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is a history-novel written in Chinese simple character, which tells a legendary story, terrible and beautiful, between a boy and a girl in
《 红 八 月》
紫竹
前 言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讲述了1966年8月发生在北京城里的一件小事。故事曲折而惊险,对于那些未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来说,它读起来象一篇传奇;但对于千百万亲身经历过文革风雨的中国百姓来说,它读起来更象一页历史。不过作者的本意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历史。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里,写历史需要有勇气,需要有太史令董狐那种“虽斧钺在前而其志不改”的大智大勇,讲故事则就轻松多了。不过作者还是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为历史作见证,为死难者传心声”。
紫 竹
1996年於北京
目 录
第一章 枪
第二章 夜
第三章 黎明前
第四章 慈母心
第五章 壮士血
第六章 群情尽望春
第一章
枪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撒向人间都是怨……
在北京市第八中学高一(四)班的教室里,苏小农正在主持“八·一八座谈会”。两个多月来,全班同学以平等的身份坐在一起开会,这还是第一次。身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领导小组负责人的苏小农从心底感到欣慰。
座落在城西按院胡同的第八中学是北京城里大名鼎鼎的重点学校。在六十年代初,所谓重点学校就是指那些高考升学率高,被市里有关部门列为重点扶持对象,在资金、师资配置方面予以优先照顾的学校。当时高考升学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享受重点扶持待遇的学校屈指可数,其中四中、师大女附中名列榜首,其次就要数八中、清华附中和101中学等几所学校了。
当年的八中是一所男校,除初一年级五个实验班中有不足一百名女生外,其他年级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八中的学生大多来自社会中上层,他们的父辈不是新社会的权贵——新中国政府的部长、将军和各级党政机关的负责人,就是来自旧社会的精英——文化学术界的名流学者、著名企业家、银行家和高级民主人士,以及国民党军队投诚起义的高级将领与旧政府的官员。说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然而在八中这样一所国家重点扶持的名牌学校中,工人——国家名义上的统治者——的子女却少得有如凤毛鳞角,农民——统治阶级的同盟军——的子弟在八中则更是找都很难找到一个。八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在初中、高中的升学考试中,经过激烈竞争,以优异的成绩考进来的。他们无论从天赋还是从学识上讲都可以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也有少数学生不是凭借考试成绩,而是凭借父母显赫的地位,凭借市委,市教育局的条子,堂而皇之地挤进来的.也许是天赋聪颖,也许是受家庭的熏陶,在思想意识方面,八中的学生们大多成熟得比较早,远在文化革命爆发前,学校各个班,特别是在高年级各个班中,学生们便已在无形中分化为“两大阵营”——以干部子弟为核心的“红色阵营”,以及以知识分子子弟为核心的“白色阵营”。准确地说,红色阵营的形成是自觉的,是干部子弟有意识地团结在一起而形成的。白色阵营的形成则是被动的,是非干部子弟的同学们受干部子弟排斥,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
六十年代初,经历了大跃进的失败,中共高层领导已开始意识到,建设一个现代化国家最重要的是人才,是掌握了科学文化知识的人才。以彭真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应该说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集体。在大跃进失败、国民经济濒临崩溃之际,他们痛定思痛,把抓好人才的培育作为从根本上扭转局面的重要措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抓教育就要从根本,从基础教育抓起。为提高北京市中学教育质量,市委年年搞高考升学率的校际评比,不惜拨巨款资助、奖励在竞争中达标或有突出进步的学校。这一举措极大地调动了各个学校抓教育质量,抓高考升学率的积极性。
在此背景之下,学习成绩的优劣便成为各个学校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最高标准。学习成绩优秀者
小苏还清楚地记得52天前,
从更广阔的背景来看,聂元梓大字报的发表不仅在八中,同时亦在北京五十多所高等院校及三百多所中学里引起了强烈反响。共产党十七年来集权专政,大大小小的官员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民间早已积累了强烈的不满。在中央文革的煽动下,首都高等院校的师生率先举起了造反的大旗,锋芒所向,直指各高校党政领导和整个共产党官僚体系。当时在京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为制止动乱,稳定局面,一面通过新华社发布消息,改组北京市委,改组北大党委,一面紧急从中央各部委抽调干部,组成工作组,进驻北京市各大中学校。
在各高等院校中,干部子弟毕竟是少数,以非干部子弟为主体的造反派学生,在中央文革的暗中支持下,根本不把刘邓工作组放在眼里,继续大造学校当局的反,大造共产党的反。但在各个中学,特别是干部子弟人数众多的西城区各中学,工作组的进驻则受到了干部子弟们的热烈欢迎。在刘邓的直接指挥下,工作组审时度势,一边积极支持各校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文化革命委员会,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斗争锋芒向下引,从批斗各校党政领导逐步引向批判斗争出身不好的老师、学生,也就是所谓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具体执行者与受益者。一时间,各中学内“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论调甚嚣尘上。根据这幅著名的对联,同学们被划为三六九等。革命军人、革命干部、革命烈士、工人及贫下中农的子弟被称为“红五类”,是天生的革命者。政府小职员,各类知识分子的子弟则被划为有待加强思想改造,克服来自家庭不良影响的“黄崽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则被划为生而有罪,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彻底转变立场的“黑崽子”。
按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理论,有问题的黄崽子和反革命的黑崽子们必须接受监督与改造。于是乎出身不好的同学
在这种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首都中学红卫兵异军突起,几天之内便被各种宣传媒介捧为国内外瞩目的明星。追本溯源,首都中学红卫兵最早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少数干部子弟
八中的红卫兵组建于8月初。按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八中红卫兵几乎是由清一色的干部子弟组成。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陈景贻兼任校红卫兵总部负责人。陈的父亲就是那位著名的将军、国务院的副总理、周恩来的左膀右臂。陈是八中身世最高贵的干部子弟。在总理联络员的幕后操纵下,校红卫兵总部一方面严令出身不好的同学、老师每天必须到校参加学习,不准擅自到西郊各大学看大字报,一方面组织学校中的干部子弟走向街头,根据国务院的授意,破四旧,立四新。
在国务院与北京市新市委的统一指挥下,数万名干部子弟冲上街头,破四旧,立四新,一时间北京城里热闹非凡。国务院方面则通过报纸、电台大造声势,不遗余力地吹捧革命小将们的革命行动,似乎这就是文化革命的主要任务。
为了突出党外阶级矛盾的尖锐性,国务院指挥各中学的干部子弟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大肆搜捕居住在北京市内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夜之间许多当年为躲避土改风暴而抛弃家园逃到京城依附子女的老头子、老太太们都成了十恶不赦,有可能危害首都安全的阶级敌人。他们被各校红卫兵扫地出门,强行遣返还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为了免遭灭门之灾,他们的子女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发苍苍的父母在皮带抽打下被押送回乡。没有人敢反抗,甚至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根据国务院的指示,各校红卫兵还在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在城区开展了打击“地痞流氓”的活动。大批生活在社会底层,失学后不愿背井离乡,拒绝上山下乡的无业青年被当作流氓,当作社会主义的寄生虫而被抓进各个学校。长年受阶级及阶级斗争理论熏陶的干部子弟们在舆论宣传的影响下,对这些“社会的寄生虫”,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一种刻骨的仇恨,把他们视为欲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阶级敌人。拳打脚踢不足以解恨,平时军训用的木枪,军用武装带都成了打人的工具。在审讯、拷打、制服反抗的过程中,年轻人难免一时失手,误伤人命。在旧中国,人命关天,七品县令在堂上刑毙犯人尚有断送前程之虞,封疆大吏笔下冤杀无辜亦难逃摘去顶戴花翎之苦。然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中国,堂堂国务院负责人却轻描淡写地表示,革命小将出于一时的义愤,失手打死几个阶级敌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如无亲属收尸,可直接送火葬场火化,开支可从各学校办公经费中报销。指示下达,干部子弟们士气大涨,一时间,北京城里打人、抄家成风。阶级敌人在皮带下的惨叫哀号与火葬场汽车的喧嚣使昔日宁静的校园变成了充满杀气的战场。在一片红色恐怖之中,出身不好的老师、同学个个胆战心惊,担心不知何时,那血淋淋的皮带、木枪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如果说“对联”在同学们之间划下了一条鸿沟,那么到八月中下旬,这鸿沟就已变为了不可逾越的“天堑”。天堑的一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主人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们对一切阶级敌人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天堑的另一边则是生而有罪,只能任人宰割的“黑崽子”与“黄崽子”们。
对于当时社会上种种现象发生的复杂背景,小苏并不十分清楚。但对于在同学之间按家庭出身划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小苏心中颇不以为然。说起来,小苏本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革命干部子弟。六十年代初,按中共中央规定,在校学生与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填写家庭出身时,凡父母早年参加革命,1945年以前入党者为革命干部;现仍系现役军人,1949年以前入党者为革命军人。小苏的父亲1938年入党,现任水电部党组成员,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党委书记,一名正局级的官员,完全符合中共中央关于革命干部的规定。当然在八中这样干部子弟云集的地方,一名司局级干部根本算不了什么。校文化革命委员会12名委员几乎都是部长级以上官员的子弟。仅在高一(四))班的十八名干部子弟中,就有一人的父亲是前任副总理,四人的父亲的是中组部、国家计委、经委部长、副部长级的官员。不过小苏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仅政治上可靠,出身无可挑剔;在学习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从初中考上八中开始,他一直是班上学习的尖子,多次摘取过全班乃至全年级考试总分第一名的桂冠。在八中这样一个人才济济、藏龙卧虎的学校中,小苏身为干部子弟却能摘取学习成绩第一名的桂冠确实难能可贵。为此小苏不仅赢得了干部子弟们的拥戴,亦深受班上其他同学们的敬重。文化革命一开始,小苏便被全班同学一致推选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负责人。红卫兵成立后,他又担任了班上红卫兵分队的负责人。
也许小苏的父亲并非真正工农出身的干部,而是早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或多或少还残存着一些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也许小苏读书过于认真,有几分迂腐的书呆子气。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他天真地认为,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群众谋幸福的,代表着全体人民的利益,似乎不应歧视任何人。马克思不是说过,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吗?何况主席也曾多次明确指出,统一战线是我们党多年来克敌制胜的法宝。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应努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最大限度地孤立敌人。如果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标准来划分革命与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界限,那么在全班45位同学中,就只有18名干部子弟是革命的,其他同学难道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难道都是革命的对象?按这样的方式革命下去,我们共产党人岂不就成了孤家寡人,岂不就成了少数了吗?然而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又有几个人听得进一个十七岁年轻人的声音。
