻声说:“如果真想知道当初的事,可以问问你妈,要问,可要抓紧时间了。”

惠心听着,无奈又渐渐充满了绝望的认可感,一直以来,她都回避见到那个女人,她希望自己独立解决一切,既然她不肯要她,她也不愿求她,现在,也许真的必须找她。恍然间又想起对蓝图的承诺。这段时间使她忘了其他的事。

“大姑,能不能还把那十万给她。”

“为什么?”退休政治老师的声音猛然一冷,肩膀都僵硬了。

“因为我答应蓝图了。”惠心依然枕着大姑的肩膀,平静地说:“也因为,我不愿欠,别人的东西。”

又一次好久无语,才听到大姑勉强恢复平静的声音:“拿十二万,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呢。”然后,没有回头,伸出粗糙温暖的右手,摸索着拉住了惠心。窗外的路灯射进房间,微微反射出她脸上的点点水光。

她们就这样握着手,安静地坐到了深夜。


曾经,惠心一直恐惧见到冷一晴,也许,是她对自己的拒绝吧?惠心没有仔细想过,只是意识到一见到她就会沮丧好久,会在愤怒之后久久自卑,她讨厌这种感觉,连带的,想也不愿想她。直到这次得知她的病情,奇怪的,恐惧感减弱了许多。现在站在病床前俯视着虚弱的母亲,感到的是心平气和。

看到惠心,冷一晴也前所未有的流露出意外的愉快,她一边坐起来,一边很高兴地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和你单独聊一次。”

惠心一言不发,把存单递给她。冷一晴看了一眼,瞬间一怔,但似乎又有所会意,随手放在一旁。抬头仔细端详着惠心,然后征询地问:“我们出去走走?”

“好!”惠心正不知如何开口,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一晃九月中旬了,开始了北方最宜人的季节,天空高远湛蓝,挺拔的树木枝繁叶茂,不时吹过干燥凉爽的秋风,她们找了个亭亭如盖,绿意浓浓的桐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

“我听蓝图说过你的事,现在怎么样?”

惠心很惊讶,她以为冷一晴会寒暄几句,再问钱数,问大姑,或者问她的想法之类,没想到直接问到这件事,但这样也好,免得自己不知如何发问。

“不好。”还没说完,惠心的心情顿时被一层灰暗的雾笼罩起来。“她一直缠着我们,我不知该怎么办?”她怨愤地说。

“唉——”冷一晴叹口气:“那个阿刘我见过,难得的好人。”

“她就是吃准这一点。”惠心委屈又憎恨。

“只要阿刘对她没意思就好。”

这句话点醒了惠心,她沮丧地小声说。

“谁知道现在有没有意思。男人帮女人到最后,会不会就有意思了?不是说男人都爱做救世主吗?”

“哪儿有一律的事儿,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那——,爸爸对你呢?”惠心索性直接问。

一阵沉默。

“我想是爱上我了,至少是喜欢吧。”冷一晴回过头看定惠心:“至少,是一度喜欢我超过他原来的女朋友。”

这最后的一句象针一样刺痛惠心,她有些凶暴地嚷道:“那为什么大姑说婚后爸爸就告诉她,他后悔了,他不爱你。”

“所以,很多事都难一句话说清楚。”冷一晴淡漠依然,又仿佛一言难尽:“不过,曾经我很爱你爸爸却是真的。”

“我相信,否则不会独身至今。”惠心扭头看了一眼冷一晴,问;“可为什么后来却又折磨他,等于把他逼死。”

“呵——,”冷一晴感慨地“呵”一声,重复了刚才的话:“所以,很多事都难一句话说清楚。”

“那,你们的婚姻算不算错误呢?”

“算!”这次冷一晴很干脆:“这个错误让我们都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还殃及其他人,尤其是你和蓝图,更是这错误的牺牲品,幸而,有你大姑。”

惠心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深思地问:“如果可以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决不会引诱你父亲。”冷一晴很快的回答:“然后,半迫使的使他娶了我。”

惠心诧异地听到母亲承认自己引诱父亲,忍不住扭头看她的表情。

冷一晴没有看她,不悲不喜,目光辽远,仿佛又想到什么,继续说:“或者说,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要把一切想清楚,再做决定,也许就会和睦相处,结果可能完全不同。你爸爸,是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好。”

她终于回过头来凝视着惠心,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无可表达,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我错了。”

惠心无法忍受她的凝视,又回过头目视远方,茫茫然地想,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阿刘呢?不也一样?虽然现在一见面就吵,当独处时,她又会生出无限柔情,都是那个妖精的问题,就象母亲的形容词,引诱!

可,这是母亲度过一生,自己沉痛的总结,江瑶能明白吗?如果把这些告诉她,江瑶能知难而退吗?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她看到了那个妖精——江瑶。

江瑶一身俏丽的杏黄色,深V领薄纱上衣,下身一条及膝浅米色底布裙,分布着杏黄向日葵花朵,在这个非白即蓝的院子里格外抢眼。即使是远远的,都能感觉到她的快活。她在这儿干什么?惠心刚一想,答案就有了,阿刘穿着白大褂飘逸潇洒的出现了。江瑶使劲地向阿刘挥手,仿佛是怕他看不到,实际不过是引来了更多的目光罢了,这大概也是她的目的吧。他们站到了一起,没说几句,突然都开怀大笑起来,看着江瑶前仰后合的样子,血,一下子冲到了惠心的脸上,她呼的站起来,刚要冲过去,却被一双手死死地拉住了。

“放开我。”惠心嘶声喝道。

“你想了断就过去。”冷一晴镇定地小声说道:“你爸爸就是因为一次类似的公开争吵,她打了我,你爸放弃了她。”

惠心一迟疑,被冷一晴就势按回了长凳。

“他们只是在公开场合说说话,”

没等话说完,惠心的头呼的扭了过去,愤怒地瞪着母亲,为什么不问问,她——,一个曾被人夸为善良、体贴、懂事的好姑娘,现在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她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她曾忍了多久,这中间有多少内情她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唉——,可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惠心依然愤怒,她闭上眼睛,努力喘着气,希望自己平静下来,也许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可只有发火才能略消除一些胸中块垒。这样忍着,真是要憋死了!

