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闲话:泸溪
泸溪这个地方,中外都不见经传,鲜为人知。其于世也,宛如深闺的土家少女,孑立繁华的世界边缘,独自寂寞地美丽;远来的旅人,既对其所知寥寥,自然也不肯枉自一顾。
我于多愁的少年时代,知道在遥远的湘西,有一个让人柔肠百结的泸溪。当年第一次读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便被一篇《老伴》深深打动: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泸溪。从此没有来由,我的人生地图上标记出了泸溪这个湘西小城。它象我漫漫生命中的航标灯,在午夜漆黑的河流上,尽管大多的时候黯淡寂灭,但偶尔却会发出明亮的光芒,勾起我的向往。
泸溪位于吉首以东七十五公里。吉首即从文笔下多擅唱山歌白衣苗的所里,现为湖南土家自治州首府,扼湘西要津。我从凤凰回到吉首时,已是下午四点,太阳穿过厚重的云层,照在四周的山头上,晦暗晦明,有黄昏的感觉。司机反复强调,到泸溪路不好走,要颠簸一个半钟头,而从吉首回到张家界,则需要两个半小时。由于吉首是返回张家界必经之路, 如此若去泸溪并返回张家界,总共要走上五个半小时,而此时离我飞机起飞时间,仅仅是六小时又二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即使路上分秒必争,没有任何的延误,我将只有二十五分钟赶在关闸前办好登机手续。此时此地,去与不去,便成了哈姆雷特式的问题,颇是让人踌躇。
然而我不得不去。为了心中油然而起的一个冲动,思想起内心多年的向往,此时如箭在弦,我已身不由己,势在必行。此行到湘西已不易,泸溪近在身边。设若这一次擦肩而过,下一次的湘西之行,又当在何年何日?我心中很清楚,来到湘西本身便是一个愿望的微弱火花,也是万里关山上的一个偶然,就譬如走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海汹汹中有丽人惊鸿一瞥,走过去便不再谋面。前路漫漫,此生,我还将第二次来湘西吗?
经过我的坚持和说服,司机于万分的不情愿下,掉转车头朝泸溪进发。初时路面甚差,车行若蜗步,很是让人担心。渐次有新铺的柏油路,平整如新,让人感叹柳暗花明。司机和我俱精神一振,一脚油门下去,车如脱缰野马,向前狂奔。
吉首到泸溪的319国道,人少车稀,一边是壁立如削的山崖,一边是清澈见底的峒河,迤逦曲折,舒缓如诉。夹岸几株桃花,杂着澄黄的黄荆,景色清幽而又明丽。时常便有村庄,农舍从车旁掠过,路边有嬉戏的孩童, 河中有着蓑衣的农人撒网。这一番怡然的景象,不禁使我想起陶令笔下的桃源。相较于凤凰与张家界游人如织的熙攘,这里不啻是另一个世界,白云苍狗,不知魏晋,时光就象峒河的流水,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在乎到哪里去,漫无目的,在这里短暂地喘了一口气。
车到泸溪,已届薄暮,正是当年从文抵徙的时分,然则泸溪已有天渊之别:从文告诉我们的泸溪,是丁点都找不到了。小小的一个县城,经七十年巨变,面目全非,所有过去的城楼,店铺,民居已尽行拆去,无迹可循。历史在泸溪仿佛步入一个失落的世界,干净彻底地消失了,及至每一块残砖,每一片碎瓦。然而凭我的理解,以及我对中国城市变迁的体会,我相信自己已经找到古城的所在地,也找到了从文当年踯躅的地方。
峒河与沅水在泸溪县西汇流,江面在此陡然宽阔,豁然开朗。溯沅水上行两公里左右,当是从前的泸溪码头。这里原来有泸溪的石头城,面江背山,高踞河堤之上,其正对面的彼岸,有几面石崖轰然矗立,如刀劈斧削,江水如带,从下面逶迤而过。整整七十年时光无声地随江流流逝,沧海桑田,城楼已不知胡底。彼时芦花瑟瑟的临江一带,数年前辟为沿江公园,杨柳如新,郁郁葱葱。当年一片繁忙兴旺的江面,现在也变得空寂冷落,只有几条乌篷船寂寥地泊在江边。俄而船上有狗叫声传来,女人在叱骂,小女孩尖利稚嫩的哭声立时划破沉闷的江面,听起来竟有空灵辽远的意境。