“八·一八”毛主席在天 安门广场接见首都百万革命群众,向全国人民发出了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号令。这盛大的集会给了小苏巨大的鼓舞与启示。八·一八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所接见的革命群众不仅仅是干部子弟,不仅仅是红五类,也包括了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包括了来自各种家庭的年轻人。在主席心目中,显然一切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一切支持,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人都是革命的,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力量。
八·一八那天,当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时,小苏亲眼看到,许许多多两个月来一直因出身不好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同学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那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如春雷似海啸震撼着整个天安门广场,震撼着古老的北京城。这是千百万年轻人渴望紧跟伟大领袖去摧毁旧世界,摧毁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建立一个更美好的明天的心声。
八·一八已经过去四天了,许多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心情依然难以平静。他们从八·一八那盛大的集会上看到了党中央、毛主席对他们的信任与期望,看到了自身与整个国家的希望与未来。小苏意识到,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一个扭转前一阶段不正常局面,团结全体同学一道干革命的有利时机。为此,他今天力排众议,组织全班同学坐在一起开了这个座谈会。
到目前为止,座谈会开得很成功。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发言十分踊跃,争先恐后地畅谈着自己八·一八当天及事后心中的感受。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学激动地表示,今后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心理,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绝不辜负党中央、毛主席的期望。座谈会上生气勃勃的局面使小苏从心底感到欣慰。他在笔记本上认真地摘记着每个人发言中的精彩片断,准备会后尽快写出一份总结,向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及红卫兵总部汇报。事实最有说服力,事实也许会改变一些人的看法。以天下为已任是年轻人常有的使命感。小苏不仅想扭转高一(四)班的局面,甚至还希望借此机会推动全校,乃至全市各中学形势的转变。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在班上社会地位最低的李佳玉刚刚发完言,窗外的高音喇叭中便传出了校广播室播音员清脆的声音:
“……校红卫兵总部召开紧急会议。请各班红卫兵负责人立即到西小院会议室集合……”
现在开什么紧急会议,真有点煞风景。小苏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窗外播音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小苏有几分无奈地收起了自己的笔记本,轻声对身边的程湘滨吩咐道:“你先代我主持会议,作好记录,我去去就来。”
当小苏赶到西小院时,各班红卫兵负责人大多都已赶到。
西小院位于学校西北角。文化革命前,这里是体育教研室、劳动生产办公室和音乐教室所在地。文化革命爆发后,一切教学活动中止,西小院也就成了学校中人迹罕至的“边远地区”。校红卫兵总部成立后,西小院被选为办公地点。总部政宣组、后勤组都设在这里。音乐教室被改建为会议室。
会议室中坐满了人,校红卫兵总部三巨头都在场。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校红卫兵总部负责人陈景贻就是那位著名的将军的公子。陈是学校高三(三)班的学生。他身材修长,龙眉凤目,英武之中有几分文静与清秀。陈虽然出身名门,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那种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气势。陈平常不爱讲话,更不爱在公开场合下出风头。他常穿一身旧军装,平时总是骑着一辆旧的自行车上学。从外表看,他一点也不象一位副总理的儿子。文革前,他学业平平,在学校中没有什么名气,文革爆发后,血统论的兴起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两个月来,接近陈景贻的人渐渐觉察到,陈不愧为将门之后,在文化革命的动荡与激变中,他表现出了一种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心计城府都很深沉的人。
校红卫兵总部的另一位负责人是李晓鲁。李的外祖父就是主管全国金融财政事务的副总理。李的母亲是那位副总理的独生女,父亲却是一位苏联人,一位苏共高级官员的儿子。中苏分裂后,李父返回苏联。李与母亲随外祖父一起生活,深得外祖父的宠爱。与陈景贻相比,身材粗壮矮胖的李晓鲁缺乏那种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但他却是一名敢作敢为的实干家,特别是在对付阶级敌人方面,以狠著称,颇有一套。李晓鲁在学校主管保卫工作。在李领导之下,八中保卫组办公室近十多天来已成为校内外阶级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殿”了。
校红卫兵总部的第三位负责人是乔勇。乔也是高一(四)班的学生,今年不过十七岁。但乔身材魁伟,个头足有
见到小苏,乔迎了上来。
“老乔,今天开什么会?”小苏好奇地问。
这两天乔一直很忙。根据国务院最高层领导的意见,西城区各中学正在筹建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以担负起维护首都革命秩序的重任。在即将组建的西城区纠察队中,陈景贻和乔勇都将担任重要职务。乔已基本上无暇顾及班上的工作。昨天晚上,乔在与他人闲聊时,偶尔听说小苏要在班上组织一次由全体同学参加的座谈会,乔顿时显出了极大的兴趣,当即表示一定要抽空参加。遗憾的是,今天一早,座谈会还未开始,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筹备组便来电话通知,国务院秘书局负责同志要召集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负责人开一次重要的会议,请乔与陈景贻务必出席。乔只好放弃到班上参加座谈会的计划,和陈一起匆匆赶往西纠筹备组开会。临行前,乔再三叮嘱小苏,一定要组织人力作好会议记录。对每个人的发言,记录得越详细越好。乔是早晨八点钟离开学校的。现在刚刚十点过一点儿,他和陈景贻便匆匆赶回来,召集全校各班红卫兵负责人开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苏从乔的眉稍眼底看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急什么,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乔没有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他顺手将小苏手中的笔记本拿了过去,一边翻阅,一边问道:“今天班上的座谈会开得怎么样?”
“开得不错,大家发言都很踊跃……”
小苏措辞谨慎。作为乔的老朋友,小苏对乔很了解,知道他对于开这样一个座谈会肯定有不同的看法。
乔一面听小苏介绍情况,一面继续翻阅着小苏所作的记录,翻过几页之后,乔眼中突然闪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嗯!这个座谈会开得很有意思,小苏,晚上你叫他们把会议记录送到我那里,我要好好研究研究。”乔把笔记本合上,还给了小苏。“是。”小苏心中砰然一动。作为乔的老朋友,他太熟悉那目光,那眼神了。那是战士发现敌情,猎人发现猎物时的眼神。
人员到齐后,陈景贻宣布会议开始。和往常一样,陈景贻的开场白简单明了。 “今天我们召开紧急会议是为了传达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的最新指示,布置今天下午的行动。首先请乔勇同志介绍有关情况。”
乔走上讲台,全场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乔的身上。
“同志们,”乔的声音平稳而有力:“今天早晨,西城区三十一所中学的红卫兵负责人在师大女附中举行了联席会议。出席会议的除各中学红卫兵负责人外,还有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同志,新市委书记处书记丁国钰同志,首都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同志……”
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一个个显赫的官衔在小小的会议室中回荡。这么多重要的领导参加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的联席会议,充分表明了党中央、国务院、新市委对首都中学红卫兵,对即将组建的西城区纠察队的重视与支持。自豪感与崇高的使命感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起。
“……会上,周荣鑫同志代表党中央、国务院高度肯定了首都中学红卫兵前一阶段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取得的重大胜利。前天十三中和六中的同学们在破四旧的过程中查抄出了阶级敌人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对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捍卫红色首都的安全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这一情况已引起党中央、国务院有关领导同志的高度重视。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国务院领导同志希望首都中学红卫兵动员起来,行动起来,彻底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
乔激昂的声音震撼了会议室中每一个人的心。前天十三中、六中的同学们在西四、平安里地区查抄四旧,发现夹壁墙,发现隐藏的枪支弹药一事,许多人早有耳闻,但并未引起太多的重视,许多人仅将其作为一条新闻来听、来传。今天周荣鑫将其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提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高度来讲,这在所有人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撼。
“……会上,丁国钰同志代表新市委发言。他指出,隐藏枪支弹药,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怪,这是复杂的历史原因所造成的。在解放前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华北地区军阀混战,政权更迭频繁,人民的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有钱人家私藏枪支弹药以求自保,是可以理解的。但解放后,新中国政局稳定,北京市治安状况良好,政府三令五申,不准私人隐藏、持有枪支弹药,而某些人,特别是受到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所打击的阶级敌人,依然拒不交出其所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就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了。这反映了某些人的一种心态,反映出十七年来一小撮阶级敌人并未甘心于他们的失败。尽管他们外表装得很老实,很可怜,但其内心深处仍充满了仇恨,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新把我们共产党人淹没在血泊中,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
“主席1949年在《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文中,曾借助一则农夫与蛇的希腊寓言告诫人们,对于一切阶级敌人绝不可有半点怜悯之心。主席告诫我们,对于那些盘踞在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小蛇、黑蛇、白蛇,露出毒牙的蛇与化成美女的蛇,不管他们装出一副多么可怜样子,我们绝不能手软,绝不能予以半点同情。丁国钰同志特别指出,今天在座的绝大多数都是我们革命干部子弟,你们更应该明白,这些隐藏的枪支弹药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头打响,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父兄!……”
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雷霆,在与会者心中点燃了仇恨的怒火,唤醒了战斗的激情。今天在这小小会议室中就座的,确实都是革命干部子弟。对于大家来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是用千百万烈士的生命与鲜血换来的。胜利后,我们党并未将所有的阶级敌人赶尽杀绝,对于那些已认罪悔过,表示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我们党仍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没想到今天,在我们共产党人胜利十七年后的今天,在我们红色首都,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身边,还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仍梦想着有朝一日将隐藏的枪支弹药重新取出,重新将我们共产党人淹没在血泊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仇恨的怒火在每一个年轻人的胸膛中燃烧、升腾。
“……最后,李钟奇同志代表卫戍区和北京军区发言。他指出,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是党中央、国务院交给首都中学红卫兵的光荣任务。卫戍区与北京军区的三十万指战员誓作首都红卫兵的坚强后盾,谁敢反抗,定叫他粉身粹骨!”