“阿刘走了。”耳边传来母亲小声的提醒。

惠心睁开眼,阿刘果然走了,象来时一样潇洒。江瑶依然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直到背影消失,依然呆立着,仿若一个痴情的女子。停了一会儿,她突然一转身向她们走来。

“惠心姐,你在这儿?”江瑶远远就笑吟吟地说。

惠心冷眼看着她,没想到原来她也看到她们了。

“最近忙什么呢?都没见过你,只见阿刘哥了。”江瑶依然笑嘻嘻的,旁若无人。

“那不正好,你要见的不就是他?”惠心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得意快乐的气息,那是胜利者的讯息,然而,又一转身,做天真无辜的模样。

“你怎么这么说?”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江瑶迟疑了一下,一耸肩膀,大方地承认:“是事实,我爱阿刘。”然后,注视着渐渐涨红脸的惠心,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阿刘也爱我。”

“呸!”惠心终于被激怒了,她要说出最伤害这个女人的话,就像王护士长曾经做的那样:“爱你?你配吗?耳根子都没洗净,一钱不值。”

江瑶没有她期待中的恼怒,她已经是胜利者了,胜利使她宽大,倘若完全胜利,大约还愿意听听失败者的责骂,在自责和道歉中,享受这间接反证了她绝对胜利的滋味。不过,她还没有完全胜利,所以要继续打击敌人。

“惠心姐,你说的对,”江瑶似乎很难过:“我真的不配。不象你,大学毕业,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又没有什么家庭负担,什么都好。而我,一无所有,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爱,我也没想争什么,阿刘哥应该爱你。”

仿佛挨了一记耳光,惠心羞愤的一时说不出反击的话来,应该爱?那就是自己只有外在条件值得爱啦?而即使是如此,却还争不过眼前这个自称一无所有的女孩儿,自己本身又有什么分量?

“姑娘,何必这么说,你也清楚,唉——,你年轻,有本钱,更有资格。”冷一晴在旁边叹息着开口了。

“我有什么资格?年轻算什么!” 江瑶仿佛忧伤地否定。

“年轻是不算什么,但你聪明,”冷一晴话锋一转,口气变得异常刻薄;“你有灾难和不幸的先天本钱啊。比如要饭,特别邋遢肮脏的,缺手少脚的,就比看着整齐的得到的多,聪明的,就会额外扮可怜。你又有先天本钱,又聪明,当然更有资格了。”

这次,江瑶的脸真的变色了。“你是谁?什么意思!”

“我是过来人,意思就是讨厌听那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话。”冷一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淡淡地扫一眼气红脸的江瑶,对女儿说:“惠心,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蓝惠心带着数月来头一次的畅快情绪扶冷一晴回病房了。



语言是奇妙的,尽管是于事无补的口舌之利,共同对付江瑶的短短几分钟,不仅使惠心觉得畅快,也使她顿消了向母亲索取一副解决现在苦痛良药的心理障碍。

需要医治,就得向医生讲述病状,江瑶的出现和挑衅,也给她一个顺势诉说的机会,最初有些混乱的表达之后,就说的越来越有条理了,她讲述了曾经的平静愉快、江瑶的出现,刻意破坏和自己一直的隐忍,以及现在阿刘的变化和他们目前见面就吵架的现状,说到后来,她的忧愁和伤感再次回来了。江瑶的话就象根扎入手指的刺,隐隐痛着,是呀,最初自己不就是怀疑阿刘对自己不特别爱吗?也许这是真的?这想法使她自卑的委顿,几乎没有勇气做任何事。

“惠心,如果你觉得他不太喜欢你,为什么要勉强呢?”长久地倾听之后,冷一晴叹息着问:“找一个更爱你的不好吗?”

“没有人会爱我,可能我一生都得不到无缘无故爱我的人。”惠心凝视着虚空,身体就像棵刚刚死去的树,虽然还立着,却没有生机。

“为什么这么说?很多人都夸你呀。”

“哼!那都是泛泛之论,谁也不会爱我,我本身没什么可爱的。”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女孩儿的话当真,她是故意激怒你的。”

“不,这是真的。我仔细想过,从没有人因为爱我才要我,就是大姑,开始也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才接纳我,不是因为我是我。可能,我先天太差吧。”

惠心自然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冷一晴瞬间震惊的脸。自顾思索地说:“而且,看到阿刘,我都有奇怪的感觉,他那么好,我希望他幸福快乐,不要像爸爸——”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可能伤及眼前的女人,回身看到她复杂的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我不是指责你,这么多年你一人带大蓝图,大姑都说你已经对爸爸赎罪了。只是我总觉得——”她不知该如何表达纠缠在心头说不清的感觉。

时间在无语不知过了多久,冷一晴终于仿佛想明白似的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惠心,”她开口说:“如果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找阿刘谈谈呢?把话挑明。”

“挑明?”

“对,问他到底喜欢谁?如果,确实无可挽回,谁也帮不了你。如果他犹豫不定,我想给他谈谈我的往事,谈谈那时我的真实心理,那些和表面完全不同的心理,看来全心全意的行为其实只是因为一无所有才会如此,说穿了也不过是为改变命运或者赌气之类的原因罢了,也许能起到一些作用。”

惠心眼睛亮了一下,又缓缓流露出一丝惶恐。

“你知道,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可能更快,就象我。”仿佛看穿了女儿的心里,冷一晴先给了一个冷酷的警告,又鼓励地说:“你知道,刚才在院子里,江瑶其实已经看到你了,她装做不知,那么夸张,就是纯心气你。等阿刘走了,她还站在那里,为了就是你气不过找她论理,也是为了气你。后来等你不来,自己过来说那些话,还是为了气你。”

“我知道。”

“那就也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就是说阿刘还没有被她完全迷住。他还没选定呢。”

