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我大学刚刚毕业,在一个水电站工地上做翻译。水电站主办公楼山脚那个地方,有两个据说是广东过去的人开的一家酒吧,因为售卖洋酒,经常座无虚席。那些老外用酒精浇灭乡愁之后,开车回宿舍的路上,有的就翻下悬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故乡。
那天晚上我跟一帮人吃过晚饭,也去了那间酒吧,因为人多,只能在吧台旁边站着。一大群德国人在我身边用浓重的方言大声讲着一些笑话,周围的年轻女人都奉上年轻的笑容,以证明她们是“自己人”,我也是她们里面的一个,区别仅仅在于我有时候能够明白那些粗俗的笑话的内容。有一个一直坐在吧台边喝闷酒的德国人——我认识他,他在工地上管油车——突然对我说:别在这里混了,对你没好处。
他这句话夹在一个已经讲完的笑话和另一个还没讲出来的笑话的空白处,毫无预兆,没有起承转接,甚至找不到缘由,那群德国人突然沉默了。尽管他说的是标准德语,很慢。我还是转过头去问他:你说什么?
管油车的德国人头也不抬,把一大杯白酒倒进嘴里。
去北京吧,到德国领事馆去找份工作。他说。
嘿,那群德国人里有个高个子对我大叫,却把脸转向喝闷酒的他的老乡。他说:别理他。他是同志,还是个酒鬼。
他和他的同伴们都哄笑起来。
管油车的德国人面不改色,继续往嘴里倒着白酒。那天晚上,甚至以后,他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在那个工地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那是他唯一对我说过的话。
二,
在此之前,也许是在此之后——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记忆经常时空混乱——有一个周末,我和几个中学同学约好去城里逛街,我们刚走到市中心那条商业街,在那条街边,停着一辆我熟悉的车,我熟悉的车牌。我看见我熟悉的那个男人正在上车,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是在外方工地打扫宿舍的当地员工。
我们还是互相打了招呼,我已经忘记了他怎么跟我解释那个年轻女人的存在。后来我一如既往,有说有笑地跟我的同学逛街,吃小馆,一直到我们去其中一个人家里休息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抽烟,突然哭出声来。她们都忙着说了什么话安慰我。我们的老班长,平时最少言寡语的一个人,一直沉默着,这时愤然说:这个混蛋!怎么这么混蛋!
然后她也哭了。
十多年后,我们再次见面,在成都的一家餐厅里,她调到成都工作,我父母在成都定居,我们一大堆旧日同学聚会。她坐在我的对面,她一直微笑地看着我,然后大家开始互相敬酒,她举起一杯花雕,对我说:为你!为依然美丽!
阿妮和阿飞来德国,有一天,我们讲到过去,我跟她们讲了老班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我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过那件事情,但是那天真怪,我想起老班长,她气愤的样子,流泪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原来有些东西你根本无法忘却。我又跟她们讲到老班长的第二句话,我说我相信她是真诚的,因为她一直都是真诚的。
那天我们在去海德堡的路上,三个女人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是讲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