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八月》(第六章)

第六章

 

                       群情尽望春

                            

                   ---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八月底,北京的形势急转直下。西郊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师生,在中央文革的指挥下,已冲出校园。他们一边分兵奔赴全国各地,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动员各地高校学生炮打司令部,冲击各地党政领导机关;一边浩浩荡荡开进城里,以批判工作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名,直接冲击中央党政领导机关。“地院东方红”在地质部静坐,弄得何长工胆战心惊。“北航红旗”在国防科委示威,吓得赵尔陆东躲西藏。外交部里的造反派们干脆抄了副部长们的家,拆除了电话搬走了沙发,把“资产阶级老爷们”家中所有的洋货,高档奢侈品都弄到了大礼堂中办展览……

  狼烟四起,烽火遍地,一筹莫展的国务院负责人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动员国务院方面的别动队——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出面来维护北京城里的“革命秩序”。一时间,西纠铁骑四出,用军用皮带,用拳头,用坚硬的牛皮鞋,连踢带打赶走了在地质部大院内静坐的“地院东方红”,驱散了在国防科委门前示威的“北航红旗”,威逼外交部里的造反派们乖乖地把沙发搬回了副部长们家中……。为了确保首都的“革命秩序”,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立下了赫赫的战功.与此同时,为了扭转整个运动的发展趋势,为了与“炮打司令部”的风潮相抗衡,抄枪、抓人,破四旧,打流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还在全力进行着。

  在八月的最后几天里,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这台由国务院方面临时装配起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巨型机器正在全速运转着,从它的每一个接缝,每一个螺孔中所迸溅出来的都是血,鲜红的血,无辜者的血。作为这台巨型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小苏还在随着整个机器的运转而机械地运转着。但他心中却充满了惶恐,不安与内疚。每天只有回到家中,只有坐在李小桃床前,他才会感到些许安慰与宁静。在这血腥的风雨中,自己毕竟还做过一点无愧于自己良心的事情。

  乔早就注意到了小苏情绪的低落,神思的恍惚。但乔一直认为这是由于古昆曲的死给小苏所造成的强烈刺激。时间会治愈小苏精神上的创伤。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总是要经历血与火的洗礼,总是要从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因此,在八月底的这几天里,乔特别照顾小苏,总是尽可能地少给他安排工作,尽可能地让他多休息,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早日以蓬勃的朝气重新投入战斗。

 

 8月30日下午,小苏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就回到了家中。一进门,小苏便惊异地发现,妹妹下午也没去学校,正在他的房间与李小桃聊天。妹妹爽朗的笑声使小苏从心底感到欣慰。一个多星期的朝夕相处,妹妹对李小桃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从对一个陌生人同情与怜悯已发展为对一位大姐姐的钦佩与眷恋。妹妹过去在学校中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一个渴望攀登科学高峰,渴望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的小女孩。在李小桃身上,在李小桃美好而纯真的内心世界中,妹妹找回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昔日的梦。李小桃的温柔,李小桃的聪颖,李小桃对未来的憧憬,把妹妹重新带回到了那个童真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美好世界。文化革命的爆发,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虽然给这美好的世界带来了一层浓郁的阴影,但两个纯真的女孩子还在期望着,渴盼着,渴盼这一切只不是一场过眼云烟。云烟散后,在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仍会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一个她们发挥自己聪明才智,为祖国,为人民勇攀科学高峰的明天。

 

  “哥,你回来了。”

  见到小苏,妹妹与李小桃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妹妹脸上容光焕发,还沉浸在对过去学校生活的美好回忆中。李小桃见到小苏,却有几分腼腆,几分羞涩。

  “妈妈今天不回来了,我去做饭,你们先聊一会儿。”

  聪慧的妹妹从李小桃的羞涩、小苏不自然的表情中已觉察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她顽皮地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便溜出了房间。

  妹妹走后,李小桃愈发局促不安。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小苏放下书包,随口问道:

  “今天怎么样?换药了吗?”

  提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回想起那天晚上小苏给自己上药的种种情景,李小桃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换了。伤口基本上都愈合了。”李小桃头垂得低低的,声音细得象蚊子叫。

  羞涩有时也有传染性,一时间小苏的脸也涨红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可以听到两个年轻人心跳的声音。最后还是李小桃首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沉寂。

  “你先休息吧,我去帮晓梅做饭。”

    李小桃说完,不等小苏开口,就羞红着脸,象一朵轻盈的白云消失在走廊中。

  

    小苏有几分怅然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桌面上有一本摊开着的书。那是小苏平日最爱读的《宋词赏析》。这两天小苏发现李小桃也在看。在书傍的便条纸上,有李小桃所抄录下来的一首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这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自古以来诗词就是文人墨客用以抒怀咏志的最富有浪漫色彩的形式。能为人们世世代代所传诵的名篇佳句,都是历代文人墨客最深沉、最真挚的感情的凝聚。读一首好的诗词有如饮一杯浓郁的美酒,它能使人沉醉,发人幽思,引人遐想。不同的人,经历不同,心境不同,读同一首诗词时的感受也不同。李小桃抄录这陆游的《咏梅》,显然是在感怀自己的身世。望着李小桃清秀的字迹,小苏的心灵震颤了。字里行间,他彷佛看到,在五千年文明的断壁残垣中,风雨交加,一枝小小的白梅正在风雨中挣扎,颤粟。……

  “……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

  如果说无产阶级一定要彻底摧毁旧世界,一定要完全铲除非无产阶级的一切,才能建立起一个纯而又纯的共产主义天堂,那么这样的天堂 不也太凄清、冷寂了吗?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所读过的内部读物《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小苏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当年的纳粹党人不也曾用坦克、大炮,用焚尸炉、集中营,企图建立起一个纯而又纯的千年帝国吗?历史的发展何其相似!