惠心渐渐心安了许多。

“还有,别为什么对错争论了,直接说主题吧。抓紧时间,我的时间——,唉,还有——”冷一晴注视着女儿一身黑色的装束,这也许在夜晚和写字间的灯光下备显高贵的颜色,在明媚的秋阳下,又围裹着一张憔悴面容,真是说不出的丧气和失败。斟酌着提醒道:“在医院久了,喜欢看灿烂的颜色。”

惠心想起了江瑶的杏黄色。


但当身穿果绿色一字领中袖T恤的惠心,出现在准备下班的阿刘面前时,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

今天的她刻意装扮了一下,请教了同事中公认的“搭配高手”,“搭配高手”打量了半天,为她设计了这一身简单又不时醒目的装扮,颈间一条长长的十字架造型银项链,大大的十字架很有质感地垂在果绿色的上装的胸前,为整体的典雅添了几分波西米亚般粗犷,上衣束进米灰色箱形半身裙里,还有同色的腰带和凉鞋,手中提一个米黄色草编包,精良的做工完美了色彩的和谐,显得优雅自然,直发也变成了蓬松的长卷发,两粒珍珠耳环隐隐闪烁其中。同事们都大赞 “靓!”,“搭配高手”比她还得意,最后告诉她:这是攻无不克的装扮,想做什么,就自信地做去吧!

惠心想做的很简单,就是约阿刘到装修幽雅的茶餐厅——那次之后,她已经讨厌喝咖啡了——心平气和的谈谈。

阿刘不是同事,没有惊艳的目光,惠心看到的,是戒备和紧张。那一刻,服装带给她的自信消失了一大半。其他人知趣地离开了,好事的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偷眼观察。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惠心小声提议。

“就在这儿吧。”本来要走的阿刘,又回到门诊室坐了下来。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失败了,服装的自信彻底消失。阿刘已经这么讨厌我了吗?惠心迟滞地想,但还是随着阿刘走了进去。天已经渐渐暗淡了,房间里更暗了,灯已经关了,没人想起再开,就在暗下来的房间里,他们沉默的对坐着。也许是排解紧张,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玩弄着。

惠心耳边想起母亲的话,“要是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这当时给她恐惧的语言,此刻给了她勇气。

“阿刘,我这次只是想问问你,你还爱我吗?” 她习惯地说出近来交谈前的首个问题。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阿刘更加戒备的脸,她惯例的委屈起来,泪水隐隐打转:“这很难答吗?”

“难,因为答‘是’,就意味着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指责我,就是说你气的有理,就是吵架。”

“难道我愿意吵吗?如果不是因为——”

“好了,每次都是这样开头,这是医院,克制些。”

惠心盯着男友不耐烦的脸,突然哭不出来了。母亲说的对,“有病,不知道,一样发展,一样会死。”

“对不起,那我就直说吧,你是不是爱上江瑶了,或者真的象你表白的那样,仅仅是好意。”她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这是她一直暗自担忧,却不敢追问的话题。

阿刘玩弄原子笔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到盯着他的惠心,有些逃避地迅速扭了过去。

惠心震颤了一下,这动作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低下了头,看到胸前的十字架,十字架因为她摇动,也跟着摆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攥住了它,想起了基督耶稣,他就是钉死在上面的吧?但耶稣会复活,就象她身上这充满生机的绿一样,复活——而且——永生了。

“你直说吧,我不会给你吵的。”惠心莫名其妙的勇气倍增。

她的镇静似乎震动了男友,他又转头审视了一眼惠心,女友的沉着似乎也给了他勇气。

“对不起。”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我也说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是,现在,我确实喜欢和她在一起,看着她一天天的变化,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他停了一下,又有些羞愧地自我辩解:“起初,不是的,我真的只是想帮助她,没有任何其它的目的。”

“从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她真的自杀吧,过后她哭的很伤心。”

“哼!你觉得这是真爱的表示。”

“这还不算吗?”惠心声音中的不屑有些激怒阿刘,这是他所珍视的情感:“我认识所有喜欢过我的女孩儿,包括你,也许都愿意为我牺牲一些,可都会有所保留。只有她,愿意为我付出一切。“

“一切?她一无所有,除了问题和不幸。”

“够了,我不知道你也如此势利,你以为她穷就一无所有了吗?”

“势利?我说的是事实!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涌进城里了。”

“这错了吗?”

“不错,可我要说的是,他们来是为改变命运,不是为了奉献而抛弃了天堂般的生活!”

这是惠心反复思索出来的结论,她要说清楚,她不要阿刘以为江瑶更爱他。然而,阿刘眼睛里不是她希望中棒喝后的清醒,反而更生气了。

“好,就算如此,他们至少和我们一样珍惜生命。”

惠心一时语结。

“还有事吗?”阿刘更加冰冷。“我明天要去北京一个医院交流学习,想早点回去准备一下。”

“学习?多久?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三个月。”阿刘没有回答更多。

望着男友希望结束谈话的冷漠眼神,惠心感到一阵寒意,不能就这样结束。这次依然是剑弩拔张,不是她想象中款款深情的沟通,这样结束,也许就真要结束了。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她的自杀是爱你的表示?”

“她这么说。”

“你信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大的付出吗?”

“付出?她是为拯救你才被迫自杀的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是要挟。”

“要挟?风险太大了吧?哼!你敢这么要挟我吗?”

惠心再次语结。

阿刘近乎轻蔑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到了门口。

“阿刘!”惠心起身大喊:“我这么说,是我的经历告诉我的。我母亲当年就是这样得到我父亲的,你可以问她,问她当年所谓爱的表达和伎俩,她还活着,就是那个得肝癌的女人。”

阿刘惊讶地停住了。

“我父亲,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象你一样,他曾热情帮助过我母亲,还和自己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可婚后,他却很不幸福,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爸爸,出了车祸,那时,我两岁,失去了父亲,也被母亲彻底抛弃。”

阿刘回过了身。

“我爸爸,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是学生会主席,是公认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好人,是一个想干出一翻事业的男人。可事实上,一次错误选择——”惠心刹时伤痛地说不下去了,颓然坐下。

阿刘慢慢走了回来。

惠心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怕悲剧重演,总想尽力挽回,可做不到,你还是要走,总觉得我无理,可我是为你好,我真是希望你好,你不会明白,一个错误,伤害的不只是自己,对于小孩子,你不会明白。”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会试着理解,你镇静一下。”阿刘拍拍她的肩膀:“你太累了,我这次出去也是想好好冷静一下。我们回来好好谈谈,好吗?”