如果说,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如雷霆,那么李钟奇的誓言就有如吹响的军号,擂动的战鼓。渴望去战斗,去厮杀,去消灭一切阶级敌人的激情在每一个年轻人心中汹涌。会议室中一片骚动。只有陈景贻还保持着其惯有的冷静与沉着。
“安静!”陈景贻从容宣布:“根据联席会议的决定,今天下午两点,西城区各中学统一行动。现在由李晓鲁同志宣布下午的行动安排。”
在一片喧嚣与燥动的气氛中,李宣布,今天下午除初一年级全体红卫兵及保卫组部分人员留守之外,全校红卫兵将编为18个分队,其中14个普通分队,4个特别分队。普通分队到太平桥派出所领受任务,对居住在学校附近地区的阶级敌人进行全面查抄。特别分队由高年级掌握政策能力强的同学带队,到指定派出所接受任务,对情况特殊、名义上还不属于阶级敌人,但有藏枪嫌疑的人家进行查抄。
根据李晓鲁所宣布的编组名单,高一(四)班全体红卫兵被编为第一特别分队,由乔勇、苏小农带队,到西四派出所领受任务。对于小苏和高一(四)班的全体红卫兵来说,能超越高二、高三年级各班而被编为第一特别分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当然小苏也明白,这荣誉是乔为大家争来的。
陈景贻宣布散会后,乔叫住了小苏。
“等一会儿咱俩到西四派出所去领受任务。你先回班上通知他们,全体红卫兵下午一点半钟在教室集合,其他同学两点照常学习。另外,今天晚上该咱们班守夜,叫程湘宾他们中午抓紧时间排一张值班表。”
“是!”小苏快步离开了西小院。
“守夜”就是夜间守卫。文化革命爆发后,学校正常秩序被打乱。校长、书记成了牛鬼蛇神,教师们都进了学习班。在这种非常时期,为防火防盗,防止阶级敌人乘机破坏,根据新市委的指示,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决定,由各个班的学生每天轮流到校“守夜”。今天正好轮到高一(四)班。
当乔与小苏赶到西四派出所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西四派出所所长是个身材矮胖、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毕恭毕敬地将乔与小苏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所长心中很清楚,这些身穿绿军装,臂佩红袖章的年轻人就是当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主人。他们的父兄大多都是开国的功臣,元勋。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今天的北京城里他们拥有巨大的特权。他们可以在街头将任何一个不顺眼的人指控为阶级敌人,当场殴毙而无需负任何法律责任。派出所长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下却有几许掩饰不住的惶恐与不安。在这革命的非常时期,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有如天边的浮云一样难以捉摸。今天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明天可能就会变成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当然更无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自己明天的生死荣辱,很可能就取决于自己今天的一言一行。所长小心翼翼地表示,派出所方面已接到新市委的指示,欢迎红卫兵小将到西四地区协助他们清查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在西四派出所管区,根据市委和国务院所制定的标准,共有六户特殊人家。刚才女三中、六中的同学们已领走了五家的任务,现在还剩一家。这家人住在西四三条十七号院内。户主李云鹏系原国民党傅作义部队的师长,1949年随军起义。1952年转业,任市政府参事。根据李云鹏的同事们后来揭发,李思想一惯反动,起义前他曾四处奔走极力反对起义。
所长的情况介绍内容简洁,条理清晰。乔听完后,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你说李云鹏突然失踪,他究竟会跑到哪里?会不会根本没外出,一直在家中隐藏?”
乔告诉所长,去年年底他与小苏曾参观过设在故宫午门上的“华北四清工作展览”。展览会上的一个案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记得那是在河北某县,一个身负血债的地主分子土改时越狱潜逃,在家中挖了一个地窟,整整隐藏了十五年,直到四清时才被发现,李云鹏会不会也一直隐藏在家中?
看到乔一本正经的神态,所长不禁哑然失笑。乔与小苏虽然在所长面前极力装出一幅成熟的神态。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说话做事毕竟还带有几分稚气。所长耐心地向乔与小苏解释道,城市不同于农村,特别是在几户人同居的四合院中,一个人要想在家中隐藏多年而不被人发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17号院解放前原为李家所独有。后来正是为便于监视与控制,才想方设法,安排了几家工人与李家合住。
那么李云鹏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在乔的追问下,所长吞吞吐吐地说,他的确不太清楚。不过据他个人分析,不外有这么几种可能,一自杀。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或者说尚未能确认他的尸体。二外逃。逃出了国境,逃到了台湾、香港、或缅甸、泰国。三被上级公安机关密捕。李系傅作义起义部队的高级军官,公开逮捕影响不好,为制止其反革命活动,上级公安机关对他实行密秘逮捕。作为基层派出所所长,他无权过问此事。一切仅只是他个人的猜测而已。
所长的回答部分满足了乔的好奇心。既然事关国家机密,乔也就不便再穷追到底了。所长如释重负,转而介绍起17号院的地理位置。乔和小苏都是在机关大院的楼群中长大的,对城里的小胡同、小四合院十分陌生,听了半天依然不甚了了。乔打断了所长的话头:“干脆,下午请你派一位同志直接带我们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所长连连摇头:“市委与国务院都有指示,这次抄家是群众自发的革命行动。政府工作人员绝对不能到场,以免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我们奉命只能派便衣人员在附近保护你们。”
乔与小苏不知还有这么一种说法,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所长忙陪着笑脸说道:“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三条居委会的王大妈会在胡同口等着你们,给你们引路。她现在已经来了,正在外面等候。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见个面。”
“那太感谢了!”乔双手握住所长的手连连表示感谢。所长受宠若惊,又拿出两根铁棍,向乔与小苏传授了用铁棍敲击墙壁、地面,利用回音检查暗洞与夹壁的方法。
下午一点半钟,高一(四)班十八名红卫兵在教室集合,乔进行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党中央、国务院的战斗号令,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在每一个年轻人心中点燃了仇恨的怒火,激发了战斗的豪情。短短几分钟的战前动员,把一群幼稚的年轻人变为了嗜血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两点整,乔与小苏率队乘市委统一调拨的卡车来到了西四。为避免产生不良影响,为保持这次行动的群众性、自发性,汽车在离西四三条胡同口还有两百多米的地方就停下了,全体人员下车步行。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刻。骄阳似火,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路边的小树都被烈日烤得垂下了头。躲在树叶下的蝉儿高一声低一声有气无力地叫着。马路两傍形形色色的建筑物上涂满了血红的大标语——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在耀眼的阳光下,那一个个血红的大字活象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烘烤着这古老的都市,烘烤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
行近西四三条,小苏在路边的行人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早晨在派出所见过面的民警同志。他们身着便衣,正在路边“散步”,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汗水。小苏微微点头,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王大妈与另一位老太太正坐在西四三条胡同口的树阴下聊天,见到乔与小苏,王大妈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拐进了胡同中。
“跟上!”乔下达了命令。
全体人员远远地跟在王大妈身后拐进了西四三条。急促的脚步在小胡同中的水泥路面上敲打出了战斗的鼓点。见到这群来势汹汹,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小将,胡同中的行人纷纷让路,纷纷躲闪到了路边,脸上那惊恐的神色,活象见到了当年的日本宪兵队。小苏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住在这种小胡同中的人,俗称胡同串子,一般都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大多都是贩夫走卒之辈。这些人在旧社会经历复杂,正是当前破四旧运动的冲击对象。
乔根本无暇顾及路边行人的神色,他两眼紧盯着前面王大妈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着。王大妈拐了一个弯,在胡同中部一个院子的门口停了下来,她抬头望了望门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转身就消失在了胡同深处。乔抢上前去,抬头一看,正是17号院。
“李飞,赵玉江守住大门,任何人不准出入!其他人跟我来。”乔下达了战斗命令。
小苏和其他人紧跟在乔的身后闯入小院。进入小院后,眼前豁然开朗。小院大约有
乔与小苏等人的闯入打破了小院的宁静。正在戏耍的小娃娃象两只受惊的小兔子窜入了西侧厢房。一位头发花
“请问刘玉琴住在哪屋?”为了核实情况,乔客客气气地问道。在敌我问题上,乔一向泾渭分明。
那年轻妇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垂下眼晴,迟疑片刻后,轻声答道:“南屋。”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不知是害怕,还是不愿在这种场合下,扮演这样一种角色。
“谢谢!”
乔与小苏同时转过身来。南屋一排三间,所有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后悬挂着雪白的窗帘。
“……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
“……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们并没有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妄图复辟,妄图变天,妄图把我们共产党人再一次淹没在血泊中……”
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如霹雳,如雷鸣,在每一个人耳畔回响。小院中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充满了杀气,充满了火药味。
乔大步向南屋走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形成一个半园形逼向南屋。程湘滨、郑国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棒,活象南屋里即将窜出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南屋的门帘掀起,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女,一边扣着对襟罩衣上的最后一个纽扣,一边匆匆迎了出来。她身穿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式衣裤,脚上的布鞋式样古板,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她家境虽不宽裕,人却很勤快,很爱干净。这大概就是刘玉琴了。小苏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她。刘玉琴身高大约有
猛然见到这样一大群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刘玉琴眼中闪现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惊恐。对于她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此时此刻红卫兵造访绝不会有什么好事。然而十七年的磨难使她早已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以及接人待物应有的态度。她恭顺地停下脚步,站在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乔的面前。
“你就是刘玉琴吗?”乔居高临下地问。
“是的。”刘玉琴垂下眼晴,活象一只待罪的羔羊。
“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今天奉命到这里来抄家!”