 

  刚刚吃过晚饭,客厅中的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小苏拿起了话筒。

  “喂,麻烦您找一下儿苏小农。”

    电话中是一位男士的声音。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小苏,我是穆秉义。……”

  “哦!--

    小苏这时也听出了穆秉义的声音。穆秉义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小苏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

  “……小苏,西纠总部经国务院秘书处同意,今晚或明晨就会到你家抓人,请你尽快作准备,尽快把李小桃转移走!……”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小苏震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消息可靠吗?”

    小苏脱口问道。穆秉义出身高级民主人士,他怎么会知道国务院秘书处和西纠总部的动态?小苏对来自穆秉义的消息自然有几分疑惑。

  “……消息绝对可靠。咱们见面再谈。请你尽快设法把李小桃转移走。只要他们抓不到人,找不到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估计他们对你也不能怎么样。……”穆秉义焦急的声音中充满了对小苏与李小桃命运的忧虑。“……小苏,现在动作要快,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如果你一时没有可靠的地方安置李小桃,你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来。我现在在西直门内青松胡同19号。这是我姨父的家,一个很可靠的地方”。

  放下话筒,小苏半天都未能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如果说西纠总部需要请示国务院秘书处而后采取行动。那么他们所要打击的就绝不只是小苏和李小桃。小苏的父亲是一名司局级的干部,一个独立科研院所的最高领导。只有对付这样的人物。西纠总部才需要事先请示国务院秘书处。

  “……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仅差一点毁了你自己,也差一点毁了我们全家!……”母亲的话又回响在小苏的耳畔,小苏心中不寒而粟。

  穆秉义说得对。现在必须抓紧时间采取行动!冷静下来之后,小苏迅速在心中拟定了行动的方案。要把李小桃转移走,必须请妹妹帮忙。现在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机关里人来人往,只有妹妹骑车带李小桃出机关大院才不致引起人们的注意与好奇。

  来到厨房,妹妹和李小桃还在收拾卫生。小苏简捷地对妹妹吩咐道:

   “晓梅,你先去为李小桃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装在我的书包里。然后你骑车带她出机关大院,在四道口车站等我”。

  “出了什么事,哥?”

    妹妹显出惊讶的神色。

  小苏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了妹妹与李小桃。两个女孩子神色大变。她们作梦也不曾想到,她们憧憬的是幸福,降临的却是灾难。

 

  

    穿背街,走小巷,当小苏骑车带李小桃来到青松胡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借助于路灯昏黄的光线,小苏发现19号院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高高的台阶,古色古香的石狮。在气势恢宏的大门旁,还有一个供汽车出入的侧门。按响门铃,大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前的灯亮了,大门开启处,一位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出现在小苏与李小桃面前。入夏以来,在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冲击下,连衣裙早已作为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象征而被人们收入了箱底。猛然见到久违了的连衣裙,不觉使人耳目一新。小苏仔细打量着这位敢于逆时尚潮流而动的少女。看起来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但她那端庄而雍容的神态却给人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感。小苏早就听同学说过,穆秉义有位“风华绝代”的表妹,在师大女附中读初三。穆秉义的表妹不仅人生得美,而且家学渊源,在琴棋书画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是位李清照式的才女。看来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少女大概就是穆秉义的那位表妹了吧。

  见到小苏和李小桃,少女脸上绽出亲切的微笑:“是小苏吧。快请进。我们等你半天了。”少女清脆的声音有种泌人心脾的甜美。

  进门绕过影壁,穿过门廊,小苏的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花木扶疏,一条宽敞的青石小路绕过花坛直通前面的大厅。整个院子里处处弥散着一种草木与泥土的芬芳。在这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一般部级、副部级干部恐怕也很难拥有这样一座世外桃源式的小院。看来穆秉义的姨父社会地位不低,是民主党派中的头面人物。

  那少女引小苏与李小桃绕过花坛向大厅而去。大厅里灯火辉煌。穆秉义和几位年轻人正站在大厅门口迎接小苏与李小桃。小苏敏锐地注意到,站在穆秉义身傍的两男一女,显然都比自己年纪大,看来是些大学生。其中那位姑娘戴着一幅小巧的金丝眼镜,颇有几分“博士”风度。两位小伙子,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位清秀俊雅,文质彬彬。

  大厅内富丽堂皇,柚木地板亮得可以映出人影。深棕色的皮沙发一尘不染,紫檀木的茶几上摆放着雕刻精美的茶具,四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山水字画。把小苏与李小桃迎入客厅之后,穆秉义为主客双方作了介绍。引小苏与李小桃进来的那位少女果然就是穆秉义的表妹林丽,师大女附中初三年级的学生。和穆秉义一起在大厅门口迎接小苏的那位清秀俊雅的年轻人就是这里的主人,穆秉义的表哥林放,清华大学技术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那位四方面庞、仪表堂堂的高个子是林放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高华。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博士”是林放的女朋友,清华大学自动控制系二年级的凌燕。据穆秉义介绍,三位年轻大学生都是“清华井岗山”动态组的成员。其中高华是动态组组长,“蒯司令”的军师与智囊。

  提起清华井岗山、提起蒯大富,小苏并不陌生。清华井岗山是当前中央文革指挥下的一支造反派劲旅。清华井岗山的那位“蒯司令”更是名噪一时。小苏知道所谓动态组就是情报部。是清华井岗山中最核心的部门,也是中央文革的耳目。小苏一边和年轻的大学生们一一握手,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些造反派的风云人物。不过他心中却有几分纳闷,不知穆秉义今天弄那么多造反派的人物来干什么。穆秉义从小苏困惑的神色中看出了小苏心底的疑问。他问小苏解释道,今天多亏了高华,凌燕。是他们从国务院秘书处探听到了西纠总部即将抄查小苏家的重要情报。