惠心听话地点点头。今天,她也实在没有力气讲父母间简单却冷酷的往事。

第二天,惠心的心很安宁,她想,终于说出来了,也许这就是改变的契机。不自觉的希望,使她神情也跟着舒展了很多。

“怎么样?”,午饭时,“搭配高手”跑过来,觑着她的表情,打个响指笑嘻嘻地问:“那一身打扮,是不是很有魔力?”

惠心想起了那晃动的十字架,响亮的绿色,和随之而来的果决心情,恬然一笑:“是。”

那确实是有魔力的打扮,虽然没有征服别人,至少鼓励了自己。

这振奋的心情持续了一段时间,期间她又去了医院一次,对母亲讲了自己和阿刘的交谈,她吞吐地表达了自己的希望,希望母亲更清楚地讲出当年诱惑父亲的行为和这行为背后的真实动机,她觉得,父亲各方面出色是母亲动心的原因,仿佛纯精神层面的爱情其实有物质因素。这些也许会揭开江瑶所谓爱的表示- -其实掩藏着物质动机。她憎恨阿刘美化这些,也许就是这些美化才迷惑了阿刘,她忍不住这样想。

“也许是吧,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长久地沉默之后,冷一晴说了句她少年时期的“革命用语”。

这次母亲似乎又不热中谈往事了,显得心事重重。

惠心却没注意到冷一晴复杂的眼光,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她自言自语地嘟囔:“希望阿刘能明白我的苦心,我是为他好,不要他重蹈覆辙。”她眼前又浮现出照片上父亲灿烂的微笑。

“惠心,你有没有想到——”

“什么?”

“即使知道,他也可能不以为然。”

惠心震了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乐观了。

她的振奋心情,从此开始减退。

和未来婆婆的交谈,第二次打击了她。

阿刘走了大概快两个月时,未来婆婆突然打电话约她到家里吃晚饭。

“惠心——”一见到她,未来婆婆就迫不及待拉她到沙发上坐下问:“你现在和阿刘到底怎么样?”

惠心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回答。

“哎呀,要是有问题,你怎么不给我说。”这个退休干部埋怨道:“由着那个妖精耍鬼。”

惠心抬起眼睛,感到有问题了。

“昨儿我打电话,电话里听到那妖精的声音,怎么她也在哪儿?我挺纳闷,当时就追问,阿刘那孩子吱吱唔唔的。”未来婆婆一脸焦急:“惠心,你可不要不当回事儿,男人架不住磨的。”她已经忘了自己一度劝惠心理解的态度了。

愤怒和委屈交替翻腾在惠心心里,她想起阿刘说的要冷静的承诺,为此决定和任何人都不联系,自己还当真!只是每天给他发个注意身体的短信而已,可他却偷偷和江瑶在一起,他骗她!

也许是看出她的心思,未来婆婆立刻又告诉她:“不过你可别误会阿刘,昨夜里我又给他打电话追问,他告诉我,他也没想到那妖精居然找到北京,还找到了他学习的医院,他根本就没告诉他去哪儿。阿刘我知道,那是决不会对我撒谎的。”

惠心略微好受了一些,随即又沮丧起来,她猜,阿刘大概会更感动,更倾向于江瑶了。

“我告诉你,惠心,我是相中你的,我知道你老实,我给你撑腰,放心。哼!那丫头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我活了一把年纪了。”未来婆婆搂着惠心的肩头思索着问:“你能不能抽出时间也去北京一趟?”

想了想,惠心摇摇头,接近年末了,财务非常忙,假期都在加班,这时是绝对脱不开身的。

“唉——,那算了,我知道年底你忙。”未来婆婆愤愤想了一会儿:“惠心那,我想好了,干脆把你们的事定了,结婚算了,免得那妖精整天想歪主意。”

惠心惊讶地看着未来婆婆:“可阿刘——,”话未说完,又低下头小声反对:“这样不好吧。”

也许是想到儿子并不会如此受她摆布,她气馁地叹口气,随后又咽不下气地说:“那也行,等他回来,我们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他谈清楚。我会告诉他,他要要那个妖精,就没了我这个妈!”

未来婆婆对她的一片忠心并没有扭转惠心的心情,自己就那么差吗?要靠别人的支持才能维系爱情,这还有什么意思?再说,这样的感情还是爱情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阿刘好,怕他重蹈覆辙才这样费尽心机,现在却落到被人可怜的份上,挫伤的自尊使她抑制不住一点点流出的眼泪。

未来婆婆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这安慰的表示却加重了她的羞愤,也许是解释自己委曲求全的动机,或者更多地是为了挽回颜面,惠心断断续续地对未来婆婆讲述了父母间的往事。

故事的效果果然非同凡响,本来未来婆婆一意识到儿子可能和一个家境艰苦,文化不高,没有体面职业,最关键是曾经酗酒,放纵和甚至偶尔磕药的女孩儿结成一家,就几乎要犯心脏病。听完之后,更是慌的坐不住。她拉着惠心的手,哆嗦着说:“惠心那,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俗话说,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好结果。我是过来人了,那妖精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当然想攀着我们阿刘了,我们阿刘是什么条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自得抚了抚头发,显然真觉得自己像王母娘娘似的。

惠心浑身一颤,未来婆婆的骄傲刺激了她,大概她同样认为自己是高攀,只是差距没那么大而已,以后会不会永远高人一等地对待自己?惠心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未来婆婆再次一开一合的嘴巴,脑子有些恍惚了,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机械地点头,模糊中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再有振奋的心情了。