乔冰冷的声音使刘玉琴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如果说刚才她还心存幻想,幻想这群红卫兵只不过是想找她了解一些历史情况,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她那单薄的身躯颤抖得有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然而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十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只有逆来顺受,才能忍辱偷生。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那么就把你的右脸也送过去好了,这不正是耶稣的教导嘛。刘玉琴默默无言地侧过身去,默默无言地让出了一条路,一条通往自己家中的路。
大家跟在乔和小苏身后涌入了堂屋。一进堂屋,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与清香扑面而来。这是一幢老式建筑,房屋高大幽深,冬暖夏凉。此时屋子里的清凉、幽静与胡同外的炎热、喧嚣相比,截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当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小苏注意到堂屋正面靠墙处摆放着一张紫檀色的长条几,条几前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分置左右。长条几的东侧摆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白瓷花瓶,花瓶玲珑剔透,雕刻精美。长条几的西头摆放着一尊捧着自鸣钟,展翅欲飞的小爱神。东方艺术的古朴典雅与西方爱神的生动活泼,在这里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趣。堂屋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笔触粗犷,线条明快的山水字画。东屋的门帘已经掀起,可以看到室内书架上摆满了一排排的线装古书,整个屋子里那淡淡的书香,那宁静而高雅的氛围彷佛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最后,小苏的目光被正面墙上镜框里镶嵌的一幅大照片吸引过去。照片中是一位身着中山装,浓眉大眼的中年男性。这大约就是李云鹏了。小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照片中的这位国民党将军。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电影里国民党将军们的那种蛮横与粗蠢,相反却有几分儒雅与睿智。从外表看,如果说他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不如说他更象一位学者,一位教授;不过如果你细细地观察,在他那眉稍眼角依然可以看出几分将军的威严与刚毅。
乔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也落在了这张大照片上。他那浓浓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现在家家都挂毛主席的像,这里却供奉着这么一个反动的老家伙,三分不快之感在乔的胸中升起。
就在这静寂的时刻,西侧套间的门帘掀起,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出来。乍见到这满屋的人,那少女微微一怔,脸上随即绽出甜美的笑容。
“噢,同学们来了,请坐。”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小苏闻声转过头来,眼前不觉一亮。如果说从前小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多少有点孤陋寡闻的话,那么近两个月来,在文化革命的风暴中,小苏随乔“走南闯北”,见到了不少艳冠群芳的“巾帼英雄”。不过与眼前这位少女相比,那些“巾帼英雄”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平心而论,在北京的中学生中,这样美的女孩确实还不多见。她身材修长,体态轻盈,一头秀发用红丝绳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鸭蛋形的面庞如凝脂,如美玉,清澈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洁白的上衣,浅灰色的长裤,小巧而精致的白凉鞋,为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美平添了几许轻灵,几许飘逸。如果说艺术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话,那么青春也可以算是一位艺术家。任何一位少女,那怕其再丑陋,青春都能用她那神奇的画笔为她平添几许动人的风采。如果少女原本就清秀动人的话,青春就会用她的神笔将其点化为人间的仙子,童话故事中的白雪公主。面对这位人间仙子,面对这充满青春气息的美,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不相同,有欣赏,有惊叹,有倾慕,也有鄙夷与仇恨。
乔转过头来,在刚看到女孩子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也闪现出对这美的惊异。但那惊异之色仅仅一闪即逝,代之而起的是种深深的敌意与鄙夷。
“哼!用不着来这一套。”
乔充满敌意的语调与神色使那少女微微一怔,梦幻般的大眼睛中闪现出了几分诧异与困惑的神色。
乔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少女的目光,转而向刘玉琴问道:“这就是你女儿李小桃吗?”
八中是一所男校,除1965年在初一年级五个实验班中招入了一些女生之外,多年来一直是男孩子的世界。长期与异性隔绝,长期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熏陶,以乔为首的一大批干部子弟对女性,特别是美丽的少女,有一种近似病态的排斥。似乎不排斥女性,不足以显示自己革命意志的坚定,只有抵御了美的诱惑,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今天乔显然已感受到了美的“威胁”,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向刘玉琴提出了问题。
“是的。”刘玉琴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好,”乔高傲地昂起了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今天奉命到这里来抄家,抄查隐藏的枪支弹药!”
隐藏的枪支弹药!乔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在刘玉琴耳边炸响。在共产党胜利后17年的今天,在红色首都北京城里,隐藏枪支弹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罪名!这是一个足以置人于死地,足以使人在倾刻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罪名。九年了,自己的丈夫渺无音信,生死不明。母女二人孤苦无依,靠给人缝衣度日。生活本来就够艰难的了。不知什么人还不肯放过她们孤儿寡母,还要将这样可怕的罪名强加到她们母女二人头上。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极度的委屈与悲伤使泪水涌上了刘玉琴的眼眶。
然而眼泪打动不了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们能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否则……”
乔冷冰冰的声音中饱含着仇恨与威胁,刘玉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乔冰冷的声音亦将所有在场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从美的眩惑中唤醒。如果说,刚才屋子里高雅的氛围,刘玉琴恭顺的神态,李小桃充满青春气息的美,曾于无形中淡化了大多数人心中的敌意与戒备,唤起了潜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对弱者的同情,对真善美的向往,那么此时此刻,所有这些人类软弱的感情都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责任心与捍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的使命感。屋子里一片沉寂,但沉寂中涌动着杀机,涌动着敌意与仇恨。
“同学们”——突然间,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沉寂。“你们不应该到我们家来抄家,你们不应该以这种态度对待我母亲。”。
李小桃勇敢的声音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乔应声转过头来,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桃。
“噢?你倒说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乔的语气中带有几分嘲讽的味道。
李小桃没有立即回答乔的问题。她分开人群,走到母亲面前,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护住了再也经不起风霜的母亲。
“因为我们家不属于阶级敌人。我父亲是起义有功人员。”李小桃迎着乔挑衅性的目光,从容答道。
“起义有功人员?”乔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什么功?”
听到乔的质问,李小桃不觉愣住了。她想不到乔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解放战争中率部起义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都曾获中央军委颁发的一级解放勋章,这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解放军师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获得的勋章,这充分表明国家承认率部起义者有功嘛。有什么功?这个问题问得无理,问得使人难以作答。但此时此刻,李小桃又不能不作回答。李小桃略事沉吟,便字斟句酌地答道:“我父亲是原国民党傅作义部队的师长,1949年随
“好一个起义有功人员!”乔脸部肌肉扭曲起来,眼中充满了敌意。“李小桃,我问你,你父亲是不是毕业于保定军校,1933年就参加了国民党军队。?”
李小桃微微一怔,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她没想到,乔对她父亲的身世竟如此了解。看来这次抄家绝非一次偶然的行为。不过父亲的身世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她坦然地点了点头。
“……从1933年到1949年,你父亲16年间从一名少尉排长爬到一名少将师长,双手沾满了我们多少共产党人,多少革命战士的鲜血。难道一声起义,就可以让我们忘记这血海深仇?难道一声起义,就可以勾销这累累的血债?”乔咬牙切齿地说道,声音几近咆哮:“告诉你,这纯粹是痴心妄想!”
乔突如其来的咆哮与狂怒使李小桃万分惊诧:“不对,在战场上打死人怎么能算有血债……”
李小桃的话尚未落音,小苏就发现乔脸色巨变,彷佛有什么人用一把锐利的钢刀猛然间刺进了他的心房。
“住口!”
乔脸色苍白,声若炸雷,还没等小苏有所反映,乔已抡圆手臂给了李小桃一记响亮的耳光。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李小桃被打得一连倒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身子。她那白晰的面颊上顿时暴起五个鲜红的指印。她用双手护住受伤的面颊,眼中迸出了晶莹的泪花:“你……你为什么打人!”
“打人?”乔两眼血红,活象一只受了伤的猛兽:“今天我就是要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
乔向后一伸手,站在乔身后的程湘滨立即解下腰间的武装带递了过去。
武装带是部队干部所配发的一种扎在军装外边的军用皮带,可以用来挂佩枪弹匣等物,俗称武装带。文革爆发后,爱穿军装的干部子弟们追求潇洒也扎起了武装带。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活动开始后,大多数干部子弟们发现,武装带不仅可以增进威严,亦可用作对付阶级敌人的武器。一时间北京城里干部子弟们配带武装带便成为一种时尚。
乔接过了程湘滨的武装带,其他人方从突变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纷纷解下腰间的武装带,把李小桃团团围住。
小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中国著名左翼作
自从那次见到打人的场景之后,小苏一听到皮带抽击肉体的声音,一听到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就会从心底打冷颤。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打人之风吹遍了北京市各个中学。《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在不断地推波助澜,以各种形式大肆宣传,赞美并鼓励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行动。形形色色牛鬼蛇神被红色旋风卷进了各个中学的刑讯室,卷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祭坛。仅八中一校,十天内便抓进了近百人。在保卫组新设置的刑讯室中,形形色色牛鬼蛇神的惨叫哀号声一天到晚似乎没有个间断的时候,火葬场的汽车带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呼啸声昼夜奔驰在北京街头。十天来,小苏绞尽脑汁,以种种借口婉拒承担“审讯”任务。甚至连每天回家,他都改从学校后门走了。因为保卫组新设立的刑讯室就在学校大门旁,小苏实在受不了那种强烈的刺激。
然而今天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小苏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处于了刑讯指挥官的位置上了。小苏知道只要乔的皮带抽下去,其他人就会蜂拥而上,几分钟之内,李小桃就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横卧在血泊中……怎么办?还未等小苏想出回避或阻止惨案发生的办法,乔手中的军用皮带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
“同学们,饶了她吧!”
就在皮带即将抽击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刘玉琴发疯似地冲进人群,她张开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女儿。“同学们,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还小,不懂事。她还小,不会说话。同学们,求求你们饶了她吧!”
刘玉琴声泪俱下,向乔,向小苏,向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苦苦哀求。
“滚开,老杂种!”乔怒不可遏地吼道:“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一块儿打!”
程湘滨与郑国庆双双冲上前去,将又哭又喊的刘玉琴横拉竖扯地拖出了人群。
乔再一次扬起了手中的皮带,然而手腕却突然被什么人从后面拽住了。乔有几分脑怒地回过头来,发现拽住他手腕的是小苏。乔眼中现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小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目光转向门外。乔顺着小苏的目光望去,小院中其他住户显然已被南屋的声响所惊动,正在探头探脑地向这个方向张望。
“这儿不是学校,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儿影响。”小苏在乔耳畔轻声说道,声音低得几近耳语。
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与小苏,等待着下一步的行动命令。在十六、七个膀阔腰圆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包围中,李小桃的身躯显得格外柔弱。夏天衣衫单薄,皮带抽上去,用不了几分钟,衣衫便会被打成碎片。一群小伙子围着一个皮开肉绽,衣衫破碎的少女,让外人看起来确实不雅,确实“会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有碍八中,特别是乔本人的声誉。乔沉吟片刻,恨恨地把皮带摔还给程湘滨:“好,就先饶过她一回。咱们按党的政策办。小苏,你把这小狐狸精弄到别处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我看见她就心烦。”乔一边发牢骚,一边下达了命令:“我带人在这里搜。我就不相信,这么反动的家伙,家里会没有隐藏枪支弹药!”