  近日来,由于北京城里的局势日趋恶化,炮打司令部的风潮有渐占上风的趋势,国务院方面为了力挽狂澜,调整了自己的战略,加紧了拢络各高校造反派组织中骨干人物的活动,企图釜底抽薪,把中央文革的打手变为国务院的家丁。因此象高华,林放这些高校造反派的风云人物,便成了国务院秘书处的座上客。今天下午,高华、凌燕俩人应邀去国务院商谈有关活动经费问题。在与秘书处一位高级官员谈到当前局势,谈到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时,那位高级官员指出,目前形势错综复杂,对具体问题一定要具体分析,切忌一刀切,切忌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出身不好的人不一定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相反出身好的人,包括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也可能由于一时一事的原因,对文化革命不理解,有抵触,甚至会反对我们现行的一些具体政策与作法。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一定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正确处理好当前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那位高级官员谈到了最近发生在八中的一位干部子弟犯错误,庇护了阶级异己份子的典型事例。高华、凌燕他们早就听穆秉义谈起过小苏与李小桃,因此听那位高级官员提到八中,提到所谓一个干部子弟庇护阶级敌人的问题时,他们立刻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巧妙地从那位高级官员口中套出了全部有关情况。

  原来,陈景贻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排除对小苏的怀疑.古昆曲事件发生后。小苏的消沉加剧了陈对他的怀疑。陈私下派人对有关问题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表明,乔25日下午赶回学校,向有关人员宣布行动计划时,已经5点钟了。而古昆曲离家准备潜逃时,时间还不到五点。在五点之前,知道抓人这一绝密消息的只有陈、乔、李、苏四个人。进一步调查表明,在李小桃失踪一案中,小苏也是重大的嫌疑犯。李小桃现在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苏家。但小苏的父亲是一名司局级的干部,一个独立科研院所的领导。到这样的人家抄家抓人,涉及到重大的政策性问题。陈景贻为此特地派人以西纠总部的名义,将有关情况和自己的计划安排向国务院秘书处作了请示与汇报。高华、凌燕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林放家,请穆秉义尽快通知小苏。

  小苏感激地握紧了高华的手:

    “ 谢谢你们了。”

  “没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和你比起来,我们做得还太少。”

    高华言简意赅,态度十分诚恳。    

   

    三位姑娘一见如故。凌燕、林丽把李小桃拉到一边的小沙发上,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高华向林放递了个眼色。林放转而对凌燕道:

   “凌燕,你们先带李小桃去看看她的房间吧。”

  凌燕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拉起李小桃的手:

   “走,咱们先去看看林丽给你布置的房间。”

  盛情难却,李小桃站起身,望了小苏一眼。小苏从大学生们眼神的传递中看出,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背着李小桃与自己谈一谈。小苏向李小桃笑了笑:

   “去吧,我先和他们聊一会。”

 

  三位姑娘走后,高华来到茶几前,从精致的紫砂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芬芳四溢的清茶。他双手举杯来到小苏面前。

  “小苏,今天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们早就听秉义谈到过你和你的为人。我们很钦佩你作为一名干部子弟,能在那种血腥的时刻挺身而出,救助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今天,我代表林放、凌燕和秉义,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高华真挚的话语象一股暖流涌过小苏的心田。他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谢谢!”

  这古朴的象征性的仪式,一下子就拉近了年轻人心灵之间的距离。当大家在沙发上坐下来时,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种故友重逢,惺惺相惜之感。

  高华凝望着小苏,深邃的目光中充满了友谊与真情。

   “小苏,我们都听秉义讲过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们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我们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作出那样的抉择。如果你信得过我们,我们很想听你谈一谈那天晚上事情的经过,和你当时心中的感受。”

  高华的话显然也代表了林放与穆秉义的心声。望着那一张张真诚而充满了期望的脸,小苏直觉地感到,坐在面前的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朋友。

  回忆起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小苏心中重新掀起了波澜。面对这些真诚的朋友们,小苏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凌燕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客厅里。她悄悄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随着小苏的回忆与讲述,年轻的大学生们也被带进了那个风雨交加,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夜晚。

    随着小苏的回忆与讲述,年轻的大学生们时而心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时而热泪盈眶,时而义愤填膺。他们的情感有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冲到峰顶,时而又被抛进浪底……。

   小苏从那一双双闪动着泪光的眼睛中可以感受到,年轻的大学生们的心在与自己的心同步博动着。同步博动着的心灵激发出了强烈的共鸣。面对这些真诚的朋友,小苏倾诉出了积压在自己心底的所有的困惑与疑问——

  倒底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们共产党人倒底在追求些什么?

  千百万烈士为之献身的新中国难道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

  我们国家的前途在哪里?我们人民的希望在何方?

 

  共鸣所引起的震撼使年轻的大学生们再也坐不住了。高华与林放。凌燕小声交换了意见之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小苏,很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你把我们当作朋友,讲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与困惑。我们也愿意坦诚地谈一谈我们对你所提出的一些问题的看法。也许在目前阶段,我们彼此之间的看法还不尽相同。不过我们相信,对祖国、对人民的爱,最终将会使我们走到一起的。……”

  高华的话虽然说得很含蓄,但小苏还是立刻就听出了高华话中所蕴藏着的那种离经叛道的味道。他的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来。

  “……要解答你刚才所提出的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回顾一下历史。……”高华神色凝重,在大厅中踱来踱去。“……十九世纪中叶,马克思、恩格斯在全面剖析了早期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与丑恶之后,提出了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共产主义理想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康有为的《大同书》,托马斯的《乌托邦》,欧文,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一样,都代表了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最美好的愿望——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共同劳动,共同富裕的美好社会。然而如何实现这一理想,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方案,只是提出了一个抽象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他们向全世界宣布,被剥削,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将是旧制度的埋葬者,新世界的缔造人!……”

  “……1917年,列宁在俄国用暴力把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想付诸实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由所谓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政权——苏维埃政权。新生的苏维埃政权高举‘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大旗,高举‘土地、面包与和平’的大旗,在硝烟迷漫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贫穷的俄罗斯大地上,赢得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拥戴与支持。……