第三个打击,是半个月后,她接到了母亲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

站在主治医生周主任的办公室里,一脸疲惫的医生一边擦自己的眼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惠心,你最好赶快通知你弟弟,这种病不比中风之类,说不行就不行了。我可以告诉你,可能没几天了。其实,让我看这也算好事,病人现在痛苦的很,不如早点解脱。”

他终于擦完戴到眼睛上,一抬头才看清惠心脸上变换着不知是沮丧还是绝望或者是其他什么的失落表情,有些窘迫的张开了嘴,这些日子他从护工和护士闲聊中知道病人和惠心冷漠关系的缘由,所以没有掩饰自己对死亡习以为常的态度,

“咳——”一声掩饰地咳嗽之后,他已经满脸肃容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当然,这对家属很残酷,你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挽救的。”

看着医生,她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设想中扭转乾坤的交谈——不可能了。

命运在捉弄她,这是第二个念头。

第三个念头才是,要赶快通知弟弟。

看着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母亲,惠心有些不能相信,几个月前还能吃能动的人居然衰弱至此,并且被医生告知,就这两天了。

冷一晴虚弱地看着她,指了指枕边一个厚厚的信封,费了很大的力气说:“给你。”

惠心伸手取了过来,信被封口了,她探询地看了看母亲,还是决定不问了,母亲说话已经很难了。

“蓝图很快就会回来。”她按自己推测母亲想知道的说:“他已经动身了,飞机今天夜里到北京,再转机或转车,最晚后天早上一定能到。”

冷一晴仿佛没有听到,又似乎无动于衷,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到惠心探询的目光,她抬手指了指信。

惠心猜测地问:“你要我转给蓝图?摇头,就是不是?给我的?你点头,那就是给我了。还有什么?让我尽快看?我回去就看可以吗?好,我回去就看。”

冷一晴似乎安心了,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有交谈的表示了。

惠心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凝望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地变形的脸,木然而又疲惫,心里陡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悲悯和恐惧,到了这种程度,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她忍不住想,全靠吗啡止痛来维系片刻的安宁!

看起来母亲脸上也确实没有留恋生命的意味儿,然而似乎也什么特别的表情变化。蓦的,惠心凛然意识到以往见到的母亲其实也是这样一副漠然的表情,备受疾病折磨的母亲,也许早已没了生活的乐趣,这样的人生——,惠心不敢想下去了,近乎仓皇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里,大姑正为即将回来的蓝图收拾出一间房间,蓝图已经无家可归了,到美国不久,就接到消息,房子卖了,充医药费。这意味着他失去了曾经的家,却换来了按时报到上学的机会。当然他依然刻苦,业余时间全部打工赚钱,为以后的医药费积累。

即来的死亡,彻底冰息了大姑曾经又起的怒气,对冷一晴托护工何嫂转达请求她帮忙处理后事的要求,叹了几声后答应了。她们在沉闷中吃完晚饭,各自回房休息了。明天之后,也许就是很疲劳的一段时间。

靠在床头,惠心凝视了片刻手中的被台灯照耀地呈奶黄色的信封,光洁的信皮上没有一个字,为什么不写清楚给她的呢?让自己猜?

她不想再想了,剪开信封,信纸上是一手漂亮的小楷,那是现在学生很少能写出的,恍惚间,惠心忆起,母亲也曾是个中文系的大专生,这在现在不值一提的文凭,当年也是很有价值的,两代学生的质素也不可同日而语,毕竟,现在读大学太容易了。


惠心:

你能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的担忧是事实了。显然,我已无法完成你设想中的交谈。

想到这一生我一次也不能满足你的愿望,真是无法形容我的遗憾,但我必须承认,遗憾的背后还有一点点庆幸,因为我怕看到你更加失望的眼睛。实在,我没有信心完成你的期待。我清楚的知道,说服别人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事实上,我想,试图说服和改变别人恰恰是造成我和你父亲不幸的唯一原因。

也许你不会想到,曾经直到他死后我还非常恨你父亲,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我是一个性格冷漠,专心于自己小家的女人。喜欢建设自己的小窝,我希望他也如此,但你父亲却喜欢扶危济困,热心公益。我不愿他分心给外界,为了扭转他,我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不知道的是我这样做还带着悲壮委屈的心情。

看到这儿,大概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人很奇怪,当觉得理直气壮时,能一意孤行到什么程度几乎无法想象。

悲剧发生,我震惊,面对外界的指责,又气恨交加,想向每一个人分辩我那样做是有理由的,但已无人可言,认识我的人都对我不齿到了极点,没人愿意对我说话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委屈的快要憋疯的我坐在床上,对着虚空满心悲愤地大声陈述我的理由,最后,我愤愤地喊:“我没一点儿错,我都是为了这个家,你们都不了解内情。凭什么说我不对?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干涉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喊完了,四周归于沉寂,慢慢的,愤恨变成了无聊和泄气,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凭什么,我问了那么多凭什么,那我凭什么一定要你父亲和我一样。

这是个我从没想到过的问题,一直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坚实的理由。

我们是夫妻,我让他把心操在家里有什么错?我重复自己一贯的理由,可这次,我才想到,他同样有权利要求我和他一样。事实上,他没有,他仅仅希望我不要干涉他。

因为我爱他,我又找了个理由。但这是我逼迫他的资格吗?我感到不能自圆其说。

他不听我的是因为他不爱我了,过去他为了我可以和女友分手,我有理由生气。我又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借口。但是,即使如此,我就该折磨他,羞辱他吗?

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几乎不能接受。是性格不和造成的,我拼命想找到可以推脱的理由,可这理由也被我瞬间推翻了,和把问题扯到感情上面一样。

一旦换个角度,我才发现曾经充分的层层叠叠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爱与不爱,和与不和都可以和平相处,和平分离,拿它们成为折磨别人的理由只能证明自己的极端自私。

理由没了,气也就没了,我开始伤心起来,一点点回忆起自己曾经过着怎样艰苦和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正是你父亲帮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光,他给我那么多。无论我们有没有过爱情,他从来也没有对不起我,除了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帮助,还唤醒了我做女人的骄傲和尊严。这结局——,就是我对他的回报吗?