小苏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随机应变,总算暂时化解了一场即将发生在眼前的流血事件。小苏分开人群,走到李小桃面前:“你跟我来一下儿。”
短短几十秒钟的间隔已使李小桃冷静了下来。她知道再与乔讲道理已经很困难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小苏,在这眉清目秀年轻人的脸上似乎还没有太多的敌意与仇恨。她低下头去,顺从地跟在小苏身后,走出了人群,走出了南屋。在他们身后,一场翻箱倒柜的大搜查开始了。
小苏带着李小桃穿过小院,径直向北屋走去。北屋的那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匆忙迎了出来。
“同志,可以借个地方吗,我们需要谈点事情。”小苏彬彬有礼地问那位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连连点头,把他们让进了北屋的西侧套间。屋子里略显拥挤,北侧靠墙处摆放着一张双人床,一个大立柜。南侧窗下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侧面沿墙边还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家具虽多,屋子里还算干净整齐,男主人看来是上班去了。
那妇人将小苏与李小桃引到窗前的桌子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里可以吗?”
“谢谢。”小苏点头认可。
那妇人没有再多问一句话,迅速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小苏与李小桃。小苏这时才有机会细细地打量站在面前的少女。姑娘低垂着头站在小苏面前。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低垂的后颈裸露出大片细腻白嫩的肌肤;丰盈的胸部在隆起的衬衣下微微颤动,如凝脂般的面庞上五个指印还隐约可见;姑娘站在那里显得是那样委屈,那样惹人怜惜,小苏的心不觉软了下来。
“坐嘛。”
小苏点头示意,让李小桃在床沿边上坐下来。
心情的变化很自然就流露在说话的语气上,李小桃立刻就觉察到了小苏语气的变化,觉察到了小苏语气中的温和,她不禁抬起头来望了小苏一眼。
接触到少女那如水的目光,小苏心中一颤,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他慌乱地垂下头去,避开了少女的目光。
糟糕,小苏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他自己也觉察到,由于一时的疏忽,心情的变化不自觉地流露在了语气上。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这确实是一个不应有的失误,一个容易引起对方误解的失误。小苏慢慢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重新抬起了头。
这时李小桃已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她直觉感到,面前这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虽然也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但他似乎与其他人,与乔有所不同。他身上似乎还带有几分书卷气与人情味。李小桃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小苏,心中若有所思。
小苏抬起头来,正与姑娘的目光相遇。姑娘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那样清澈,那样坦诚,饱含着对理解、对友谊、对人间温情的渴求。小苏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位陌生的少女面对面如此接近地坐在一起。少女目光中的坦诚与真挚,少女目光中对理解、对友谊的渴求,使小苏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避开了少女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苏在心中暗暗斥责自己,慌什么,乱什么,别忘了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是在执行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是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为了排除心中杂念,小苏在心中反复回忆着毛主席的教导与丁国钰的警句。
“……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
“……大蛇,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们并没有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妄想复辟,妄图变天,妄图把我们共产党人再一次淹没在血泊中……”
神圣的使命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他再一次勇敢地抬起头来。
这时,李小桃也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凝视曾使面前的小伙子两次羞涩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李小桃秀美的面庞上飞起一片淡淡的红晕,她垂下头去坐在那里,显得有几分尴尬,有几分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地用纤细的手指抚弄着衣角,等着小苏先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小苏正襟危坐。他一边注视着李小桃清秀的面庞,一边极力在心中勾画出一幅美女蛇的形象。虽然把一位美丽的少女幻化成毒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经过一番努力,小苏总算在思想上把自己重新武装了起来,着手执行自己的任务。所谓做思想工作,小苏很清楚,那就是要用语言这种武器,用摆事实,讲利害关系的方式,从心理上击溃对方,使对方无条件地“缴械投降”。自古以来,中国人就讲究“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高的战争艺术。目前,要击溃李小桃心中的防线,使她弃暗投明,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最有效的方式,是通过讲述我们党所走过的光辉历程,使她明白,我们党所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无坚不摧,是不可战胜的。任何中外反动势力想使历史车轮倒转都是办不到的。在这种形势下,如果有什么人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隐藏枪支弹药,企图复辟,企图变天,企图推翻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最终只会给自己带来毁灭与灾难。小苏在心中迅速框定了自己的战术方针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开始了自己的宣讲。
“李小桃,今天我奉命来和你谈一谈,希望你能认真听听我所讲的一切,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小苏声音有几分肃杀,李小桃听后不由得一怔。她忙坐直了身体,静静地听着小苏所讲的每一句话。
“……听说,你是女三中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想来今年也是17岁,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我想你对我们党的历史一定不陌生……”
文革前,小苏是班里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讲起党的历史,讲起党的光辉业绩,那真是倒背如流,如数家珍。小苏怀着真诚的敬意,用诗一般的语言简述了中国共产党如何从上海里弄的那座小楼中走出,如何从嘉兴湖上那只小小的游艇中走出,在短短的二十八年间,领导亿万中国人民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从抗美援朝,到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从1951年的镇压反革命,到1960年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小苏历数了中国共产党如何领导全国人民克服重重险阻,终于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光辉历程。小苏动情地讲道:“……历史雄辩地证明,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是全心全意为亿万中国人民服务的,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美帝苏修那样强大,也阻止不了我们前进的步伐,国民党反动派拥兵数十万,也只能龟缩海角,望洋兴叹。今天,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在我们红色的首都,如果有什么人企图用几支隐藏的枪支来推翻我们的红色政权,那纯粹是痴人说梦,螳臂挡车。”
小苏讲到这里,有意顿了一顿。李小桃神色凝重,目光如水,正在静静地听着小苏的宣讲。
小苏话锋一转,点破今天谈话的主题:“……李小桃,我觉得,十七年来党和人民对得起你和你的母亲。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你母亲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们母女并无衣食之虞。你所就读的女三中也是北京市的重点中学。只要你们母女跟着党走,走社会主义道路,你母亲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你自己也会受到进一步的教育,会有机会施展你的才华,为祖国,为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这是一条光明的道路。
“相反,如果你们母女至今还在怀念过去,怀念解放前的日子,不愿跟党走,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还企望有一天什么人能推翻我们红色政权,恢复你们失去的天堂,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纯粹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条通向死亡,通向毁灭的道路。
“当然,我认为你们母女并不是那种糊涂的人。我相信,你们母女是能够看清形势,作出正确抉择的。如果说,由于历史的原因,由于你父亲过去特殊的身份,你们家中隐藏有一些枪支弹药的话,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相信,只要你们母女认清形势,主动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党和人民是会原谅你们的。…………”
讲到这里,小苏的舌头不觉打了个结。他想起上午派出所长讲的话:“……如果抄出枪来,按国务院、新市委指示精神,你们可以连人带枪送交市公安局,由有关部门依法惩办。如果没有抄出枪来,那么从现行法律角度讲,他们就没有罪,公安机关就不便插手了。…”
现实生活确实充满了矛盾。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的五星红旗下,从小就被告之,共产党人光明磊落,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然而今天,自己说的是一样,实际情况却又是另一幅样子。这不是在骗人吗?心中的疑惑打乱了小苏的思路,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又不能保持沉默,必须继续讲下去。小苏只好迅速收场,用简短的几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宣讲。“总之,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去何从,我希望你们母女作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李小桃抬起头来,秀丽的面庞是那样严肃,明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小苏同学,我觉得你讲得很好,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我同意你的分析与结论。我们母女二人只有跟着党走,走社会主义道路,才会有光明的前途,这也正是我们母女二人的心愿。…………”
李小桃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她那清澈目光透射到了小苏的心底。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小苏同学,你怎么会认为我们母女不愿跟党走,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呢?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家中有隐藏的枪支弹药呢?…………”
小苏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派出所所长讲的。但这怎么能让李小桃知道呢。他有几分心虚地避开了李小桃的目光。
“……小苏同学,我觉得你分析、观察问题的能力很强。我希望你也能设身处地地替我们母女想一想。如果说我父亲还健在,你说他藏枪,说他想反抗,也许还有人相信。如今,我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九年了,不知是否还在人间,难道我们孤儿寡母还会藏枪反对什么人吗?…………”李小桃讲到这里,声音不觉哽咽起来,晶莹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她低下头去,迅速用手绢擦去了眼中的泪水。
李小桃的哽咽使小苏心中一动。是啊,如果说她父亲还在,说他藏枪,说他想复辟,这还有几分可信性。今天她们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难道还会藏枪反对什么人吗?
“不过,我想,不管别人说什么,事实将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小苏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作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李小桃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我相信,事实会证明我们母女是清白的。”
“那样最好!”这是小苏由衷之言。
谈话进行到这种地步,双方都没有什么可讲的了。屋子里一片沉寂,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在滴滴嗒嗒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程湘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小苏,乔请你去一下儿。”
小苏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二十分。看来搜查已经结束,乔大约是要请他过去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安排。小苏留下程湘滨看守李小桃,自己穿过小院,来到了南屋。
刚一跨进南屋的房门,小苏不禁一愣。在那一刹那间,小苏真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小苏离开南屋还不到一个小时,但屋里的一切都已面目皆非了。长条几、八仙桌被侧立着堆在墙角,墙上悬挂的山水画、镜框、已被一扫而空,雪白的墙壁、水磨石的地面,到处是被铁棍捣出的大窟窿。两侧厢房的门帘早就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厢房内箱倒柜翻,衣服、被褥。各种书籍被扔得遍地都是。名贵的古瓷花瓶已摔成了碎片,断了翅膀的小爱神似乎挨了一铁棒,斜靠在一堆线装古书上。李小桃的母亲被马健民、丁东生看守着,哆哆嗦嗦地站在墙角。堂屋正中的地面上,铺着一块床单,床单上堆放着不少杂物,乔正带人在翻拣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乔回过头来。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乔迎上来问道。从乔那迫不急待的神色上看,小苏知道搜查大概没有什么收获。小苏把与李小桃谈话的情况向乔做了一个简要的汇报。乔听着听着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她说她们孤儿寡母不想复僻,不想变天?小苏,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乔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难道乔已搜出什么东西了?难道自己受了蒙蔽?