  “打碎一部旧的国家机器并不难,但要建立一整套新的,确保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体制却是一项异常艰巨的历史性任务。苏维埃政权的诞生及其所采用的暴力手段,在世界范围内遭到了广泛的非议,导致了协约国十四个国家的武装干涉和国内封建领主与资产阶级的强烈反抗。在内外交困,烽火遍地的情况下,为了确保新生苏维埃政权的生存,列宁与斯大林在仓促之中只能沿袭旧的沙俄体制,建立起了一整套政权机构与武装力量。这样,随着协约国军队的败退,国内各种武装叛乱的平熄,一个新型的沙俄帝国就出现在了世界的东方。列宁、斯大林也就成为了披着无产阶级战袍的新沙皇。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苏维埃国家的蜕变并不奇怪,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简单地说来,国家的发展有如物体的运动,很难摆脱自身惯性力量的影响。物体越大,惯性力量也就越强,要想改变它的运动方向也就越不容易。就一个国家而言,使其按旧有方向前进的‘惯性力量’就是她所特有的传统文化与价值观念,就是这种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对人们思想及行动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历史的长河中漫步,高华傍征博引,冼练的语言中有一种夺人的气势与魅力。这气势与魅力不仅吸引了小苏,也吸引住了屋里其它所有人的注意力。

  “具体到我们中国。十九世纪末叶,满清政府的腐败,叶赫那拉氏的独裁,使得孙中山先生等一批受西方民主思想影响的爱国志士深深感到只有推翻封建帝制,才能拯救国民于水火之中。在先生及其追随者长年不懈的宣传鼓动下,1911年驻守武昌的新军首揭义旗,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武昌首义迅速得到全国各地革命志士的响应。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终于推翻了满清政府,在中华大地上建立起了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孙中山先生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

  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满清王朝,但封建帝制在我国历时两千年之久,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辛亥革命之后不久,这种封建的传统文化便以袁世凯、段祺瑞,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军阀的形式表现了它自己。先生被迫退位。全国军阀割据。亿万善良的人民再一次陷入了战乱与贫困之中。……

  “十月革命的炮声把中国左翼知识分子的目光吸引到了北方,吸引到了新生的苏维埃国家。北京大学的著名学者陈独秀,李大钊成为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起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者。但是在一个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无产阶级力量微乎其微的国家里,要按马克思主义的蓝图发起一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随着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发展,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宣传而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大多都是一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类似于施耐庵笔下的吴用,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式的乡村塾师与落魄文人。这些乡村塾师与落魄文人就是封建传统文化的载体,他们之所以参加革命,与其说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不如说是对个人功名与前途的追求。不过这些浑身散发着封建文化气息的‘吴用’与‘范进’们虽然对马克思主义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但由于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对中国社会的现状,对劳动人民的疾苦有着比象牙塔中的陈独秀李大钊远为深刻的了解与认识。1927年国共分裂,在一系列城市暴动失败之后,这些吴用,范进们便迅速转入了农村与山区。他们提出了‘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高举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帜,把千千万万失去了土地,深受地主剥削、压榨的贫苦农民吸引到了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下,在全国各地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武装割据的红色苏维埃政权。……

  “随着这些乡村塾师,落魄文人及其领导下的农民兄弟在中国共产党内地位的提高,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就有了一种越来越浓重的封建色彩与农民起义的色彩。因此说,1949年,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在五星红旗下所出现的只不过是一个由当代‘吴用’‘范进’‘宋江’之流所建立起来的封建王朝而已。与此同时,二次大战之后,在苏联武装力量支持下,以《联共(布)党史》为蓝本所建立起的一系列社会主义国家也只不过是一些封建王朝的翻版,独裁势力的集结。……”

  高华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对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及中国共产党的剖析与批判,使小苏在思想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聚精会神,象一个用功的学生,捕捉着高华讲演中每一个闪光的与众不同之点。

  “……纵观我们国家的历史,每一个新兴的封建王朝要想维持一种长治久安的局面,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施仁政,也就是轻徭役,薄赋税,宽刑罚,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二是政治清明。也就是说,开君主要襟怀广阔,从谏如流,广纳天下有识之士。而目前中共领袖们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

  “中共的领袖们是靠枪杆子夺得天下的。多年血与火的洗礼使他们更崇尚,更依赖专政与暴力而不是宽容与仁政。在毛泽东所统帅的农民起义军中,各级领导人大多都出身社会底层,所受教育程度低下。浓重的自卑感使他们胸襟狭窄,对出身社会上层,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有一种近似病态的敌意与妒忌。而且多年革命战争的实践似乎又表明了,没有什么文化的泥腿子可以战胜从黄埔军校、西点军校毕业出来的国民党将军们。只受过中等专业教育的毛泽东、刘少奇之流,可以取代陈独秀、瞿秋白、陈绍禹等知识分子领导中国革命从失败走向胜利。这些进一步强化了中共领导层对实践经验的崇尚,对书本知识的鄙薄。

  “建国之后,为了确立自身的权威,为了制服知识分子们可能的反抗。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改造与打击可谓不遗余力。经过反胡风,反右,反右倾等一系列残酷无情的政治运动,中国共产党彻底打掉了中国知识分子们的傲气与傲骨,把一大批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改造成了‘能文能武的全才’与唯唯喏喏的奴才,把所有风骨铮然的‘魏征’,‘房玄龄’们统统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经济发展与国力增强需要依赖科学技术,依赖人的聪明才智而不是对劳动力的占有与奴役的今天,把千千万万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改造为奴才,改造成为能文能武的体力劳动者,这是历史的倒退,这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然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并不这样看待问题。在他们眼中,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是社会主义中国最危险的敌人,而雷锋、王杰那样的驯服工具与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才是共产主义事业最可靠的柱石。中共领导层照搬斯大林建设社会主义的模式,用工业国有化,农业集体化的计划经济体制,把全国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都变为了没有人身自由与独立经济地位的奴隶。在社会主义这个现代农奴制下,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党和国家来安排的。每个人所得到的仅是一份勉强糊口的口粮或工资。中国共产党就是用这种最野蛮的剥削方式榨取着人民的血汗。在亿万人民的血汗之上建起了他们奢华的行宫与庞大的军工企业。因此当中国共产党的原子弹在罗布泊上空炸响时,全国亿万农民却正在过着糠菜半年粮,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悲惨生活。‘中国人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对赫鲁晓夫来说,也许仅是一种艺术的夸张,但对于中国内地不少贫困地区的农民来说,这正是现实生活的写照!近在京郊的门头沟、顺义、延庆,一个壮劳力一年辛勤劳作还养活不了自己的妻儿。许多农民辛苦一年不仅分不到一分钱,反而欠生产队上不少分粮款。共产党对农民的严酷剥削由此可见一斑。在城里,共产党对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剥削也异常严酷。如果说解放前,城里还有人能靠劳动致富,那么今天除了少数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之外,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彻底地无产阶级化了。各级政府只要迟发工资一个月,城里恐怕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就会断粮,断炊。……”