我还想起曾经自己不敢想象能得到这样出色的男人,得到之后是多么的感激,可转眼就……

就这样我伤心的过了后半夜。黎明时分,我擦干眼泪,满心悔恨地做出两个决定。

一是决定生下肚里的孩子,因为你已经被抱走了,不可能被轻易抱回来,那就为你父亲再养育一个孩子,算做赎罪。

不过后来的我倒觉得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做什么都不能弥补我犯下的错。所以,诚实的告诉你,我后来的独身并非赎罪,而是因为生下蓝图的我患了严重的妇科病,后来又转成了慢性,因此使我丧失了女人的需要,自然,因此对男人的需要也少了一大半,而且也许是老天爷罚我,我一直也没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就更不会勉强自己进入婚姻,阴差阳错,独身到死。

知道真相,我不知你会怎么想,但我想证明我的诚实,因为接下去是为自己的辩解,理由也许不充分,但绝对也是诚实的。

二是决心改掉害死你父亲,也害了所有亲人的毛病。

首先是要清醒,过去的我太糊涂了。其实我不敢深想,越想越感到实质上其实是自私和贪心,解释成糊涂会让我好受一些。

还有,既然已经尝到“贪多反失”的苦头,就要控制自己的控制欲。算是自律吧。

想起自己目前和未来必须面对的艰难生活,怨恨已经没有用了,只能坚强的面对。

就在那个凌晨,我定下了自己以后的基本生活准则:清醒,自律和坚强。

这三个原则使后来的我保持了满意的生活方式,虽然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但我很满足,至少,我终于过上了平静而有尊严的生活,不象过去那样,为了种种所谓的理由,闹得鸡飞狗跳,活得让人恨也让人怜。

我一直很满意,直到前些时间和你谈话,才意识到,在我的生活准则中遗漏了智慧这一项!

惠心,很早以前我其实偷偷去看过你,你健康而又活泼,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那时我认定,比较起来,从任何方面,对你而言,和你大姑一起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方式。所以,当你八岁元旦前夕的雪夜带着蓝图出现在我面前时,看着你干净的黄色滑雪服,天蓝色围巾和饱满的小脸蛋,全身每一寸都说明是被悉心照料长大的,惠心,你是那样健康和可爱,可爱的让我感觉只有让你彻底忘却我才是对你最好的。

惠心,我怕你误以为母亲就意味着关爱和更好的生活,而对我心存幻想,可能你天真的想法和行为却重重伤害了真正一直关心和照顾你的人,甚至因此失去了现有的幸福。

我不敢说爱你,惠心,就象我不敢在信封上写上“给我的女儿——惠心”那样,因为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

但绝对希望你幸福。我不准蓝图去你大姑家,就是怕她对小图的过分关心无意伤害了你,而不是旁人传言所说的那样,否则,我为什么不禁止你们在学校一起玩。

我宁愿你恨我,我曾想,也许就可以使你心无旁骛地生活,真正和你大姑亲如一家,也实在,只有她才配称你的母亲。可没想到我的举动给你心底留下这样深的伤疤,如果我能用心思索,也许会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表达我的愿望。

现在我才明白,即使是好心也不意味着可以随意妄为,就如我更早的领悟,勉强的获得只意味着加倍的失去!

我只能说:

惠心,相信我,曾经的你够好,好到即使不是亲生母亲也会爱你,照顾你,养大你。现在的你更好,年轻、动人、独立,就让过去的事过去吧,为什么不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呢?

虽然我以为我和你父亲的悲剧和爱无关,但我想,你未来的幸福却应该和爱相连,对吗?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是不是?惠心,想到这点我感觉安慰极了,不像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不可收拾的残局了。

但你不会如此,我的孩子,你会很好的,因为我相信你会做出恰当的选择,也因为每个爱你的人都会祝福你,包括我!

冷一晴

×年×月×日

望着信纸上最后三个字,惠心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个文盲误入大学课堂,听到了很多,却全然不能明白……

过了中午了,在病房外面,蓝图紧张的徘徊着,他们三个一到医院,就被告知病人状况再次恶化,正在全力抢救中。他没有在北京转机或转火车,直接从机场包了辆出租回到这里,所以上午就到了。

“阿姨。”护工何嫂走过来对大姑说:“我把东西给你吧,刚才他们给我说,车票买到了,快过年了,票可难买了,赶快交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大姑看看她,似乎觉得这会儿处理这些不合适,但看着何嫂急切的脸,又没理由拒绝,迟疑片刻,点点头。

小箱子抱了过来,她不得不撕开遗嘱的信封。里面放了两个折好的信纸,

简单的是遗嘱,除了台头,只有一句话:

我的一切财物都留给蓝华女士。

下面是她的签名和另外两个护士的,还有日期。

这个退休老师觉得很奇怪,不明白冷一晴为什么把一切东西都留给自己,她间接听说,冷一晴已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筹做医药费,如果是这样,应该是一些纪念品,可是作为一生都彼此怨恨的人,她觉得,其实有什么纪念物都应该给蓝图,她们之间,没什么可纪念的。

最奇怪的,冷一晴似乎过分小心了,不仅告诉看护她的护士们她的物品处置方法,还写了份正式遗嘱,并把东西锁在一个小箱子里由护工何嫂保管,又写了份清单交给赵护士长,好让她将来两相对照。

这样的防备让护工何嫂很受伤害,开始拒绝保管,以示自己的自尊,直到冷一晴给了她一笔相当于两个月薪水的保管费才改成了宽容、理解的态度,虽然还是有些气鼓鼓的。

“快点吧,阿姨,我要赶车。”何嫂一旁催促着。

她不得不停止猜测,打开另一张信纸。

大姐:

对不起!

这是我后半生一直想说而没能说出的心里话:对不起!