乔把小苏带到那铺开的床单前,借着从门外散射进来的日光,小苏大吃一惊地发现床单上堆放着居然是一些国民党军官的制服、马靴,各式各样带有所谓国民政府血红大印的委任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旧式的像片簿。
乔弯下腰去,捡起一本像片簿,一页一页地翻给小苏看——
这些照片看来都是李小桃父亲当年戎马生涯的纪录。照片虽大多都已陈旧得有些发黄了,但照片中的景物却依然使人触目惊心:在硝烟迷漫的原野上,一行行、一列列行进中的坦克、大炮,一排排、一队队头戴钢盔、手持刺刀枪的国民党士兵。在那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一个个、一群群制服笔挺,正在授勋,正在举杯庆祝胜利的国民党将军们……
乔越翻越怒,他愤然摔掉手中的像片簿,高声命令道:“关吉生,去把那小狐狸精给我押过来。”
李小桃被押进南屋,屋里凌乱不堪的景象使她不觉愣住了。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家?难道这就是她母女二人在这苦难岁月中借以遮风避雨的家?晶莹的泪水涌上了李小桃的眼眶。
乔走到李小桃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李小桃的视线。
“怎么样?李小桃,你想通了吗?是准备走坦白从宽的路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李小桃抬起头,脸上显出几分惊讶的神色。乔不是已经进行过搜查,事实证明家里并没有藏枪,乔为什么还这样说呢?李小桃望了小苏一眼。
“刚才我已经和这位小苏同志谈过了。我们母女——”
“哼!”乔冷冷地打断了李小桃的话:“小苏已经跟我说了,说你们孤儿寡母不想复僻,不想变天,不会藏枪反对什么人。那么,你来看看,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乔侧过身去,李小桃这时才看清床单上所堆放的杂物是国民党军服、马靴、委任状等物。李小桃脸色大变,这些东西的出现,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她慢慢垂下头去:“这些是我父亲的遗物,”李小桃的语气中有几分伤感,有几分凄凉:“我们留着作个纪念。”
“哼,好一个纪念。”乔冷笑道:“等国民党打回来时,你穿上这套军装也蛮威风的嘛!”
乔转过头来,方方的面庞上布满了浓重的杀气:“来啊!把她们母女给我押到学校去,我倒要看她们开口不开口!”
李小桃闻言一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作为中学生,她很清楚,这几天各个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她也明白“带到学校去”意味着什么。她把目光转向小苏,象是在求助,又象是在质问:你不是说,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吗?今天在我家里并没有搜出枪来,为什么要把我们母女带到学校去呢?然而,此时此刻小苏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转过头去,避开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
当乔与苏带人押着李小桃母女在按院胡同下车时,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这正是学校里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结束学习,离校回家的时刻。看到这群扛着“战利品”,押着“俘虏”凯旋归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出身不好的同学们纷纷让路,闪到了胡同两边。行近学校门口,小苏迎面碰上了推着自行车,刚出校门的穆秉义和古昆曲。穆与古都是小苏同班的同学。穆的父亲是民主党派的高层人士,因而穆属于“黄崽子”。古的父亲是原作家协会的会员,1957年被打为右派,发配黑龙江劳改,因而古属于“黑崽子”。文革爆发前,穆与小苏的私交甚密。两人都是班上出类拔萃的高才生,对历史、对文学艺术有共同的爱好,两人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互赠诗文。文革爆发后,“对联”在同学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一道天堑,两个人之间的交往也在无形中中止。今天在学校门口“狭路相逢”,穆秉义象往常一样,亲切地向小苏问候道:“你好,刚回来啊!”
穆秉义的问候使小苏颇为尴尬。前面走着的是乔,后面跟着的是全班的红卫兵。回礼吧,显得自己和黄崽子、黑崽子们的关系过分亲昵,有划不清界限之嫌;置之不理,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小苏迟疑片刻之后,向穆轻轻点了个头,就从穆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李小桃母女随后被押解过来。看到被押解过来的李小桃,穆古二人同时一愣。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李小桃母女已被簇拥着进了学校大门。
乔与小苏刚走进学校大门,留守学校的李晓鲁便带人迎了上来。
“辛苦,辛苦!”李晓鲁紧握住乔的手。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乔所带来的两名“俘虏”,一边问道:“老乔,战果如何?”
“唉,别提了,碰上两个花岗岩脑袋。”
乔挥手示意,程湘滨等人立刻停下脚步,把李小桃母女押在了听不清乔、李对话的远处。
乔将有关情况向李作了简单介绍之后问道:“其他方面有什么消息?”
李晓鲁眉飞色舞地向乔汇报,到目前为止18个分队已有10个返校,其中初三(四)班在丰盛胡同一家旧军官家中抄出两支长枪,一支短枪,人枪都已送交北京市公安局。其他分队共抓回6名嫌疑犯,目前正在审讯中。保卫组准备把语文教研室腾出来,关押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今天抓回来的阶级敌人与前几天抓的小偷流氓性质不同,分开关押有利于审讯与管理。
听着李晓鲁的汇报,乔心中很不是滋味。初三年级的小家伙们都抄到了枪,自己作为八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亲自出马却一无所获。
乔恨恨地望了李小桃母女一眼,对李晓鲁说道:“这个小狐狸精才十七八岁就这么反动,公然说在战场上被打死的人不算数,不算血债。我看她们家中一定有藏枪,今天非叫她们开口不可。待会儿把她们母女隔离开来,我审一个,你帮我审一个,如何?”
“咦,”李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还用我帮忙,这不是有小苏嘛。老乔,你审一个,小苏审一个,不正好嘛!而且小苏也比我了解情况。”
“他?……”乔望了小苏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刚才,我叫他去给那小狐狸精做思想工作。没想到他不仅没能做好别人的思想工作,反而被人家做了思想工作,回来后跟我说她们孤儿寡母如何如何……”
乔绘声绘色地模拟着小苏说话的语气。小苏脸上不禁飞起一片红晕。李晓鲁故作吃惊状,神密地环顾左右,然后附在小苏耳畔,压低声音道:“哎哟,小苏,你怕是中了美人计了吧!”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小苏不好意思地推了李晓鲁一掌。小苏那急不得恼不得的窘态逗得李哈哈大笑:“行,老乔,这个忙可以帮。我代小苏审一个吧!”
“那好,我审那个老的,你审小狐狸精,我实在不愿再见到那小狐狸精。”
“行,没问题。”李晓鲁远远地打量了李小桃一眼,很有信心地答道。
“老乔,既然你们一人审一个,那我就去班上看看,排一个夜间值班表吧。”
刑讯即将开始,小苏匆匆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想溜走。
“唉!别跑。”乔眼明手快,一把就拉住了小苏的手臂:“夜间值班表,我早就叫程湘滨他们排好了。现在你和晓鲁一起去审那小狐狸精。”乔的语气中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老乔,”小苏面有难色,“审人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还是让晓鲁一个人带着保卫组的人审吧。”小苏极力推脱。他不想参加刑讯,害怕参加刑讯,更怕与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相对。
“经验是从实践中来的。不实践,怎么会有经验呢?”乔严肃起来,俨然以一位兄长的神态,语重心长地说:“小苏,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要敢于战斗,敢于刺刀见红,对敌人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小苏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拍了拍小苏的肩膀,又转过头去对李晓鲁说:“今天,我就把小苏交给你了,作为战友,请你带他上战场。”
“没问题!”还没等小苏有所反应,李晓鲁已亲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走,小苏,我来教你,审人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嘛。”
小苏身不由已地跟着李晓鲁来到了保卫组办公室,随后李小桃也被杨晋中、李志军等人押了进来。保卫组办公室是原来学校的教导处,一进门是一间
“杨晋中、李志军,你们两人看住她,其他人跟我到里间来。”李晓鲁一进屋就下达了命令。
杨晋中、李志军都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李晓鲁的同班同学。杨的父亲是装甲兵副司令。李的父亲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杨、李二人身材魁梧,都是那种彪形大汉式的人物。两个人作为保卫组的“元老”,早已成为打人的“行家里手”,是李晓鲁手下的得力干将。其他人随李晓鲁进入里间之后,李志军连推带搡地命李小桃站到墙角。杨晋中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武装带,一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桃。李志军手持一根短木棒,虎视耽耽地站在李小桃身旁,似乎随时都准备扑上去,在这年轻姑娘身上一显身手。
李小桃在异性目光的逼视下低下头去。虽然她已感受到了形势的险恶,感受到了房间中杨、李二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但她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一线幻想。她觉得八中是一所名牌学校,学生的文化素质高,多半不会过于野蛮、粗鲁。她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里屋的几个年轻人能象小苏那样通情达理。李小桃此时此刻的侥幸心理,正是弱者在逆境中所常有的心理。弱者在逆境中因无力与环境抗争,常不愿正视严峻的现实,常会产生一些一厢情愿的幻想,企盼着奇迹的发生,企盼着环境的突变。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的发展都是与人们善良的愿望背道而驰的。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套间里,李晓鲁向全体人员简单介绍了李小桃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布置刑讯的具体步骤。
“……连杨晋中、李志军在内,我们现在共有8个人,待会儿出去之后,我叫那个李小桃站在屋子中间,咱们分四面围住她,每面两个人
。我叫打的时候,站在她背后的人就用皮带猛抽她的背部。疼痛必然会使她转身躲避,她的背部转到谁面前,谁就用皮带猛抽,直到我叫停时为止……”
除小苏之外,刚分到保卫组那几个初二年级的小家伙们也是打人的生手,为了避免在刑讯中出现“技术性事故”,李晓鲁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刑讯的每一个步骤与技术要领。
“……用皮带打的时候,要尽量避免抽击头部。人被打倒之后,可以用脚踢,但尽量不要踢头部、腹部,要踢臀部、背部、腿部。我们的目的是要尽量加大、延长她的痛苦,迫使她交待,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晕过去。”
李晓鲁侃侃而谈,那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神态,活象是一位家庭教师在向他的学生们布置作业,而不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向他的部下布置一场血淋淋的刑讯。看来,鲜血和死亡对李晓鲁来讲已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想到所谓无产阶级文化旗手鲁迅的那句名言“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小苏不禁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李晓鲁布置完毕之后,环顾左右问道:“都有武装带吧?”