  高华对现实生活的剖析再一次使小苏从心底感到震惊。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高华所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小苏过去就曾注意到,同学中除少数干部子弟外,大多数人衣服上都有补丁,中午的饭盒中都有窝头与菜团。家中几代人挤住在两、三间阴暗狭窄、潮湿的小屋中,这是大多数同学家中的现状。不少同学家除了床与饭桌之外,几乎没有一件称得上家具的东西。每到月底,许多同学家穷得要靠借贷度日。这一切过去都不曾引起小苏过多的注意与思考。“我国人口多,底子薄,一穷二白”的这种宣传麻痹了小苏对现实的观察与思考。今天高华的一席话引起了小苏的深思。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矿产丰富,我们的人民勤劳勇敢,不乏聪明才智。为什么在苦干了十七年之后,人民的生活还贫困成这个样子?人民大会堂的富丽堂皇与同学们家中的狭小、阴暗;国庆招待会上的山珍海味与同学们饭盒中的熬白菜,煮茄子在小苏心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与对比。……高华慷慨激昂的声音不仅回荡在这豪华的客厅中,也回荡在小苏心灵深处。

  “……中国共产党集两千年封建专制之大成所建立起的人民民主专政是我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残暴的政权。然而这黑暗的统治,这血腥的镇压,并未能彻底扑灭人们心中对自由,对民主,对一个更美好的明天的渴望与想往。中国共产党靠欺骗,靠谎言,靠闭关锁国的愚民政策固然可以得逞于一时,但绝不会得逞于永久.亿万人民群众认清共产党本来面目之日,也就是这伙独夫民贼灭顶之时。我们今天之所以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其目的就是要利用共产党的内部斗争尽可能地向广大人民群众揭示共产党的本来面目。当然我们也不会把自己的行动永远停留在口头上。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只要时机成熟,我们随时准备振臂而起,用我们的生命与鲜血,号召天下人民共讨君!如果说,我们的父辈曾被魔鬼的谎言所迷惑,背离了民主的事业,甚至干出了助纣为虐蠢事,我们愿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洗刷父辈的耻辱。我们愿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替代我们的父兄把孙中山先生未竟的事业进行到底!……”

  高华那金铁交鸣般的声音在小苏心中久久,久久地回荡着。虽然小苏一时间还接受不了高华许多观点。但他直觉地感到在这些年轻人的胸膛中都跳动着一颗真纯的心。那心中充满了对我们祖国与人民的爱!

 

  高华的一席话在小苏思想上所造成的震撼是用笔墨所难以形容的。回到家中之后,小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都未合上眼晴。直到天快亮时,才朦朦胧胧地坠入了梦乡。

  当敲门声把小苏从梦中惊醒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四十分了。小苏懒洋洋地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的是乔与西纠总部的季孟山。季孟山身后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小苏的心猛然沉了下去。来了!西纠总部终于派人来了。

  季孟山是丰盛学校高三年级的学生,西纠总部保卫组的负责人,与小苏也算是熟人。小苏不卑不亢地把“客人们”让进了小客厅。季孟山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面情,只是犀利的目光中有几分阴冷,有几分肃杀。乔垂头丧气地跟在季孟山的身后,活象是被俘虏的一位败军之将。

  “怎么,又要到我家各房间中看一看吗?”

     小苏自嘲地说道,话语中有几分辛辣的味道。

  “不必了吧。”季孟山淡淡一笑。“小苏,我看你还是自己把李小桃叫出来吧。勇于面对现实,知错就改,这才是好同志嘛。”季孟山在微笑之中发起了进攻,委婉的话语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噢!”小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如果这么说的话,季孟山,我现在就请你带着人在我们家好好搜一搜。如果搜出了李小桃或其他什么人,我苏小农没话可说,听凭你的处置。如果没有搜出人来,季孟山,你可要给我解释清楚,你凭什么带人到我家来,是谁给了你这份权力?”

  小苏强硬的态度出乎季孟山意料之外,他不觉楞了一下儿。乔猛然抬起头,望了望小苏,又望了望季孟山,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

  “好吧。那就对不起了。”

    季孟山当机立断,下令开始搜查。

 

  搜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乔惊喜交集,如释重负。

    季孟山沉吟了片刻,对小苏说道:“苏小农同志,咱们能到学校谈一谈吗?”

  “行,到哪里谈都行,只要你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就行。”

    小苏针锋相对,软中带硬地回答道。

 

  下楼之后,季孟山乘乔与小苏不备,悄悄对一名身边的戴眼镜的随员说了几句什么,那“眼镜”会意地点了点头,迅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群后面溜走了,消失在了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小路尽头。

 

  回到学校,乔把政宣组办公室中所有无关的人都轰了出去,然后悠然自得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显然他是有心要看季孟山出洋相,有心要看季孟山怎样收拾残局。

  季孟山不动声色地请小苏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然后摆出一副与小苏促膝谈心的架式:

  “苏小农同志,咱们都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都是共产党人的后代。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任重道远。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对我们的一次锻炼。当然目前斗争形势复杂,我们年轻人难免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必改,还是我们的好同志嘛!……”

  “季孟山,”小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季的长篇大论。“你不用兜圈子了。现在请你直截了当地讲一讲我倒底犯了什么错误?你凭什么说我犯了错误呢?”