在这个有点让人忧伤的黄昏,我没有看到从文眼中落日溶金的景象,也没有听到那缥缈得让人灵魂轻举的橹歌。然则这一声稚拙清远的啼声,让我如从文当年一样感动。我体会到真实的力量。
站在高耸的河堤上,默然注视对岸的峭壁,我的思绪漫溯到七十年前的一天。一九三四年一月的某一个黄昏,从我脚下的这条路,从文弃舟登岸,拾级而上,沿着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穿过城楼,在灯笼悠悠摇晃的幽明里,信步到了一家幽暗的店铺。那里的柜上悬挂着白棉鞋带和灯芯,水壶坐在火上,噗噗地冒着蒸汽。铺柜的后面,在八十七年前曾经站着一个有着挺直鼻梁和薄薄嘴唇的少女。这个店铺老板的独生女儿,让从文的“老伴”—一个裁缝的儿子—盘桓不前,也让从文自己,萌生了一些糊涂的希望,历十七年,犹依依在目,不能忘怀。而十七年后的再次相遇,那个温顺明慧的女子业已天人永隔;少年从军硕果仅存的伙伴,也未老先衰,对面相逢而不相识。只有城中某处“当”的一声锣响,依然让人恍惚。
然则我不能沉湎。在泸溪停留十五分钟后,我们便马不停蹄,一口气赶到张家界机场,此时离关闸仅余五分钟。如此的仓皇,如此的急迫,小时候在泸溪长大的司机大惑不解,反复询问,是否以前去过泸溪?是不是在那里有亲戚朋友?要不然,泸溪没有任何景点,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功夫,一定要去?我说的一些事情,怎么连他都不知道?我无从作答。我想,如果我告诉他,我与泸溪无亲无友,无缘无故,只因为一篇文章,使我欲罢不能,那末,他一定会认为我过于矫情吧?
但是泸溪之于我,尽管无法言说,却是一个真切的愿望, 一个灵魂深处的召唤。我之访泸溪, 并非要凭吊什么遗迹,也不曾想寻找任何东西。我知道七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任何的人与事灰飞烟灭。我也知道我将听不到泸溪的那一声锣声,当然也不再会有那样一个安详澄净的女子存在。那末,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完成了一个心愿。此后我将不再为错失泸溪而耿耿于怀;我读过,看过,身历其境,与前人共鸣,拟隔代知音。我与从文先生,身处绝然不同的时代和环境,有着绝然不同的经历与际遇。然而我们都成长于山村,于同样的年龄,沿着一条不息的河流,走出大山,从此开始读人生这本永不终结的长卷,并越走越远。七十年前从文探母途中夜泊泸溪,写下一篇短短的文章,缅怀一个遗失的过去。七十年后为了这文章中不复存在的环境与人物,我与从文先生的路径有了一个交叉点。我将自己的身心短暂地放在沅江畔的这个祭坛上。这个时刻,我似乎感到,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因了与泸溪一个瞬间的交融,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惆怅,又有些甜蜜。心里也如下了一场四月的小雨,有点湿湿的,软软的离情,又有点暖暖的感动和释然。我想起了我自己生命中的一些故事与人物。青翠的群山之外,在天与地之间的那些繁华而喧闹的城市里, 此刻是否有人记得曾经有我这个人? 那些远方的人们,他们是否知道此刻我在哪里?他们是否会想到,我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想起了他们?
我应该感谢泸溪。人生譬如朝露,我总以为,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愿望的痛苦。想我等三尺布衣,于汲汲营营中苟全,每每事与愿违。而愿望的实现给我们带来何等的慰籍与欢欣!它让我们这些平凡的人们,能够在一个平凡的时代, 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将自己的心灵放飞,于片刻超越生活的琐碎和平庸,实现我们自己的传奇。泸溪给了我这么一个时刻!
在这个时刻, 我拥有我自己的篇章, 也谱写着自己动人的歌谣。