李晓鲁的问话顿时使在绝望中的小苏看到了一线光明,他连忙上前一步答道:“我没有。”在这最后的关头,小苏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李能因他没有武装带而豁免他,免除他刑讯的任务。然而李晓鲁什么也没有说,他径直走到外屋,转眼间,不知从那里拿来一条武装带递给小苏。
“小苏,你先凑合着用这条吧。”李的态度很真诚,丝毫没有觉察到小苏的心理活动。
小苏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苏不得不伸出手去接过了李晓鲁递来的武装带。
在保卫组办公室的外间,李小桃孤立无援地站在墙角。虽然她的头低垂着,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异性的目光在她浑身上下游走。李小桃直觉地感到那目光中除了敌意与仇恨之外,还有一种对女性肉体的贪婪与饥渴。那贪婪与饥渴的目光灼烤着她的面庞,灼烤着她那隆起的胸部和纤细的脚,使她从心底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与恐惧。
保卫组套间的门终于开了。李晓鲁率先走了出来。李小桃抬起头,那无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掠过,希望能找到一丝同情,一丝理解,一丝理智之光。然而她失望了,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李小桃看到的只有敌意与仇恨。小苏低垂着头,根本不敢与李小桃的目光相对。李小桃的心沉了下去。
李晓鲁命令李小桃站到屋子中间,其他人迅速按预先的布置,从四面围住了她。小苏躲在李晓鲁身侧,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他实在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没有勇气正视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眸子。
李晓鲁走到李小桃面前:“李小桃,你的情况刚才已有人向我介绍过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讲出藏枪的地点,我们一切都将按党的政策办;如果你坚持不讲,那么一切严重后果将由你自己来承担。”
李晓鲁的语气咄咄逼人。李小桃失望地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关上门,协商了半天,仍然认为她们母女二人有罪,仍然无中生有地要她们交出隐藏的枪支弹药。这完全是一种不顾事实,强加于人的行径。
“这位同学,我虽然不知道怎样称呼您,但我觉得,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应该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应重证据,重……”
李小桃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但她仍然想据理力争,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化解危机。但李晓鲁却没有耐心听她说下去,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李晓鲁举起手来,打断了李小桃的话头:“对不起,现在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这个人喜欢直截了当,不愿拐弯抹角。现在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三分钟之后,请你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
李晓鲁说完,转身走到窗子前,再也没有多看李小桃一眼。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李晓鲁用皮带轻轻敲击窗台的“嗒嗒”声。
小苏后来才知道,这是李晓鲁所设计的一种精神战术,摆开刑讯的架式,引而不发,最大限度地向对方施加心理压力,这样往往会使对方的心理防线在未实施刑讯前就已动摇,甚至崩溃。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战术吧!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李晓鲁用皮带敲击窗台的嗒嗒声,屋子里的空气渐趋紧张。三分钟后,屋子里将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场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血泊中挣扎,哀号……一帧帧可怕的图象在小苏脑海中闪动,那嗒嗒的皮带声彷佛声声敲击在小苏心头,敲击在他那崩紧了的神经上。
三分钟终于过去了,李晓鲁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小桃面前。
“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晓鲁目光森然,脸色冷峻。
李小桃努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家中没有隐藏的枪支弹药,刚才你们所进行的搜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其次,我郑重声明,我们家不是阶级敌人,你们应按党的政策,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在这最后的时刻,李小桃仍企图唤醒人们心中的理智与良知。然而作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李晓鲁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在他的心目中,李小桃就是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就是一条美丽的毒蛇。李小桃的这番话是诡辩,是向他——一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挑战,是对他——八中红卫兵负责人———的权威的蔑视。李晓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给我打!”
站在李小桃身后,早已跃跃欲试急不可待的杨晋中立刻抡圆手臂,对准李小桃的后背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皮带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抽击在李小桃的背上。
“啊!”李小桃全身一震,彷佛被电击了似的。烈火灼烤般的疼痛使她本能地侧身躲避,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还未等她看清打她的是什么人,第二条皮带又带着呼啸声抽击在了她的背部。
“啊!”李小桃又是一声惨叫。她再次侧身躲避,背部正好转到小苏面前。小苏迟疑着还未举起手中的皮带,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初二年级的小家伙手疾眼快,冲上前去抬手就给了李小桃一皮带。
“哎哟!”皮带的抽击力使李小桃向前踉跄了一步,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在地下。
挨了几皮带之后,李小桃终于明白了,无论她怎样转身,都躲不过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皮带的抽击。她弓起身子,双手紧抱在胸前,不再回避,不再躲闪,默默地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抽击。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柔弱的身躯随着皮带的抽击而颤抖,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一直站在旁边冷眼观察的李晓鲁这时才举手示意:“停。”
所有的打手一齐收住了手中飞舞的皮带。
李晓鲁再次走到李小桃面前。“怎么样,现在准备坦白交待了吗?”
李小桃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被咬破的嘴唇上渗出了殷红的血丝,然而她那明亮的眼睛中却闪动着火花,那是愤怒的火花,那是鄙夷与轻蔑的火花。炽热的火花焚毁了李小桃心中的禁忌,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喷薄而出:
“你……你们根本没有人性,你们不配称毛主席的……”
一时间,李晓鲁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他保卫组的办公室里,在皮带抽击下,不仅没有屈服,相反,还敢公开指责他,指责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有人性。
李晓鲁气得暴跳起来:“打,给我狠狠地打!”
被气昏了头的李晓鲁,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对其他人所作过的指示,率先抡起皮带披头盖脸地向李小桃抽了下去。
李小桃身子一晃,鲜血从发际直冒出来。
其他人一拥而上,皮带雨点般地抽了下去,李小桃的身躯晃了几晃,终于跌倒在地下。
在暴风骤雨般的皮带抽击下,李小桃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尖叫与呻吟。飞溅的鲜血在水泥地面上绽出了点点血花。
“啊!…”
见到血,见到那殷红的点点血花,小苏如遭电击。他猛然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武装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保卫组办公室。
保卫组办公室中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发的事变惊呆了,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手中的皮带。
小苏发疯似地冲出西楼走廊,冲过中院,冲向高一(四)班教室。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快!快!他们要打死她了。快!快!他们要打死她了。”
小苏旋风般地冲进后楼走廊,冲到高一(四)班教室门口。由于一时收不住飞奔的脚步,小苏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撞开了教室的大门。然而就在撞开大门的那一刹那间,小苏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这里没有李晓鲁的预先布置,没有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乔一上来就打,刘玉琴已被打得昏死过去几次了。每次昏死过去后,都是由乔下令,让人用冷水泼头激醒过来的。水泥地面上已汪起了一滩血水,刘玉琴正伏卧在血水中。乔背对着大门,还在挥舞着皮带抽打。随着皮带的飞舞,刘玉琴背部破碎的衣衫飘起,裸露出大片大片酱紫色的肌肤。小苏听保卫组的人员说过,用军用皮带打人,皮带第一次抽上去,皮肤上就会暴起一道鲜红的血印;受伤的部位如受到第二次打击,皮肤就会变为暗红色,就会破裂渗血;同一部位受到第三次、第四次打击,紫红色的创面就呈靡烂状变为酱紫色。此时此刻,刘玉琴整个背部的肌肤显然都已被打烂了,呈现出可怕的酱紫色。她已无力挣扎、闪避,一动不动地伏在血水中。随着乔的抽击,只有那止不住的痉挛与微弱的呻吟表明她还活着,还有知觉。
原本窗明几净的教室,原本小苏心中最熟悉、最圣洁的地方,居然变成了如此陌生、如此血腥的人间炼狱。思想上没有丝毫准备的小苏,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教室大门被撞开的巨大声响使乔转过头来。看到小苏呆若木鸡的样子,乔心中立刻明白了几分。他把手中的皮带扔给身边的程湘滨,快步走到大门边。乔把小苏推转身去,自己也来到走廊上,随手掩上了教室的大门。小苏是班上红卫兵的负责人,乔不愿让其他人过多地看到小苏软弱的一面。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乔语气中有几分不满。 乔的询问使小苏如梦初醒:“老乔,你快去看看吧,他们就要打死她了。”小苏一把抓住乔的手臂,拖着他就向外走。
“就要打死谁啦?是李小桃吗?”乔被弄得一头雾水。一时间不知小苏说的是什么。
“就是李小桃,你快去看看吧!”小苏抓住乔的手臂,满脸都是希望与祈求的神色。
乔冷冷地甩脱了小苏的手:“她讲了吗?交代出藏枪的地点了吗?”
小苏闻言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哼!”乔冷冷地哼了一声:“她不讲,我们不打死她,留着她干什么?留着她将来杀我们吗?”
乔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脸上显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同志,”乔的语气缓和下来,象一位兄长在开导自己尚不懂事的小弟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无情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仁慈与温情。今天你不杀她,你可怜她,明天万一国民党打回来,你就是跪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放过你和你的父兄。”
乔的一席话把小苏说得垂下头去。希腊农夫与蛇的故事,毛主席的教导,丁国钰的警句又一次在小苏耳畔响起:“即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小撮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这些隐藏的枪支弹药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头打响,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父兄。”小苏心中若有所悟,然而在感情上却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我总觉得打死她有点不好。”
听到这幼稚而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话,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歪着头,用调侃的语气向小苏道:“那你说说,我们打死她倒底有什么不好?”
一时间,小苏被问住了。是啊,打死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有什么不好呢?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不过小苏毕竟是八中的高材生,思维敏捷,随机应变能力很强。他略事沉吟之后,字斟句酌地说道:“第一,我觉得我们八中是男校,李小桃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打死她,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
“嗯,……”乔沉吟不语,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看到乔没有反驳自己,小苏的胆子大了起来,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其次,我们今天主要的目的是要抄查隐藏的枪支弹药,现在什么情况也没问出来,一下子就把人打死了,是不是也有点不合适?”