  季孟山淡淡一笑,不温不火地说道:“小苏,象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用我把问题点透吗。我们都是年轻人,没有经过革命战争的严峻考验,在当前错综复杂的斗争中,难免会迷失方向,难免会受到种种诱惑。主席讲,我们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犯错误并不可怕。怕就怕知错不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季孟山不仅不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反而在不断地迂回,不断地旁敲侧击。

  乔坐在沙发上,一边玩弄着手中的自行车钥匙,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小苏与季孟山的唇枪舌战。乔很自信,他坚信不管季孟山多么能言善辨,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小苏。事实胜于雄辨,乔一直认为小苏并没有庇护李小桃,季孟山光凭嘴上功夫当然没法把罪名强加到小苏头上。

  果然,几个回合下来,在小苏的凌厉质问下,季孟山渐渐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望着季孟山那左支右绌的狼狈样,乔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微笑。但季孟山还不肯认输,还在强词夺理地支持着,似乎在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奇迹的发生。……

  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的窗外出现一个人影,他向季招了招手。季的眼睛一亮:“小苏,咱们待会儿再谈,我去去就来。”还未等小苏作出反应,季已经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小苏注意到窗外那个向季孟山招手的眼镜就是刚才曾到他家去过的总部工作人员。但……,小苏猛然回忆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似乎没有见到这个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乔还在专心致志地玩弄着手中的钥匙,丝毫没有觉察到局势的变化。他还在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季孟山向他,向小苏缴械投降呢。

  当季孟山再次走进办公室时,乔不觉一怔。两分钟不见,季孟山仿佛整个换了个人似的。他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捉襟见肘的狼狈象。乔楞在那里,手指上的钥匙圈停止了转动。季孟山怜悯地望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苏小农同志,”季孟山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犯过错误,没有背叛党,没有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那么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请你回答一下儿。八月二十三日凌晨,当你进水利科学研究院大门时,坐在你自行车后架上的是什么人?你们班谁住在人民大学?”

  季孟山的话有如晴空霹雳在小苏心中炸响。他作梦也不曾想到就在一切顺利,自己既将过关时,季孟山打出了这样一张王牌。

  原来季孟山也是在机关大院中长大的,对机关大院的各种规章制度非常熟悉。当搜查一无所获时,他就想到,如果是小苏把李小桃带回了家,那么他半夜进机关大门时,传达室的守卫人员一定看到了。离开苏家之后,他乘乔与小苏不备,偷偷派人留下来到水利科学研究院传达室了解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值班的老头向调查人员提供了确凿的情报。

  铁证如山,小苏无言以对,默默地垂下头去。刚才还神彩飞扬的乔一下子楞在了那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办公室里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季孟山站起身来,以商量的口气向乔说道:“老乔,我看还是先把他带到六中,带到朱承志那里去吧!”

  六中!乔全身一震。“好……好。”乔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眼角闪现出了晶滢的泪光。

 

  小苏被押解到六中劳动所时,朱所长与劳动所的打手们脸上都现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还记得小苏就是前几天和乔一道押送犯人来的八中的红卫兵。怎么几天不见,小苏自身也变为了“阶级敌人”?不知什么人在小苏身后小声说了句:“……叛徒……”那声音虽然不大,但对小苏来说无异是惊雷,是霹雳。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有鄙夷,有憎恶,还有在惊讶之中夹杂着的几许惋惜。

  季孟山被朱所长请进了办公室。小苏则照例被押进了刑讯室。刑讯室内景色依旧,杀气腾腾的打手,默默无言的落地式收音机、打手们手中那带血的皮带与木枪,还有墙角那盛满清水的木桶与水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那墙角中地面上的血迹更多,更密集了。站在刑讯室中,小苏感慨万千。相隔不到一个星期,自己已从座上客变为了阶下囚。

  通往办公室的侧门开了,朱所长陪同季孟山走了进来。屋子里的打手们迅速从四面将小苏围住,作好了刑讯的准备。朱所长的脸色阴沉沉的。所有打手的目光都望着他和季孟山,等待着进一步的行动命令。

  季孟山来到小苏面前。

   “小苏,我想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把你看作阶级敌人,还没有打算对你采用专政的手段。我们还在期望着,等待着,希望你能在最后关头,幡然悔悟,重新回到党和人民这边来。……”

  季孟山字斟句酌,措辞很委婉,但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小苏拒绝回到党和人民这边来,如果小苏拒绝交出李小桃,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面对季孟山话中的威胁,小苏一言不发,没有作任何表示。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沉寂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小苏,你难道就不能好好想一想?你这样干,对得起谁?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后代,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这样干,对得起你的父母吗?对得起千千万万死难的烈士吗?……”

  季孟山说着说着,情绪不觉激动起来。他是在真诚地劝说着小苏,他是在尽自己的力量挽救小苏,希望他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中来。

  “千千万万死难的烈士”!季孟山的话使小苏心中一震。如果说前几天刘玉琴、李小桃的悲惨的遭遇曾动摇了小苏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使小苏感到困惑,感到迷惘。昨晚高华高屋建瓴的一席话已经扫除了小苏心中的困惑与迷雾。刘胡兰、赵一曼、方志敏、杨靖宇、乔的祖父、乔的大伯等一系列交织着鲜血与战火的形象在小苏心中掠过。小苏相信当年千千万万烈士们英勇就义时,他们心中一定有一份最纯真的理想,最美好的祝愿。他们一定认为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为我们祖国与人民铺垫着一条通往自由、通往繁荣昌盛的坦途。他们作梦都不曾想到,一小撮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骗子们与野心家们,在他们的尸骨之上,建立起了今天这样一个暴虐的政权。如果这些死难的烈士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话,如果这些烈士看到他们的父老乡亲今天仍然挣扎在贫困之中,仍然过着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般的生活时,他们一定会愤怒地破棺而出,重新拿起武器,将这样一伙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骗子们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想到那些死难的烈士,想到他们落空的希望,小苏不禁悲从中来,今天就是季孟山说破了嘴皮,自己也绝不会再回到那所谓“党和人民”的一边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如果不能名垂青史,最少也应俯仰于天地之间而问心无愧!“子任其难,我任其易”,古昆曲能杀身成仁,自己为什么不能舍生取义呢!一念至此,小苏勇敢地抬起了头,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在许多场合下,一个人心中的意念是无需用语言来表达的,季孟山从小苏神态的变化中看出自己的劝说是彻底地失败了,他失望地向朱所长点了点头。

  “把他关起来!”