但这些东西留给你,不是道歉,而是认为孩子们都大了,对你才更有价值,也只有你应当得到它们。

冷一晴

×年×月×日

另:明细附在后一页。

“惠心——”

正低头沉思的惠心听到大姑异样的声音,她抬起头,“怎么了”

“除了我们给的那十二万,她还留下了二十来万。”

“什么?”惠心和何嫂同时说到。

“小图,”她的头转向蓝图颤抖着说:“房子她也没有卖,都在这儿。”

他们彼此对视着,同时张开了嘴,又同时缓缓闭上了。

只有何嫂在旁边控制不住地表示羡慕之情:“这下你可不愁了,这下你可不愁了,这下你可不愁了……”

病房门无声地被打开了,周主任和几个护士一起走了出来,打量一下呆若木鸡的几个人,他轻声说:“病人现在状态很好,你们都进去吧,该说的尽量说。”

蓝图抢步跑了进去,望着病床上注视着他的母亲,他拉起母亲的左手。

“对不起!”他忍着眼泪,跪了下来,“对不起!”

惠心望着病床上的母亲,精神确实比前几天还要好,似乎痛苦已经消失了,目光澄澈安宁,她注视着弟弟,轻轻摇摇头,似乎在反驳儿子的歉意。

好一会儿,惠心看到她的目光移开,投向了自己。彼此凝望了片刻,惠心确定她是召唤自己,她轻轻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单腿跪下,母亲的眼睛里不再那样安宁了,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张张嘴,又无力的闭上了,脸上显出力不从心的失落和焦躁。

“我知道,妈——”惠心轻声说,她闭了一下眼,然后伸出自己的右拳。“我知道,妈——”

她重复一句,慢慢竖起食指,温柔而又坚定。

“清醒、”看着母亲骤然放松的眼神,惠心依次竖起手指说,

“自律、坚强,还有智慧。”

她看到妈妈凝视着自己伸开的手掌,完全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母亲看看她,目光又投向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有她儿子的手。

轻轻的,惠心把右手也放在那里,手心立刻传来温润的暖意,接着,又感受到微弱的心跳,仿佛絮絮的话语,母亲安详下来的脸渐渐笼上一片睡意。

“妈——”惠心轻声喊道。

冷一晴没有反应,但一记强烈的心跳撞击到惠心的手心,好象在回答她。然后,她的头歪向了一边。

“妈、妈!”她和蓝图同时大叫。

门外守侯的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

惠心退缩到墙角,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躯体和医生护士忙乱的动作,她知道,清楚的知道,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当医生让每个家人进去道别的时候,就告知了一切,她下意识地举起还清晰感受到母亲强烈心跳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那颗曾经绝望、曾经快乐、曾经幸福、曾经狭隘、曾经愤怒、曾经木然、曾经博大、又终归于安详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如果排除忌讳的因素,墓园倒是个约会的好处所,阿刘暗想:如此洁净又如此安宁,在这寒冷阴沉的天空下,四季长青的植物傲然挺立,额外的肃穆安详,空寂优美,还弥漫着一种仿佛有无数洞察的眼睛在远处注视的奇妙氛围,让不由得人们深沉认真起来。如果一对恋人想许下生死诺言,这里倒是恰当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一眼远处依然肃立的女友,低头看了看表,超过他们约定时间半个小时了,没敢惊扰她的他也在远处等了半个小时了,他已经知道女友母亲的死讯,却有一点点纳罕,尽管仅仅是背影,那忧伤的感觉依然能从她长长的黑色羊毛大衣上流泻下来。怎么会呢?从各方面得来的讯息,她们母女之间往好里讲,也仅仅是路人的交情,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

阿刘没有深思下去,他又四下嘹望一下,思绪转向另一个问题,女友为什么选这个地方?是为了使那个悲剧故事更有震撼力量吗?他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她痛心的面容。不过这个故事他已经知道了,一回家就被他母亲添油加醋(这是她一贯的风格)的讲述几遍了。

他也很震惊(在他母亲讲第一遍的时候),但仅仅为女友的身世,倒不认同母亲或者还有女友的“只有江瑶才能把他拖入地狱”的结论,最明显的反证就是他也曾因为吵架生气差一点出车祸,但跟他吵架的却是惠心。他无法忘掉表面看来温良的惠心一旦失控有多么狰狞,尤其是那还不是一次偶发事件,后来那没完没了的争吵使他对她已经恐怖到只想逃避了,他是个安静的人,激情和理想更多投射到职业上,如果说私生活爆发几次激情那也应该象江瑶给他的那样,卑微忘我的爱。

想到江瑶,他心里涌上一阵甜蜜的感动,尤其是当他在北京学习的时候,突然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得意和爱慕的表情,真是无法遏止住自己的惊讶和感动,还有一点点骄傲,他不知道有什么的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追求,也许只有偶像巨星和庙里的泥塑木胎吧?这些不缺顶礼膜拜的人物。

活到而立之年的他,已经经历过几个女友了,但却只有江瑶是奋不顾身的,对,就是奋不顾身才能形容的感觉。可他却无法向她们解释,他知道,一说,必定会遭到嘲笑和尖刻的评价。这个世界是势利的,他轻蔑地想,但他不是,他有自己的要求和选择!