这第二条理由是小苏从李晓鲁那里批发来的。小苏还记得李晓鲁在保卫组办公室套间里布置刑讯时曾说过:“我们的目的是要尽量加大、延长她的痛苦,迫使她交代,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昏过去。”小苏把李晓鲁的这番话改头换面,此时此刻端了出来,居然也还顺理成章。
“那好吧。咱们去看看。”
乔终于被小苏说动了,小苏心中大喜。他大步跟在乔的身后,两人一起向保卫组办公室走去。
在保卫组办公室内,人们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刚才小苏的失态,看到乔进来,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乔与小苏身上。
乔看到地上的血迹,看到李小桃一动不动地伏在水泥地面上,心中不觉一惊:“怎么,已经死了?”
“没有!”
杨晋中抢上前去,对着李小桃大腿根部狠狠踢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啊!”李小桃痛得全身一颤。她双手撑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乔冷眼打量着李小桃,她脸色苍白,嘴角渗出一股细细的血丝,衬衣的肩头已被皮带抽裂,透过衣衫破裂处,可以看到雪白肌肤上那殷红的血印与紫红的伤痕。
乔转过头来对李晓鲁道:“暂停一会儿,你跟我到外面来一下儿。”
李晓鲁望了小苏一眼,他知道肯定是小苏在乔面前捣了鬼。否则乔不会干预他李晓鲁和保卫组经手的事务。李虽然心中不满,但乔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气鼓鼓地跟在乔身后来到了走廊上,小苏随后也走了出来并顺手关上了保卫组办公室的大门。
“哓鲁,今天不审了,你先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吧!”乔在走廊中对李晓鲁说道。
“为什么?”李有点不情愿。
乔把刚才小苏所讲的两条理由向李重复了一遍:“……我看,还是明天到师大女附中,请王菲丽她们派人过来审算了,她们女人对付女人也许更有办法一些。”
乔的话合情合理,而且在学校中不审年轻女性,这也是乔的一惯主张,李晓鲁不能不同意。
“……不过,今天晚上得把她们母女隔离开,防止她们串供。尤其是那个小狐狸精,最好另找一个地方单独关押。晓鲁,还能安排出房间吗?”乔问道。
“走廊西头,图书馆的小藏书室窗子上有铁栏杆,今晚先把她关到那里,如何?”李晓鲁征求乔的意见。
“行,就这样吧。”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李晓鲁又望了小苏一眼,带有几分不满地对乔发牢骚道:“老乔,你这位兄弟真要命,打个人都会怪喊怪叫的。”
乔这时才注意到李晓鲁脸上的不豫之色。
“怎么回事?晓鲁。”
李晓鲁气鼓鼓地把刚才小苏的表现说了一遍。乔脸色大变。他转过头来问小苏:“刚才,你一下儿都没打?”
李晓鲁就站在面前,赖是赖不掉的,小苏只有点头承认。
“小苏同志,”乔的脸色沉下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作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就要敢于战斗,敢于刺刀见红!”乔说着说着不觉激动起来:“小苏,你知道吗?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同志的残忍!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对于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来说,不是一个单纯的打与不打的问题,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儿的问题!”
“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儿的问题”。乔的话有如天边滚滚的惊雷,使小苏从心底受到震撼。
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从李晓鲁手中拿过武装带,向小苏递了过去:“哎,拿着!进去之后,我问,你打!”乔的命令简单明了。
一时间,小苏怔住了。武装带上血迹斑斑,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那带血的武装带在乔手中微微颤抖,活象一条蠢蠢欲动的大蛇。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
小苏一咬牙,伸出手去,接过了乔手中的武装带。
重新进入保卫组办公室后,乔走到李小桃面前,他示意小苏站到李小桃的背后。其他人根据李晓鲁的手势都退到了一旁。
乔冷冷地打量着李小桃:“怎么样,李小桃,是准备走坦白从宽的路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李小桃用手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这时,她已认出乔就是刚才与小苏一道带队到她家中搜查的那位红卫兵负责人,虽然乔为人也很粗鲁,刚才在她家中甚至还打了她一个耳光,但乔并不蛮横,并不那样不讲道理。李小桃曾亲眼看到,在小苏的劝阻下,乔放下了手中的皮带,没有对她滥施非人的拷打。李小桃直觉地感到,乔的到来也许是一个为自己申辩、摆脱危机的机会。李小桃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向乔申诉道:“刚才你和小苏同志已经带人在我们家进行过搜查。事实证明,我们家并没有隐藏枪支弹药,而且,我父亲是1949年参加北平和平起义的人员,我们作为家属理应享受优待,不应作为阶级敌人对待……”
乔嘴角浮现出一丝鄙夷不屑的神色。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打!”乔下达了命令。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小苏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小苏只能咬紧牙关,抡起手中的皮带,用尽全力向李小桃抽去。然而就在皮带抽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小苏猛然发现绝望的李小桃已把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她双手抱胸,弓起背部,作出了一副准备挨打的架式。看到李小桃这可怜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小苏心中一软,手颤抖了一下儿,皮带软弱无力地拍到了李小桃的背上。
刹那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惊诧的神色。乔的脸色铁青,他抢上前,劈手夺过了小苏手中的皮带,用尽全力对着李小桃的背部抽了下去。
“啊!”
李小桃惨叫一声,一下子就被身高体壮的乔抽打得翻倒在地上。
“起来,别装死!”
乔上前一步,狠狠地一脚踢过去。
李小桃艰难地双手撑地,再一次挣扎着坐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心中已彻底绝望了。她终于明白了,在这种地方,在这些心如铁石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她脸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进一步的折磨与拷打。
乔把皮带摔还给小苏。
“对待阶级敌人,就是要这样!”。
乔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保卫组办公室中回响。所有保卫组的人员都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乔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一下子都倾泻到自己头上。
“打!”
乔声色俱厉地下达了命令。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小苏横下心来,高高抡起皮带,用尽全力抽了下去。
“啪!”
皮带带着呼啸声抽在李小桃的背上。李小桃全身一震。小苏这一皮带虽然抽得也很痛,但比乔那一下儿的力量毕竟差多了。李小桃双手抱胸,尽量缩紧身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下又一下儿的抽打。
抽到第六下儿时,小苏头上已布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高举皮带的手也开始发抖了。乔偷眼望了望,李晓鲁与保卫组其他人脸上不满的神色都已消失。大家都在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苏打人,看着小苏打人那吃力而有几分滑稽的样子。乔知道再打下去,小苏就要出洋相了。
“停!”
乔下达了命令。
小苏如获大赦,他放下手中的皮带,长长地松了口气,用手擦去了头上的汗珠。
“把她带走!”
李晓鲁向杨晋中、李志军命令道。杨、李二人冲上去,把李小桃拖了出去,关进了走廊西头的小藏书室。
回到高一(四)班教室之后,乔无心再审刘玉琴。他命四个人将早已无法动弹的刘玉琴横拉竖拽地拖出了教室,拖过中院,拖到西楼走廊中关押今天所抓来“政治犯”的语文教研室,交给了负责看押犯人的保卫组人员。
打扫干净教室地上的血水,乔进行了简短的总结,然后宣布解散,请大家抓紧时间回家或到食堂吃饭,晚上按黑板上所排时间表,准时返校上岗值班。
根据程湘滨所排定的时间表,小苏是午夜到凌晨三点的班儿,带班上一位名叫黄虎生的“黄崽子”同守西楼走廊的武器库及武器库对面临时关押“政治犯”的语文教研室。时间还早,小苏决定回家吃饭。小苏的家在西郊的水利科学研究院。距学校有五六公里,小苏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平时自行车就存放在西楼南侧的车棚中。
小苏走进车棚,迎面碰上穆秉义。穆正推着自行车从车棚中向外走。
“小苏,回家吗?咱们一块儿走!”穆象平常一样亲切地和小苏打招呼。
心事重重,精神上感情上都刚刚经历过强烈刺激的小苏,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为什么穆秉义去而复返,至今仍未离校。
两人一同离开学校,骑车出按院胡同,拐上了太平桥大街,向白塔寺方向而去。
一路上小苏心事重重,显得十分疲惫。穆秉义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首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苏,刚才你们抓回来的人中有一个是女三中的学生吧?”穆秉义试探着问。
“怎么,你认识她?”小苏有几分惊讶地抬起了头
“是的,”穆坦率地点了点头:“她叫李小桃吧。她也是我们少年宫天文小组的成员。”
小苏惊讶之余,不禁有几分感慨。市少年宫各科技小组是国家为提高青少年对科学技术的兴趣,为培养未来的科技人材而设立的青少年科技组织,其成员都是经考试从各名牌学校中选拔的高材生,从事课余科技活动。穆秉义、古昆曲都是八中选送,经考试而被录取为天文小组、航模小组成员的。李小桃能进入市少年宫天文组,想必也是学习出众,才华过人。只可惜她生不逢时。
小苏把有关李小桃母女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穆秉义。穆听完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穆秉义和古昆曲在少年宫科技活动中认识李小桃。两个人对李小桃都有一定的好感。刚才在学校门口看到李小桃母女被押进学校,两个人放心不下,一起返回学校中打听消息。但由于他们一个是“黄崽子”,一个“黑崽子”,根本无权过问这类事情,他们在学校转了半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最后,只好由穆秉义出面,利用与小苏的关系,想从小苏口中打听些消息。穆秉义没想到形势如此严峻。穆秉义虽没有亲眼看到李小桃受刑后的模样,但刚才他与古昆曲在中院里曾见到班上的几个红卫兵将一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中年妇女横拉竖拽拖过中院时的情景。想起那中年妇女遍体鳞伤的样子,穆秉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的感触脱口而出:“没有搜出枪来,把人家打成这个样子,你们也太过分,太残忍了吧!……”
话说了半截,穆的舌头猛然打了个结。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文化革命的高潮中,在小苏这样一位红卫兵负责人面前,自己作为一个“黄崽子”,公然指责“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红卫兵残忍,这不是自己找死,自己用头往刀口上撞吗?一念至此,穆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偷眼望了望小苏。小苏头垂得低低的,似乎心事重重,什么表示也没有。
一时失口,险些酿成大祸,穆秉义心有余悸,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两人默默地向前骑着,到白塔寺后,两人分手,穆沿赵登禹路向新街口方向而去,小苏沿阜内大街,出阜成门向甘家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