    朱所长挥挥手下达了命令。朱所长反常的命令使所有的打手们都怔住了。

   “把他关起来!”

    朱所长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两名身材高大的打手连忙打开通向拘留室的侧门,连推带搡地将小苏关了进去。

 

  背后的门铛得一声关上了。昏暗的光线,刺鼻的血腥味以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微弱的呻吟声,使整个拘留室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小苏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子南侧一个用草席铺垫着的长长的土炕,炕上躺着七、八个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的“囚徒”。土炕对面有两个钉着粗大木条的窗子。光线从木条的缝隙间透进来,给这阴暗的囚室增添了几分光亮与生气。抬起头,小苏蓦然发现土炕那边的墙壁上有几个血红的大字:——

  

       “红色恐怖万岁!”

  

   望着那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小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早就听别人说起过,六中劳改所有这样一条大标语,这标语是用人血写成的!在黑暗中望去,那几个血红的大字设计得独具匠心,好象刚刚蘸着鲜血写上去似的,每个字的收笔处,鲜红的血水还在顺着灰白的墙皮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着。

  望着那几个一尺见方的血淋淋的大字,小苏心中不寒而栗。在石灰质的墙皮上写这样大的字,恐怕最少也要用去小半桶人血,真不知朱所长用什么办法才搜集到这么多鲜血的!

  躺在土炕西头的一位老人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儿身躯,为小苏腾出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那位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灰色的衬衣上到处都是斑斑的血迹。他双颊红肿,嘴角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渍,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中还闪动着慈爱与智慧之光。小苏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正想向老人问些什么,老人脸上突然现出恐惧的神色。他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不要作声的手势。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开了。两名打手冲进来,横拉竖拽地将炕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小伙子拖了出去。门重新关上之后,刑讯室中传来拷打声,喝问声以及那小伙子的惨叫哀号声,很快那落地式收音机中嘹亮的革命歌曲声又淹没了所有这一切声音。……

  

    当那落地式收音机中的歌曲声最后停息下来时,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却没有再次打开。小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果然,不久之后,高墙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铁门开启后,小院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苏知道这是火葬场的汽车来收尸了。听着火葬场工人那沉重的脚步声,小苏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知道这是季孟山、朱所长在向他示威。如果他苏小农不投降,那么等待他的也将是火葬场的收尸车!

  在这阴暗的囚室中,面对土炕上那一个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妇女,老人,小苏第一次感到死神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交出李小桃,也许可以换回自己生的希望。但出卖别人,保全自己,在我们民族的历史长河中,一向被视为是最卑鄙,最无耻的行径。李小桃那单薄的身影,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浮现在小苏的眼前。如果说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一定要再吞噬一个年轻的生命的话,那么就由自己来承担这份苦难吧!

  作出抉择之后,小苏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回首往事,小苏不禁回忆起当年父亲给自己讲述赵氏孤儿,讲述释迦牟尼舍身饲鹰等古老传说与故事时的情景。小苏记得父亲曾动情地对他讲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我们民族所推崇的一种道德准则。人类生存有着不同层次的需求。在满足了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之后,人们就会产生精神上的需求。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得到社会,得到他人的敬重,都是人们在精神方面的追求。而舍己为人,或者说是舍生取义,正是一个人生命价值最辉煌的闪耀,最完美的表现!回忆起父亲所讲述的一切,小苏相信,自己死后,父亲一定能理解他所作出的抉择,一定能原谅他年纪轻轻弃父母而去的不孝。

  回忆起母亲,小苏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作为一名医生,多年来母亲一直很少有闲暇陪伴自己的儿女。但每当夜深人静,母亲悄悄把洗好的衣服放在自己的床头时;每当母亲捧着自己的三好学生奖状,眼角闪现出泪光时,小苏总能深深感到母亲对自己的挚爱与期望。然而今天自己却要弃母亲而去了!妈妈,请原谅我,请原谅您儿子的不孝!小苏在内心深处向仍在病房中忙碌的母亲作最后的诀别!

  沉浸在回忆中,小苏没有觉察到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不知过多久,通往刑讯室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苏小农,出来!”

  一个粗厉的声音把小苏从回忆中惊醒。小苏心中一震,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吧。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痕,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平静地站起身,走出了拘留室。

  刑讯室中景色依旧。除季孟山与朱所长之外,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的打手。

  “怎么样,苏小农?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你考虑的如何?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季孟山脸色严峻,活象是一位法官在询问死刑犯最后的遗言。

  小苏冷冷地转过头去。什么表示也没有。

  “哼!”小苏的冷漠激怒了季孟山。“苏小农,你以为你不开口,我们就抓不到李小桃吗?那你也太低估了党和人民的力量了!”季孟山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任何人企图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相对抗都注定是要失败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季孟山的自信,季孟山话中那胜利者的口吻使小苏猛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忍不住转过头来,企图在季孟山的神色中发现点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是季孟山眼睛中的轻蔑与嘲讽。

  “来人,把他关起来。”根据季孟山的手势,朱所长向打手们下达了命令。

 

  重新回到那阴暗的囚室中,小苏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季孟山那轻蔑的冷笑,季孟山那充满自信的口吻使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他们已经抓到了李小桃?不!绝不可能!小苏坚信只要自己不开口,季孟山绝对不可能找到李小桃藏身之处。高华、林放、穆秉义都是一些胸怀远大的热血青年,小苏相信,即便季孟山抓到他们,即便季孟山把钢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绝不会出卖朋友,他们也绝不会出卖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但季孟山那轻蔑的冷笑,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又隐含着些什么东西呢?

  就在小苏惊疑不定之际,拘留室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女被粗暴地推了进来。在那一刹那间,小苏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少女正是李小桃!