对于妈妈对惠心的极力维护他倒完全想到了,应该说惠心就是他按照妈妈的要求——心照不宣的要求——选择的,在经历过妈妈对他以前交往过两个女友的强烈反对后,他已经明白她需要什么样的儿媳,就象惠心那样,容颜大方又没有引人邪念的魅力;有份体面的职业却又没有职业野心可以把重心全部放到家里;家庭成员简单又不贫穷免得将来照顾个不停;还有性格温婉(这点他现在相信自己看错了)不会自娇自怜,像那些被宠纵过分的女孩儿,心安理得的要求全天下都听命自己。

他知道妈妈的心思,这样的女孩儿才能既体面又比他家低一等,乖乖的服从,从某种意义上,他感到,妈妈甚至不希望他和惠心炽热相爱,因此破坏了她在儿子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当“我都是为你好”这句专让对方感到理亏的名言被妈妈苦口婆心的说出时,他几乎要笑了,懒得和母亲分辨,如果为他好,就该给他自由选择的时间和享受恋爱的快乐,而不是奋不顾身——对,也是奋不顾身——的干涉他,以前和现在都是如此。但他不想急着解释,等妈妈冷静冷静再说吧。

但他今天必须给惠心一个解释。想到惠心,阿刘感到一份内疚,他们的开始缘于他对恋爱的漠不关心,而惠心是个各方面都很说的过去的女孩儿,他们有过肉体接触和浪漫的举动,喝咖啡、看电影等等,却没让他感到浪漫的幸福。人与人的情感对象、情感深度大概是天生的,就像同性恋和异性恋那样,并非恐吓和温柔可以根本逆转的。

现在的他受到了浪漫的报复,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儿,是的,他可以自律行为,却控制不住内心,不可否认,惠心的大吵大闹使他添了几分理由,如果一会儿惠心讲述那个故事,他想,他可以委婉地提醒她,她母亲那时的行为并非贫穷人的专利。

他又抬头看了看惠心站立的方向,正好碰到她刚回过身的目光,一刹时,他觉得她的模样似乎变了些,哪里变却说不清楚。


他刚要举步过去,惠心已大步走了过来,

“还好吗?”惠心问。

“还好。”阿刘回答,躲闪了一下惠心直视的目光。

看来他已经有了选择,惠心想,心里蓦地酸了一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吧。”她尽量平静地说。

阿刘点点头,不远处就有个长椅,他们慢慢走了过去。

“我母亲过世了。”一阵的沉默之后,惠心率先开口了。

“我知道,回医院听周主任说了。”

“我妈妈给我留下一封信。”惠心从包里取了出来递给阿刘:“你可以看看。”

阿刘迟疑地接了过来,是什么呢?是不是她妈妈对过去事情的讲述,也许这正是解释的机会。

“惠心,那件事,我已经听我妈给我讲了,我——”

惠心知道,他要表态了。

“是吗?你怎么想?”她镇定地追问。

“惠心,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非常好——”

“你的意思就是不喜欢我了?”

“不,不是——”阿刘下意识地否定这太直白的反问:“我是说你,你确实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儿——”

“看来我可以确定这一点,你选择了她。”

“不,我——”阿刘有些张皇地扭头看看惠心,一刹那,他明白她那里变了,她脸上有着以前所没有的坚强和冷静,他闭上了嘴,这不正是他要得结果吗?虽然过程不是他想象到的。

“你误会了。”惠心抑制住内心的失落,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从容地说:“看了这封信我才明白,以前我的很多结论都是错的。我也明白了很多,给你信也是希望对你们也能有启示,你和她,江瑶,都可以看,祝你们幸福!”

“对不起,那段时间,对不起。” 惠心柔声说,然后站了起来,注视着阿刘惊愕的眼睛,最后轻声说道;“信是复印的,你不用还我了,再见。”

望着惠心大步远去的背影,阿刘呆住了,一时间百味杂陈,她的果决让他轻松之余又充满了说不出的遗憾。他也有着很多人的潜在自私心理,暗自期待前女友,既保持着无须负责的距离,却又如行星那样远远地环绕自己,无欲无求、无愿无悔、亘古长存。

惠心努力挺拔地走着,不愿被阿刘看出自己的痛苦,她还是爱着他的,或者说留恋吧,但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可以为爱卑微,却无法因爱勉强,面对事实,冷静坚强的接受,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不是命运的宠儿,她愿象母亲说的那样,清醒、自律、坚强,还有智慧的生活。

这并不容易,惠心知道,即使这并非完美性格的全部要素,做到也不容易,尤其是最后一条,只能用心思考,尽力去做吧,就比如为了阿刘,更是为了父亲遥远的笑容,她依然希望能对阿刘有所提醒,却不再喋喋不休,而选择把信给他那样,因为思索过的惠心明白,贬低她就是贬低他,无关于爱,却有关于他的面子和自尊。

但愿他们能平心静气看看信,再好好的思索,他们——他和江瑶——可能都会有所领悟,更加珍惜。也许就因此得到和父母不同的结局,幸福相伴的走完一生。

也许依然不能?惠心无法确定他们的结局,可那又怎样呢?幸福总是由自己决定的吧?!如果说当年的母亲有错?父亲又怎能说完全无辜呢?他应该承担选择的后果。已经出局的她,能做的,只是有限的。毕竟,除去天灾,每个人的命运都只能由自己的性格决定。

但无论怎样,都和她无关了,阿刘不爱她,至少是不太爱她,在江瑶之前已经是事实,只不过在江瑶之后一切都那么明白了,妈妈说的对,幸福应该与爱相连,委屈自己和勉强别人都是愚蠢的,这曾是父母犯过的错,她不要重蹈覆辙。

以后会怎样呢?会像母亲那样孤独一生吗?她打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大衣,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大片的云彩缓缓变换着不同的形状,她想起小时侯看到白云忽而像棉花,忽而又像羊群,有时像人脸,还有一次非常像一只竖起大拇指的拳头,那次她正好考了一百分,高兴的到处说云彩都夸她呢!

云彩还会夸她吗?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变换的云层像过不同模样的山峦,又像过灰暗的海浪,独独没有像竖起大拇指的拳头,惠心有些失落,她控制不了白云的变化,就象确定不了幸福会不会来一样,但生活中又岂止是这两样?她不能把握控制的事情太多了……,对于生活,她能努力做的,也许真如母亲说的那样,清醒、自律、坚强,智慧。全部是对自己的要求,想起来很亏!

但结果并不太坏,惠心突然释然了,至少这使她通达,懂得珍惜、懂得放弃,远离了可能的不幸。

至于幸福,如果急躁和勉强都没有用,那自己就虔诚的祈祷和耐心的等待吧,虔诚的声音一定会传到主宰幸福的神灵那里,因为还有爱她的家人陪伴着她发出和声,他们会一直为她祈福,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在这一生还是那一世,一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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