  门铛得一声被重新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李小桃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光线。当她发现小苏就站在面前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直向小苏身边扑了过去。

  小苏用双手扶住李小桃的肩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也被他们抓进来了!”小苏的声音有些颤抖。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天崩地裂,万念俱灰。

  李小桃抬起头望着小苏苍白的面容。她的眼角闪动着泪光。

   “我不是被他们抓来的。我……我是自己来的。……”

  “啊!……”小苏凝望着李小桃,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中午穆秉义获悉小苏被送往六中劳改所之后,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和林丽匆匆赶往清华园,想请高华、林放出面,利用他们在国务院秘书处的关系营救小苏。从穆秉义与林丽对话中,李小桃才知道,为了自己,已经有一个年轻人在六中劳改所丧失了性命。今天小苏又被关了进去,生命危在旦夕。穆秉义与林丽走后,李小桃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林家,乘七路汽车直接来到八中,要求面见乔勇。校门口守卫误以为李小桃是来联系工作的外校红卫兵人员,殷勤地把李小桃请进了西小院,见到李小桃,乔不禁吃了一惊。他作梦都没想到李小桃会自投罗网。李小桃恳求乔把自己关起来,放掉小苏。听完李小桃的请求,乔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给季孟山打完电话之后,乔派人把李小桃礼送到了六中劳改所。

  听了姑娘的叙述,泪水涌上了小苏的眼眶。“唉,真是一个傻姑娘!你以为你来了,他们就会放掉我吗?”小苏长长地叹了口气。“牺牲一个,保全一个,也许还值得。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赔了进来!唉!……你真是……”

  “别说了。……”

    李小桃猛然扑进小苏怀中。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住了小苏的嘴唇。

    “……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要死,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李小桃真挚的声音有如一股巨大的热浪吞没了小苏。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胸前的姑娘。如果说爱就是牺牲,就是奉献,就是患难与共,生死不渝的话,那么小苏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一份最纯真,最浓郁的爱。遗撼的是这爱神的脚下却笼罩着死神的阴影。

 

  夜在不知不觉间降临了。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一盏昏暗的孤灯照亮着这小小的囚室。坐在土炕的边缘,李小桃依偎在小苏胸前,似乎有些害怕这夜的阴森与恐怖。小苏用双臂将姑娘紧搂在胸前。在死神既将到来之际,小苏愿用自己的身躯,自己的体温,给姑娘几分最后的呵护与温暖。

  夜渐渐深了。不知什么时候小院里的警卫也停止了巡逻。四周万籁俱寂。土炕东头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与低语。那是一位全身浮肿,因受伤过重,已经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的老太太。据小苏身旁的白发老人说,那位老太太姓李。儿子当年是国民党军校的学生,1949年随学校去了台湾。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及丈夫为此受牵连,1957年先后被打成右派发配新疆劳改。丈夫1959年在狱中去世。两个女儿至今音信渺无。老太太孤苦零丁,靠捡破烂为生。1960年远在台湾的儿子辗转托人从香港给老太太汇来了一笔生活费。这便成为了老太太通敌的证据。文革开始后,抄家抄不出电台与隐藏的枪支弹药,老太太便被抓进劳改所,打得死去活来。据白发老人说,老太太已经受过三次刑了。看样子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冬儿……冬儿…………”

    老太太双目圆睁,已经干裂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着。在这夜的静寂中,老人的呼唤,老人的呓语格外悲惨、凄凉。守护在老太太身边的另一位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中年妇女,据说也是一位有藏枪嫌疑的反革命家属。老太太的呓语,老太太对儿子的呼唤显然也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她泪流满面,猛然爬起身,跪在土炕上,对着墙角不断地磕头,嘴里喃喃地祷告着什么。她那低微的祷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在她身傍的几位遍体鳞伤的妇女老人眼中都现出了泪光。他们先后爬起身来,也面对那个墙角跪了下去,开始虔诚地磕头与祷告。……   

  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小苏不觉站起身,向那墙角望去。那墙角中空空落落的,除了憧憧的人影,什么东西也没有。……

    小苏不禁有几分毛骨悚然。然而那些跪在那里的血肉漠糊的妇女、老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那样虔诚,那样专注。……

   猛然间,小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去年初三的语文课本中有一首陆游的诗。

        

                “三万里河东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

         南望王师又一年。”

  

     在灵光闪过的那一瞬间,小苏意识到那墙角是东南角!透过这厚厚的砖墙,穿过莽莽的华北大平原,在那波涛万顷的东海上,还屹立着一个小岛,一个不曾被毛泽东思想所笼罩着的小岛。……

  小苏回忆起在华北四清工作展览会上曾有过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案例。1961年早春,正当国民党反动派叫嚣要反攻大陆,北京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一天半夜时分,通县某村附近突然枪声大作,炮声隆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地主从梦中惊醒,欣喜地大叫:“国军打回来了!国军打回来了!”老地主叫醒全家老小敲罗打鼓地迎了出来。异常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演习的民兵与当地驻军。当枪口顶在胸膛上时,老地主如梦初醒,全家老小呆若木鸡。……去年看展览时,许多同学对这个案例的真实性还产生过怀疑。今天,小苏终于理解了那个老地主昼思夜盼的心情。透过这厚厚的砖墙,穿过这茫茫的黑暗。在夜静更深之际,小苏仿佛看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千万万被侮辱,被损害的"地富反坏右"正含着热泪,躲在自己那狭小的茅棚中,面向东南,顶礼膜拜。那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与光明,那是他们在皮带下,刺刀前忍辱偷生,苦苦煎熬的精神支柱。然而这希望,这光明却是那样遥远,那样虚幻,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一群绝望的人们把自己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上,这真是人间至惨的悲剧。小苏不忍再看下去,他拥着李小桃来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笼罩着万里神州。邮电大楼的钟声响了。午夜十二点,东方红的乐曲声回荡在沉沉的夜空中。

 

             

                    --- 请看文革三部曲之二〖在五星红旗下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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